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家務
我不辭辛勞地寫着自己的書,但不讓這事影響自己按時完成報社的工作任務。後來書出版,而且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讚揚聲不絕於耳,儘管我對這種讚揚聲很敏感,而且,毫無疑問,對自己的成就比對其他任何人都更高看,但我並沒有因此得意忘形。我在洞察人類的秉性時發現,一個對自己充滿信心的人往往不會在別人面前刻意炫耀,以博得別人的信任。正因如此,我保持着節制內斂、謙遜自抑,聽到的讚揚聲越多,越設法使自己名副其實。
在這部自傳中,儘管其他所有基本事實寫的都是我人生的記憶,但我無意展示自己創作小說的經歷。我的小說本身已經說明了問題,就任它們自己去說明吧。當我偶爾提到它們的時候,那也只是作爲我寫作進程的一部分而已。
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有理由相信稟賦和機遇已經使我當上了作家,我信心滿滿地開始這一生涯。要是沒有這個把握,我肯定已經棄之不顧,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別的事業中去了。我應該想方設法地弄明白是怎樣的稟賦和機遇真正使我成了作家,而不是別的職業。
我一直給報紙和其他地方撰稿,成果豐碩,因此,當我取得了新的成就,覺得自己有理由放棄那些繁雜乏味的議會辯論了。於是,在一個歡快愜意的夜晚,我最後一次記錄下議會那風笛般的音樂聲,就再也沒有聽過。然而,在整個漫長的議會辯論期間,我仍然從報紙上感受到昔日那種單調乏味的聲音並無發生實質性的變化(或許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想,現在寫到了我結婚後一年半左右的那段時間。我們經過幾種不同的嘗試,感覺到料理家務是件很糟糕的事,於是乾脆撒手不管了,家務就放任自流。我們請了個跑腿的小男僕,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同廚子吵架。他在這方面就是個活脫兒的惠廷頓,不過他沒有養貓,或者說絕對沒可能成爲倫敦的市長。
在我看來,他就像在冰雹似的鍋蓋敲打下生活着,成天處在扭打混戰之中,在最不合時宜的場合呼喊着救命——比如我們舉行一個小型的餐會,或者晚上來了幾個朋友——他會跌跌撞撞地逃出廚房,鐵製器物在他後面飛舞。我們想打發他離開,但他十分依戀我們,不肯走。他是個愛哭的小傢伙,一旦我們流露出要解聘他的意思,他便可憐巴巴地、痛哭不已,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把他留下。他沒有母親——我發現,除了一個姐姐,沒有其他親人。我們剛從那個姐姐身邊把他僱用過來,她就逃到美洲去了——所以說,他就像個被仙女偷換後留下的又醜又蠢的怪孩子,賴上我們不走了。他對自己的不幸境遇非常敏感,總是用自己的袖子抹眼淚,或者俯着身子用一方小手帕的一角擤鼻涕。他從來都不把手帕從口袋裡完全扯出來,總是省着用,藏着掖着。
我在不景氣的時候僱用這個命途多舛的小男僕,一年要支付薪水六英鎊十先令。他給我帶來了無盡的麻煩。我看着他長高——他竟然像紅花豆似的長得很快——憂心忡忡,害怕他要待到開始刮鬍子的時候,甚至到禿頂白髮的時候。我看不到擺脫掉他的前景,只得展望自己的將來。我想,等到他成了老人的時候,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累贅啊。
我壓根兒就沒有料到那個可憐的倒黴蛋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使我擺脫了困境。他偷了多拉的金錶,那塊表跟我們的其他物品一樣,沒有特定的地方放。他把金錶變賣成錢,再把得到的錢花在(他是個頭腦不好使的孩子)不斷往返於倫敦和阿克斯布里奇的公共馬車上。他總是坐在馬車外面的座位上。根據我的記憶,他是在完成第十五次旅行時被警察抓到博街去的。他們從他身上搜出了四先令六便士,還有一支他根本不會吹的舊笛子。
