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附子、桂枝、石膏、菊花之類的藥物,不管寒熱,都以辛燥名之,這是從“氣”的角度來說的。
《素問·六節髒象論》曰:“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辛燥中的燥就是五氣中的燥,而黃芩、黃連能清熱燥溼的燥則是五味中的燥。雖然這兩者之間都有一個燥字,而苦味藥物運用後確實能化去肺中之痰而達到讓肺清爽的功用,但苦燥與辛燥還是有着不同的。這兩者之間,一個是從藥物的功效來說,一個是從臟器的特色來說的。
這,可以看一看《中醫內科學》或者《中醫基礎理論》中燥邪致病的病因病機以及證候特色,從中可以減少些理解的難度。
《中醫內科學》道:“燥邪致病,易傷津液,使人體皮膚乾燥皸裂,口鼻乾燥,咽乾口渴等。燥邪又易傷肺,使肺失宣肅,而出現乾咳少痰或痰中帶血等症狀。燥邪致病,有外燥和內燥兩類。外燥由感受外界燥邪而發病,多從口鼻而入,其病從肺衛開始,又有溫燥和涼燥之分,秋有夏火之餘氣,故多見溫燥;又有近冬之涼氣,亦見涼燥。內燥多見於高熱、嘔吐腹瀉、出汗、出血過多之後。內燥是津液耗傷的一種表現,其證多由熱盛傷津,或汗、吐、下後傷亡津液,或失血過多,或久病精血內奪等原因引起。臨牀表現有口咽乾燥、皮膚乾澀粗糙、毛髮乾枯不榮、肌肉消瘦、大便乾結等。”
這一段陳述的是燥邪致病的病因病機與證候。可以這樣理解:燥邪爲病,是由於或內或外的原因引起人體表現爲乾燥證候的一種疾病。概而言之,外因多爲氣候乾燥,內因多爲陰液不足。而皮膚乾燥皸裂、口鼻乾燥、咽乾口渴、毛髮乾枯不榮、肌肉消瘦、大便乾結等症都爲肺病之候,所以也可以說,由或內或外的環境變化引起了肺臟的工作環境變化,從而導致了肺臟功能失調。
那麼,對於五氣,似乎可以理解爲五臟功能運轉所需要的環境,或者條件。
比如,肺臟嬌嫩,喜歡比較乾爽的工作環境,謂之燥;肺的宣發與肅降功能在“燥”的環境下才能完成得很好,或者說,肺的宣發肅降功能具有“燥”的特性。肺主氣,司呼吸,肺臟就好比一個鼓風機,一般來說,想不燥還不行。不過,這乾爽的環境也得有個度,如果過於燥了,就會導致疾病,謂之燥邪致病。爲了維護這一功能正常運轉,在五行中,就有相對應的工作人員。首先是脾臟,脾主溼,脾喜歡在一個頗爲潮溼的環境工作,或者說脾的運化功能具有“溼性”,這“溼”能滋潤肺,防肺燥太過。其次是心臟,心主火,其熱能防肺因溼而失去燥性;再次就是肝臟,肝臟的功能……具有風的特性?
柳孜致皺着眉頭推導一陣,開始還進行得很順暢,敘述得很流利,即或有些東西記憶得不是很牢固,只要拿起書來,翻閱一兩個關鍵字句,便又可滔滔不絕,但說到肝臟,便遲疑起來。“風性善行數變……風確實能讓衣服幹得快,但這能不能用來作爲風與燥的關係的解說呢?不行了不行了,還是師傅來。”叫了一聲,沒有反應,柳孜致伸手推了一下賀財,賀財才驚醒一般地道:“怎麼?說完了?”
