《方劑學》上的清暑益氣湯有王氏清暑益氣湯與李氏清暑益氣湯之分。王氏清暑益氣湯爲清時王孟英所制,由西洋參、石斛、麥冬、黃連、竹葉、荷梗、知母、甘草、粳米、西瓜翠衣組成,取法苦+甘,以清熱生津爲主。王對之釋曰:“暑傷氣陰,以清暑熱而益元氣,無不應手而效。”而李氏清暑益氣湯爲金元四大家之李杲所制,方由黃芪、蒼朮、升麻、人蔘、白朮、當歸、麥冬、炙甘草、青皮、黃柏、葛根、五味子、澤瀉、炒神曲、陳皮、生薑、大棗組成,純粹的時方理論所制之方,更注重燥溼之力。
“除此而外,用於治暑的方子還有。由此可見,對於暑證的認識,前人頗有分歧。我們所探討的制方之法以及由五行生剋傳變的疾病傳變規律更適合於慢性的虛損的證候,對於暑證之類起病急驟的疾患,我沒有心得。”賀財虛晃了一槍,然後做出總結性的陳詞:“如果按五行傳變規律適用的話,前面所述諸方就都有不足了。”
“真正讓我迷惑的是,現代醫學對生脈飲的研究。”
《方劑學》上在生脈飲後即附有相關信息:生脈飲注射液對脫水、虛脫和各類心源性休克有良好效果,其中尤以增強心肌收縮力,旺盛大小循環和冠狀循環血行,補虛固脫,調整提高血壓的效率最爲明顯。
這段話的意思是:酸甘組合的生脈飲對心功能有促進作用。
柳孜致道:“這應該不會是普遍規律,只是個別現象,畢竟生脈飲是補益劑,而人蔘能大補元氣;另外,西醫所說的心源性休克在中醫裡到底屬於什麼證型呢?再說,這樣的心源性休克是不是虛損所引起的呢?如是,則酸甘二味首先歸屬其虛損的肝脾二髒,其中引起的相剋不會多吧。”
賀財點頭。
同樣的道理,補氣藥能減慢心率並不代表着所有的甘味對心功能有促進作用,而按五行所推定的,苦味對脾功能有促進作用,這應該是普遍的規律。
但這樣的規律在實際組方時,得根據需要而使用不同的藥性,或寒涼或溫熱,有選擇的使所生或所克的臟腑的某一功能得到加強或減弱,以達到治療目的。
例如酸溫即可加強心臟的降下功能,如果運用酸涼的馬齒莧來搭配大黃、黃芩、黃連等寒藥,其降下定會是比較劇烈的瀉下作用。又如糖尿病病人服用鹹+酸+甘組方後,出現泛酸、噯氣的反應,則要考慮到酸味藥物過多而對脾胃克伐過度了。
52.陰陽·藏象(8)
師徒倆一問一答的,談興濃郁,兀自沒有結束的勢頭。
這中間,作爲問者的柳孜致要在短時間內吸納所聽到的新觀點,然後找出不解處或疑難處而提出問題;而作爲回答一方的賀財,雖然浸淫此道頗久但應對起來也不是很輕鬆。
要說倆人所探討的全是新觀點卻也不盡然,賀財的理論還是立論於《內經》,用賀財的話來說,就是與金、元之後的中醫看法有所差異,或者說,與現代中醫對虛損一證的看法有一些不同。但就這點差別就可以衍生出很多大異往常認知的東西來。
所以,在兩人談話時,常出現一個小小的停頓,而停頓的或是柳孜致或是賀財,而停頓的原因則肯定是在凝神思考。
這情形就好比下圍棋,對於那些邊角定式,對弈雙方都很熟練,若是按定式行棋,棋局自然流暢無滯;但在定式進行的中途卻因爲一手變調,整個定式的流向與棋局的流向就迥然不同,而對弈的雙方圍繞着這新手變化,非得頻頻長考,否則難以爲繼。
柳孜致固然從賀財這裡學到不少東西,但賀財也從柳孜致的提問受到很多啓發。
不知什麼時候天黑了下來,店裡的燈不知是什麼時候亮的,也不知道是誰拉亮的。
柳孜致心無旁騖。這些小節,根本就顧不上了。
