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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故地新人,物是人非

第二十二章 故地新人,物是人非

故地新人,物是人非

我和斯蒂爾福思在那鄉間待了兩個多星期,不用說,我們大部分時間裡形影不離,偶爾也會暫時分開幾小時。他乘船的感覺不錯,不暈船,而我不行。他對駕船外出興致勃勃,樂此不疲,所以當他和佩戈蒂先生一道駕船外出時,我一般待在岸上。我住在佩戈蒂爲我準備的那個房間裡,這對我有約束,而斯蒂爾福思沒有這個約束,因爲我知道佩戈蒂成天要辛辛苦苦地照顧巴吉斯先生,所以我夜間不樂意在外面多逗留,而斯蒂爾福思住在旅館裡,不受任何約束,可以率性而爲。因此,我聽人家說,在我上牀睡覺之後,他會請漁民們在佩戈蒂先生常去的“心悅樓”喝上兩盅。還聽說他整個夜晚趁着月色,穿着漁民們的衣服,在海上漂泊,直到早晨漲潮時才返回。不過,到了這個時候,我知道,他有着好動的天性和勇敢的精神,喜歡在粗重體力活兒和惡劣的氣候條件下展示一番,如同他遇到覺得新奇的其他方面的刺激一樣,所以,我對他的任何行爲都不感到吃驚。

我們有時候分開行動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很自然地想去布蘭德斯通,重訪一下那些童年時代的老地方,而斯蒂爾福思呢,他去過那兒一次之後,自然就再沒有興趣重遊了。因此,我能夠馬上回憶起來,有那麼三四天的時間,一大早用過早餐之後,我們便各走各的,然後很晚才又在一起用晚餐。其間,他是如何打發時光的,我不得而知,只是大體上知道,他在那地方很受歡迎,他可以找到二十種方式自娛自樂,換了別人,恐怕一種都沒有。

至於我自己,獨自一人重返故地,順着昔日走過的路前行,每走一步都能喚起記憶,我徘徊在故地舊景,樂而忘返。我徘徊在那些地方,此情此景如同我記憶中常常出現的那樣,我遠走他鄉時,幼小的心靈往往會停留在故鄉。樹下的墓地是我父母長眠的地方——當只有父親躺在那兒時,我懷着憐憫之心朝它好奇地張望過,而當墓地掘開,葬下我容貌美麗的母親和她的嬰兒時,我黯然神傷,在一旁佇立過——從那之後,佩戈蒂忠心耿耿地精心看護,墓地被修整得整齊潔淨,如同一座花園,我常常在旁邊長時間地漫步。墳墓離教堂墓地的小道有一段距離,坐落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但不是太遠,我在小道上來回漫步時,可以看到刻在墓碑上的名字。教堂裡報時的鐘聲響起來時,我會被嚇一大跳,因爲在我聽來,那就像是死亡的鐘聲。我立志這輩子要出人頭地,要建功立業,這時候,我的思緒總是會與這些聯繫在一起。我的腳步聲也一直在附和着這種旋律,彷彿我這次返回故里,母親還健在,要在她身邊建一座空中樓閣。

我老家的住宅已面目全非。被烏鴉長期拋棄的鴉巢已經不知去向。那些樹木遭到砍伐,已沒有了我記憶中的形狀。花園裡一片荒蕪,雜草叢生,房子一半窗戶都緊閉着。房子裡倒是有人住,那是一位窮困潦倒、瘋瘋癲癲的先生,還有負責照顧他的人。他總是坐在我那個房間的小窗戶邊,張望着那片墓地。我尋思着,他那紛繁混亂的思緒是不是也會有我曾經縈繞於心的種種幻想。那時候,我身穿着睡衣,在充滿了玫瑰馨香的早晨,站在同一個小窗戶邊朝外張望,看到羊羣在初升的陽光下靜靜地吃草。

我們的老鄰居格雷珀先生夫婦已經到南美洲去了,他們空空蕩蕩的房子漏了雨,房屋的外牆已經溼透。奇利普先生又結婚成了家,娶了個身材高挑、瘦骨嶙峋、鼻樑高聳的女人做太太,他們有了個孩子。那孩子孱弱乾癟,腦袋碩大沉重得令身子都承受不住。他兩眼無神、目光呆滯,看樣子是在追問,爲什麼要降生到這個世界。

我徘徊在自己的故地時,總是懷着別樣的心情,悲喜交集,直到殷紅的冬日陽光提醒我返回的時間到了,這才依依惜別。可是,告別那兒之後,尤其是當我和斯蒂爾福思心情愉快地坐在熊熊爐火旁吃晚飯的時候,回味着自己到了那兒的情形,感到心曠神怡。夜裡,當我回到那間井井有條的房間之後,雖然程度有所減弱,但那種美妙的心情依然延續着。這時候,我翻閱着那本講鱷魚故事的書(該書一直放在房間裡的一張小桌子上),懷着感激之情,想到自己該有多麼幸福,因爲有了斯蒂爾福思這樣的朋友,有了佩戈蒂這樣的朋友,有了心地仁慈、慷慨大度的姨奶奶,是她代替了我那逝去的父母。

我返回要走很長的路,但到達雅茅斯最便捷的方式是擺渡。渡船把我帶到城鎮和大海之間的那一片荒灘上,我可以徑直穿過荒灘地,省得我在大路上拐一個大彎兒。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就在那片荒灘地上,離我經過的地方有一百碼距離,我每次經過時,都要進去看看,而斯蒂爾福思肯定會在那兒等着我,然後我們一同冒着凜冽的寒氣和越來越濃的霧霾,繼續朝燈光閃爍的城鎮走去。

有個漆黑的夜晚,我返回的時間比平常晚了些——因爲我們即將結束這次行程,所以我那天去布蘭德斯通告別來着——結果發現斯蒂爾福思獨自一人在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坐在火爐的前面,若有所思。他在專心致志地想着心事,所以連我走近都沒有察覺。確實,即便他沒有那麼專心致志,也很容易出現這種情況,因爲腳踩在外面的沙地上不會發出聲響,但是,我進門了之後,也沒能把他從沉思中驚醒。我緊挨他站着,眼睛看着他,但他仍然眉頭緊鎖,沉浸在自己的苦思冥想中。

我的手在他肩膀上搭了一下,把他嚇了一大跳,而他反過來也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就像個可惡的鬼魂,”他說着,語氣中透着憤怒,“一下子就降臨到我身邊!”

“不管怎麼說,我總得表明一下自己到了,”我回答,“我是不是把你從星星上召回來了?”

“不,”他回答,“不。”

“那是從哪兒把你召回來呢?”我說着,同時在他身邊坐下。

“我在看着爐火中的畫面。”他回答。

“可你把火中的畫面全毀了,不讓我看。”我說着,因爲這時他迅速把一塊燃着的柴火撥弄了一下,攪起一串通紅的火星,全往狹小的煙囪上躥,呼嘯着衝上外面的空氣中。

“我不毀掉,你也看不出個究竟,”他回答,“我厭惡這種混雜的時刻,既非白天,也非黑夜。你回來得這麼晚!都上哪兒去了?”

