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埃米莉
斯蒂爾福思的家裡有一個僕人,是個男僕,我聽說打從他上大學的時候起就伺候着他。僕人外表上顯得很體面。我認爲,在他那個地位上,再沒有比他看上去更體面的人了。他少言寡語,步履輕柔,舉止沉穩,謙恭順從,善於察言觀色,需要時不離左右,不需要時也不礙手礙腳。他最值得看重的,還是體面的風度。他沒有生就一張隨和順從的臉,脖子倒是挺僵直的,頭部挺平滑勻稱,短髮緊貼在頭的四周,說話語氣輕柔,而且有一個獨特的習慣,“噝”音發得格外清晰,所以,這個音好像在他嘴裡比其他任何人都用得多,不過,他會把每一個與衆不同之處都變得風光體面。即便他的鼻子倒着長,他也會使之變得體面。他把自己包裹在一種體面的氛圍裡,安穩地行走其間。如果疑心他會出什麼差錯,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爲他完完全全就是個體面的人。沒有人想到要給他穿上僕人的服裝,因爲他體面到了極點。如果強行讓他幹什麼下賤的工作,那無異於肆無忌憚地侮辱一個最最體面的人的感情。關於這一點,我注意到,這個家庭裡的女僕都敏銳地察覺到了,她們總是自己去幹那一類活兒,而一般情況下,他在這種時候都是待在配餐食的火爐邊看報紙。
如此沉默寡言的人,我先前還從未見過。但是,有了這樣一種品性,如同他具備的其他每種品性一樣,他似乎顯得越發體面。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連這件事都構成了他體面特徵的一部分。人們只知道他姓利蒂摩,這個姓氏無懈可擊。姓彼得的可能有被處以過絞刑,姓湯姆的可能有被流放過,但利蒂摩這個姓氏是絕對體面的。
我認爲,從抽象的意義上來說,體面具有令人敬畏的特質,所以我在這個人面前感到特別幼稚。他年齡有多大,我根本無法猜得出來——由於同樣的原因,這又使他增光添彩了。因爲從他那沉靜體面的氣度上來看,說他三十歲可以,說他五十歲也可以。
早晨,我還沒有起牀,利蒂摩就進了我的臥室裡,給我端來了那令人難堪的刮臉用的水,同時把我的衣服擺好。我拉開牀的帳幔朝外面看了看,只見他保持着一副不動聲色的體面氣度,一月裡的冷風也影響不了他,連呼吸都不冒一點兒白氣。他把我的一雙靴子左邊一隻右邊一隻,立成跳舞時起步的姿勢,還吹去了我衣服上的灰塵,然後像對待一個嬰兒似的放下了。
我對他說了聲“早上好”,然後問他幾點了。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塊我所見過的最氣派的雙蓋表,並用大拇指頂住彈簧,以免開得過大,看了看表面,彷彿是在向一隻神牡蠣求讖言卜吉兇似的,又把表合上,然後說,“回您的話,現在是八點半。”
“先生,斯蒂爾福思先生很想知道,您休息得怎麼樣。”
“謝謝,”我說,“休息得好極了。斯蒂爾福思先生休息得好嗎?”
“謝謝,先生,斯蒂爾福思先生休息得還好。”這是他的另一個特點——從不使用詞的最高級形式,總是愛冷靜沉着地使用適中的詞。
“還有什麼事情我能榮幸地爲您效勞,先生?預備鈴九點響,家裡人九點半用早餐。”
“沒有了,謝謝你。”
“我得謝謝您啊,先生,”他說完之後,走過我牀邊時,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因爲糾正的我話而表示歉意似的,然後出去了。關門時小心翼翼,彷彿我剛剛進入性命攸關的甜美夢鄉。
每天早上,我們兩人之間的對話都一模一樣,一句不多,一句不少,然而,不可避免的情況是,有了斯蒂爾福思的伴隨,或者有了斯蒂爾福思夫人的信任,或者同達特爾小姐的交談,不管我一夜間超越自我有多遠、朝着成熟的年齡邁進多少,在這個最最體面的人面前,正如我們那些無名詩人吟唱的那樣:“又是個孩童了。”
