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莎
現在我們已經到達了威斯敏斯特區。我們看見她朝我們迎面走過來,便也轉身避開,繼續跟在她後面。走過威斯敏斯特教堂,她便離開了大街上的燈光和喧鬧聲。她擺脫從橋上來回的兩股人流之後,便步履匆匆地繼續向前,由於這個原因,加上她拐彎時把我們落下一大段,所以我們一直追到米爾班克附近一條狹窄的臨河小街才趕上她。在那時候,她穿過了街道,好像要躲閃開她聽到的緊跟在身後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看,但是繼續穿過街道,步伐更快了。
我們到了一個昏暗陰沉的門洞,那兒停着幾輛供人夜宿的大篷馬車,透過門洞瞥見了那條河,我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我沒有吭聲,只是碰了一下身邊的夥伴,我們都沒有穿過街道去跟蹤她,而是在街道的對面跟着,儘可能沿着房屋的陰處不聲不響地跟蹤着,但是離她很近。
當時,那條地勢很低的街道盡頭有一幢圮廢失修的小木屋,我寫作的時候它還在,可能是一個廢棄的渡船碼頭,其位置正好在街道的盡頭。旁邊就是一條大路,一邊是房舍,一邊是河流。她一到了這兒,看到水,便停住了腳步,好像到了目的地。隨即,她又沿着河邊慢慢地朝前走,同時凝視着河水。
到這兒來的一路上,我一直以爲她是要去某個住所,確實,我隱隱約約地懷着這樣的希望,那個住所有可能同那位失蹤的姑娘有關。但是,透過門洞朦朦朧朧地看到那條河之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她不會再往前走了。
當時,那一帶蕭疏荒涼,如同倫敦周邊任何一個地方一樣,到了夜間,氣氛沉悶,衰敗淒涼,荒蕪寂寥。那座陰森森的大監獄旁是一條冷僻荒蕪的路,路邊沒有碼頭,也沒有房舍。監獄的圍牆根下,是一條積滿淤泥的水溝,沒有流動的水。附近是一片沼澤灘地,滿地雜草,蕪生蔓長。有一處搭了一些房舍的架子,由於當時未選在吉日開工便半途而廢了,現在任其坍塌。另一個地方,滿地躺着鏽蝕的鐵疙瘩,有鍋爐、輪子、曲軸、管子、火爐、槳、錨、潛水鐘、風磨帆,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狀的東西,全是不知哪個投機商人從哪裡收集來的,都躺在地上——遇上天下雨,地面潮溼,由於其本身的重量,它們便下沉到土裡——看那架勢要把自己隱藏起來,但又是徒勞。河岸邊,傳出各種各樣叮叮噹噹的敲擊聲,發出閃爍耀眼的光束,到了夜間會驚擾一切,除了煙囪裡源源不斷冒出的濃煙之外。積滿黏泥的窪地和堤道蜿蜒着,上面立滿了陳舊的木樁,途經爛泥污水,一直延伸到落潮處。木樁上沾滿了綠毛似的東西,看了令人噁心,還有去年貼出的懸賞尋找溺水者告示的殘片,在高水位線上方飄動着。據說,當年大瘟疫時期,爲填埋死者而挖的衆多大坑中有一個就在附近,所以整個地方似乎仍然瀰漫着瘴氣。要不然就是由於污泥濁水氾濫,整個地方慢慢地腐爛,這纔有了眼前噩夢般的景象。
我們一路跟蹤的這個姑娘漫無目的地來到河邊,就像一具被拋棄的垃圾,任其腐爛變質。只見她佇立在這樣一幅夜景之中,形單影隻,紋絲不動地凝視着河水。
淤泥中有幾條小船和駁船擱淺,就因爲這些船遮擋視線,我們才能走到她的附近而又不被她看見。這時,我示意佩戈蒂先生待在原地不動,我自己從船的陰影處走出來同她說話。我走近她身邊時,身體不免顫抖起來。她堅定不移地朝前走,竟然到了這麼一個陰森淒涼的終點。她佇立在那裡,就在鐵橋下洞穴般幽暗的陰影處,注視着猛漲的潮水中彎彎扭扭變形反射的燈光,這一切使我心裡不由得產生了一種恐懼。
我感覺她在自言自語。儘管我當時正全神貫注地看着潮水,但是我肯定,她的披肩從肩膀上脫落了,她用它包住自己的雙手,心神不定,神情恍惚,不像是個神志清醒的人,更像是個夢遊者。我知道,而且永遠不會忘記,她神態狂亂迷離,讓我斷定她會在我眼前沉入水中。於是,我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臂。
就在同一瞬間,我喊了一聲:“瑪莎!”