“我到平常去過的地方告別去了,”我回答。

“而我就一直坐在這兒,”斯蒂爾福思說,一邊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心裡想着,我們來的那天晚上,發現那些人全都歡天喜地的,他們有可能——從眼下這兒淒涼的境況來判斷——失散了,或者死亡了,或者遇上了不知道什麼災禍。大衛,我真是希望自己這二十年來有一個深謀遠慮的父親啊!”

“親愛的斯蒂爾福思,你這是怎麼了?”

“我打心眼兒裡希望自己有明智的指導!”他激動地大聲說,“我打心眼兒裡希望自己更加理想地規劃自己!”

他情緒激動,言談舉止中透着沮喪,令我頗感驚詫。我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反常。

“做個佩戈蒂這樣的窮苦人,或者他那個愣頭傻腦的侄子,”他說着,一邊站起身,悶悶不樂地斜靠在壁爐架上,臉朝着爐火,“也會比現在的我強,哪怕我比他們富有二十倍、聰明二十倍也罷。也會比過去這半小時中待在這該死的船屋裡,自己折磨自己要強!”

我對他身上出現的這種情緒上的變化感到惶恐,所以,剛一開始時,我只能緘口不言地看着他,看着他佇立在那兒,用手託着斜着的頭,鬱鬱寡歡地向下看着爐火。最後,我態度懇切地請求他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他如此異乎尋常地窩火,即便我不指望對他出什麼主意,也讓我對他表達我的同情之心。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便哈哈大笑起來——一開始笑聲中透着煩躁,但很快就開心開懷了。

“得啦,沒事,雛菊!沒事了!”他回答,“我在倫敦的旅館裡告訴過你,有時候覺得自己不輕鬆。就在剛纔,我成了自己的一個噩夢——我想,自己一定是做了場噩夢。有時候覺得百無聊賴,心裡便會想起一些童話來,但不知道是些什麼童話。我感覺我把自己當成了那個‘毫不在意’,結果成了獅子的食物的壞孩子——我認爲,這比當了狗的食物要更偉大。老婦人們稱爲毛骨悚然的情況,我從頭至腳都感覺到了。我害怕我自己。”

“我覺得,你不害怕別的任何東西。”我說。

“可能也不盡然,可能有很多東西也是我害怕的,”他回答,“行啦!都過去啦!我不想再爲這事煩惱了,大衛。但我再跟你說一聲,我的好夥計,如果我有個態度堅定而又深謀遠慮的父親,那就對我有利了(其實不只是對我)!”

他臉上的表情一直很豐富,不過,他凝視着爐火,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臉上表露出陰鬱而又誠懇的神態,我從未見過。

“事情到此爲止吧!”他說着,做了個手勢,好像要把什麼輕飄飄的東西拋向空中,“像麥克白說的那樣,‘啊,鬼魂已消失,我又是個男子漢啦!’現在我們吃飯吧!但願我沒有(像麥克白那樣)慌里慌張、大驚失色,結果中斷了宴會,雛菊。”

“可是我不知道他們人到哪兒去了!”我說。

“天知道,”斯蒂爾福思回答,“我信步到渡口去找你,之後,就又信步到這兒,發現空無一人。這讓我心裡琢磨起來,你剛纔也看到了我在想着心事。”

說話間,格米治太太挎着個籃子進了屋,我們弄清楚了屋裡空無一人的原委。她匆匆忙忙出去購買急需的東西,要趕在漲潮前、佩戈蒂先生返回前準備好,這期間門沒有關上,因爲哈姆和小埃米莉會回來得早,以免她不在屋裡時他們就回來。斯蒂爾福思興高采烈地問候致意,還半開玩笑似的擁抱了她,使得格米治太太的情緒高漲了許多,然後,他拽着我的胳膊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他自己的情緒改善了,程度並不亞於格米治太太,因爲他倆又和平時一樣熱情洋溢起來。我們一路朝前走着,他談笑風生,說個不停。

“這麼一來,”他興致勃勃地說着,“我們明天就要結束這種海盜似的生活啦,對不對?”

“我們說好了,”我回答,“公共馬車上的位置都已經訂好了,這你知道。”

“唉!我看是毫無辦法了,”斯蒂爾福思說,“除了在這兒的大海上漂着,我幾乎都忘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要是沒有其他事情該有多好。”

“只要有持續新鮮刺激的事情,就是這樣。”我說着,哈哈大笑起來。

“很可能只有這樣。”他回答,“不過這話從我這位心地友好、天真無邪的年輕朋友的嘴裡說出來,就顯得有點兒揶揄的味道啦。行啦!老實說,我自己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大衛。我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不過,趁着好時機,我也能把機會抓牢。我覺得,自己作爲這片海域中的領航員,已經通過了合情合理的考覈。”

“佩戈蒂先生說,你是個奇才。”我回答。

“是個航海的奇才吧,呃?”斯蒂爾福思笑着說。

“確實,他是這麼說來着,而你也知道,這話說得實在,因爲知道你幹什麼事情都會熱情高漲,而且輕而易舉就精通了。這是你身上最最令我驚詫不已的,斯蒂爾福思——你才華橫溢,怎麼這麼有一陣沒一陣地施展一下竟然就心滿意足了呢?”

“心滿意足?”他樂不可支地回答,“我絕不會心滿意足,除了面對着你清新稚嫩的樣子,溫文爾雅的雛菊。至於說到有一陣沒一陣,我可沒學會那一套本領,把自己拴在一隻輪子上,不停地轉啊轉,因爲當今的伊克西翁們就是這麼幹的。不知怎地,我當初學徒的時候沒有學好,可現在也不想學了——我在這兒買了一條船,你可知道嗎?”

“你真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斯蒂爾福思!”我情緒激動地說着,接着又打住了——因爲我還是頭一回聽他說到這事,“沒準你永遠也不想再來這兒呢!”

“這個我說不準,”他回答,“我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不管怎麼說,”他邊說邊拉着我快步向前走,“有一條船要出售,我就把它買下來了——是一條快速橫帆船,佩戈蒂先生說的,實際上也是——我不在的時候,佩戈蒂先生就是船的主人。”

“我現在明白你的心思啦,斯蒂爾福思!”我欣喜若狂地說,“你假託是給自己買的,實際上想替他做件好事。我瞭解你,我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親愛的心地善良的斯蒂爾福思,對於你慷慨樂善的行爲,我該怎樣才能表達我內心的想法啊?”

“別說了!”他說着,臉都紅了,“說得越少越好。”

“難道我不知道?”我大聲說,“我不是說過嗎,對你而言,面對這麼純樸的人表露出快樂或悲傷,或者任何一種情感,都不會無動於衷的!”

“是啊,是啊,”他回答,“你對我說夠了這樣的話。就讓它過去吧,我們說得已經夠多了!”

