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
我對日期的記憶不是很精準,但是如果可以信賴這種記憶的話,那一定是在我結婚一年左右。有一天傍晚,我獨自散步後返回,心裡正在想着寫的一本書——由於我堅持不懈的努力,我的成就與日俱增,而當時正忙着寫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這時,我從斯蒂爾福思夫人的宅邸邊經過。先前居住在這個區期間,我經常打這兒經過,不過,如果能夠選擇別的路徑,我絕不這樣。然而有時不繞一個大彎子,還真不容易找到別的路徑,所以,總體上說起來,我還是經常打這兒經過。
每當我步履匆匆地從宅邸旁邊走過時,最多朝它瞥上一眼。宅邸一直都那麼陰森沉悶。最豪華的房間沒有一間臨近大路。那些空間狹窄、框架笨重的老式窗戶原本在任何情況下都毫無生氣,現在更是緊閉着,百葉窗總是拉得嚴嚴實實,更顯得淒涼蕭疏。有一道走廊橫過鋪着石地面的小院落,通向一個從未啓用的入口,樓梯邊的牆上有個圓形窗戶,與其他窗戶顯得很不相稱,唯有它沒被百葉窗遮蔽,但也是一番毫無生氣且荒涼廢棄的景象。我記得,整個宅邸裡沒有一道亮光。如果我是個偶爾路過的人,說不定會認爲,有某個無兒無女的人死在裡面。如果我有幸不熟悉這個地方,而且常常看到它毫無變化的樣子,我敢說,我一定會興趣盎然,產生許多奇妙的聯想。
實際情況是,我竭盡全力地不去想它。但是,我的心思並不像身子那樣,過去了就過去了,通常會產生萬千思緒。在提及的這樣一個特定的傍晚,童年時期的種種記憶和後來的想象,半成形的希望的幽靈、朦朦朧朧的失望的殘影,加上我正忙於構思作品,由此產生的經驗和想象的混合,全都交織在一起,呈現在我面前,因此更異乎尋常地引發了我的聯想。我邊走邊出神地想着,旁邊的一個聲音讓我大吃一驚。
是個女人的聲音。我立刻就想起來,這是斯蒂爾福思夫人客廳裡的那位小女僕,先前帽子上會繫着藍色的飾帶,現在飾帶去掉了,我估計是爲了適應府上情況的變化,只繫上一兩個暗淡素淨的棕色花結。
“對不起,先生,請您進屋同達特爾小姐談一談,好嗎?”
“是達特爾小姐叫你來找我的嗎?”我問。
“今天傍晚沒有,先生,不過都一樣。一兩天前,達特爾小姐看見您從這兒經過,於是安排我在樓道口乾活兒,如果再看見您,就請您進屋同她談一談。”
我轉過身,邊走邊問給我領路的僕人斯蒂爾福思夫人的情況怎麼樣。她說,夫人的情況很不好,很多時間她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我們到了斯蒂爾福思府上,我被告知達特爾小姐在花園裡,要我自己去見她。達特爾小姐坐在一個類似露臺一端的座位上,俯視着倫敦這座大都市。這是個陰森昏暗的傍晚,天空中現着灰暗的亮光,我眺望着遠處陰森森的景緻。陰暗的光線中,四處突兀地立着巨大的物體,我想到眼前的景緻同我記憶中的這個兇悍女人倒是相得益彰。
我向她走近時,她看見了我,然後立刻起身迎接我。我當時覺得,同我上次看到她相比,她臉色更蒼白,身子更瘦削,那雙閃亮的眼睛更明亮了,嘴邊的傷痕也更顯而易見。
我們見面的氣氛並不熱烈(上一次見面就是不歡而散),她流露出不屑一顧的態度,而且毫不掩飾。
“聽說你有話對我說,達特爾小姐。”我說着,站在離她不遠處,一隻手搭在座位的靠背上,謝絕了她請我坐下的手勢邀請。
“對不起,”她說,“問一聲,找到那個姑娘了嗎?”