瑪莎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尖叫,而且拼命地掙扎起來,力量非常大,我都懷疑自己一個人是否控制得住她,但是有一隻比我更強壯的手抓住了她。當她驚恐萬狀地擡頭看了看,看清是誰,只是使勁地掙扎了一下,接着就在我們兩個人中間癱倒了。我們拽着她離開水邊,來到一堆幹石頭旁,把她放下來。她哭泣着,呻吟着。一會兒,她纔在石頭上坐下來,雙手抱住了蓬亂的頭髮。
“哦,這條河!”她情緒激動地喊着,“哦,這條河!”
“別喊,別喊!”我說,“安靜下來吧。”
但是她依舊重複着剛纔的叫喊,仍然情緒激動。“哦,這條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我知道,河流和我一樣!”她激動地大喊着,“我知道,我屬於這條河。我知道,它是我天然的夥伴,我也是它天然的夥伴!它源自鄉村地區,在鄉下時,它潔淨無害——後來慢慢地流過陰鬱骯髒的街道,變得污濁不堪,一片慘狀——河流要消失了,就像我的生命,要融入大海,永遠波濤洶涌——我覺得自己必須隨它而去!”
只從她說話的語氣中,我已經知道絕望是怎麼回事。
“我不能與它分離,忘不了它。它不分白天黑夜都縈繞在我心頭,它是整個世界上我唯一適合的所在,或者說它是唯一適合我的所在。哦,這條可怕的河!”
我的同伴看着她,一聲不吭,一動不動。這時,我的頭腦中掠過一個想法,即便對他外甥女的身世經歷一無所知,我也能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無論是在畫面上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從未見過恐懼與同情如此感人地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搖晃着,好像要跌倒了,他的手——我用自己的手碰了一下,因爲他的臉色把我嚇着了——是冰涼的。
“她這會兒心裡狂亂着,”我對他輕聲細語,“過一會兒說話就不是這樣了。”
我不知道他要回答什麼,因爲他動了動嘴,似乎以爲自己說了話,但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
瑪莎又是一陣啼哭,其間又一次在石頭中把自己的臉擋了起來,伏在我們面前,像一尊飽受屈辱和傷害的臥像。我心裡清楚,要想同她說話,必須等着這種狀態過去。於是,當佩戈蒂先生想把她攙扶起來時,我冒昧地制止了他。我們隨即佇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直到她平靜一些。
“瑪莎,”這時我說着,俯下身子,攙着她起來——她好像是想站起身離開,但是身子很虛弱,靠在了一條船上,“你知道這個同我在一起的人是誰嗎?”
她聲音微弱地回答:“知道。”
“今晚我們跟蹤了你很長的路,你知道嗎?”
她搖了搖頭,既沒有看着他,也沒有看着我,只是一副卑微低下的樣子。她站着,一隻手拿着帽子和披肩,但是好像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另一隻手緊握着拳頭,按在額頭上。
“你已經平靜下來了,”我說,“可以說說你感興趣的那個話題吧?我希望上帝還能記得——就是那個下大雪的晚上?”
她又一次抽泣起來,嘴裡喃喃地說了些表示感謝的話,謝謝我那天晚上沒有把她從門口趕走。
“我不想替自己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很糟糕,沒有救了,毫無希望了。但是,請告訴他,先生,”她嚇得從佩戈蒂先生身邊退縮了,“如果你對我還不是太心狠,請告訴他,他的不幸跟我毫無關係。”
“根本沒有歸咎於你的意思。”我回答,由於她態度誠懇,我也以誠懇的態度對待她。
“如果我不欺騙自己的話,就是您,”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進了廚房。那天晚上,埃米莉那麼憐憫我,對我那麼和藹可
親,不像其他人那樣躲着我,躲得遠遠的,而是給予我友好的幫助!進廚房的是您吧,先生?”