柳孜致道:“沒說完,是說不下去了。”然後有些惱怒地說:“好啊,還說問我問題,等我費盡心思的答了,師傅你卻拋錨。”賀財有些尷尬,道:“沒有,怎麼會呢?你說的我都聽着呢,只是剛剛走了會兒神。”
柳孜致道:“還說沒拋錨?走神不是拋錨?”見賀財只是笑,便又問道:“想什麼呢?笑得那麼開心,連柳大家講課都走神。”
賀財道:“沒什麼,你說的我真的一直聽着,只是最後纔想了點其他的。”接着搖了搖頭,道:“總的來說,你剛纔講得很不錯的,怎麼就撂挑子了,你這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啊。”
53.陰陽·藏象(9)
當然了,賀財的抗議是無效的。不過賀財也只是隨口抱怨一下,也沒期望會產生什麼結果,接下來自然是進入主題了。“說來有趣,這個問題還是一個病人給我的提示。”
柳孜致自然問道:“是嗎?”賀財點頭。柳孜致感興趣地道:“說來聽聽。”
一般來說,談話的投機與否,在於談話的雙方是否有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然後就是雙方對這個共同話題的認識程度,以及其間的些許差異,所謂的求同存異,在認識基本一致的基礎上存在細微的差異,在談及相關話題時,才能引起談話雙方的關注,而些許看法不一致則是談話程度熱烈與否的關鍵所在。
也有一種情形,就是一方對某個領域相當瞭解,而另一方略知皮毛,這樣的搭配也可以聊得很開心——最常見的就是那些記者採訪某些專業人員。像這樣的搭配,水平低的一方至少要在順接話題的節點上顯得比較機敏,就比如相聲中的抖包袱,這包袱能否順當地抖出來,還得看搭檔的逗搭功夫。
柳孜致在制方與臨牀上的認識都要遜於賀財,但在談話時,柳孜致常常很隨意的一句“比如”“類似”,或是以“嗯”“哦”之類的簡單語氣詞應答,或者乾脆就是會心一笑,不做言語。這些動作表情雖然簡單,卻起到了相聲中的逗搭的效果,讓話題進行得很順暢,至少雙方都沒有覺出有令人不快的東西。現在柳孜致露出感興趣的樣子,賀財便很自然地就說起了問題的由來。
那個病人是賀財在《傷寒論壇》結識的。
當時,在論壇上有一個標題爲《久病自療》的老帖子,帖子的作者是一糖尿病患者,因患糖尿病多年而自學中醫,算是一個資深的中醫愛好者。帖子的內容除了自述病情以及其求醫經歷外,更多的是自我辨證與所用的方藥。其用藥多以苦、甘、辛,可見竹葉石膏湯、白虎湯一類的影子,並且用藥量頗大,知母甚至用到45克。該患者是一名高學歷的人,學起中醫來似乎並無多少困難,賀財於其方藥中能看出,至少於時方的制方與加減上已有一定造詣,初窺進退的門道,不過,用了那麼多藥,困擾他的主症卻一直未能解決。
對於這樣求醫無門而力圖自救的人,賀財首先的感受是敬佩,在敬佩之餘,便多事的給其發了幾個短信,將自己對糖尿病的看法以及方藥附上。
那病人倒也乾脆,與賀財聯繫上並且服用了賀財所開的方藥。
賀財當時所開的方子是標準的鹹+酸+苦的組方。由於是網診,很多要收集的資料不完善,出於謹慎,賀財只開了兩副藥,但病人服用後感覺不錯,症狀似有減輕。於是賀財在原方的基礎上加重鹹味藥物的用量,又開了三副,病人反饋說服用藥物後覺得舒適,以前常覺空濛的頭腦少有的覺得清醒,人也覺得很新鮮。像這樣的情況,一般的醫生多會守方,賀財也不例外。但病人照着單子再服用時,卻出現了新情況,病人反映說藥很燥。
病人初診時的症狀:常覺胃中有氣竄到全身,引起腹脹、耳朵和眼睛周圍脹,到胸肺部引起心慌、氣往上擡的感覺。多食善飢,口乾不欲飲,大便每日四五次,常不成形,鬆散無黏質。小便略黃。右肩和右胸盜汗明顯,左肩也有但略弱,有時睡醒頭上汗也多。血糖化驗爲13mmol/L左右。
“我當時就奇怪了,說,我沒用燥藥啊。病人就說,你用了,知母、白薇就是燥藥。我說,知母清熱瀉火滋陰潤燥,白薇能清虛熱,並且這兩味藥的分量都不重,每樣都只3克,應該不燥的。但病人堅持說藥很燥。我就問他是怎麼個燥法,病人說那種氣往上擡的感覺有加重的趨勢,口感異常,不太好描述,但就知道是燥。”
爲了強調其觀點,病人說自己曾服用火神派的降糖藥。火神派對於降糖有一套,喜歡重用知母、黃柏,血糖能控制得很好,在6.6mmol/L左右。於是在自療時,也重用知母、黃柏。這樣用藥倒沒什麼,血糖也控制得還好,但卻不能減輕症狀,另外反倒增添了毛病,見不得燥藥,知母、黃柏一用上來就渾身不舒服。由於這個原因,火神派的降糖藥再服用不下,平時在家感覺不舒適了就自煎大劑量的熟地黃服用方能緩解,這個大劑量一般在120克左右。
“病人長期服用湯藥,其服用藥物後的感受是不容忽視的。讓我奇怪的是,黃芩、黃連、黃柏能清熱燥溼,這《中藥學》上有,但很輕量的知母竟然也會作燥,就讓我奇怪了。”
知母功能滋陰清熱,但還是讓病人覺得燥!
“確實很值得思考。你給我出了這麼個題時,我下意識地接受了這個觀點併力圖解答,並未考慮這個問題成立與否,沒想到這個問題的來歷有些不簡單。”醫理源於臨牀,由臨牀而來的啓發與提示應該很有臨牀意義。如果單憑臆想的推導,或者理論上暢達無礙,但在運用時要有理想效果就有些難了,所以,弄明白這個問題是很有必要的。柳孜致道:“那麼,你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
賀財道:“解決問題的辦法你也知道,就是與補肝斂肺湯的加減法一樣。我讓病人只服用鹹+酸的組方。”病人以往服用過大量苦味藥物以及甘味藥物,那麼這個“燥”多半是對腎而言,那麼,去掉苦味就理所當然。
柳孜致問道:“這個糖尿病人的主訴很少見哦,對於鹹+酸+苦的降糖法,我相信是能夠很好地降糖的,我想了解的是,你最後解決了病人的主訴症狀沒有?”