利蒂摩替我們備好了馬匹,而斯蒂爾福思對什麼都精通,便教我騎馬。利蒂摩替我們準備好輕劍,斯蒂爾福思便教我擊劍——如果準備好拳擊手套,我便開始在同一大師的指導下提高拳擊水平。我毫不在乎斯蒂爾福思會覺得我在這些技藝方面是個新手,但是,在體面的利蒂摩面前,自己表現出這些方面的欠缺,我可受不了。我相信,利蒂摩本人也根本不懂這些技藝。可他體面的眼睫毛連抖都沒有抖動一下,讓我覺得他在這些方面也有所精通。不過,我們在訓練時,只要他待在一旁,我就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幼稚和最缺乏經驗的人。
我之所以對這個人特別詳細地加以描述,一方面是因爲他當時對我產生了特別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因爲後來發生的事情。
我在此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可以想象,對我這種玩得忘乎所以的人來說,時間感覺過得很快。不過,一個星期的時間裡,我有許多時機進一步瞭解了斯蒂爾福思,在數不清的方面更加欽佩他,所以,在一個星期結束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同他在一起不止一個星期。他在我面前態度瀟灑,把我當成了玩物,其實同他的其他表現相比,這更合我的心意。這讓我想起了我們昔日在一起的情形,就像是當時那種情形自然而然的延續,也讓我看到,他一點兒也沒有變。本來,把我自己的優點同他的比較,同時用平等的標準來衡量我同他的友誼,我可能會感到忐忑不安,而這下我的憂慮打消了。更爲重要的是,他在我面前表現得親切隨和,無拘無束,誠摯友好,而他不會用這種態度對待其他任何人。早在學校裡的時候,他對待我的態度就跟其他人不一樣,所以我欣喜地認爲,他對待我不同於對待他人生中的其他朋友。我覺得,自己跟他的其他朋友相比,更貼近他的心,我自己的心因爲也同他心心相印而備感溫暖。
他決定同我一道到鄉下去,我們出發的日子也到了。起初,他爲帶不帶利蒂摩去而遲疑不決,最終覺得讓他留在家裡爲好。這位體面的人物心悅誠服地聽從調遣。他把我們的旅行箱安排在我們乘坐的到倫敦去的小馬車上,放得穩穩當當,像要經受住千百年的顛簸似的。我態度謙恭地給了他一點兒賞錢,他不動聲色地接受了。
我們向斯蒂爾福思夫人和達特爾小姐告辭,我一次又一次地表達了謝意,那位仁慈的母親也是一再叮嚀囑咐。我最後看到的是利蒂摩鎮定自若的目光,心裡覺得,那目光中蘊含着一種意味,他心裡覺得我確實是很幼稚。
我一帆風順地回到了熟悉的故地,所思所想,在此不予描述。我們乘坐郵政馬車去的。我記得,自己當時連雅茅斯的聲譽都很在意,因此,當我們搭乘的馬車穿過雅茅斯幽暗的街道駛向旅館時,斯蒂爾福思說,按照他的看法,那是個美好、奇特和偏僻的洞窟,這時候,我高興不已。我們一到旅館後就上牀睡覺了(旅館裡那間叫作“海豚”的房間是我朋友,我們從門口經過時,我注意到門口擺了一雙骯髒的鞋和一副綁腿),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很晚。斯蒂爾福思精神抖擻,我還沒有起牀,他就已經在海灘漫步了。他說,他已經認識了當地半數的船民。此外,他看到了遠處斷定是佩戈蒂先生住的船屋,煙囪里正冒着炊煙。他告訴我,他很想進屋去告訴他們他就是我,如今長大了,他們認不出來了。
“你打算什麼時候帶我去那兒,雛菊?”斯蒂爾福思說,“我聽從你的調遣,你自己安排好。”
“呃,我剛纔在想,今天晚上合適,斯蒂爾福思,到時他們全都圍坐在火爐邊。我想讓你在最溫馨舒適的時候看到那個家。那可是個奇妙的地方啊。”
“一言爲定!”斯蒂爾福思回答,“就今晚去。”
“我知道,我不打算事先告訴他們我們在這兒,”我興高采烈地說,“我們必須給他們一個驚喜。”
“哦,當然!如果不給他們一個驚喜,”斯蒂爾福思說,“那就沒意思了。我們去看看本地人的原始狀態吧。”
“雖說他們確實是你所說的那種人,”我回答。
“哎喲!天哪!你還記得我和羅莎拌嘴的事,對不對?”他朝我掃了一眼,激動地說,“該死的丫頭,我還真有點兒怕她呢,感覺她就像個小妖精。不過不要理睬她。你現在打算去幹什麼?我猜,你是想去看看你的保姆吧?”
“嗯,說得對,”我說,“我必須先去看看佩戈蒂。”
“行啊,”斯蒂爾福思回答,一邊看了看自己的表,“如果我把你交給她,讓她抱着你哭上兩小時,你覺得時間夠了嗎?”