如果他不思悔過,那樣這樁意外及其導致的後果還不會那麼令人難過。不過,他確實知錯悔過,而且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不是一次**代,而是分期分批的。比方說,在我不得不出庭同他對質之後的一天,他抖摟了一些情況,是關於我們儲藏間裡一隻帶蓋食品桶的事。我們以爲裡面盛滿了葡萄酒,但是,裡面除了空瓶和瓶塞之外,什麼也沒有。我們以爲他現在該安心了,把他所知道的有關廚子的最最惡劣的行徑都揭露出來了。但是,一兩天過後,他的良心又有了新的發現,供出廚子有個小女孩,每天一大早,小女孩就來拿我們家的麪包吃。還有他被一個送牛奶的買通了,給人家提供煤塊。又過了兩三天,警方同我說,他供出曾在廚房的垃圾裡發現了牛排,在盛破布的口袋裡發現了牀單。又過了一陣子,他又在一個全新的領域裡抖摟出了內容,他承認他知道,酒店裡的一個侍者圖謀到我們家裡行竊,結果那傢伙立刻被逮了起來。自己竟然成了這麼樣一個受害者,我真是無地自容,所以,如果他能夠閉嘴,我給他多少錢都可以,或者花上一大筆錢行賄讓他逃跑了事。令人氣憤的是,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一點,反而認爲,他每提供一點兒新的情況,都是在對我做出補償,更不要說是給我帶來好處了。
到後來,只要看到警察來向我報告什麼新的情況,我就會一走了之,直到他開庭受審被判流放,我這才結束了這種偷偷摸摸過日子的狀態。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靜不下來,總是一個勁兒地給我們寫信,說他很想在離開之前見多拉一面。於是,多拉去看了他,結果進了監獄的鐵柵欄之後就暈了過去。一句話,我一直沒有過上平靜安寧的日子,直到他被押解流放,送到“北方鄉野”一個什麼地方當了牧羊人(我是後來聽說的,不知道確切的地點)。
這一切使得我做了嚴肅認真的思考。儘管我對多拉溫柔體貼,但有一天晚上,我還是忍不住從一個新的角度向她闡述了我們的錯誤所在。
“親愛的,”我說,“我們的家務缺乏系統,缺乏管理,這不僅僅影響我們自己(我們自己倒是習以爲常了),而且影響別人。我一想到這事,心裡就很難過。”
“你忍氣吞聲很久了,現在又開始耍脾氣瞪眼!”多拉說。
“不,親愛的,真不是!我把我的意思解釋給你聽。”
“我認爲我不必知道。”多拉說。
“不過,我還是想你知道,親愛的。把吉卜放下吧。”
多拉把吉卜的鼻子頂到我的鼻子上,說了聲:“噓!”以便改變我嚴肅莊重的神情,但沒有成功,她便吆喝着吉卜進了它自己的塔屋,然後坐下來看着我,兩隻手交叉着,臉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實際情況是,親愛的,”我開口說,“我們身上有一種傳染性的病菌,會傳染給我們周圍的每一個人。”
如果多拉的表情沒有提醒我,我可能會繼續用這種比喻的方式說下去。她向我傳遞的意思是,她想知道,針對我們這種不健康的狀況,我是不是要提出什麼新疫苗,或者別的什麼治療方法。因此,我只得打住,把話說得更簡潔明瞭。
“如果我們不學會更謹慎小心地處理事情,寶貝兒,”我說,“那我們不僅僅會失去金錢和舒適,有時甚至會受氣,而且會因爲慣壞了每一個替我們服務的人,或者同其相關聯的人,得承擔重大的責任。我都開始擔心,擔心錯誤不是完全出在一方,那些人一個個都變壞,是因爲我們自己做得不好。”
“哦,這是怎麼樣的一項罪責啊,”多拉激動地說,眼睛睜得大大的,“意思是說,你曾看見我偷了金錶!哦!”
“最最親愛的,”我辯解着,“可不要荒唐透頂、胡說八道!誰提到過一點兒關於金錶的事兒啦?”
“你提了,”多拉回答,“你知道的,你提了。你說最終是我不好,拿我同他比較。”
“同誰比較?”我問。
“同那個小男僕比較,”多拉抽泣着,“哦,你個狠心的人,竟然把你充滿愛意的妻子同一個被流放的小男僕相比。你爲什麼不把你對我的看法在我們結婚之前告訴我?你個鐵石心腸的東西,你爲什麼不說,你覺得我比一個被流放的小男僕還壞?哦,你對我的看法是多麼可怕啊!哦,上帝!”