我們用比剛纔更快的速度朝前走着,而他對這個話題如此輕描淡寫,我怕再說下去會惹他不高興,便只在心裡面暗自琢磨。

“那條船必須重新裝配一下,”斯蒂爾福思說,“我會把利蒂摩留下來負責這件事,這樣船裝配停當了我就可以知道。我告訴你利蒂摩已到這兒來了嗎?”

“沒有。”

“哦,他來了!今天上午到的,帶來了我母親的信。”

我們對視了一下,我注意到,這時他臉色顯得很蒼白,連嘴脣都是蒼白的,但仍然目光堅定地看着我。我擔心,恐怕他和他母親之間有了什麼分歧,才使得他剛纔獨自一人在火爐邊想着心事。我的話裡含有這方面的意思。

“哦,不!”他說着,搖了搖頭,露出了笑容,“沒有這種事!對,他已經來了,歸我使喚的那個人。”

“還跟往常一樣嗎?”我問了一聲。

“還跟往常一樣,”斯蒂爾福思說,“像北極一樣,既遙遠又寧靜。他負責給船重新命名。船現在叫‘暴風雨中的海燕’號,可佩戈蒂先生怎麼會喜歡‘暴風雨中的海燕’號這個名字啊!我要給船重新命名。”

“取個什麼名字呢?”我問。

“‘小埃米莉’號。”

他繼續目光堅定地看着我,我理解爲,他這是在提醒我,他不喜歡因爲自己關愛他人而受到讚許。我在臉上情不自禁地表露出自己心裡有多麼喜悅,不過沒有說什麼。他還是跟平常一樣露着微笑,似乎很輕鬆。

“看這兒,”他說着,眼睛朝前面看着,“小埃米莉本人來了!那傢伙同她在一起,呃?天哪,他還真是個騎士,同她形影不離呢!”

這些日子,哈姆當上了造船匠,他這方面的天賦現在得到了發揮,已經成了個熟練的工匠。只見他穿着工裝,看上去有點兒粗魯,但顯得男子氣十足,對他身邊那個嬌豔欲滴的小美人來說,倒是很合適的保護人。確實,他臉上的表情透着坦率、真誠,有一種對她毫不掩飾的自豪感,還有對她深深的愛意,這一切在我看來,是最最美麗的形象。在他們朝我們走過來的當兒,我心想,哪怕就這一方面,他們也是很般配的。

我們停住腳步同他們打招呼,這時候,埃米莉一臉羞怯,把手從哈姆的胳膊處抽了出來,把手伸向斯蒂爾福思和我時,臉上羞得通紅。我們相互寒暄了幾句,他們繼續朝前走了。這時候,她不願再挽着哈姆的胳膊,但仍然顯得羞怯和拘束,自顧自地走着。在一輪新月的光線下,我們目送他們漸漸遠去,我覺得這一切美妙動人、令人神往,斯蒂爾福思似乎也有同感。

突然,有個年輕女人從我們身邊過去——顯然是在追趕他們。剛纔她過來時,我們沒有注意,但她從我們身邊走過時,我看清了她的臉,覺得似曾相識。女人衣衫單薄,看上去唐突放肆,形容枯槁,招搖惹眼又一臉窮酸。此時,她似乎把一切都交給了呼嘯着的風,心裡沒有想着別的,只是要追趕上他們。遠方地平線一片昏暗,他們的身影消失其中,在我們與大海和雲朵之間只留下荒灘一片,她的身影同樣也消失其中,仍然和先前一樣,沒有追趕上他們。

“那黑影在追那女孩呢,”斯蒂爾福思說着,靜靜地站立住了,“什麼意思?”

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低,我聽起來覺得有點兒怪。

“我想,她一定想要向他們乞討。”我說。

“乞丐倒是沒什麼新奇的,”斯蒂爾福思說,“但乞丐今天晚上這種樣子,倒是件挺奇怪的事。”

“爲什麼?”我問他。

“老實說,也沒有什麼更充分的理由,我只是心裡想着罷了。”他停了一會兒接着說,“覺得黑影從我們身邊過去時,是這麼回事。我納悶,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想準是從這堵牆陰影處跑出來的,”我說着,這時我們走過的路邊正好有一堵牆。

“黑影消失了!”他扭過頭來說,“但願所有邪惡的東西都隨之全部消失。我們現在該吃晚飯了!”

然而,他還是扭過頭朝着遠方那波光粼粼的海岸線一次又一次地張望。我們前面的路程很短了,可他幾次都前言不搭後語地表示,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

是等到我們在餐桌邊坐定,感到溫馨愉快、其樂融融,火光和燭光映照在我們身上,這時候,他似乎才忘了這件事。

利蒂摩已經在那兒了,我感覺他還和平常一樣。我對他說,我希望斯蒂爾福思夫人和達特爾小姐一切都好,這時,他畢恭畢敬地回答(當然也很體面),她們還好,並對我表達了謝意,還轉達了她們對我的問候。就說了這麼些話,但是,我覺得他似乎再明確不過地在向我表明:“您還嫩着呢,先生,您還嫩得很呢。”

我們吃晚飯時,利蒂摩一直待在一個角落裡注視着我們,或者正如我心裡想的,不如說一直在注視着我。等到我們的晚餐吃得差不多時,他就向前朝餐桌走了一兩步,對着他的主人說:“對不起,少爺,毛切爾小姐到這兒來了。”

“誰?”斯蒂爾福思大聲問,感到頗爲驚訝。

“是毛切爾小姐,少爺。”

“嗯,她到這兒來幹什麼?”斯蒂爾福思說。

“這兒好像是她的故鄉呢,少爺。她告訴我,由於職業的需要,她每年都會來一趟,少爺。我是下午在街上遇見她的。她想知道,晚飯後您肯不肯賞臉讓她來服侍您,少爺。”

“你認識那位我們剛纔談到的女巨人嗎,雛菊?”斯蒂爾福思問。

我只得如實相告——即便在利蒂摩面前暴露這麼一個弱點,我都感覺很羞恥——我完全不認識毛切爾小姐。

“那這樣的話,你得認識她,”斯蒂爾福思說,“因爲她是世界上的七大奇觀之一。毛切爾到了之後,請她進來。”

我心情激動,對這位女士充滿了好奇,尤其是在我提到她時,斯蒂爾福思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斷然拒絕回答我提出的有關她的任何問題。因此,我心裡充滿了期待,直到餐桌上桌布撤走半小時之後,我們坐在爐火前面喝着葡萄酒,這時房門開了,利蒂摩還和平常那樣泰然自若,不苟言笑地通報:“毛切爾小姐到了!”

