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墮五里霧中
一天早上,我從郵差手上接過下面這封信,信寄自坎特伯雷,寫的是我在民事律師公會的地址。我看過信後,感到有點兒驚訝。信的內容是:
尊敬的先生:
歷時許久,因世事境遇非個人力量所能控制,致使親密友誼斷絕。本人事務纏身,每當偶有閒暇之時便會追憶往昔,想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往事舊景,感觸良多,於是感激欣慰之情油然而生,其情形難以言表,今後也會如此。尊敬的先生,上述情況,加上您憑着自己的才華已經聞名遐邇,所以,我不敢冒昧從事,用“科波菲爾”這個親暱的名稱來稱呼我青年時代的夥伴了!十分清楚的是,本人有幸提及的這個大名將永遠珍藏在我們房舍的證件契據當中(此處指的是與我們先前的房客有關的檔案資料,那些東西由米考伯太太保存着),尊重之情近乎摯愛。
如今提筆致函給您的這個人,本不是適宜之人,因爲他原本有過失在身,而後又頻遭厄運,處境有如沉沒之舟(如若他可以用這樣一個航海名稱來比喻的話)——我擬重複一聲,如此處境之人不宜用言辭表達讚美之情、賀喜之意,應該交與更爲高雅之士和更爲高潔之人來執行。
如若您更重要的寫作偉業容您將這些瑕疵百出的文字瀏覽至此——能否如此,得視情況而定——您自然會問,我寫此信意欲如何?請容我言明,這一疑問完全合情合理,容我進一步解釋,此信不涉及金錢。
此處不予討論,我身上可能潛藏着什麼掌控雷電之力,或者擁有什麼點燃吞沒一切的復仇之火於四方八面之力,但我可以順便提及,本人光明燦爛的前景已被永遠驅散——平靜安寧的狀態已被打破,享受快樂的力量已被摧毀——我的心已不在正當的位置上——再不可能在同伴面前挺直腰桿走路了。害蟲已居於花朵,苦酒斟滿了酒杯。害蟲正忙碌着,很快就會把花朵摧毀。越快越好,但本人擬不離題。
我現承受內心疾苦,其狀非同一般,米考伯太太雖兼女性、妻子和母親角色於一身,勉力安慰,但無法減輕我的痛苦,我故欲逃避短暫時間,用上四十八個小時稍作休息,重訪昔日欣賞過的都市故地舊景。除去其他享受過家庭安寧、心境平和之地外,我將自然而然地走向王座法庭監獄。我擬(若天遂人願)後天傍晚七時整到民事拘留所南牆外。言明此事之後,本人此信的目的已經達到。
本人不揣冒昧,懇請老友科波菲爾先生和老友內殿律師學院的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如此公仍在,並可前往)屈尊俯就同我見上一面,(如若可能)重敘我等昔日友情。最後只想說,在上述時間和地點,君可能見到的是一座圮廢之塔的殘跡。
威爾金斯·米考伯
又及:有必要補充說明的是,米考伯太太對本人的意圖並不知情。
我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幾遍。米考伯先生的行文風格玄虛高深,特別喜歡利用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機會伏案書寫長信,我雖然充分考慮到了這個情況,但還是覺得在這封拐彎抹角的書信背後隱藏着什麼重要的事情。於是,我把信放下思忖起來,接着又拿起信從頭再看一遍,再放下做進一步思考。正當我還在反覆琢磨的時候,特拉德爾突然出現了,看到了我一副困惑不解的樣子。
“親愛的朋友,”我說,“此時見到你,我再高興不過了,你來得正是時候,憑着你冷靜的判斷來幫幫我。特拉德爾,我收到了米考伯先生一封很奇特的來信。”
“不會吧?”特拉德爾大聲地說,“真有這樣的事?我倒是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
特拉德爾說這句話時,掏出了他身上的信,同我交換。他因爲走了路而滿臉通紅,由於運動和激動的共同作用,頭髮豎起來了,好像見到了活靈活現的鬼魂似的。我看着他看到了米考伯先生的信的中間部分,然後揚起眉頭說:“掌控雷電之力,或者擁有什麼點燃吞沒一切的復仇之火於四面八方之力,天哪,科波菲爾!”然後,我才認認真真地看起米考伯太太的信來。她的信是這樣寫的:
謹向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致以最親切的問候。如果他還記得有個人曾經有幸同他相識的話,我可不可以佔用他片刻閒暇時光?我向託·特先生保證,若不是瀕臨瘋狂的境地,是不會打擾先生的。