我笑着回答,我覺得兩小時差不多,但是,他也得一同去,因爲他會發現,他人不到大名就已經到了,他幾乎同我一樣,是那兒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要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斯蒂爾福思說,“或者說,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告訴我上哪兒去。兩小時後,我一定按照你希望的狀態登場亮相,多愁善感,或者滑稽可笑。”
我把尋找巴吉斯先生住處的路線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並說巴吉斯是駛向布蘭德斯通和其他地方的馬車伕。我們約定好之後,我便獨自外出了。空氣清新,地面乾爽,海面水波盪漾,清澈明淨,陽光普照,但不是很熱,一切都清爽宜人,生氣勃勃。我自己也覺得神清氣爽,活力四射,沉浸在置身此地的歡樂之中。我幾乎想攔住街上的行人,同他們握握手了。
當然,街道顯得很狹窄。我認爲,小時候見過的街道,等到長大後重新返回時,情況往往如此。但是,街道上的一切我都沒有忘卻,也沒有看出任何變化,直到最後來到奧默先生的店鋪前。過去的奧默店鋪現在改寫成了“奧默—喬蘭姆”,不過“經營各種布匹成衣,承做各種喪葬服飾用品”的字樣依然如故。
我在街道對面看到了店鋪的招牌,腳步便自然而然地要邁向店門口,於是橫過道路,朝着店裡面看了看。店的裡端,有個容貌秀麗的婦人在輕快地晃動着懷裡的孩子,而另外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扯着她的圍裙。我很容易就認出了是明妮和明妮的孩子。那道通向客廳的玻璃門沒有打開,不過,我可以隱約聽到從院子那邊作坊裡傳來昔日那種“咚——嗒嗒”的聲音,好像那聲音就從未停止過。
“奧默先生在家嗎?”我走進店鋪問着,“如果在家,我想見他一面。”
“哦,在家,先生,他在家呢,”明妮說,“他患有哮喘病,這種天氣不適宜外出。喬,快去叫外公!”
那個扯着明妮圍裙的小傢伙大叫起來,聲音響亮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於是趕緊用媽媽的衣裙捂住了臉,媽媽露出十分讚許的目光。我很快就聽見一陣沉重的哮喘聲朝着我們來了,過了一會兒,奧默先生便出現在我們面前,比先前哮喘得更厲害,但看上去並不顯得很衰老。
“願意爲您效勞,先生,”奧默先生說,“您有什麼吩咐,先生?”
“如果您樂意的話,同我握握手吧,奧默先生,”我說着,一邊伸出了手,“您曾經和藹可親地對待我,恐怕我當時沒有向您表露出我的感覺。”
“有這樣的事嗎?”老人回答,“我聽到您這麼說很高興,不過我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您確信那是我嗎?”
“確信。”
“我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就像呼吸一樣短了,”奧默先生說着,一邊打量着我,一邊搖着頭,“因爲我記不起您是誰了。”
“您不記得了嗎?您當時到公共馬車站接我來着,我還在這裡用過早餐,然後我們一道駕車前往布蘭德斯通,您和我,還有喬蘭姆太太,喬蘭姆先生——那時他還沒有做她的丈夫呢。”
“啊,天哪!”奧默先生因爲吃驚而狠狠地咳嗽了一陣之後,大聲說,“您說的可是真的嗎?明妮,寶貝兒,你記得嗎?天哪,真的——是給一位夫人辦葬禮,對不對?”
“給我母親。”我回答。
“確——實,”奧默先生說,用食指碰了碰我的背心,“還有一個嬰兒呢!是兩個人的葬禮。嬰兒躺在另一個的旁邊。當然是在布蘭德斯通那邊。天哪!您這麼長時間還好嗎?”
過得很好,我謝謝他的惦記,同時希望他也過得很好。
“哦!沒什麼可抱怨的,您知道,”奧默先生說,“我發現自己呼吸越來越急促,可人一旦上了年紀,呼吸舒暢不了。我順其自然、自得其樂,這是最佳的態度,對不對?”
奧默先生因爲哈哈大笑,所以又咳嗽起來,在女兒的幫助下才緩過氣來,因爲她站在我們身邊,正在櫃檯上歡快地搖着自己的小孩。
“天哪!”奧默先生說,“沒錯,確實是。兩個人的葬禮!啊,您相信我的話嗎,就在那一趟的駕車行程中,明妮和喬蘭姆結婚的日子定下來了。‘您定個日子吧,先生,’喬蘭姆說。‘對,您定吧,爸爸,’明妮也說。瞧,他現在成了我的合夥人。您瞧瞧這兒!這是那個小的孩子!”
看到父親把一根粗大的手指放到她在櫃檯上搖着的孩子手裡,明妮笑了起來,並把用帶子綁紮起的頭髮撩向兩鬢。
“兩個人的葬禮,當然!”奧默先生說,回憶着點了點頭,“完全是這樣!眼下喬蘭姆正幹活呢,做一具灰色的,用銀釘子釘,不是這個尺碼,”——一指正在櫃檯歡快地搖動着的孩子的尺碼——“比這足足大兩英寸啊。您要來點兒什麼嗎?”