我朝門口看去,結果什麼也沒有看到。我仍然盯着門口,心想毛切爾小姐怎麼這麼長時間還不露面,突然,令我驚詫不已的是,在我和房門之間立了一張沙發,一個胖乎乎、矮墩墩的女人步履蹣跚地從沙發邊冒了出來,大概四十到四十五歲的樣子,長着一顆碩大的腦袋和一張寬闊的臉龐,有一雙淘氣的灰眼睛,兩隻胳膊短小得出奇。所以,在她向斯蒂爾福思擠眉弄眼的時候,爲了使自己能把一根指頭淘氣地按住那短平而又上翹的鼻子,她不得不趕到中間去迎接手指頭,讓鼻子頂在它上面。她的下巴頦肉肉的,是那種人們通常稱作的雙下巴,把帽帶連同帶結都完全吞沒了。脖子看不見,腰部看不見,兩條腿也看不見,這些都是不用說的。因爲如果她有腰的話,雖然在腰所處的位置以上,長度會超過正常的長度,雖然正如一般人的情況一樣,她也以一雙腳爲終點,但她的身材極矮,站在一把普通椅子旁,就像站在一張桌子旁,她把隨身帶來的包放在座位上。這位女士穿着非常隨便,正如我上面描述的,她好不容易把鼻子和手指湊到一塊兒,站着的時候必須把頭側向一邊,目光犀利的眼睛一定有一隻緊閉着,露出一副少見的狡猾世故的嘴臉。她向着斯蒂爾福思擠眉弄眼好一會兒之後,便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哎喲!我的花兒!”她興高采烈地開口,衝着斯蒂爾福思搖了搖頭,“你到這兒來了,可不是嘛!哦,你個淘氣的孩子,不要臉的東西,大老遠離開家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啊?一定是來幹什麼壞事的。哦,你可真是個精明狡猾的人,斯蒂爾福思,你就是這樣的,而我屬於另一個,對不對?哈,哈,哈!你現在敢下一百比五英鎊的賭注,說你不會在這兒遇上我,對不對?我的天哪,跟你說吧,我哪兒都去。東西南北,哪兒都去,就像變戲法的裹在太太小姐們手帕裡的半個克朗一樣。談到手帕——還有談到太太小姐——你真是你那有福氣的母親的莫大安慰啊。親愛的孩子,這話是正是反,我就不明說啦!”

毛切爾小姐說這番話的時候,解開了帽帶往後面一甩,然後在火爐前的一隻踏腳凳上坐了下來,一邊喘着粗氣——這樣一來,擋在她頭頂上的桃花心木餐桌就成了一個遮風擋雨處。

“哦,我的天哪!”她接着說,兩隻手一邊一隻拍她的小膝蓋,目光犀利地朝我看了看,“我體形太胖了點兒,這是事實,斯蒂爾福思。上樓梯之後,我喘氣都要費很大的勁兒,就像汲一桶水一樣。如果你看見我在樓上的窗戶邊朝外張望,你會認爲我是個漂亮的女人呢,對不對?”

“我不管在哪兒看到你,都會這樣認爲。”斯蒂爾福思回答。

“去你的,你這小狗兒,去!”矮個子女人大聲說着,用剛纔擦臉的手帕朝斯蒂爾福思揮舞了一下,“別沒規矩!我可實話告訴你,同時以名譽擔保,我上個星期到了米賽爾斯夫人家裡——那才真叫漂亮女人啊!她顯得多年輕啊!我在房間裡等着她時,米賽爾斯本人進來了——那才真叫帥氣男人啊!他顯得多年輕啊!戴了假髮也顯得年輕,因爲他都戴了十年假髮——他不停地衝着我甜言蜜語,對我恭維有加,弄得我都想搖鈴叫僕人了。哈!哈!哈!他倒是個討人喜愛的可憐蟲,不過他要規矩一點兒纔是。”

“你爲米賽爾斯夫人做了些什麼?”斯蒂爾福思問。

“那可是秘密,我的乖乖寶貝兒。”她回答,同時又輕輕地碰了碰鼻子,皺了皺眉頭,眨了眨眼睛,就像個智力非凡的小精靈,“用不着你操心!你想要知道,我是不是讓她不再掉頭髮,或者把頭髮染了,或者美化她的皮膚,或者給她修整眉毛,對不對?寶貝兒,等我告訴你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你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嗎?”

“不知道。”斯蒂爾福思說。

“我曾祖父叫沃克,我的乖乖小寶貝兒,”毛切爾小姐說,“他是家世久遠的沃克家族的傳人,我就是從胡克·沃克那兒繼承了全部遺產。”

除了那鎮定自若的神態之外,毛切爾小姐眨眼的功夫也無與倫比。她在聽別人說話,或者她說了話之後等待別人回答時,總是一動不動,態度狡猾地將腦袋歪向一邊,一隻眼睛像喜鵲那樣朝上翻着,那樣子也是奇妙無比。我完全驚呆了,坐在那兒直愣愣地盯着她,已經忘乎所以,恐怕連禮貌規則都拋諸腦後了。

到了這時候,她已經把椅子拉到她身邊,正從那隻包裡忙不迭地掏出(每次往裡掏時,胳膊伸進去,都到了肩膀)大量的小瓶子、海綿、頭梳、刷子、小塊法蘭絨、幾把小燙髮夾子,還有一些別的工具。她把這些東西全堆在椅子上。她掏着掏着,突然停了下來,很令我侷促不安的是,她衝着斯蒂爾福思說:“你這位朋友是誰?”

“科波菲爾先生,”斯蒂爾福思說,“他想認識你呢。”

“行啊,那麼,他會認識的!我覺得,看他樣子好像我認識!”毛切爾小姐回答,一搖一擺地向我走過來,手裡提着那個包,邊走邊衝我笑,“臉蛋兒像個桃子!”我坐在那兒,她踮起腳站着,伸手在我臉上掐了一把,“真招人喜愛!我非常喜愛吃桃子。毫無疑問,很高興認識你,科波菲爾先生。”

我說,能夠有幸結識她,自己深感榮幸,同時,高興的心情是共同的。

“哦,天哪,我們多麼禮貌客氣!”毛切爾小姐激動地大聲說,一邊試圖用她那一丁點兒大的小手捂住那張寬闊的大臉,其場景荒謬可笑,“不過,這是一個充滿着欺人之談的世界,難道不是嗎?”

這是衝我們兩個人說的心裡話,那隻一丁點兒大的小手從面部移開之後,又一次連同胳膊掩埋進了包裡。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毛切爾小姐?”斯蒂爾福思問。

“哈!哈!哈!可以肯定,我們是一夥兒令人怡情爽神的騙子,對不對,我的心肝寶貝兒?”矮個子女人回答,還在包裡面搜尋着東西,腦袋歪向一邊,眼睛朝空中看着,“看看這兒!”她從包裡掏出了一件東西,“俄國王爺剪下的指甲片!我可是稱他爲顛三倒四的‘字母王爺’,因爲他的名字裡包含了所有字母,亂七八糟地擠成一堆。”

“這位俄國王爺是你的一位主顧,對嗎?”斯蒂爾福思問。

“你說得不錯,我的乖乖寶貝兒。”毛切爾小姐回答,“我給他修剪指甲來着,一個星期兩回!手指甲和腳指甲一道修剪!”