說起來令我痛心疾首,但是米考伯先生(昔日十分顧家戀家)已同他的妻子和家人疏遠了,這是我向特拉德爾先生做此不幸懇求的原因所在,懇請他體恤關愛。特先生無法想象,米考伯先生行爲反常,態度瘋狂,性格暴戾,而且情況日漸加重,已顯現出精神失常的跡象。我實話對特拉德爾先生說,反常之態幾乎沒有一天不發作。米考伯先生斷言他已把自己賣給了魔鬼,詭秘莫測早就成了他的主要性格特徵,早就代替了無限信任,這樣的他我都習以爲常了。我把這個情況告知特先生之後,就不會要求我述說自己的心情了。稍有冒犯,哪怕就是問一問晚餐想要吃點兒什麼,也會令米考伯先生提出要分開過。昨天晚上,那對雙胞胎充滿孩子氣,問他要兩個便士,想買“檸檬飴”(本地的一種糖果),他竟然拿起牡蠣刀對準他們。
我懇請特拉德爾先生容我講述這些事情的細節原委,要是不講述這些東西,特先生便很難體察我肝腸寸斷的心境。
我現在可以斗膽把我寫此信的意圖告訴特拉德爾先生嗎?他現在允許我完全依賴他的友好關切嗎?哦,可以的,因爲我知道他的爲人!
女性若是充滿深情,則目光敏銳,不易受到矇蔽。米考伯先生要去倫敦了。今天早餐前,他寫了地址卡片,系在更加幸福快樂的日子裡那隻棕色小提包上,儘管他處心積慮地掩飾自己的手跡,但是作爲妻子的我,心情焦急,目光敏銳,還是看到了書寫“倫敦”字樣。公共馬車到達西區的終點是金十字架街。我可以斗膽懇請特先生去看看我那誤入歧途的丈夫,並對他曉之以理嗎?我可以斗膽請特先生在米考伯先生和他備受折磨的家人之間做些調解嗎?哦,不行,因爲這樣的要求太過分啦!
如果科波菲爾先生還記得一個無名之輩的話,特先生可以代我致以我始終不變的敬意和類似的懇求嗎?不管怎麼說,務必請他本着仁慈之心,對此信絕對保密,萬萬不可在米考伯先生面前提及。如蒙特先生回覆此信(我認爲這是極不可能的事),請寄到坎特伯雷郵局,米·愛收即可,因爲這樣做,比起直接寫上下面悲慟欲絕的署名人的姓名,更可以減輕痛苦的後果。
對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滿懷敬意的朋友和求助者
愛瑪·米考伯
“你怎麼看這封信?”在我把信看了兩遍之後,特拉德爾問,眼睛看着我。
“你怎麼看另外那封信呢?”我說,因爲他仍然在皺着眉頭看那封信。
“我認爲把兩封信放在一起來考慮,科波菲爾,”特拉德爾回答,“其含義比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平常寫的信的含義要豐富——但是我不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兩封信都寫得情真意切,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他們並沒有相互串通。可憐的人啊!”他現在是指米考伯太太那封信。我們兩個人並排站着,比較着兩封信:“無論如何,我得懷着寬容仁慈之心給她回信,告訴她,我們一定會去見米考伯先生的。”
我欣然贊同他的這個提議,因爲上一次收到她的那封信時,我處理得很草率,直到現在還感到自責。正如我前面提到的那樣,剛收到信時,雖然心裡想到了很多,但當時全神貫注於自己的事務(即便跟那家人有過打交道的經歷),加上沒有得到他們更多的音信,所以就慢慢地把事情擱置了。我常常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想着他們在坎特伯雷欠下了什麼樣的“金錢債務”,還有就是回憶一下米考伯先生當上尤賴亞·希普的文書之後,見到我時那副羞答答的樣子。
然而,我還是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給米考伯太太寫了一封安慰信,我們都簽了名。在我們步行進城郵寄信的時候,我和特拉德爾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提出了種種猜測,這些我就不必複述了。那天下午,我們還邀請姨奶奶加入我們的討論,但得出的唯一結論是,我們得準時去赴米考伯先生的約。
儘管我們到達指定的地點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刻鐘,但發現米考伯先生已經在那兒了。他面對着牆站立着,雙臂相交,注視着牆頭上的尖鐵釘,顯得很傷感,好像那些東西是他青年時代
給他遮陰的大樹縱橫交錯的枝丫。