“行啦,多拉,親愛的,”我回答,想把她捂在眼睛上的手帕輕輕地拿開,“你這樣說不僅荒唐可笑,而且大錯特錯。首先,不是這麼回事
。”
“你一直都說他是個說謊的人,”多拉抽泣着,“而你現在又這樣說我!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親愛的寶貝兒,”我回答,“我真的必須求你講講道理,聽聽我剛纔說了什麼話,還要說什麼話。親愛的多拉,如果我們不學會對我們僱用的那些人盡到我們的責任,他們也永遠不可能學會對我們盡到責任。我擔心我們給人家做錯使壞提供了機會,而這種機會是萬萬不該給的。在整個處理家務的過程中,即便我們打心眼兒裡樂意像現在這樣放任自流——其實我們並不樂意;即便我們喜歡這樣,而且發現這樣令我們舒心愜意——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我也堅信我們無權再這樣下去了。我們把人實實在在地腐蝕了,必須這麼去考慮。我忍不住會這樣想,多拉。這種想法,我揮之不去,而且又令我心神不寧。喏,親愛的,情況就是這樣,行啦!別再冒傻氣!”
但是,好一陣子,多拉都不讓我把那條手帕拿開,只是捂着手帕坐在那兒抽泣着,喃喃着說,如果我覺得心神不寧,那爲何要結婚?哪怕是在我們上教堂的頭一天爲何不說,我知道我會心神不寧的,最好還是不結婚的好?如果我忍受不了她,爲何不把她送回帕特尼她姑媽家去,或者送到印度朱莉婭·米爾斯身邊去?朱莉婭見到她會很高興的,不會把她稱作被流放的僕人,朱莉婭可從來沒有用諸如此類的稱呼叫過她。一句話,多拉傷心欲絕,而那個樣子也令我傷心欲絕,所以,我感覺到,再這樣堅持下去已經無濟於事,即便我再委婉溫柔也無濟於事,而我必須採用其他的辦法。
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採用嗎?“塑造她的心靈!”這是一句老生常談,聽起來既鄭重其事又充滿了希望。於是,我打定主意塑造多拉的心靈。
行動立刻開始。多拉顯露出孩子氣,而我本來想百般迎合她的心境,這時,我就擺出威嚴莊重的表情——結果弄得她倉皇窘迫,我自己也是一樣。我跟她談論一些縈繞在心裡的問題,給她朗讀莎士比亞的作品——結果把她弄得疲憊不堪。我還表現出一種不經意的樣子,慣常地給她灌輸一些零零星星有用的知識、理想的見解——但我剛說出口,她便一驚一乍,予以迴避,好像那是一些鞭炮似的。在想方設法地塑造我嬌妻心靈的過程中,不管我表現得多麼不經意,多麼自然而然,我都毫無例外地看出,她總是憑着直覺就意識到我的用意,然後就敏感憂慮,驚恐不安。我尤其明顯地看出,她認爲莎士比亞是個可怕的人。塑造心靈的過程進展緩慢。
在特拉德爾不知情的情況下,我生拉硬拽着他來幫我。每次他來看望我們時,我便衝着他引爆我的知識寶庫,爲的是讓多拉間接地受到薰陶。我以這種方式向特拉德爾灌輸的適用知識數量巨大,質量上乘,但是對多拉起不到其他任何效果,只會使她情緒沮喪,使她總是誠惶誠恐,擔心接下來要輪到向她灌輸。我發現自己成了學校裡的督導,一個圈套,一個陷阱,成天扮演着蜘蛛的角色,爲的就是網住多拉這隻蒼蠅。我總是會從自己的洞穴裡躥出來,嚇得她心驚肉跳。
儘管如此,通過這樣一個過渡,我仍然展望着那樣一個時刻的到來,即我和多拉之間完完全全和諧默契,我能夠心滿意足地“塑造她的心靈”。因此,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我都堅持不懈。然而,我終究發現,儘管我在這一整段時期之內就像一隻豪豬或刺蝟,渾身充滿了豪情壯志,但仍然毫無成效,所以我開始想到,多拉的心靈是否已經塑造成形。
我進而想一想,覺得可能是這麼回事,以至於我放棄了自己的規劃,因爲它說起來很有希望,但實施起來不那麼容易。因此,我決定遷就我的娃娃妻子,不再採取任何行動以期使她做出什麼改變。我一直自詡洞明世事、遇事謹慎,但已經打心眼兒裡厭惡了這種做派,也厭惡看到自己心愛的人畏首畏尾,於是,有一天,我給她買了一副精緻的耳環,給吉卜買了一個頸圈,回家討好他們兩個。
多拉很喜歡兩件小禮物,便歡天喜地地吻了我,不過,我們之間還存有陰影(儘管陰影很淡),於是我下定決心消除掉。如果說必須在什麼地方存有這種陰影的話,那麼我寧可存在自己的心裡。
我在沙發上挨着妻子旁邊坐下,給她戴上耳環,然後告訴她,恐怕我們最近不像過去那樣親密了,這全是我的錯,我真心實意地感覺到了這一點,而且實際情況就是這樣。
“實際情況是,多拉,我的命根兒,”我說,“我一直都在自作聰明。”
“想把我也變得聰明起來,”多拉怯生生地說,“是不是這樣,道迪?”