賀財將手一攤,道:“我也不知道。”旋即解釋道:“你不知道給中醫愛好者看病有多麻煩,這些人對中醫懂一些,但又不是很精通,如果醫生所開方子的某些藥物不合其理念與看法,便會纏着你問個究竟,與你反覆辯駁。如服用後稍有不適,更會就此大做文章。”
柳孜致道:“你開的方子是病人自己服用的,多關心一點也很正常。”
賀財道:“我很討厭這樣的情況,這會讓自己產生不被信任的感覺。”如果雙方欠缺信任,醫患雙方都會有不愉快的感覺,如果治療效果欠佳,更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總之,我和他鬧了點不愉快,就沒插手他的治療了,而他也情願自己摸索。有一次我聯繫了他,知道那段時間他只用單方:鱉甲粉,每次吞服50克的鱉甲粉,每日2次。我大概瞭解了一下情況後,給他開了兩個方子讓他參考,就再沒有聯繫了。”
鱉甲一般入煎劑,碾粉內服可沒有聽說過。正常人在用鱉甲一類鹹藥時會覺得很腥,但這個糖尿病人卻能生吞50克而無消化不良之類的不適,這也證明了鹹能制甘。不過,更吸引人目光的,應該是苦燥與辛燥的問題。
賀財說完,低頭又點了支菸。
柳孜致問道:“那麼你是如何看待苦燥與辛燥這個問題的?”
“對苦燥與辛燥,你的認識就已經很好了。”賀財道:“苦燥是從藥物的功用來說的,辛燥是從(五)氣的角度來說的,兩者的立足點不同。”
立足點不同,產生功用的機制不同,要做出比較的話,就有些牽強。不過,作用的機制還是有必要弄清楚。
《內經》上的“溼”,是五氣中的一個概念,是很樸素、很直觀的東西。《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第五》:“中央生溼,溼生土,土生甘……”馬蒔註解“中央生溼”道:“……陽上薄陰,陰能固之,蒸而爲雨,其溼遂生。”再結合《尚書·洪範》對“土生甘”的註解“土爰稼穡,稼穡作甘”,這段話,如果直白點,說的是不是“中央氣候潮溼,土質肥美,種出來的莊稼甘甜”呢?在這裡,“溼”,應該指的那種薄熱之氣蒸騰的感覺吧。
《中醫內科學》中溼證中的溼,多指脾失健運、水溼停聚而出現的證候,表現在症狀、舌、脈上,可見脘腹悶脹、不思飲食、泛惡欲吐、口淡不渴、腹痛溏泄、頭重如裹等。
中醫的五氣爲:風、寒、熱、溼、燥,溼氣對應脾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第五》有:“中央生溼,溼生土、土生甘,甘生脾”一說。但在《宣明五氣篇第二十五》道:“心惡熱,肺惡寒,肝惡風,脾惡溼,腎惡燥,是謂五惡。”對這兩句,後世醫家多理解爲脾主溼,然後脾惡溼,這應是《中醫內科學》內溼證的理論來源。
那麼,治療溼證以苦味、甘味都好理解。治溼以苦,是因苦能助脾運化之功,《素問·髒氣時法論》道:“脾苦溼,急食苦以燥之。”而甘味能補脾土本味之不足,從而達到運化的功用。
苦味在此運用是“虛則補其母”,甘味運用則是補髒虛。對於溼證的脾失健運,如認爲是脾虛所導致,當以甘+辛+鹹組方,輔以苦+甘的組方;如認爲是脾約所導致,則用苦+甘+辛,重用甘味的脾約組方法。這都是治療溼證的正法。
現代中醫對於溼的認識,或可從《當代名醫臨證專輯》中管窺之。當代名醫董建華在《胃脘通降十法》中道:“脾宜升則健,胃宜降則和。脾虛中焦溼濁不化,常用藿香、佩蘭、厚朴、清半夏、茯苓、滑石、通草等芳香化溼之品;脾虛明顯才加山藥、白扁豆、薏苡仁等運脾助中;脾虛夾食積,先用雞內金、枳殼……”
治療溼證喜用藿香、佩蘭、厚朴、半夏,是現代中醫的一個特色。用藥以甘辛,甘辛組合能制肝,其中有調和肝脾的方意在內,這樣的化溼之法實爲克伐肝木的運用。這樣的組方,如脾虛但不虛甚時,倒無不可,如是脾虛證頗爲明顯,還是以制方之法的組方爲宜。
董氏用藥是時方派的代表,而賀財治溼則從制方之法出發,兩者孰優孰劣,還待日後評判。柳孜致有些迷惑道:“水汽上蒸爲溼,並且有脾惡溼這一說,那麼這‘溼’有沒有可能由腎水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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