我們上前同他打招呼,他的舉止神態同昔日相比顯得更加侷促茫然,不那麼溫文爾雅。爲了這趟外出,他脫去了那套從事法律職業的人穿的黑色制服,穿上了昔日的緊身外套和馬褲,但是全無昔日的風度。隨着我們談話的深入,他才慢慢地回覆了過去的那種神態,但他的單片眼鏡似乎掛得不是那麼順當,大規格襯衣領子雖然還是過去的樣子,但顯得鬆鬆垮垮的。
“先生們!”一陣寒暄之後,米考伯先生說,“二位是我的患難之交,所以是真正的朋友。請允許我問候現今的科波菲爾夫人和未來的特拉德爾夫人——也就是說,我假定我的朋友特拉德爾先生尚未和意中人結百年之好、甘苦與共——祝她們身體康健。”
我們對他的問候表達了謝意,同時也做出了相應的回答。他接着便提請我們注意那堵高牆,開口說:“我向你們保證,先生們。”這時,我冒昧地對他禮貌客氣的稱呼表示反對,請求他還是照過去的稱呼爲好。
“親愛的科波菲爾,”他回答,緊緊地握着我的手,“你真摯熱忱,我感激不已。對於一個一度叫作人現在卻成了廟宇的殘跡來說——如果我可以如此形容自己的話——給予這樣的接待,證明擁有一顆給我們共同的天性增添榮耀的心。我接下來要說的是,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生命中最最幸福快樂的時光流逝的寧靜之地。”
“毫無疑問,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爲有米考伯太太,”我說,“希望她一切安好吧?”
“謝謝你,”他回答,聽到我這麼說,臉上佈滿了愁雲,“她也就過得去吧。而這就是,”米考伯先生說着,表情憂傷地點了點頭,“王座法院監獄!多少年裡,日復一日,總是有人在過道上喋喋不休地叫喊,無法驅除——聲稱我欠了多少多少債務,壓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而在這個地方,第一次沒有了那種叫喊聲。在這個地方,門上沒有任何可供債主們猛烈敲擊的門環。在這個地方,法院的傳票不需要送給當事人,繼續拘留狀只需送達門口!先生們,”米考伯先生說,“當磚牆頂端的那些鐵器裝置在散步廣場的礫石地上投下陰影時,我看見我的孩子穿行在那些錯綜複雜的迷宮裡,避開陰影。我熟悉這兒的每一塊石頭。如果我表露出對這兒的偏愛,你們一定知道該如何原諒我。”
“從那以後,我們都在人生的道路上向前行進着,米考伯先生。”我說。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看起來很傷心,“當我居住在這個隱蔽之處時,我倒是可以問心無愧地直視我的同胞,如果他們冒犯了我,我可以對準他們的頭,以拳頭相向。可是,我與我的同胞之間不再相處得那麼風光體面了!”
米考伯先生從監獄建築的方向轉過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一邊挽着我伸給他的胳膊,另一邊挽着特拉德爾伸給他的胳膊,走在我們兩個人中間。
“通向墳墓的路上,”米考伯先生說,依依不捨地回首望着,“有一些界碑。要不是那種想法褻瀆神明,一個人是絕不想跨過那些界碑的。在我命途多舛的人生中,王座法院監獄就是其中一個界碑。”
“哦,你的情緒不佳,米考伯先生!”特拉德爾說。
“是這樣的,先生。”米考伯先生插話說。
“我希望,”特拉德爾說,“不是因爲你厭惡法律了吧——因爲我自己就是個律師,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沒有吭聲。
“我們的朋友希普怎麼樣,米考伯先生?”一陣沉默之後,我說。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回答,情緒突然很激動,臉色變得蒼白,“如果你把那位僱主當作你的朋友來問候,那我會對此感到很遺憾。如果你把他當作我的朋友來問候,那我會對此報以嘲笑。不管你是以什麼身份來問候我的僱主,對不起,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的回答只能是這樣——不管他的身體狀況怎麼樣,他的樣子就像是隻狐狸,且不說像是個惡魔了。作爲獨立的個人,請允許我拒絕談論那個人,因爲他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把我逼到了絕望的邊緣。”
我無意中觸及了這樣一個話題,弄得他這麼激動,於是,我表達了歉意。“爲了不至於再犯錯誤,”我說,“我能否問一聲,我的老朋友威克菲爾德先生和威克菲爾德小姐情況怎麼樣?”