賀財的習慣是,在說完某個關節之後便小憩片刻,讓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有個緩衝時間。柳孜致就在這個緩衝時段內將前面所談到的內容用綱領似的小標題記在本子上,如是嫌這樣的小標題還有些含糊,就再加上一點備註。將這些弄完了,柳孜致再閉上眼睛,將談話的過程回放了一遍,試圖把握賀財話題的流向。
這個時間並不是很長,但卻有些勞神。等柳孜致睜開眼時,眼神中已有疲憊,但還有着難抑的興奮之色。
柳孜致以前就覺得制方之法大有可爲,經過這一番梳理,這種感覺更是強烈。
比如風溼病。
風溼病,若單從字面來理解,是風邪與溼邪相搏,風歸從於肝,溼歸從於脾,便是肝脾不和證,治療當調和肝脾,或是據兩髒中某髒虛損而加以補益。不過,風溼病在中醫裡屬於痹證,而痹證的病機比較複雜,往往是風、寒、溼、熱數邪相攜並至,在治療上,往往容易出現清熱致溼盛或是除溼致陰虛生熱之類的現象,讓人顧此失彼,手忙腳亂,給醫者造成極大的困惑給患者帶來諸多的痛苦。就醫者來說,在面對像肝炎、風溼這類慢性頑證而束手時,內心無力之餘不免會想到,風勝溼,寒勝熱,怎麼會有風寒溼熱數邪同時出現在病人身上呢?這未免太矛盾了吧?
不過,從辨證辛傷肝的病機病理轉歸的過程看來,這樣的複雜的頑固的疾病,雖然病邪多症狀多,但只要能抓住主證,抓住究竟是某一髒虛損嚴重、某一髒是導致他髒虛損的根源,在治療上還是有脈絡可循的。
就說痹證。痹證分爲行痹、痛痹、著痹。《中醫內科學》將行痹歸屬於風邪爲主,痛痹歸屬於寒邪爲主,著痹歸屬於溼邪爲主;另外,就痹病的病因病機來說,其發生主要是由於正氣不足,從而感受外邪,其要點是正虛感邪,那麼在治療上是否應該考慮扶助正氣呢?比如行痹,若是肝虛則當運用補肝的補肝斂肺湯,若是虛損不甚,便當以調和爲法,而不是條件反射般的用上獨活、牛膝、麻黃、防風之類的以辛散爲法的風藥。
這樣的情形,在《中醫內科學》教材中比比皆是,造成的原因,自是因爲從張元素以後,臨牀醫家所形成的“肝以散爲補”這一觀念。說起來,賀財只是在酸能傷肝的基礎上,將《內經》的酸亦能補肝加進臨牀來,卻沒想到,竟然打開了如此廣闊的天地。由這,柳孜致想到當年阿波羅號登陸月球時宇航員所說的那句話來——賀財的這一小小的改進不要緊,中醫或許會因此而邁進新的紀元吧。
這或者是一條滿是荊棘的路,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往面對臨牀上常見的那些高血壓病、糖尿病之類的慢性病,按教科書上的辨證用藥法去看病用藥時的感受,當時如果不用“西醫西藥對這病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肯定會生出後悔學中醫的念頭來。
是的,鎮肝熄風湯對高血壓病是有其治療作用的,但在內科待得久的人能夠滿足這療效嗎?如果能滿足,那麼利血平之類的西藥的效果豈不是更佳?當然,鎮肝熄風湯要比利血平來得安全,降壓平穩,且無毒性作用,但能治本嗎?這方子能體現中醫“凡病必求於本”的特色嗎?
事實上,很多學了中醫之後卻去改行他就,近來更有學中醫的業內人士提出廢除中醫的論調來——這難道不是學中醫後用中醫用得信心盡失的明證?