“沒有。”
“可她已經跑了。”
她看着我的時候,我看到兩片薄薄的嘴脣在動,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對埃米莉進行譴責。
“跑了?”我重複了一句。
“沒錯!從他身邊跑的。”她說着,笑了笑,“如果還沒找到她,或許就永遠找不到了,她可能已經死了。”
她看着我時,臉上露着得意揚揚的殘忍表情,我在任何人的臉上都不曾見到過。
“巴不得她死了,”我說,“這或許是她的同性所能寄予她的最善良的願望。達特爾小姐,時光流逝,你變得溫柔了許多,我很高興。”
她沒有屈尊俯就地接過這句話,而是把臉轉向我,又輕蔑地笑了一下,然後說:“那位卓越的而又受到嚴重傷害的年輕小姐,凡是她朋友的,也都是你的朋友。你是他們的聲援者,捍衛着他們的權利。你希望知道有關她的情況嗎?”
“希望……”我說。
她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站起身來,朝着把草坪和菜園分隔開的冬青樹籬走了幾步,提高嗓門兒喊了一聲:“到這兒來!”好像是在吆喝一頭骯髒的畜生。
“毫無疑問,你在這兒會剋制住自己,不做感情外露的聲援者或復仇者吧,科波菲爾先生?”她問,扭過頭來看着我,表情依舊。
我點了點頭,但不知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接着她又喊了一聲:“到這兒來!”她轉過身,後面跟着那位體面的利提摩先生(此人體面的外表毫不失色)。他朝我鞠了一躬,隨後站在達特爾小姐身後。達特爾小姐靠坐在我們之間的一把座椅上,凝視着我,一副邪惡的樣子,得意揚揚,說起來很奇怪,其中竟然不乏女性的媚態,真抵得上傳說中那位殘忍的公主。
“行啦,”她專橫跋扈地說,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摸了摸那個顫抖着的舊傷疤,或許在眼前這個情形下,心裡懷着的是快樂而非痛苦,“把那個姑娘逃跑的事告訴科波菲爾先生吧。”
“我和詹姆斯先生,小姐——”
“別對着我說!”達特爾小姐皺着眉頭,打斷了他的話。
“我和詹姆斯先生,先生——”
“也請你別對着我說。”我說。
利提摩先生毫不慌張,微微地鞠躬表示,任何我們心滿意足的事情,他都心滿意足,然後又開口說:“打從那個年輕女人在詹姆斯先生的保護下離開雅茅斯,我和詹姆斯先生就帶着她到了國外。我們到過許多地方,見識過很多國家,到過法國、瑞典、意大利,實際上,幾乎到過所有地方。”
他看着座椅的靠背,好像是在對它說話,用手在上面輕輕地彈着,好像在彈奏一架無聲鋼琴的琴鍵。
“詹姆斯先生不是一般地喜歡那個年輕女人。我服侍了他很長時間,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從來沒有這麼安分過。那個年輕女人是可堪造就之才,學會了說幾種外語,誰都不認爲她是原先的那個鄉下人了。我注意到,無論我們走到哪兒,她都頗受人們的欽佩。”
達特爾小姐把一隻手支在腰上。我看見利提摩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暗自微笑。
“那個年輕女人確實頗受人們的欽佩。有漂亮的衣着打扮,有清新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有衆人的另眼相看,有這樣那樣的長處,她的優點確實吸引着廣泛的關注。”
利提摩先生稍停了片刻。達特爾小姐神情不安,目光遊離到了遠處,咬住了下嘴脣,不讓嘴巴抖動。
利提摩先生雙手從座椅靠背上移開,把身子重心支在一條腿上,一隻手握住了另一隻,眼睛朝下看,那個體面的腦袋微微向前傾,微微歪向一邊,接着說:“那個年輕女人就這樣和他過了一段時間,有時候情緒很低落。到後來,我估計,她情緒低落,脾氣又不好,使得詹姆斯先生膩煩了。事情就麻煩了。詹姆斯先生又煩躁不安起來。他越是煩躁不安,她的情緒就越不好。而對於我本人而言,我得說,自己夾在他們中間,真是很不好過。不過,事情還是得到了不斷的補救,一次又一次這樣,毫無疑問,從總體上來說,持續的時間比任何人預料的都要長。”