“威克菲爾德小姐,”米考伯先生說,現在臉色紅通通的,“任何時候都是一個樣子,是個典範,是個光輝燦爛的榜樣。親愛的科波菲爾,她是悲慘淒涼生活中唯一的閃光點。我敬仰那位小姐,敬佩她的品格,由於她的愛意、真誠和善良,我對她充滿了摯愛!”米考伯先生說,“領着我到一個拐角處吧,因爲,說實話,在目前這種心境下,我難以自制。”
我們架着他拐進了一條狹窄的街道。到那兒之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背靠一堵牆站着。如果我也像特拉德爾那樣嚴肅莊重地看着他,他一定會覺得,同我們在一起,根本無法使精神振奮起來。
“我命該如此,”米考伯先生說,毫不掩飾地抽泣起來,即便是在抽泣的時候,仍然隱約可見昔日那種附庸風雅的表情,“我是命該如此。先生們,我們天性中更美好的情感成了我的恥辱。我對威克菲爾德小姐的敬仰,是射入我胸膛的一支支利箭。請你們最好扔下我吧,讓我做個流浪漢行走四方。那條蛀蟲會以加倍的速度了結我的事情。”
我們沒有理會這一要求,而是站在一旁,一直等到他收起自己的手帕,往上拉了拉自己的襯衣領子,然後,爲了避開一直在附近注視着他的某個人,還把帽子歪在一邊,嘴裡哼起曲調來。我這時提出——如果我們不一直看着他,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情——如果他願意乘馬車到海格特去,因爲那兒有能供他住的地方,我十分樂意把他引薦給我姨奶奶。
“你可以幫我們調製一杯你獨具風格的潘趣酒啊,米考伯先生。”我說,“想着那些更溫馨的往事,你就會把心裡不愉快的事情通通忘掉。”
“或者說,如果把心裡話向朋友訴說,可以使你更心情舒暢,那你就跟我們訴說吧,米考伯先生。”特拉德爾說着,態度很謹慎。
“先生們,”米考伯先生回答,“你們想要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就是大海上的一根稻草,任由着風吹向四面八方——對不起,應該說是任由着風浪。”
我們再次手挽着手地向前走到了公共馬車站,發現馬車正要出發,便一路暢通無阻地到達了海格特。我忐忑不安,心裡沒有底,不知道最好說點兒什麼,或者做點兒什麼——顯而易見,特拉德爾也是如此。米考伯先生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深深的憂鬱中,只是偶爾想修飾一下自己,哼一哼某一支曲調的尾音。但是,他那頂帽子嚴重地歪到了一邊,襯衣領子扯得齊眼高,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只會把他那再次陷入深深憂傷中的神態襯托得更明顯。
我們沒有到我家,而是去了姨奶奶家,因爲多拉身體不好。經過通報,姨奶奶便出來了,熱情洋溢地歡迎米考伯先生的到來。米考伯先生吻了一下她的手之後,便退到了窗戶邊,掏出手帕,黯然神傷起來。
迪克先生在家裡。他天生就對任何看上去情緒低落的人懷着深深的同情,而且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種人,所以,五分鐘之內,他至少同米考伯先生握了五六次手。對於處在煩惱中的米考伯先生來說,一個陌生人表現的熱情如此感人,只能讓他在每一次握手時說:“尊敬的先生,您讓我感動不已!”這話迪克先生聽着很受用,於是再握手時比先前更加用力了。
“這位先生的熱情友好,”米考伯先生對我姨奶奶說,“小姐,如果您允許我從我們更激烈粗暴的國民運動項目詞彙中選一個詞來形容的話——把我‘擊倒’了。實話對您說,對於一個掙扎在重重壓力之下、憂鬱苦悶和焦慮不安的人來說,這樣熱情的接待真是承受不起。”
“我的朋友迪克先生,”姨奶奶回答,語氣中洋溢着自豪感,“可不是個普通人物。”
“這一點我深信不疑,”米考伯先生說,“尊敬的先生!”因爲迪克先生又一次同他握手,“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您的熱情友好!”