“是的。”我說。
“如果我心裡感覺到對她有什麼過錯的話,”她說着,帶着可怕的表情瞥了一眼河水,“那我很早以前就到河裡了。如果我不是覺得自己在那件事情上無辜,不可能在岸上度過一個冬夜!”
“她離家出走的原因大家都再清楚不過了,”我說,“我們完全相信,你跟那件事毫無瓜葛,我們知道。”
“哦,如果我的心腸更好一些,我可能會對她更好一些!”姑娘激動地說,一副後悔沮喪的樣子,“因爲她對我一直都慷慨友好!她從未對我說過一句不動聽或不合情理的話。我對自己是什麼貨色再清楚不過了,叫她學我的樣子,這可能嗎?當我失去使生命變得珍貴的一切時,令我想起來最最難受的是,我將要和她永別了!”
佩戈蒂先生站着,一隻手扶着小船的船舷,垂着眼睛,用另一隻空着的手捂着臉。
“在那個雪夜之前,我聽說她出了事,是從我們鎮上的人那兒聽說的。”瑪莎哭着說,“當時,我心裡最最痛苦的就是,人們會記着她曾經同我在一起,會說是我帶壞了她!那時,上帝做證,如果能恢復她的名譽,我死都可以!”
由於很久以來都不習慣控制自己,所以她在表達悔恨和悲傷之情時的痛苦之狀非常可怕。
“死去了,算不了什麼——我能怎麼說呢?但我要活下來!”她哭着說,“我要在破敗不堪的街道上活到老——在黑暗中四處遊蕩,讓人們避開我——看到一排排陰森森的房舍迎來白天,同時想起,同樣的一輪太陽也曾經照進我的房間,把我驚醒——如果能拯救她,即便是這樣,我也要活着!”
瑪莎伏在石頭堆上,每隻手上都抓了一些石子,使勁地抓着,好像要把石子捏碎似的。她不停地扭動着身子,做出不同的姿勢,或挺直兩隻胳膊,或彎曲起來擋着臉,彷彿要把那點兒光線從眼前擋開,或垂着頭,好像是歷歷往事過於沉重,無法支撐。
“我究竟該怎麼辦纔好!”她說着,絕望地掙扎着,“像我現在這樣,怎麼過得下去?獨自詛咒着自己,接近任何人都覺得是種恥辱!”突然間,她轉向我的同伴,“把我踩在腳下,踩死我吧!當她還是您的驕傲的時候,即便我在街上碰了她一下,您都覺得我會害她。從我嘴裡說出任何一個詞,您都不會相信——您爲什麼要相信呢?即便是現在,如果我跟她說上一句話,您也會認爲對您而言是種奇恥大辱。我並不抱怨,絕不會說她跟我是一樣的——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很大很大的差距。我只是說,儘管我的身上揹着重重的罪過和惡名,但我打心眼兒裡對她心懷感激之情,而且愛慕她。哦,不要認爲我身上所有愛的力量都已經耗盡了!您可以像世界上所有人一樣拋棄我,因爲我這個樣子,還有曾經跟她熟悉,可以殺了我,但就是不要把我看成那種人!”
在她提出這樣的請求時,佩戈蒂先生看着她,神情恍惚,等到她安靜下來之後,便輕輕地把她攙扶起來。
“瑪莎,”佩戈蒂先生說,“我要是那樣看待你,上帝都不答應。我絕不會那樣想,孩子啊!你可能以爲會那樣,但是,你不知道,隨着時間的流逝,我的變化可大啦。好啦!”他停頓了片刻,然後說,“你不明白,我和這位先生多麼想跟你談談。你不明白我們眼下要幹什麼。那你就聽聽吧!”