達特爾小姐把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再次用先前的那種目光看着我。利提摩先生用手遮掩着嘴,體面地咳嗽了一下,以便清清嗓子,身體的重心換到另一條腿上,接着說:“最後,從總體上來說,爭吵和責罵不斷。我們當時住在那不勒斯一個區的一幢別墅裡(那個年輕女人對大海情有獨鍾)。一天早晨,詹姆斯先生離開了那兒,謊稱自己一兩天就會回來,實際上又責成我負責說明真相。爲了大家的幸福,他這一去,”說到這兒,他又短促地咳嗽了一聲,“就不復返了。但是,我得說,毫無疑問,詹姆斯先生的做法特別有風度,因爲他提出,那個年輕女人會嫁給一個非常體面的人物,此人對過去的一切完全忽略不計,而且,那個年輕女人的家庭背景平常得很,正常情況下要攀上什麼人,至少此人不會比那些人中任何一個差。”
他又換了一條腿來支撐身子的重心,潤了一下嘴脣。我已經心裡有了底,這個渾蛋說的就是他自己。我發現自己的想法從達特爾小姐的表情中得到了證實。
“這些話我也是奉命說的。爲了幫助詹姆斯先生解脫困境,爲了能夠使他和充滿愛心的母親之間和好(母親爲了他含辛茹苦),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做。因此,我擔當起了使命。我把詹姆斯先生離開的實情說明之後,那個年輕女人反應激烈的程度出乎意料。她很瘋狂,要使出力氣才能制止住,或者說,即便弄不到刀子,或者到不了海邊,她也會把腦袋往大理石地板上撞。”
達特爾小姐身子向後靠在座椅上,臉上呈現出得意之色,好像要把那傢伙嘴裡吐出的每一個詞品
味一番。
“但是,當我着手處理託付給我的第二件事情時,”利提摩先生說,不安地搓着雙手,“不管怎麼說,任何人都認爲應該對這種好意深表感激纔是,但是那個女人顯露出了本來的面目。我確實沒有見過比那更氣急敗壞的人,其行爲惡劣很令人吃驚,沒有感激,沒有情感,沒有耐心,沒有理性,跟一塊木頭或者石頭差不多。要不是我小心提防,我肯定,她會要了我的命。”
“因爲這個,我更對她肅然起敬了。”我說着,義憤填膺。
利提摩先生垂下了頭,等於在說:“真的嗎,先生?但是,你還年輕着呢!”然後繼續敘述。
“一句話,在一天時間裡,凡是她能用來傷害自己或者別人的東西,都拿得離她遠點兒,並且把她關了起來。儘管如此,她還是在夜間逃跑了。有一扇格窗,是我親手釘牢的,但是她撬開了,人落在下面纏繞的葡萄藤上。據我所知,從那以後,沒有人看到過她,或者聽到過有關她的消息。”
“或許她已經死了。”達特爾小姐說,臉上露着微笑,好像可以朝那個毀掉的姑娘的屍體踏上一腳似的。
“她也可能投海自盡了,小姐,”利提摩先生回答,抓住了對一個人說話的藉口,“很有可能是這樣。要不就是得到了船伕們、船伕的妻子們和孩子們的幫助。她喜歡和下等人相處,習慣於同他們在海灘上說話,達特爾小姐,坐在他們的船邊。詹姆斯先生不在家的時候,我知道,她整天就是這麼做的。有一回,詹姆斯先生很不高興,因爲他發現,她告訴孩子們自己是個船伕的女兒,很久以前在自己的國家裡像他們一樣在海灘上漫步。”
哦,埃米莉!不幸的美人兒啊!我的眼前出現了她的身影,只見她坐在遠處的海岸邊,坐在同她一樣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中間,一邊聽着他們尖細的聲音(如果她是個窮人的妻子,孩子們可能要叫她母親了),一邊聽着大海的咆哮,大海似乎在沒完沒了地喊着:“永不再!”
“當情況已經很清楚,沒有任何辦法的時候,達特爾小姐——”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對着我說話嗎?”達特爾說着,語氣嚴厲,表情輕蔑。
“您對我說過,小姐。”他回答,“請原諒,但是,我的職責就是服從。”
“那就盡你的職責吧,”她回答,“把你的故事敘述完,然後走人!”