“您心裡覺得怎麼樣?”迪克先生說,表露出關切的神色。
“沒事,尊敬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嘆了一口氣。
“您一定要振作起來,”迪克先生說,“儘可能使自己舒服一些。
”
聽到幾句關切友好的話語,還有看到迪克先生又一次同自己握手,米考伯先生深受感動。“在人生變化莫測的全景中,”他說,“我偶爾會遇上沙漠中的綠洲,但是,像眼前這樣,草木蒼翠、甘泉噴涌的景緻從未遇上過!”
如果在別的時候聽到這話,我會覺得很有趣,但是現在,我感覺到我們都拘謹約束,侷促不安。我焦躁不安地看着米考伯先生,只見他猶豫不決,遊離在兩種意向之間,一方面明顯想說點兒什麼,另一方面又極力剋制着不說出來,此情此景令我焦急萬分。特拉德爾坐在他那把椅子的邊兒上,兩眼睜得大大的,頭髮誇張地比平時豎得更直。他時而注視着地面,時而端詳着米考伯先生,好像並沒有想要說點兒什麼的意思。至於姨奶奶,儘管我注意到,她目光敏銳,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的這位新客人身上,比我們兩個人都更善於調動自己的智慧,因爲她一直在同他交談,不管他心裡樂意與否,總能使他覺得有必要開口說話。
“您是我外孫的老朋友,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說,“要是我以前就能同您相識那該有多好。”
“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我也希望能夠早一些榮幸地同您相識啊,我過去可不總是您現在看到的窩囊落魄的樣子。”
“米考伯先生和您的家人都很好吧,先生?”姨奶奶說。
米考伯先生垂着頭。“他們吧,小姐,”他停了一會兒,然後不顧一切地說,“就跟被排斥在外和無家可歸的人所能希望的那樣。”
“天哪,先生!”姨奶奶情緒激動,唐突地大叫起來,“您都說的是什麼話?”
“我一家人,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我的僱主——”
米考伯先生像是要賣個關子似的突然停住了,然後剝起了檸檬皮,那是在我的吩咐下襬到他面前的,同時有其他物品供他調製潘趣酒用。
“您的僱主,您知道。”迪克先生說着,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
“仁慈友好的先生啊,”米考伯先生回答,“您讓我想起來了,非常感謝您。”他們再一次握了手,“小姐,有一次,我的僱主——希普先生——承蒙他看得起我,對我說,如果不是他僱用我,給我發薪水,說不定我早已成了個江湖騙子,走南闖北,玩些吞刀吐火的戲法。即便不是這樣,也有可能是另一種情況,我的孩子們可能淪落到靠扭動身子做出各種姿勢討生活的境地,而米考伯太太則在一旁奏着手搖風琴,給孩子們表演那些有悖常規的技巧捧場助興。”
米考伯先生隨意但很有表現力地揮了一下手中的刀子,意思是說,等到他不在人世,孩子們賣藝謀生是很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然後繼續剝着檸檬皮,一臉絕望。
姨奶奶胳膊肘撐在那張小圓桌上(她通常都把小圓桌放在自己身邊),全神貫注地看着米考伯先生。儘管我不喜歡誘使他把他不想主動說出的話說出來,但要不是看見他做出一些古怪的動作,我本來還是會趁此機會向他挑起話頭的。看見他把剝下的檸檬皮放進壺裡,把糖倒進放燭花剪子的盤子裡,把酒精倒進空壺裡,還信心滿滿地打算從燭臺裡倒出開水來,凡此種種,不可思議,我知道危急時刻就在眼前。果然,說來就來了。他把身邊所有的用具器皿稀里嘩啦地攏成一堆,從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扯出口袋裡的手帕,放聲大哭起來。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用手帕捂住了臉,“這個活兒跟其他所有活兒都不一樣,它需要心境平和,充滿自尊。這活兒我幹不了,不可能幹得了!”
“米考伯先生,”我說,“這是怎麼回事?請說出來吧。站在你面前的都是朋友。”
“都是朋友,先生!”米考伯先生重複一聲,接着便把藏在心裡的話一股腦兒地說出來,“上帝啊,正因爲我是在朋友們的面前,我纔會有這樣的心情啊。怎麼回事,先生們?怎麼不是回事?兇狠惡毒就是這回事,卑鄙無恥就是這回事,欺詐矇騙、陰謀詭計就是這回事。集這些惡性於一身的人的名字就叫——希普!”