他的話對她起了作用。她畏畏縮縮地站在他面前,好像害怕同他的目光相遇,但是她悲傷的情緒已經平息了。
“下大雪的那天夜裡,”佩戈蒂先生說,“如果你聽到我和大衛少爺之間的談話,你就會知道,我一直在四處尋找——還有哪兒沒有找啊——我親愛的外甥女。我親愛的外甥女,”他語氣堅定地重複了一聲,“瑪莎啊,現在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珍愛她啦。”
她用雙手捂着臉,除此之外,一動不動。
“我曾聽她告訴過我,”佩戈蒂先生說,“說你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父母,無親無故,哪怕有個出海打魚的粗人來代行父母職責也好。你或許會猜想,如果你有一個這樣的朋友,隨着時光的流逝,你會喜歡上他,對我而言,我的外甥女比親女兒還要親。”
由於她默默無語,渾身顫抖,佩戈蒂先生就從地上撿起她的披肩,小心翼翼地幫她披上。
“因此,”佩戈蒂先生說,“我知道,兩種可能性都有,如果她能再見到我,會隨我到天涯海角,要不就是自己逃到天涯海角,躲着不肯見我。因爲儘管她不懷疑我對她的愛,不會的——不會的,”他重複着,認定自己說的話不會有錯,“可是會心生羞愧,在我們兩個人中間橫着。”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思,從他說話時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中,我發現,他對這個問題已經考慮得很周全了。
“根據我們的想法,”他接着說,“根據大衛少爺和我自己的想法,某一天她有可能會可憐巴巴地一個人回到倫敦。我們相信——大衛少爺,我,還有所有同我們有關的人——你跟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一點兒瓜葛都沒有,你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清白無辜。你說過,她對待你和藹可親,友好仁慈,溫柔體貼。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是這樣的!她對所有人都這樣。你對她懷有感激之情,你愛慕她,那就盡你的能力幫助我們找到她吧,上帝會回報你的!”
她匆匆地打量了他一番——這也是第一次,好像對他說的話還存有疑慮。
“您信得過我嗎?”她問了一聲,聲音很低,滿是驚訝。
“完完全全信得過!”佩戈蒂先生說。
“如果我發現了她,就同她攀談,如果我有什麼地方能同她合住,就把她留下,然後,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來找您,把您叫過去見她,是不是這樣?”她急急忙忙地問。
我們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是這樣的!”
她擡起眼睛鄭重其事地說,她要不遺餘力地去做這件事,滿腔熱忱,真心誠意。只要有些許希望,就都毫不動搖,毫不懈怠,永不放棄。如果她不真心誠意地去做這件事,那就讓她現在生活中懷有的要使自己擺脫邪惡的這個目標遠離她,如果可能的話,讓她更加孤苦淒涼、絕望無援,連那天晚上在河邊的境況都還不如,讓一切幫助——來自人間的和上帝的,通通與她無緣!
她沒有提高嗓門兒說話,她的話不是對着我們而是對着夜空說的,然後她佇立着,默默無言,表情深沉地注視着陰暗的河水。
我們認定現在是時候了,應該把我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於是,我對她詳細地敘述了一遍。她聚精會神地聽着,臉上的表情不斷地變化着,但不管表情如何變化,堅定的神態始終如一。她的眼睛有時會噙滿淚水,但她努力地剋制着自己。看起來,她的情緒發生了很大變化,已經無法保持平靜了。
等我敘述完之後,她問,如果有需要,她要到哪兒找我們。就着路邊一盞昏暗的燈,我在筆記本的一頁上寫下了我們兩個人的地址,然後把紙撕下來給她,她把紙揣進了瘦弱的胸口。我問她住在哪兒,她停了片刻後回答,沒有什麼地方是常住的,還是不知道的好。