面對着她一副揚起眉頭詢問可愛的神態,我點頭表示認可,並且吻了她張開的嘴脣。
“這一點兒用都沒有,”多拉說着,搖着頭,直搖得耳環響了起來,“你知道的,我是個多麼嬌小的人,而一開始我就想你這麼稱呼我。如果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你恐怕絕不會喜歡我。你有把握嗎?自己有時有沒有覺得,最好還是——”
“還是幹什麼,親愛的?”因爲她沒有把話說下去。
“沒什麼!”多拉說。
“沒什麼?”我重複道。
多拉伸出雙臂摟住我的脖子,哈哈笑着,用她最最喜歡的一隻鵝的名字稱呼她自己。她把臉伏在我的肩膀上,一頭濃密的鬈髮散開,我好容易才扒開看清楚她的臉。
“是不是覺得,最好一開始什麼都不要幹,就是設法塑造我嬌妻的心靈?”我說,自嘲着,“是這個問題嗎?不錯,確實如此,我是這樣覺得。”
“你一直努力乾的是不是就是這件事?”多拉大聲說,“哦,多麼嚇人的孩子啊!”
“可我絕對不想再試了,”我說,“因爲我還是愛她本來的樣子!”
“沒有說謊——真的嗎?”多拉問,挨我更近了。
“我爲何要尋求變化,”我說,“要變掉我這麼長時間以來對我來說彌足珍貴的東西!你本來的樣子是最最光彩奪目的。心肝寶貝兒多拉,我們再也不搞什麼自作聰明的實驗了,而是回到我們昔日的生活狀態中,幸福美滿。”
“幸福美滿!”多拉接話說,“對!天天如此!有時如果出點兒小的差錯,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不會。”我說,“我們一定要竭盡全力。”
“你不會再對我說我們把別人慣壞了,”多拉嬌嗔地說,“對嗎?因爲你知道,那樣說很令人生氣。”
“不會,不會。”我說。
“對我來說,傻乎乎比心裡不舒服要好些,對嗎?”多拉說。
“天生本真的多拉比世界上其他任何東西都要美好。”我回答。
“世界上!哦,道迪,多麼大的一個地方啊!”
多拉搖了搖頭,擡起那雙喜悅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吻了我,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一躍身跑去給吉卜戴新頸圈了。
我想使多拉有所變化的最後一次嘗試就這麼結束了。而在這種嘗試的過程中,我一直不順心。我無法忍受唯我獨有的智慧,無法使之同她把她當我的娃娃妻子的要求協調起來。我決定儘自己所能,由我自己來不動聲色地改善我們的行爲,但是,我預先就看出我的全部力量是微乎其微的,否則我又得退化成一隻蜘蛛,永遠地等待着。
在我們之間,我提到的陰影已不復存在,但是,會完全殘留在我的心中嗎?那是怎麼投下的呢?