姨奶奶拍了拍手,突然我們全都站了起來,就像着了魔。
“掙扎已經結束了!”米考伯先生說,拿着手帕猛烈地打着手勢,還時不時地揮舞着雙臂,好像是在人力無法控制的困境下游泳似的,“我再也不會過這種日子了。我是個悲苦可憐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被剝奪了,連說得過去的日子都過不上。我在給那個窮兇極惡的惡棍做事時飽受鉗制。只要能把我的妻子還給我,把我的家人還給我,把這個如今腳上戴着刑具四處行走的微不足道的小可憐蟲換成過去的米考伯,即使要我明天去吞劍,我都會去,心甘情願地去!”
我生平從未見過情緒如此激動的人,於是極力想使他平靜下來,以便我們可以理性地探討事情,但是,他越來越激動,一句話都聽不進去了。
“不等到我把那——條——呃——可惡可憎的——毒蛇——希普——炸成碎片,”米考伯先生說,喘息着,抽泣着,像個在冷水中掙扎的人一樣,“我不會把手伸出去給人家握!不等到我——呃——把維蘇威火山——抖動——呃——朝着——那個卑鄙無恥的惡棍——希普——噴發,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盛情款待!不等到我——先——呃——把那個沒完沒了說謊的——希普的——眼珠子從腦袋上摳出來,這個屋檐下的——呃——茶點飲料——尤其是——潘趣酒——會——呃——嗆着我!不等到我把——呃——那個空前絕後的僞君子和僞證犯——希普——碾成無法辨認出的粉末,我——呃——我不認識任何人——還有——呃——不說出任何事——還有——呃——不住到任何地方!”
我確實有點兒擔心米考伯先生會當場斃命。他口齒不清,掙扎着說出這些話,只要快提到希普這個名字時,他便朝着那個名字吃力地進發,有氣無力地衝向它,然後以近乎不可思議的猛勁吐出來,那樣子很嚇人。不過,現在他已經坐到了椅子上,喘着粗氣,眼睛看着我們,臉上呈現出種種不應該有的顏色,沒完沒了的硬塊一個接一個地急速涌上喉頭,好像要從那兒直衝上前額,看來他那樣要氣絕身亡了。我本來想去安撫他一下,但他揮舞着手要我站開點兒,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不,科波菲爾!——不等到——威克菲爾德小姐——呃——從那個——十惡不赦的惡棍——希普——那兒受到的侮辱——呃——得以雪恥——我不會做任何交談的!”(我深信不疑,要不是他感覺到“希普”這個名字要冒出來,使他煥發出驚人的能量,他可能連三個字都說不出來。)“不可泄露的秘密——呃——對整個世界——呃——毫無例外——下星期的今天——呃——早餐時間——呃——這兒的每一個人——呃——包括姨奶奶——呃——還有極爲友好的先生——呃——全都到坎特伯雷的旅館——在那兒——呃——我和米考伯太太——合唱《往昔的時光》——還有——呃——將要揭露那個令人無法容忍的惡棍——希普!沒有更多話要說——呃——也不想再聽勸告——立刻要走——和別人待在一處——呃——受不了——要去盯着那個必遭天譴的背信棄義者——希普!”
米考伯先生能夠一連串說出這段話,靠的就是這個神奇名字的支撐。他用前所未有的力氣說出這個名字之後便衝出了屋子,讓我們待在那兒激動不已,懷着希望,驚奇萬分,我們的心情比起他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激情高漲,非要寫封信不可。因爲正當我們處在興奮、希望和驚異中,附近旅館有人送來了以下這封牧函式的短信,就是他到旅館後寫就的:
絕對機密
尊敬的先生:
本人剛纔情緒激動,懇請通過您向您姨奶奶轉達歉意。我的憤懣之情長期鬱積,如悶燒之火山,一朝噴發,皆因內心糾結,其情形易於想象,卻難以言表。
本人邀請諸位下星期的今日上午在坎特伯雷的公共活動場所一聚,我和米考伯太太曾經有幸與君同唱過那位特威德河畔永垂不朽的稅務官的著名歌曲,想必此事已略爲清晰了。
職責盡到,補償踐行,唯其如此,本人方能直面世人,屆時本人將不復存在,只求葬於萬衆歸宿之地。正可謂:
各自在洞窟裡永遠放下了身體,
小村裡粗鄙的父老在那裡安睡。
——簡短的碑文爲
威爾金斯·米考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