“我想,他給的報酬很豐厚吧?”斯蒂爾福思說。

“他付報酬同他說的大話一樣,慷慨大方着呢,寶貝孩子,”毛切爾小姐說,“王爺纔不是你們這種把鬍子颳得精光的人。如果你見識過他那兩撇大鬍子,你也會這樣說的。那鬍子是天生紅色的,但人工染成了黑色。”

“那肯定出自你的巧手吧?”斯蒂爾福思說。

毛切爾小姐眨了眨眼睛表示認可。“不得已非打發人請我去,沒有辦法。氣候會影響染色。在俄國好好的,但在這兒不行。那麼一位生着赭色毛髮的王爺,你有生以來都沒見識過,就像一堆廢鐵!”

“就是這個原因,你剛纔叫他騙子嗎?”斯蒂爾福思問。

“哦,你是個少年精英,不是嗎?”毛切爾小姐說着,使勁地搖了搖頭,“我說的是,總的來說,我們全是騙子。我給你們看了王爺的指甲片,以便證明這一點。在那些名門望族的家庭裡,對我而言,王爺的指甲比我所有的才智加在一起還管用。我四處隨身帶着,因爲這是最具說服力的推薦。如果說毛切爾小姐給王爺剪指甲,她一定有兩下子。我把指甲送給那些年輕的夫人,她們便把指甲放進紀念冊裡,我相信是這樣。哈!哈!哈!我敢說,‘整個社會制度’(就像人們在議會演講時所說的那樣)就是王爺的指甲制度!”這個矮小得不能再矮小的女人說着,一邊試圖把自己短小的胳膊交叉在一起,同時點了點自己碩大的腦袋。

斯蒂爾福思開心地哈哈大笑,我也笑了起來。毛切爾小姐一直不停地搖着頭(頭歪向一邊歪得很厲害),一隻眼睛朝上看,另一隻眼睛眨了眨。

“行啦,行啦!”毛切爾小姐說着,猛然拍了拍自己的小膝蓋,起身,“這不是正經事兒,來吧,斯蒂爾福思,我們探索一下兩極地區,把事情辦妥帖了再說。”

於是,她挑了兩三件小器具,還有一隻小瓶子,然後問了一聲(這令我感到很驚詫)桌子是否承受得住。聽到斯蒂爾福思肯定的回答後,她拖來一把椅子靠着桌子,請我扶她一把,讓她爬到桌子上,動作很靈巧,好像那是個舞臺。

“如果你們當中有哪個看到了我的腳踝,”她穩穩當當地站到桌子上之後說,“就請說出來,那我就回家去把自己結果了。”

“我沒看見,”斯蒂爾福思說。

“我沒看見。”我說。

“那好,”毛切爾小姐大聲說,“我就答應活下去吧。好,小鴨,小鴨,小鴨,快到邦德太太這兒來挨殺!”

她這是在像唸咒一樣召喚斯蒂爾福思過去,將他置於她的擺佈之下,因爲他應召坐了下來,背靠着桌子,笑臉對着我,把頭乖乖地讓給毛切爾小姐檢查,很顯然,沒有別的目的,就是讓我們開心。毛切爾小姐站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對着斯蒂爾福思,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又大又圓的放大鏡,透過放大鏡查看着他那頭濃密的棕色頭髮,真是一幅令人驚歎的景象。

“你真是個英俊帥氣的小夥子啊!”毛切爾小姐簡略地查看一番之後說,“要是沒有我,十二個月之後,你的頭就會禿得像個修士。年輕的朋友,半分鐘的工夫,就會把你的頭髮收拾得亮閃閃的,頭髮卷兒保持十年不走樣兒!”

說完,她便把小瓶子裡的東西在一小塊法蘭絨布上倒了一些,接着又把這種具有神奇功效的東西弄一些到一把小刷子上,然後開始用這兩樣東西對着斯蒂爾福思的腦袋又是塗又是擦,忙活的勁頭我見所未見。她的嘴還一直說個不停。

“有個叫查利·派伊格雷夫的,也就是公爵的兒子,”毛切爾小姐說,“你認識查利嗎?”她扭過頭瞥了一眼斯蒂爾福思的臉。

“有點兒熟。”斯蒂爾福思說。

“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啊!瞧他那絡腮鬍!至於他的腿嘛,要是查利有一雙腿該有多好(可惜沒有),那準是舉世無雙。你相信嗎,他竟然不想要我服侍了——還是在近衛騎兵團?”

“他瘋了嗎?”斯蒂爾福思說。

“看起來像是瘋了,不過,不管是瘋了,還是神志清醒,他就是這麼幹的,”毛切爾小姐說,“你猜他幹什麼去了嗎,他進了一家賣香水的商店,說想買一瓶馬達加斯加水。”

“查利真這麼幹啦?”斯蒂爾福思問。

“查利真這麼幹了。但是,人家店裡沒有馬達加斯加**賣。”

“那是什麼?喝的東西嗎?”斯蒂爾福思問。

“喝的?”毛切爾小姐回答,停下了手裡的活兒,拍了拍他的臉蛋,“你知道嗎?修整他自己的絡腮鬍用的。店裡面有個女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簡直就是一隻格里芬——她甚至連那種**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對不起,先生,’那怪獸對查利說,‘它不是——不是——不是胭脂,對不對?’‘胭脂,’查利對怪獸說,‘竟然會衝有教養人的耳朵說出這種說不出口的東西,你認爲我需要胭脂嗎?’‘沒有冒犯的意思,先生,’怪獸說,‘人們用了許許多多名字來問我們有沒有那種東西,所以我以爲您也是要那個呢。’這就是,孩子啊。”毛切爾小姐繼續說,像剛纔一樣,手裡還是忙着擦個不停,“我給你說到的怡情爽神的騙子的另一個例子。我自己也用那種方式幹過——或許說得很多——或許說得很少——但話要說得巧妙,孩子啊——沒關係的!”

“你指的是哪一種方式?是胭脂的那種嗎?”斯蒂爾福思問。

“是指把這個和那個拼合在一起,我的幼稚小學生啊,”警覺慎重的毛切爾說着,一邊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各行各業都有秘方,按照秘方配製出來的東西就可以達到預期的效果了。我說的是,我自己幹過一點兒這方面的事。有個老年貴婦,她把它叫作脣膏。另有一個,她把它叫作手套。另有一個,她把它叫作衣服飾邊。另有一個,她把它叫作扇子。她們叫它什麼,我就叫它什麼。我把它提供給她們,可一直玩的就是這種把戲,大家心照不宣,但沒過多久,她們就會覺得,在我面前,像面對整整一個客廳的人把它往臉上抹。而當我服侍着她們的時候,她們有時候會對我說——臉上抹着那東西——厚厚的一層,完全沒錯——‘我看上去怎麼樣,毛切爾?臉色顯得蒼白嗎?’哈!哈!哈!哈!這難道不怡情爽神嗎,小朋友!”