昔日不愉快的情緒瀰漫在我的生活中。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這種情緒加深了,不過,還是同往昔一樣,呈現一種莫名的狀態,有如夜間隱約聽到的悽婉哀傷的音樂。我深深地愛着我的妻子,心裡洋溢着幸福,但是,我曾經依稀憧憬過的幸福不是眼下享受到的這種幸福,我總是覺得缺少點兒什麼。
爲了踐行自己跟自己訂立的協定(即在本書中反映自己的思想),我又一次對自己的思想進行了一番仔細認真的審視,然後把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依舊認爲(一直認爲)自己所缺乏的是青春年少時想象中的一種夢境,那是一種無法實現的夢境。而我現在發現情況如此,像所有人一樣,自然而然心裡會感到痛苦。但是,如果我的妻子能夠給予我更多
的幫助,能夠和我共同擁有我許多無人共享的想法,那對我而言,情況會更加理想。我知道,這種情況是可能的。
我的心裡存在着兩種不可調和的結論:一種是,自己所感受到的東西是普遍的和不可避免的;另一種是,自己所感受到的東西是唯我獨有的,可能是與衆不同的。我在這兩種結論之間奇特地保持着平衡,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它們相互之間的矛盾。當想到青少年時代那虛無縹緲的夢境無法實現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成年之前自己度過的那段更美好的時光。這時,那段在那幢親切的古宅裡同阿格尼斯度過的美好時日就會浮現在眼前,那樣的日子就像逝者的幽靈,在另一個世界裡可以獲得新生,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復活。
有時,我會產生這樣一種念頭:如果我和多拉互不相識,那可能會出現什麼情況,或者說會出現什麼情況?但是,多拉已經同我的生命息息相關,所以這種想法完全就是無稽之談,於是,它很快像飄浮在空中的遊絲,轉瞬即逝。
我一直愛着多拉。我剛纔描述的這一切,在我最最隱秘的內心深處沉睡着,半睡半醒,然後又沉睡了,在我的身上沒有顯現出半點兒跡象。我知道這些東西對我的言行毫無影響。我承受着我們所有小的煩心事和我自己的種種規劃所帶來的壓力。多拉手裡拿着那些筆,我們兩個人都感覺到,我們已經做出了調整,根據需要各司其職。她真心誠意地愛着我,爲我感到自豪。阿格尼斯在寫給多拉的信中會有一些真情表白的話語,說到我的老朋友們聽到我的名聲與日俱增時,自豪之情和關切之意溢於言表,並且閱讀我的書籍,就像親耳聆聽我講述書中的內容一樣。這時,多拉會把那些話念給我聽,晶瑩閃亮的眼睛中噙滿了快樂的淚花,說我是一位聰明睿智、聲名卓著的親愛的老小孩。
“一顆未加磨礪的心有了最初不該有的衝動。”這時,斯特朗夫人的那句話在我的頭腦中不斷地出現,幾乎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常常在夜間因這句話醒來,甚至記得在夢中看見這句話寫在房子的牆壁上。因爲我這時明白了,我最初愛上多拉時自己的心尚未經過磨礪。如果心經歷了磨礪,那麼我們結婚之後,我就不可能感受到內心深處隱隱感受到的東西。
“婚姻生活中最大的懸殊,莫過於情不投意不合。”這句話我也記住了,並且想方設法地讓多拉適應我自己,結果行不通。反過來還是我自己適應多拉,盡我所能地同她分享一切,而且幸福美滿。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自己必須扛起的一切,仍然幸福美滿。當我開始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我認爲這就是試圖讓自己的心受到磨礪。所以,第二年的生活比第一年過得更加美滿,而更加可喜的是,這樣使得多拉的生活陽光明媚。
但是,那一年之後,多拉的身體就不健康了。我曾經指望着,比我的手更纖細小巧的手會有助於鑄造她的性格,她懷裡一張嬰兒的笑臉可能會使我的娃娃妻子成爲一個成年女人。但是沒有如願。那個精靈在囚禁他的小監牢門檻處拍打了一會兒翅膀,還沒有意識到被囚禁,便展翅飛走了。
“等我再一次像過去那樣能四處跑時,姨奶奶,”多拉說,“我要讓吉卜跟我比賽。它現在跑得很慢,還很懶惰。”
“我看,親愛的,”姨奶奶一邊說着,一邊坐在多拉身邊平靜地幹着手工活兒,“它還有比這更嚴重的毛病呢,年齡,多拉。”
“您覺得它老了嗎?”多拉說着,表情驚異,“哦,多麼奇怪啊,吉卜竟然老了!”
“隨着我們的日子過下去,年老可是我們都會得的一種毛病,小花朵。”姨奶奶說,語氣輕鬆愉快,“實話對你說,我感覺不如從前了。”
“可是吉卜,”多拉說,滿懷同情地看着吉卜,“連小吉卜也一樣!哦,可憐的東西!”
“我敢說,它還有很長的時間可活,小花朵。”姨奶奶說,她從沙發上傾着身子打量吉卜時,在多拉的臉頰上輕輕地拍了拍,吉卜卻用後腿立起來做出了迴應,幾次氣喘吁吁地想連頭帶肩往沙發上躥,但沒有如願。“今年冬天得在它的房子裡放上一塊法蘭絨,可以肯定,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它一定又會生機盎然了。願上帝保佑這條小狗!”姨奶奶心情激動地大聲說,“如果它有貓那麼多的命,即使所有的命都快丟掉時,趁着還有最後一口氣,它也會衝着我吠,這我相信!”