佩戈蒂先生輕聲地提醒了我一句,其實我已經想到了,於是掏出了錢包,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把錢收下,也同樣沒法兒使她答應下次收下錢。我向她表明,照目前的狀況佩戈蒂先生還算不上窮,而想到她要投身於尋人的工作當中,憑她自己的生活來源,我們兩個人心裡都很不安,可她依舊態度堅決。在這個具體問題上,佩戈蒂先生對瑪莎的影響同樣毫無作用。她非常感激他的一片好意,但仍然不肯依從。
“或許可以找到事做,”她說,“
我要去試一試。”
“在你嘗試之前,”我對她說,“至少要接受一點兒幫助啊。”
“我不能爲了錢去做承諾要做的事,”她回答,“即便忍飢挨餓,我也不能收下這筆錢。你們給我錢,就是信不過我,就是要撤回你們交給我的使命,撤回把我從河裡拯救上來的唯一理由。”
“以偉大的審判者的名義,”我說,“因爲你和我們所有人在那個可怕的時刻都要站在他的面前,請打消那樣可怕的念頭吧!只要我們願意,我們都可以行善積德。”
她渾身顫抖着,嘴脣抖動着,臉色更加蒼白。她回答:“或許你們有心要拯救一個想改過自新的可憐人。我不敢這樣想,因爲這樣似乎太大膽了。如果我能夠做點兒什麼好事,我倒是可以抱有希望,因爲我的行爲中沒有好事,都是壞事。現在你們囑咐我試着去做這件事情,這是在我長期悲慘無助的生活當中頭一次有人信得過我。別的我不知道,別的話我也不會說。”
瑪莎又一次強忍着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伸出一隻顫抖着的手碰了碰佩戈蒂先生,好像他身體有什麼治病救人的特殊功效,然後順着偏僻荒涼的路離開了。她可能先前已經病了很長時間,經過這麼一番近距離的觀察,我注意到她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凹陷的眼睛表明她飽經風霜,歷盡了磨難。
我們跟在她後面,保持很短的一段距離,因爲我們要去的方向跟她的一致,最後我們返回到燈光透亮、行人密集的街道。我絕對相信她說過的話,所以,我便對佩戈蒂先生說,如果我們繼續跟着她走下去,是不是會從一開始就顯出有點兒不信任她的意思。他也覺得是這個道理,也同樣信賴她,於是我們讓她走她的路,我們走我們的,向着海格特走去。佩戈蒂先生陪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分別時,我們祈禱了一番,但願這次行動能夠成功,我清楚地看出他此時懷着別樣的關切之情。
我回到家裡時已經半夜了。到達院落門口時,駐足傾聽聖保羅教堂深沉的鐘聲,我感覺到傳到我耳畔的聲音混雜着無數時鐘敲打的聲響。突然,我看到姨奶奶住房的門打開了,門口一道昏暗的燈光照到了路的另一邊,我很吃驚。
我以爲姨奶奶又犯了過去那種驚恐不安的老毛病,可能觀察到了遠處哪個地方正在着火,就準備走過去同她說話。令我驚詫不已的是,我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她的小花園裡。
男人手裡拿了個杯子和瓶子,正在喝着。我立刻停住腳步,站在門外濃密的枝葉間。月亮升了起來,儘管很朦朧,但我還是辨認得出,此人就是我一度誤認爲是迪克先生的那個人,也就是我曾經在倫敦街頭遇到過的同我姨奶奶在一起的那個人。
他既在喝也在吃,好像飢不擇食,還在充滿好奇地打量着那幢房子,好像頭一次看到似的。他弓着身子把酒瓶放到地上之後,便擡頭看着幾扇窗戶,又環顧了一下四周,不過是一副鬼鬼祟祟、急不可耐的樣子,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過道里的燈光被擋住了片刻,姨奶奶走了出來。她看起來焦躁不安,把一些錢放到他的手上,我聽到叮噹作響聲。
“這點兒錢幹得了什麼啊?”男人說。
“我只能拿出這麼多。”姨奶奶回答。
“那我走不了了,”他說,“喏!你把錢拿回去吧!”
“你個壞蛋,”姨奶奶回答,很生氣,“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可我爲什麼要問?因爲你知道我有多麼脆弱!要使自己擺脫你的糾纏,除了讓你活受罪之外,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你爲什麼不讓我去活受罪呢?”他說。
“你竟然還問我爲什麼!”姨奶奶接話說,“你長着一副什麼樣的心腸!”
他站在那兒,一臉悻悻然,把錢弄得叮噹作響,搖了搖頭,最後開口說:“那你的意思是隻給這點兒錢啦?”