“情況已經很清楚了,”他說,一副體面十足的樣子,然後順從地鞠了一躬,“再也找不到她。這時,我就去見詹姆斯先生,到了那個我們約定通信的地方,把發生的情況告訴了他。結果我們爭吵起來,我感覺爲了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必須離開他。在詹姆斯先生面前,我忍氣吞聲,而且忍了很長時間。可是這次他太過分,侮辱了我,傷害了我。我知道,很不幸的是,他們母子之間有了分歧,做母親的心裡很焦慮,於是我擅自做主回到了英國,敘述——”
“因爲我付給他錢。”達特爾小姐對我說。
“事情確實如此,小姐——敘述了我所知道的情況。”利提摩先生說着,思忖了片刻,“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情況。眼下我已經失業了,很想有份體面的差使做。”
達特爾小姐瞥了我一眼,好像是詢問我還想要問什麼問題,由於我當時腦子裡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回答:“我想要從這個——這個人嘴裡知道,”更加客氣的話,我說不出口,“他們是否壓下了埃米莉家裡寄給她的一封信,或者他是否認爲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神色平靜,緘口不言,眼睛盯着地上,右手的每個指尖靈巧地頂着左手的每個指尖。
達特爾小姐態度輕蔑,向他扭過頭來。
“對不起,小姐,”他說着,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不管我在您面前多麼俯首帖耳,儘管我是個僕人,但我還是有自己的原則和立場。科波菲爾先生和您,小姐,不是同一類人。如果科波菲爾先生想從我這兒瞭解到什麼情況,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爾先生,他可以向我提出問題,但是我要維護自己的人格。”
我讓自己平靜了片刻,然後把目光投向他,說:“你已經聽到我的問題了,就請把它看成是向你提出的吧。你怎麼回答呢?”
“先生,”他回答,靈巧的手指時而分開,時而合攏,“我的回答必須是有限度的,因爲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透露給他母親,跟透露給您,是兩件不同的事情。我認爲,對於造成情緒更加低下、心情更加不愉快的信,詹姆斯先生是不大可能會讓她收到的,先生,只能點到爲止啦,不能再說下去。”
“就這個問題嗎?”達特爾小姐問我。
我表示自己沒什麼別的話要說了。“只不過,”我見他要離開,便補充說,“我明白了,在這件缺德事中這個傢伙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還有就是,由於我會把這個情況告訴那位埃米莉從小就認作父親的誠實人,我倒是要提醒眼前這個人,還是少去公共場所爲妙。”
我剛開口,他就停住了腳步,認真地聽着,神態還像平常那樣鎮定。
“謝謝,先生。但是,請原諒,先生,我得說,在這個國家,沒有奴隸,也沒有奴隸主,人們不可以藐視法律。我相信,如果那樣做,那是自取滅亡,而不至於給別人帶來什麼影響。所以說,我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用不着害怕,先生。”
說罷,他向我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也向達特爾小姐鞠了一躬,然後穿過一個冬青樹籬中間的拱門(他就是從那兒過來的),離開了。我和達特爾小姐默默無言,相互打量了片刻,她的舉止神態跟剛纔把那個人召喚過來時一模一樣。
“此外,他還說,”她說着,嘴脣慢慢向上噘,“他聽說,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海岸航行,航行結束之後會離開那兒,去過航海的癮,直到玩膩了爲止。但這件事對你來說沒有什麼意思。在那兩個高傲自大的人之間,就是在那位母親和兒子之間,裂痕比先前更大了,幾乎沒有什麼希望修復,因爲他們屬於一路人。時光流逝,他們各自都變得越來越固執己見,越來越傲慢無禮。這個你也不會感興趣的。不過,這倒是引出了我想要說的話,那個你把她當作天使的魔鬼,我指的是他從潮汐的淤泥裡救出的那個卑賤女子,”她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我,激動地豎起一根指頭,“有可能還活着——因爲我認爲,有些平凡的東西是很難消亡的。如果她還活着,那麼你一定很想找到那顆無價的珍珠,並且珍藏好。我們也想這樣啊,那樣的話,他也就不可能再一次成爲她的受害者了。至此,我們的利害關係一致。正因如此,我才叫僕人把你召喚進來,讓你聽聽剛纔說的那些情況。至於那個卑微下賤的人,要讓她嚐嚐苦頭,我使得出手段。”
從她臉上表情的變化,我明白了,有人在我身後向我走來。是斯蒂爾福思夫人,她把手伸向我,神情比上一次還要冷漠,也更加威嚴。儘管如此,我還是看得出——這一點讓我感動——神情中還是透着對昔日我愛慕他兒子的感念。她變化很大,硬朗的身子遠不如從前挺直了,秀美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頭髮幾乎全白了。但是,等她在座位上坐下之後,她還是位端莊秀美的夫人,我很熟悉那明亮而透着高傲神情的目光,在我讀書求學時,那曾是我夢中的燈光。
“把所有情況都告訴科波菲爾先生了嗎,羅莎?”