毛切爾小姐站在桌子上的樣子,我一輩子都沒有見識過,她繪聲繪色地講述着這件有趣的事情,一邊忙不迭地擦着斯蒂爾福思的腦袋,還在他的腦袋上方朝我擠眉弄眼。

“啊!”她說,“這兒不大時興這樣的東西。這麼一來,我又得離開了!從我到這兒之後,就沒見過一個容貌美麗的女人,傑米。”

“沒見過嗎?”斯蒂爾福思說。

“連個影兒都沒見過。”毛切爾小姐回答。

“我想,我們可以讓她看到一個真真切切的美人,對吧?”斯蒂爾福思說着,眼睛看着我,“呃,雛菊?”

“可以,確實可以。”我說。

“啊哈?”矮小個子女人大聲說,目光犀利地看着我的臉,然後轉過去瞅了一眼斯蒂爾福思的臉,“哼?”

她“啊哈”一聲的感嘆,聽起來像是衝着我們兩個人的,而“哼”一聲就好像只是衝着斯蒂爾福思一個了。兩聲似乎都沒有得到回答,她繼續擦着,腦袋歪向一邊,一隻眼睛朝上看,好像是要在空中找到答案,而且充滿了信心,相信很快就會有答案。

“是你的妹妹嗎,科波菲爾先生?”毛切爾小姐說着,停頓了一會兒,眼睛依然朝上看着,“啊,啊?”

“不是,”沒等我開口回答,斯蒂爾福思就說,“絕不是這麼回事,相反,科波菲爾先生先前——或者是我弄錯了——深深地愛慕着她。”

“啊,難道現在不愛慕了嗎?”毛切爾小姐問,“他感情不專一嗎?哦,真丟人!他是不是見花就採、見異思遷,直到波利滿足了他的情感?——她的名字是叫波利嗎?”

矮小個子女人冷不防對我冒出這麼一個問題,還用探尋的目光看着我,弄得我一時不知所措。

“不是,毛切爾小姐,”我回答,“她名叫埃米莉。”

“啊哈?”她還和剛纔一樣大叫了一聲,“哼?我真多嘴!科波菲爾先生,我是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啊?”

涉及這個話題時,她說話的腔調和神態,讓我覺得心裡不舒服。我一臉嚴肅,程度超出了我們三個人先前的狀況,並且說:“她不僅美麗可愛,而且端莊賢淑,她已經訂婚,就要出嫁了,要嫁的人生活境遇也和她的相同,值得她愛、配得上她。我傾慕她容顏美麗,同時也欣賞她通情達理。”

“說得好!”斯蒂爾福思大聲說,“說得好,說得好,說得好啊!我現在來如實相告,不讓她猜了,滿足這位小法蒂瑪的好奇心,親愛的雛菊。毛切爾小姐,那姑娘眼下在奧默和喬蘭姆

的店鋪裡學手藝,或者說當學徒什麼的。那是鎮上一家經營加工鈕釦、針線、短襪、緞帶等零星服飾用品,還有婦女服飾用品等的店鋪。你聽明白了嗎?是奧默和喬蘭姆的店鋪。我朋友剛纔說她已經訂了婚,要嫁的是她的表兄,名叫哈姆,姓佩戈蒂,職業是造船匠,也住在鎮上。姑娘和親戚生活在一起,那親戚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姓佩戈蒂,職業是出海打魚,也住在鎮上。她是世界上最最美麗可愛和最最嫵媚動人的小仙女。我無比愛慕她——就如同我的朋友一樣。要不是顯得有可能輕視了她的心上人,因爲我知道我的朋友聽了也會不高興,我準會補充一句:在我看來,她似乎糟踐了自己,我可以肯定,她本來可以找到更理想的意中人。我發誓,她生來就是做貴婦人的料兒。”

斯蒂爾福思慢條斯理、清晰明瞭地說着這番話,毛切爾小姐認真地聽着,腦袋歪向一邊,一隻眼睛朝上看着,似乎仍然在找着答案。他話一說完,她立刻又興致勃**來,滔滔不絕地說開了,此情此景令人吃驚。

“哦!情況就是這樣的嗎?”她情緒激動地大聲說,手裡用剪刀不停地修剪起斯蒂爾福思的絡腮鬍,剪刀在他腦袋四周晃動着,“非常好,非常好啊!是個很長的故事,結尾時應該是,‘從此以後,他們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是不是應該這樣?啊!那個嵌字順口溜怎麼說的來着?

我愛我的愛人有個E,

因她美麗可愛萬人迷(enticing)。

我恨我的愛人有個E,

因她許了別人我生氣(engaged)。

我曾領她前往美妙地(exquisite),

邀她同我私奔不分離(elopement)。

她芳名就叫作埃米莉(Emily),

家住在附近的東村裡(east)。

哈!哈!哈!科波菲爾先生,我這人是不是變化無常啊?”

她只是神態誇張地看着我,目光狡黠,沒等我來得及回話,也沒有喘一口氣,就接着說:“行啦!如果說我把哪個淘氣鬼修整得無可挑剔,那你就是,斯蒂爾福思。如果說我見識了世界上什麼傻腦袋瓜的話,那就算見識了你的啦。我跟你說話,你聽見了嗎,寶貝兒?我見識了你的傻腦袋瓜啦。”她低着頭瞥了一眼他的臉,“傑米,你現在可以撤下了(我們在宮廷裡就是這麼說來着)。如果科波菲爾先生坐到這把椅子上,我就來給他修正一下。”

“你的意思呢,雛菊?”斯蒂爾福思問,笑着讓出了他坐的椅子,“需要修正一下嗎?”

“謝謝您,毛切爾小姐,今晚就免了吧。”

“不要拒絕。”小個子女人說,一邊打量着我,神態就像是個鑑賞家,“把眉毛添出一段來。”

“謝謝您,”我回答,“下次吧。”

“朝鬢角方向延長八分之一英寸就成啦,”毛切爾小姐說,“我們讓它兩個星期就長出來。”

“不用啦,謝謝您,這會兒就免了吧。”

“要不修整一下眉梢,”毛切爾小姐敦促着,“不幹?那就向上修出個髮型,好現出兩邊的絡腮鬍。來吧!”

我在謝絕的時候,臉漲得通紅,因爲我覺得這觸到了我的軟肋。但是,毛切爾小姐看出來了,我眼下並沒有要接受她在我身上施展修飾技藝的意思;同時也看出,儘管她把那隻小瓶子舉到一隻眼前晃來晃去,爲的是要強化她的說服力,但一時沒法兒令我動心,於是說,下次儘早給我修整,接着請求我搭一把手,扶她從桌子上下來。我攙了她一把,她便動作輕盈地下來了,然後動手把帽帶子往下巴頦上勒。

“費用,”斯蒂爾福思說,“是……”

“五先令,”毛切爾小姐回答:“再便宜不過啦,孩子。我是不是情緒變化無常啊,科波菲爾先生?”