何其幸也,讓自己遇到了賀財,讓自己接觸了制方之法。柳孜致不知是第幾次感嘆了。
“當!當!當!”的敲擊聲讓柳孜致從沉思中驚醒。卻是賀財端着個湯盤在那裡敲打。“幹嘛呢?人家在思考呢。”柳孜致想要生氣,卻發覺根本就沒有醞釀出生氣的情緒來,倒是俏面微紅小嘴微撅地現出薄怒微嗔的樣子,顯得分外可愛。賀財不由拿了筷子點了一下柳孜致的鼻尖,才道:“你沒發現你少做了一件事情嗎?”柳孜致道:“什麼事情?”賀財又將盤子一敲:“你吃晚飯了嗎?你的肚子就沒有抗議?”
柳孜致這才發覺賀財的湯盤裡盛着面,面上蓋着一個煎得金黃的雞蛋,上面還有些蔥花薑末之類的調料,聞來清香撲鼻,分外誘人。原來賀財這段時間是去下面了。同時,柳孜致的肚子“咕咕”地響了起來。
“喏喏喏,抗議了吧?”賀財“哈哈”笑了起來。
柳孜致的臉有些發燙,但卻沒有一絲做淑女的覺悟,伸手將賀財手上的面搶了過來,端在鼻下先深吸了口氣,這才道:“還真餓了。師傅,謝謝你啊。”
賀財搖頭道:“你還真不見外啊。”柳孜致道:“咱師徒倆,誰跟誰啊。”賀財沒法,自去端了一碗麪過來。
直到將盤子裡的湯也喝盡了,柳孜致纔將盤子一推,道:“師傅,我們繼續剛纔的話題。”賀財無可不可地道:“好啊,說什麼?”
柳孜致道:“嗯……我想想。”歪着頭做思考狀,然後問道:“五行五味相關聯用於臨牀,確實能夠解決一些醫史上爭論不休的公案懸案,事實上,到目前爲止我還沒發覺什麼不能解釋的問題呢。”
賀財笑道:“是嗎?口氣這麼大,那就給你個問題看看。”柳孜致蠻有信心地說:“不信嗎?那就放馬過來。”賀財略一沉吟,果然提出了個棘手的問題來。
內科中常見的,水液代謝失常後會出現的痰證。
《中醫內科學》認爲水液代謝主要與肺脾腎有關,在水液代謝出現異常時,所要追究的就是這三髒功能異常了,在立法時,便以功用歸經論,創設相關的方劑。而在臨牀上,常常將痰與溼相關聯,認爲有痰必有溼,在治療用方上常常通用。如:胃苓湯、香砂六君子湯之類的方子。
另外,對於痰,《中醫內科學》認爲:“病理爲本虛標實,脾腎虧虛爲本,水溼困阻、痰飲停聚爲標”,在治療上宜分清標本虛實而予以不同的治療。
古人的“脾爲生痰之源,肺爲貯痰之器”,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李中梓的《醫宗必讀》道:“見痰休治痰,見血休治血,見汗不發汗,有熱莫攻熱;喘氣毋耗氣,精遺勿澀泄,明得箇中趣,方是醫中傑。”意思就是不要以一味的用陳皮、半夏、蒼朮一類的辛燥化痰之品,否則便落於下乘,上乘的治療應是助脾化溼緩圖其本;若是有腎陽虧虛的,又當溫補腎陽,所謂腎爲痰之本。這也是中醫的治病必求於本的思想體現。
這些論點或有所不足,比如,水液代謝與五臟的功能都有所關聯,在治療上就不應該侷限於肺、脾、腎三髒。
《中醫內科學》上對於痰的證治分爲痰阻於肺、痰蒙心竅、痰蘊於脾、痰鬱於肝、痰動於腎幾種,但在制方時,由於受限於歸經論的不足,所選藥物多以苦、甘、辛,根本體現不出痰由五臟論治的妙處來。例如痰動於腎的推薦方金水六君煎,藥用:當歸、熟地黃、陳皮、半夏、茯苓、炙甘草,其中根本就沒有一味鹹味以補腎命的藥物!