“告訴了。”
“是聽利提摩說的?”
“對,我把您爲何想要讓他知道的原因告訴了他。”
“你是個好姑娘。我和你從前的朋友通過一些信,先生,”這話她是對着我說的,“但是沒有喚醒他的理智,想到要盡一盡做兒子的責任或者義務。因此,對這件事情,除了羅莎提到的,我再沒有什麼別的奢求。這樣一來,能夠減輕你帶到我家裡來的那個體面人的心理負擔(對他,我只能說——對不起)。如果通過這種辦法可以避免我兒子再次落入處心積慮的敵人設置的重重陷阱,那該有多好啊!”
她挺直身子坐着,眼睛朝前看,眺望着遠處。
“夫人,”我說,態度畢恭畢敬,“我明白您的意思,保證不會誤解。不過,即便當着您的面,我也必須說,我從童年時候起就熟悉那個受到傷害的家庭,如果您認爲那個蒙受深深屈辱的姑娘沒有受到別人惡毒的欺騙,而她現在哪怕死上一百次,也有可能肯從您兒子的手上接過一杯水,那您就大錯特錯了。”
“行啦,羅莎,行啦!”斯蒂爾福思夫人說,因爲羅莎正準備插嘴,“沒關係,該怎樣就怎樣吧。我聽說您結婚了,先生?”
我回答,自己結婚有一段時間了。
“而且日子過得很舒心吧?我現在深居簡出,聽到的消息很少,但我知道你已經出了名。”
“我一直運氣很好,”我說,“得到了一些人的讚揚。”
“您沒有了母親吧?”問話的聲音很輕柔。
“沒有。”我回答。
“真是遺憾啊,”她回答,“如果她在的話,一定會爲您感到驕傲的。再見吧!”
她態度矜持,神情冷漠,我握住她向我伸過來的手,那隻手顯得很平靜,同她的心一樣平靜。看起來,她的傲氣可以使她的脈搏鎮靜,使她的面部遮上一層平和寧靜的面紗,透過面紗,她坐着直眺遠方。
我沿着露臺離開她們的時候不禁注意到,她們
兩個人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前方的景緻,暮色籠罩着她們。遠處的城市裡,早早點燃的燈光已經在各處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東方的天邊,灰暗的霞光依舊閃爍着。但是,在她們與城市之間形成了一片寬廣的谷地,一片霧靄升起,有如大海,正同暮色混爲一體,彷彿滾滾洪流要把她們吞沒。我有理由回憶這個情景,想起來讓我感到恐懼,因爲我還沒來得及再看上她們一眼,那洶涌澎湃的海水就涌到了她們的腳下。
我想了想聽到的這些情況,覺得應該告訴佩戈蒂先生。翌日傍晚,我便到倫敦找他。他一直在各處徘徊着,目的只有一個——找到外甥女,但他在倫敦待的時間比在別處多些。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見他在街上走過,想從那個時間還在外面徘徊的寥落的人羣中找到他害怕找到的人。
他在亨格福德市場的一家小雜貨店樓上租了間房子。我不止一次提到那個地方,當時他就是從那兒出發開始了尋人行動。我朝那兒走去,向店主打聽得知他還沒有出門,上樓就可以在他的住處找到他。
他坐在窗臺邊看書,窗臺上擺了些花草,房間裡收拾得乾乾淨淨,井然有序。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做好了隨時迎接埃米莉的準備,所以每次外出都會想自己把她帶回家。我輕輕地敲門,但他沒有聽到聲響,等到我把手碰到他肩膀上時,他才擡起頭來。
“大衛少爺來啦!謝謝您,少爺!我打心眼兒裡感謝您來看我!您請坐。熱烈歡迎,少爺!”