我彬彬有禮地回答:“一點兒也沒有。”不過,我在心裡覺得她就是這樣的人。因爲這時候,我看見她把斯蒂爾福思給她的兩枚半克朗硬幣向上一拋,就像個賣餡餅的小販似的,然後又接住,把錢放進口袋裡,再重重地拍了一下。

“這就是錢櫃子,”毛切爾小姐說着,又站在椅子邊,把先前從包裡掏出來的那一大堆七七八八的小玩意兒放了回去。“我把東西都收齊了嗎?看起來收齊了。可不能像大高個子內德·比德伍德那樣啊,當時人家把他領到教堂去‘要他同一個女子結婚’,正如他說的,他把新娘子拋到了腦後。哈!哈!哈!內德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不過挺滑稽可笑!行啦,我知道我讓你們傷心欲絕了,不過我必須得離開你們啦。你們可一定得鼓足全部的勇氣,忍受這種痛苦。再見,科波菲爾先生!多保重自己,諾福克郡的小傢伙!看我一直嘮叨個沒完!都是你們這兩個可憐蟲惹的事。我原諒你們啦!‘鮑勃是我!’——初學法語的英國人說‘晚安’就是這樣。我覺得它聽起來像是說英語,‘鮑勃是我’,我的小寶貝兒們!”

她把那個包往胳膊上一挎,喋喋不休、步履蹣跚地走向門口。到了門口,她又停住了,問可不可以給我們留下她的一綹頭髮。“我是不是情緒變化無常啊?”她補充說,作爲對剛纔這個許諾的一句評價,然後指頭頂着鼻子,離開了。

斯蒂爾福思哈哈大笑起來,弄得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不過說實在的,要不是先笑在前,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得出來。我們哈哈大笑了一陣子,已經笑不出聲來,他這纔對我說,毛切爾小姐交際甚廣,而且會各種各樣的方法,爲形形色色的人服務。他說,有些人僅僅把她當作怪人,拿她尋開心,但是,她頭腦精明、目光敏銳,跟她所認識的所有人不分上下。胳膊雖然短,但心計很長。他還對我說,她說自己東西南北哪兒都去過,那倒是實話,因爲走南闖北,穿梭於邊陲各地,似乎到處招攬顧客,什麼人都熟悉。我問他毛切爾小姐的性情如何,是不是會惡作劇,通常是否善惡分明,但是,問了兩三次,他都沒有理會我的問題。於是,我不再問了,或者不記得再問了。相反,他語速很快,津津樂道地說她本領如何如何了得,說她收入如何如何豐厚,還說如果我有機會領教她的本領,接受她的服務,就知道她對施行科學拔罐放血法很在行。

我們夜間談話時,毛切爾小姐成了我們的主題。我們告別去睡覺時,我下樓去,斯蒂爾福思隔着樓梯扶欄在我後面大聲說:“鮑勃是我!”

我到巴吉斯的家門口時,發現哈姆在他家門口來回走着,感到很吃驚。但更令我吃驚的是,我從他口裡知道,埃米莉在屋裡。我自然要問,他爲何沒有一同到裡面去,而是獨自一人在街面上徘徊。

“啊,您看,大衛少爺,”他回答,語氣猶豫不決,“埃米莉,她同一個人在裡面談話。”

“我倒是認爲,”我微笑着說,“正因爲這個原因,你才應該也在裡面,哈姆。”

“是啊,大衛少爺,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他回答,“可是,您要知道,大衛少爺,”他壓低了嗓門,語氣很嚴肅,“是個年輕女人,少爺——一個年輕女人,埃米莉過去認識的,現在不應該再有什麼交往了。”

聽這麼一說,我立刻想了起來,兩小時之前,我看到那個追蹤他們的人影。

“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大衛少爺,”哈姆說,“整個鎮上的人都把她踩在腳下。前後左右,大街小巷,全都如此。人們見了她,唯恐避之不及,甚過見到教堂墓地裡的死人。”

“我們今晚在沙灘上分手之後,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她,哈姆?”

“一直跟在我們後面嗎?”哈姆說,“好像是,大衛少爺,當時我不知道她在那兒,少爺,但是後來她悄悄地溜到了小埃米莉的窗戶底下,看見了屋裡的燈光,便小聲地喚着,‘埃米莉,埃米莉,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用一顆女人之心對待我吧。我過去也是和你一樣的!’這話聽起來很嚴肅,大衛少爺!”

“是這樣的,哈姆。那埃米莉有什麼反應呢?”

“埃米莉說,‘瑪莎,是你嗎?哦,瑪莎,怎麼是你啊!’——因爲她們過去很長時間,一直在奧默先生的店鋪裡幹活兒來着。”

“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大聲說,想起來我第一次到那兒去時,看到的兩個姑娘中的一個,“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她!”

“瑪莎·恩德爾,”哈姆說,“比埃米莉的年齡大兩三歲,還和她同過學呢。”

“我從沒聽過她的名字,”我說,“我並不是有意打斷你的話。”

“對這件事情,大衛少爺,”哈姆回答,“要說的幾乎已經包含在這句話裡面了,‘埃米莉,埃米莉,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用一顆女人之心對待我吧。我過去也是和你一樣的!’她想要同埃米莉說說話,可埃米莉不能和她在那兒說話,因爲愛她的舅舅回家了,而他不會——不,大衛少爺,”哈姆說着,態度懇切,“儘管他心地善良、性情溫和,但他不會樂意看到她倆肩並肩地坐在一起,就是用沉在大海中的全部財寶來換,也不會樂意。”

我感覺這話說得很真誠。我立刻明白了事由,和哈姆一樣清楚。

“於是,埃米莉用鉛筆在一張字條上寫字,”哈姆接着說,“然後把字條遞到窗戶外面的她,這樣她就到這兒來了。‘把這張字條,’她說,‘亮給我姨媽巴吉斯太太看,因爲她愛我,一定會讓你在火爐邊坐下,等到舅舅離開之後,我就能出來。’過了一會兒,她又把我剛纔對您說的話對我說了一遍,大衛少爺,同時請我把她帶到這兒來。我有什麼辦法呢?她不應該再同這樣的人來往,但是,看到她淚流滿面,我又不能拒絕她。”

哈姆把手伸到粗毛上衣前面的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個精美的小錢包。

“即便我看見她淚流滿面時能拒絕她,大衛少爺,”哈姆說着,用他粗糙的手輕柔地撫摸着錢包,“但她把這個東西交給我,要我替她拿着——而且知道她這麼做的用意,這時候,我又怎麼能拒絕她呢?這麼精美的小東西!”哈姆說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錢包,“裡面只裝了一點兒錢,埃米莉,親愛的!”