賀財道:“臨牀上少有將痰作爲辨證論治的焦點,肆用化痰除溼的藥物、除非病人是以痰患爲重,這樣的辨證思想很高明——之前我們也探討過,水液代謝與五臟都有關係。這算是舊話重提吧。”柳孜致點頭。賀財道:“說到痰溼,有個比較有趣的東西,不知你注意過沒有。”
“什麼東西?”依柳孜致的經驗,這個有趣的東西自然是接下來的話題焦點,也必然是能引人深思的所在。
兩人原已探討了一個下午,柳孜致原已疲憊,但在吃了一碗麪之後,再來一個令人感興趣的話題,這情形就好比癮君子的飯後一支菸,自然是提神無比了。
賀財有若干年煙齡了,自然也有飯後一煙的習慣。先慢吞吞地吐了口煙霧,賀財道:“就藥物而言,臨牀上我們常用於溼、痰藥物有燥溼化痰、潤肺化痰等藥物……”
就化痰藥物來說,臨牀頗受鍾愛的有燥溼化痰類的陳皮、半夏等辛味藥,有健脾滲溼除痰的黨蔘、茯苓、黃芪以及潤肺化痰的瓜蔞、胖大海等甘味藥,有清熱燥溼除痰的黃芩、浙貝母等苦味藥;還有苦辛的桔梗、白前、前胡,苦甘的川貝母之類的。另有鹹味的海藻、昆布、浮海石,以及苦鹹的蛤殼、甘鹹的礞石,因認爲在化痰之餘容易傷正,一般不用,除非所臨之證爲頑痰。
說到這裡,賀財話的話鋒一轉,道:“現在,我想問的是,半夏、陳皮味辛能燥溼化痰,黃芩、浙貝母味苦能燥溼除痰,這兩個‘燥’字有什麼不同嗎?”
賀財先繞了一個大彎,試圖麻痹自己?不過柳孜致從話題開始就嚴陣以待了。不過,先有準備又能怎樣?單從賀財提問時一改前面懶洋洋的樣子,兩眼甚至透出些許神光的表情,柳孜致就能感受這問題的難度來,於是柳孜致就有了不詳的預感,這個問題,自己多半拿不下來。但是,話已放出,卻是不能未戰先怯的。
苦能燥,辛也能燥,這兩個“燥”必然有其不同之處,怎麼在《中藥學》中,在解說五味功用時,“燥”的功用體現於苦味,辛味卻隻字未提?
《中藥學》上對苦味的功用描述爲“泄和燥的作用”,辛味則爲“發散、行氣、行血作用”。這似乎有點意思。
以前見到“肺惡燥”的字眼,並沒有去想爲什麼,就算時常在報紙上見到“慎防秋燥傷肺”之類的字眼,也只想及“燥爲秋令之氣,易傷肺金”,至於辛燥與苦燥,卻是沒做多想。
如從“肺惡燥”來解釋,苦屬火,火克金,那麼苦味能燥就很合情理。但半夏、浙貝母之類的燥又做何解?不獨半夏、浙貝母,在說到辛傷肝時,對辛味的藥物,不管寒熱,都以辛燥名之,那麼這個辛燥與半夏、浙貝母的燥又有何不同?
或者應該換一個角度,從脾臟的角度來理解。
苦能燥溼與辛能燥溼(部分)都是從溼邪而言,那麼理解的重點自然在於脾臟了。
脾主溼,苦味能增強脾運化水溼的功能,故而用苦能燥是苦味藥物的共性。
而辛味,與溼的關係不是太大,如從火克金、金能反侮火的角度來看,辛味實能減弱苦味的燥溼的功用。所以,在辛味中,能燥溼的只有半夏、草果、白豆蔻、砂仁等寥寥幾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