“佩戈蒂先生,”我說,坐到他給我搬過來的一把椅子上,“不要抱太大希望!不過,我倒是聽到了一點兒消息。”
“關於埃米莉的!”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神色緊張,一隻手捂着嘴,臉色蒼白。
“消息沒有提供她的下落,但知道她已經不跟他在一起了。”
佩戈蒂先生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默不作聲地聽我把情況告訴他。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把目光慢慢地從我身上移開後,目光下垂,一隻手撐着前額,那張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堅忍莊重的臉上透着尊嚴感,甚至是美感。他沒有插一句話,始終默默無語,似乎在隨着我的敘述追尋着埃米莉的身影,其他事情一概略過,好像根本不存在。
等到我敘述完之後,他雙手捂住臉,仍然一聲不吭。我朝窗戶外看了一會兒,又仔細端詳起那些花草來。
“您怎麼看這件事,大衛少爺?”他最後開口問了一聲。
“我認爲她還活着。”我回答。
“我不知道。或許第一個打擊太過沉重了,心裡茫然——她過去常常說到藍色的海水。她這些年來時時想到大海,難道是因爲大海要成爲她的墳墓嗎?”
他沉思着,說着這些話,聲音低沉,透着恐慌,然後他在小房間裡來回走着。
“然而,”他補充說,“大衛少爺,我可以肯定,她還活着——我心裡清楚,無論是醒着還是睡着,我都相信,我一定可以找到她——這個信念一直引導着我,支撐着我——我絕不相信自己會受騙。不會!埃米莉還活着!”
他把那隻手堅定地擱在桌子上,黝黑的臉上透出堅毅。
“我外甥女埃米莉還活着,少爺!”他語氣堅定地說,“我不知道這消息是從哪兒聽來的,怎麼會有這個消息,但我知道她還活着!”
他說這話時,就像個被神靈啓示過的人。我等待片刻,直到他能夠集中注意力看着我,才把昨晚想到的可以採取的措施解釋給他聽。
“先聽我說吧,親愛的朋友——”我開口說。
“謝謝,謝謝,心地善良的少爺!”他說,雙手緊握着我的一隻手。
“如果她來倫敦,這很可能——因爲倫敦這麼一座大城市,她要隱姓埋名地躲藏起來的話,比哪兒都方便——而如果不願意回家,除了隱姓埋名地躲藏起來,她還會希望幹些什麼呢?——”
“她是不會回家的,”他插話說,傷心地搖了搖頭,“如果她自願離開了家,也許會回家,可實際情況不是那麼回事啊,少爺。”
“如果她回到這兒,”我說,“我認爲這兒有那麼一個人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找到她。還記得嗎——用堅強的意志,記住我說的——想想自己懷着的宏偉目標——還記得瑪莎嗎?”
“我們鎮上的?”
不用給他回答,我從他的臉上就看出來了。
“你知道她在倫敦嗎?”
“我在街上見過她。”他回答,身子哆嗦了一下。
“但是,”我說,“你不知道,埃米莉在離家出走前不久的一個晚上,在你妹妹的家裡,徵得哈姆的同意,接濟過瑪莎。你也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們相遇,在那邊的房間一道說話。當時,她在門外聽着呢。”
“大衛少爺?”他回答,驚詫不已,“就是下大雪的那天晚上?”
“是那天晚上。後來就再沒有見到她。離開你之後,我就想返回同她說話,但她已經走了。當時我不願意同你提起她,現在也還是不願意,但她就是我說的那個人,我覺得我們應該同她聯繫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太明白了,少爺。”他回答。我們說話時壓低了嗓門兒,幾乎是耳語,而且持續用那種耳語聲交談着。
“你說你見過她,你覺得能找到她嗎?我希望能有幸遇上她。”
“我覺得,大衛少爺,我知道到哪兒去找她。”
“天已經暗下來了,既然我們在一起,那麼我們現在就出去,今晚就去找她,怎麼樣?”