哈姆把錢包收起來之後,我熱情洋溢地握了握他的手——因爲我覺得這樣做勝過說任何話——然後,我們來回走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什麼。接着,門開了,佩戈蒂走了出來,示意哈姆進去。我本來要回避的,但她走到我身後,請求我也一同進去。即便到了這個時候,要不是待的房間正好是那個我不止一次提到的整齊地鋪了地磚的廚房,我本來也會避開,不同他們待在一起。但是,門一打開,我立刻進到裡面,還沒來得及考慮該往哪兒去,就已經站在他們中間了。

那個姑娘——就是我在沙灘上看到的那個——靠近火爐。她坐在地上,頭和一條胳膊擱在一把椅子上。根據她身子的姿勢,我想象得到,埃米莉剛從那把椅子上起身,而那姑娘的頭可能一直可憐巴巴地枕在埃米莉的膝蓋上。姑娘的臉龐我看不大清楚,因爲她頭髮蓬鬆,散亂地搭在臉上,好像是自己用手弄凌亂的。不過,我注意到,她很年輕,皮膚白皙。佩戈蒂先前一直在哭泣,小埃米莉也是如此。我們一開始進去時,沒人吭一聲。寂靜之中,那口櫥櫃旁的荷蘭鍾發出的嘀嗒嘀嗒聲似乎是平時的兩倍。

埃米莉先開口說了話。

“瑪莎想要,”她對着哈姆說,“去倫敦。”

“爲什麼要去倫敦?”哈姆問。

他站在她們之間,看着伏在椅子上的姑娘,心情複雜,既有對她深深的同情,又因爲她同自己深愛着的人有着深厚的情誼而嫉妒,此情此景,我永遠都難以忘懷。哈姆和埃米莉兩個人說話時,聲音都很低沉、很柔和,就像是竊竊私語,彷彿那姑娘生病了,不過聽得很清楚。

“待在那兒比在這兒要好,”第三個聲音大聲地響起來——是瑪莎的聲音,但身子還是一動沒動,“那兒沒人認識我,而這兒人人都認識我。”

“她去那兒幹得了什麼呢?”哈姆問。

姑娘擡起頭,神色茫然地環顧了一會兒四周,然後又垂下了頭,右臂鉤住脖子,如同女人發着高燒或者中了子彈痛苦難忍時,可能會扭動自己的身子那樣。

“她會努力幹好的,”小埃米莉說,“你不知道她是怎麼對我們說的,他——他們——知道嗎,姨媽?”

佩戈蒂搖了搖頭,態度中充滿了同情。

“我會努力的,”瑪莎說,“如果你們幫我離開的話,我不可能會比在這兒幹得更糟,可以幹得更好。哦!”說着,她渾身顫抖起來,樣子很可怕,“幫我離開這兒的大街小巷,因爲這兒的人打從我小時候就認識我!”

埃米莉把一隻手伸向哈姆,我看見哈姆把一個帆布包遞到她手上。她接過包,好像她以爲那是她自己的錢包似的,她向前走了一兩步,但發現弄錯了,便又回到哈姆剛纔靠近我身邊的地方,把包拿給他看。

“這都是你的,埃米莉,”我聽見哈姆說,“我在世上所擁有的一切,沒有哪一樣不是你的,親愛的。要是不歸你所有的話,我心裡就不開心!”

埃米莉的眼中又噙滿了淚水,但她轉過了身子,走向瑪莎。她給了瑪莎什麼,我不知道。只見她弓着身子,往瑪莎懷裡塞,對瑪莎低聲細語了什麼,問了那夠不夠。“足夠了。”對方說着,並且抓過她的手,吻了一下。

這時,瑪莎站起身來,把披肩裹在自己的身上,掩住了臉,大聲地哭了起來,然後緩步走向門邊,出門之前停頓了片刻,好像是要說點兒什麼,或者要返回,但什麼也沒有說。她還像剛纔一樣掩面哭泣着,聲音低沉,淒涼痛惜,然後出門走了。

房門剛一關上,埃米莉匆匆地看了看我們三個人,然後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

“別這樣,埃米莉!”哈姆說,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別這樣,親愛的!你用不着哭得這麼傷心,寶貝兒!”

“哦,哈姆!”她激動地大聲說,仍然悲切地哭着,“我做得不好,沒有像一個姑娘應該做的那樣!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沒有懷着感激之情,其實我應該有感激之心啊!”

“有的,有的,你有,我肯定。”哈姆說。

“沒有!沒有!沒有!”小埃米莉大聲說着,哭泣着,搖着頭,“我做得不好,沒有像一個姑娘應該做的那樣。沒有挨邊兒!沒有挨邊兒!”

她還在哭着,哭得撕心裂肺。

“我做得太過分了,讓你飽受愛的痛苦。我知道我就是這樣!”她啜泣着,“總是衝着你發脾氣,在你面前喜怒無常,我應該是另一種態度纔對。你從來不會對我這樣。我應該心懷感激之情,讓你開心快樂,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想,可我怎麼會這樣對你啊!”

“你一直讓我開心快樂啊,親愛的!”哈姆說,“我看到你就開心快樂,想到你就一天到晚都開心快樂。”

“啊!那樣不夠!”她大聲說,“那是因爲你心腸好,而不是因爲我!哦,親愛的,你要是愛上別的什麼人,你的境況或許會更好——愛上一個比我更堅定持重和更值得愛的人,她會全身心地撲在你身上,絕不會像我這樣自以爲是、喜怒無常!”

“一個可憐的內心脆弱的人啊,”哈姆說着,聲音很低,“瑪莎完完全全把她弄得暈頭轉向了。”

“姨媽,”埃米莉抽泣着,“請您過來吧,讓我把頭伏在您的身上。哦,我今晚痛苦悲傷極了,姨媽!哦,我做得不好,沒有像一個姑娘應該做的那樣!我做得不好,我知道!”

佩戈蒂趕忙坐到了火爐前的椅子上,埃米莉跪在她身邊,雙臂摟住她的脖子,一臉真誠地向上盯着她的臉。

“哦,求求您,姨媽,設法幫幫我吧!哈姆,親愛的,設法幫幫我吧!大衛先生,看在過去的分兒上,請設法幫幫我吧!我想成爲一個更好的姑娘,比現在做得更好。我想懷着比現在多百倍的感激之情,更深切地感受到,做一個正直善良的男人的妻子是一件多麼有福氣的事,從而過上一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哎喲,哎喲!哦,親愛的人啊,親愛的人啊!”

埃米莉垂下了頭,把臉貼到我老保姆的懷裡。懇求停止了,剛纔她那痛苦悲傷的樣子一半屬於成人、一半屬於孩子,其實她的所有舉止行爲都是如此(因爲我覺得,她的這副神態比起其他任何樣子,都更自然天成,更同她的美貌相得益彰)。她沒有哭出聲來,我的老保姆則像撫慰一個嬰兒一樣撫慰着她。

漸漸地,埃米莉平靜下來,我們這時都來安慰她,同她說着鼓勵的話,還有點兒開玩笑,最後,她擡起頭,同我們說話了。我們就這樣交談着,直到她臉上露出了微笑,然後哈哈大笑,然後坐了起來,有點兒羞澀的樣子。佩戈蒂則替她撩起散亂的頭髮,幫她擦了擦眼淚,讓她乾淨利索些,免得她舅舅回家後會追問他的寶貝兒爲什麼哭鼻子。

那天晚上,我見到她表現出了先前從未表現的行爲,看見她天真無邪地吻了未婚夫的臉,然後倚靠在他那粗壯的身軀上,彷彿那是她保險的依靠。他們在朦朧的月色中一同離去的時候,我目送着,心裡把他們的離去同瑪莎的離去做了比較,發現,她雙手摟住他的胳膊,仍然緊緊地依偎着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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