“我能給你的就這麼多,”姨奶奶說,“你知道,我受了損失,手頭比過去更拮据了。我已經把情況告訴你了。你已經拿到錢了,爲什麼還要叫我受苦受難,要我再看上你一眼,看到你這麼一副德行?”
“我是夠窩囊的,如果你指這個的話,”他說,“我現在過着夜貓子式的生活。”
“我原本擁有的大部分都被你颳走了,”姨奶奶說,“多年來,你使我的心都與世隔絕了。你對我虛情假意,冷酷無情,心狠手辣。走開,去爲此懺悔吧。你已經給我造成了數不清的傷害,可不要再在舊痕上添新傷了!”
“好的!”他回答,“很好——對啊!我想,眼下我必須儘可能做好。”
儘管他努力剋制着,但是看到姨奶奶義憤填膺,淚流滿面,還是流露出羞愧的神情,然後低頭垂肩離開了花園。我加快步伐朝前走了兩三步,顯出剛剛到的樣子,在花園門口同他相遇。他出去,我進來,擦肩而過時不友好地相互看了一眼。
“姨奶奶,”我說,一副急急忙忙的樣子,“這個人又來嚇唬您來啦!讓我來跟他說說,他是誰?”
“孩子啊,”姨奶奶說着,拽住我的胳膊,“進屋吧,十分鐘之內不要同我說話。”
我們在她的小客廳裡坐下,姨奶奶躲在從前那道綠色扇屏旁,扇屏固定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足有半小時的時間,她才偶爾睜開眼睛。然後,她走了出來,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特羅特,”姨奶奶說,面色很平靜,“他是我丈夫。”
“您丈夫,姨奶奶?我還以爲他不在人世了!”
“在我心中他已經死啦,”姨奶奶回答,“但實際上還活着。”
我驚詫不已,默默無語地坐着。
“貝齊·特羅特伍德現在看起來不像個溫柔嫺雅的人,”姨奶奶說,神色鎮靜,“但是,當初她完完全全信賴那個人的時候,她是那樣的人,特羅特。當初她愛他,特羅特,很愛他。當初她愛他、依戀他,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耗盡了她的家財,幾乎撕碎了她的心。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她。所以,她把那一方面的情愫全都永遠地放進了墳墓,填上土,踩平了。”
“親愛的仁慈的姨奶奶!”
“我離開了他,”姨奶奶接着說,跟平常一樣,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慷慨大度地離開了他。這麼長時間過去了,特羅特,我可以說,我慷慨大度地離開了他。他一直對我冷酷無情,我本來可以提出有利於自己的條件同他分手,但是我沒有這樣做。他很快就把我給他的錢財揮霍殆盡,後來每況愈下。他娶了另一個女人,我認爲,他已經投機取巧,賭博成性,坑蒙拐騙。他現在是什麼樣子,你看到了。但是,當初我嫁給他時,他是個儀表堂堂的美男子,”姨奶奶說,語氣中洋溢着昔日自豪和敬慕的回聲,“我相信他——我真是個傻瓜!相信他品德高尚!”
她使勁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然後搖了搖頭。
“現在他在我心中什麼都不是,特羅特,一文不值。但是,我也不願意他因爲自己作惡而受到懲罰(但如果他在這個國家招搖撞騙下去,遲早會受到懲罰的),所以他時不時冒出來的時候,我總是超出自己的能力給他錢,爲的是打發他走人。我嫁給他的時候是個傻瓜。在這一點上,我迄今仍然是個不可救藥的傻瓜,由於我一度相信他是個道德高尚的人,所以我連空虛幻想的影子都不忍心嚴厲對待。因爲世界上如果有那麼一個真心執着的女人,特羅特,我就是。”
姨奶奶長嘆一聲結束了這個話題,接着撫平了自己的衣服。
“情況就是這樣,親愛的!”姨奶奶說,“對啦,你已經知道了事情的開始、中間和結尾。我們兩人再不要提這件事情了,當然,你也不要對任何別人提起。這就是我傷心痛苦的經歷,我們兩個人知道就行了,特羅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