他同意了,準備與我一道出去。我沒有流露出注意他行動的跡象,發現他在小心翼翼地整理小房間,擺好了蠟燭和點蠟燭的東西,鋪好牀鋪,最後打開抽屜,從一堆疊得整整齊齊的埃米莉的衣服中取出一件(我記得看見她穿過),還有一頂帽子,把它們放在一把椅子上。他並沒有提到這些衣物,我也沒有。毫無疑問,衣物在那兒等啊等,等了一個又一個夜晚。
“那時,大衛少爺,”我們下樓時,他說,“我把瑪莎那個丫頭幾乎看成埃米莉腳下的塵土,願上帝寬恕我,現在情況可大不一樣啦!”
我們一路向前走時,我詢問了他哈姆的情況,一方面是找話題同他說話,一方面也想知道哈姆的情況。他的說法差不多還是同原先一模一樣,說哈姆還是老樣子:“拼命幹活兒,毫不顧及自己的身體,毫無半句怨言,大家都喜歡他。”
涉及那個給他們帶來不幸的人時,我問他,哈姆的心裡怎麼想?他是不是認爲這事很危險?比如說,如果哈姆同斯蒂爾福思冤家路窄見了面,他認爲哈姆會採取什麼行動。
“我不知道,少爺,”他回答,“我也常常想到這個,但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出一個結果。”
我提醒他回憶一下埃米莉離開後那個早晨的情形,當時我們三個人聚在海灘上。“你還記得嗎,”我說,“他一臉瘋狂地看着大海,嘴裡說着‘事情的結局’。”
“我當然記得!”他說。
“你認爲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大衛少爺,”他回答,“這個問題我也問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遍,但沒有找到答案。還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儘管他和藹客氣,但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心裡挺不踏實。他對我說話時,從來都畢恭畢敬,現在也還是沒有任何改變,但他的心思絕不像淺水一樣一眼就可以見到底,深着呢。少爺,我沒法兒見到底。”
“你說得對,”我說,“我有時也爲這事焦慮。”
“我也是,大衛少爺,”他回答,“實話對您說,他這個樣子比他拼命幹活兒還要讓我揪心,儘管兩種情況都是在他身上發生的變化。我不知道他遇到那種情況會不會做出什麼暴力的事,但願他們兩個人不要遇到。”
我們走過聖堂柵欄門,進入城內。佩戈蒂先生這時不再說話了,在我身旁走着,全心全意地思索着自己畢生爲之奉獻的唯一目標,繼續朝前走,默默無語地調動自己的全部心智,使得他在芸芸衆生中顯得形單影隻。我們走到離黑衣修士橋不遠處時,他突然扭過頭,指着街道對面一個匆匆獨行的女子,我馬上知道那就是我們要尋找的人。
我們穿過街道,匆忙追趕着她。這時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們離開人羣,在一個靜謐的地方同她說話(因爲那樣我們不大容易被人注意),她也許更容易心生一個女人對那個失蹤的姑娘的關切之情。因此,我向佩戈蒂先生提議,我們先不急於同她說話,而是跟着她,之所以商議這樣做,我的心中同時還隱隱地懷着一種慾望,那就是想知道她到底要往何處去。
佩戈蒂先生同意了我的提議,我們便遠遠地跟着她,絕不能讓她消失在視線中,又絕不能走得太近,因爲她常常會朝四周張望。她一度停下來聽一支樂隊演奏,這時我們也停下來。
她一直走了很長的路,我們仍然跟着。從她那行走的樣子來看,很顯然,她是要走向一個固定的目的地。她繼續行走在繁忙的街道上,以及(我認爲)這樣神神秘秘地跟蹤某一個人,其中具有的不可思議的魅力,使得我堅持着最初的打算。最後,她拐進了一條寂靜昏暗的街道,這兒再也聽不到喧鬧聲,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羣。這時,我說:“我們現在可以同她交談了。”於是,我們加快腳步,朝着她身後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