多拉助了吉卜一臂之力,讓它上到沙發上。它到了沙發上後,還真的氣勢洶洶,一直衝着我姨奶奶狂吠,結果連身子都直不起來,而是把身子扭到一側吠叫着。姨奶奶越是看它,它越是對她兇,因爲姨奶奶最近戴上了眼鏡,出於某種無法理解的原因,它把眼鏡也看成是人體的一部分了。
多拉百般安撫,才使得吉卜在她身邊躺了下來。待它安靜下來,她用手反覆地拉它兩隻長耳朵中的一隻,若有所思地重複着那句話:“連小吉卜也一樣!哦,可憐的東西!”
“它的肺功能挺不錯的,”姨奶奶興高采烈地說,“憎恨人的勁頭絲毫沒有減弱,毫無疑問,還可以活許多年。但是,你如果想同一條狗比賽,小花朵,它生活得太舒適了,比不了賽,而我可以送給你一條來比賽。”
“謝謝您,姨奶奶,”多拉有氣無力地說,“不過,還是請不要麻煩了!”
“不要?”姨奶奶問,把眼鏡摘了下來。
“除了吉卜,我不能再飼養別的狗了,”多拉說,“那樣對吉卜不好!此外,除了吉卜,我不能同別的狗友好相處,因爲別的狗不可能在我結婚嫁人之前就認識我,不會在道迪第一次到我家時衝着他狂吠。除了吉卜之外,恐怕我也不會喜歡上別的狗,姨奶奶。”
“那是當然!”姨奶奶說,又在多拉的臉蛋上輕輕地拍了拍,“你說得對啊。”
“我沒有惹您生氣吧,”多拉說,“您生氣了嗎?”
“啊,多敏感的小寶貝兒啊!”姨奶奶大聲地說,俯下身子,語氣親切,“竟然想到我可能會被惹得生氣呢!”
“沒有,沒有,我真的沒這麼想,”多拉回答,“但是我有點兒累了,這使我一時間犯了傻(我一直就是個傻乎乎的小東西,您知道的,但這使得我更冒傻氣)說起關於吉卜的事來了。我經歷過的一切,它都清楚,是不是這樣,吉卜?要我簡慢它,我可受不了,因爲它有了一些小小的變化。我受得了嗎,吉卜?”
吉卜同主人依偎得更緊了,並且懶洋洋地舔她的手。
“你還沒有老到要離開你的主人吧,吉卜?”多拉說,“我們還要相依相伴一些時日呢!”
我美麗可愛的多拉啊!過後的那個星期天,她下樓來吃飯,見到老朋友特拉德爾很高興(特拉德爾每個星期天都來同我們一起吃飯)。當時,我們認爲幾天後她就會“像過去一樣四處跑了”。但是,他們說,再等些時日吧。那麼,就再等些時日,可她仍然既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看起來美麗可愛、心情愉快,但是,那雙小腳過去繞着吉卜跳舞時是那般輕盈靈活,現在卻僵硬麻木,不能動彈了。
我開始每天早晨抱着她下樓,每天晚上抱着她上樓。這期間,她雙手摟着我的脖子,哈哈大笑,彷彿我這樣做是爲了打賭似的。吉卜吠着,繞着我們蹦蹦跳跳,跑在我們前面,然後立在樓梯口向後看着,氣喘吁吁,看看我們是不是來了。姨奶奶是護士當中最最稱職和最最讓人開心的一個,吃力地跟在我們後面,成了會移動的一堆披肩和枕頭。迪克先生恪盡職守,承擔着舉蠟燭的任務,絕不把這份工作讓給任何別人。特拉德爾常常在樓梯底下,在一旁看着,負責把多拉歡樂開心的信息傳遞給他那個世界上最最親愛的姑娘。我們形成了一支歡樂的隊伍,而我的娃娃妻子是其中最最歡樂開心的一個。
但是,有時,我抱起她後,覺得她在我懷裡更輕了,心裡頓時產生了一種茫然的感覺,我好像是在朝着某個尚未顯現的冰凍地區走去,那兒將會把我的生命凍僵。我避免用什麼名稱來證實這種感覺,也不讓自己多想,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的這種感覺非常強烈時,姨奶奶大聲地說“晚安,小花朵”向多拉告別後,我這才獨自在書桌邊坐下,邊哭邊想,哦,多麼不祥的一個名字,鮮花還在樹上開着就要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