我表達了對他的謝意,婉言謝絕了。
“讓我想一想,”奧默先生說,“馬車伕巴吉斯的老婆——船伕佩戈蒂的妹妹——她跟您家有點兒關係對嗎?她在您家裡做過事,對不對?”
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他感到很滿意。
“我相信,自己的呼吸接下來會更舒暢了,因爲我的記憶力變好了。”奧默先生說,“對啦,先生,我們這兒收了她家一個年輕親戚當學徒來着,她縫製衣服的品位可高雅了——我可以對您說,我認爲全英國都沒有哪個公爵夫人比得上她。”
“不會是小埃米莉吧?”我脫口而出。
“她的名字是叫埃米莉,”奧默先生說,“她年齡也還很小。但我對您說啊,她長着的那張臉蛋,恐怕這城裡一半的女人都要嫉妒呢。”
“您亂說,爸爸!”明妮大聲說。
“寶貝兒,”奧默先生說,“我可沒有說你是這樣的呀。”他朝我擠眉弄眼着,“不過我得說,雅茅斯有一半女人——啊!同時在方圓五英里內——嫉妒那姑娘都嫉妒得要發狂了。”
“那樣的話,她應該一生一世安分守己纔是。爸爸,”明妮說,“不要給她們落下什麼話柄,那樣她們就不會說什麼了。”
“不會說什麼,寶貝兒!”奧默先生回答,“不會說什麼!這就是你對人生的理解嗎?女人有什
麼事做不出來,有什麼事不該做——尤其是針對另一個女人美麗容貌的話題?”
奧默先生對女人這麼輕鬆幽默地揶揄了一番之後,我真的以爲他要說的話全都說完了。他咳嗽得很厲害,一個勁兒地喘着,可就是緩不過來,所以我以爲他的腦袋會在櫃檯的後面垂下去,然後兩條腿顫抖着翹起來,亮出黑褲腿連帶膝蓋上褪了色的帶子,在空中做最後無效的掙扎。不過,最後,他雖然喘得厲害,但總算緩過氣來了,只是精疲力竭,不得不在桌子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您可知道,”奧默先生說,一邊擦着額頭,一邊艱難地呼吸着,“她在這兒沒怎麼同人交往——也沒什麼特別要好的熟人和朋友,更不要說有什麼心上人了。結果吧,流言蜚語滿天,說什麼埃米莉想當闊太太。而我的看法是,之所以有流言蜚語傳播,主要是因爲她上學時有時候說,要是自己做了闊太太,就該如何如何孝敬舅舅——您知道嗎?要給他買什麼什麼好東西。”
“實話告訴您,奧默先生,她在我面前就這樣說過來着,”我心急火燎地回答,“當時我倆都還小。”
奧默先生點了點頭,搓了搓下巴頦。“的確是這麼回事。您看,還有就是,她用很少的服飾就能裝扮自己,比大多數人用很多服飾還要漂亮,這樣的事讓人家看來心裡就會不舒服。此外,她還有點兒像人家說的執拗任性——我自己就說她執拗任性,”奧默先生說,“——不知道自己心裡想些什麼——有點兒被寵壞了——剛一開始的時候,不能約束自己。人家說她的不也就這麼些了吧,明妮?”
“沒別的了,爸爸,”喬蘭姆太太說,“我認爲,最難聽的也就是這些了。”
“所以,有一次她找了個事做,”奧默先生說,“給一個脾氣暴躁的老太太做伴,兩個人不是很默契,她便沒待下去。最後到了這兒,學徒三年,差不多已經過去兩年了,一直就是個循規蹈矩的姑娘。一個人能頂六個人用!明妮,她現在是不是一個人頂六個人用啊?”
“是啊,爸爸,”明妮回答,“您可別說我貶低了她。”
“很好,”奧默先生說,“這就對了。得啦,年輕的先生,”他搓了一會兒下巴頦之後,補充說,“我想就說到這兒了,免得您可能認爲我氣短話長。”
他們剛纔談到埃米莉時,放低了嗓門,所以,我毫不懷疑,埃米莉就在附近。我問他們是不是這麼回事,奧默先生點了點頭,表示是這麼回事,並朝客廳的門示意了一下。我趕緊問,可不可以讓我瞧上一眼,得到的回答是悉聽尊便。於是,我透過玻璃門看了看,看到她正坐着幹活兒呢。我看見她成了個魅力十足的小美人,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曾經看透過我幼小的心靈,現在笑着轉向在她旁邊玩耍的明妮的另一個孩子。只見她光彩照人的臉上透着矜持任性的神色,足以證明我聽到的情況屬實。其中也隱含着昔日那種令人捉摸不透的羞澀之態。我可以肯定,她美麗的容顏上沒有別的,只有對善良與幸福的憧憬,而且已經踏上了善良與幸福的征程。
隔着院子傳來了那種似乎永遠也不停息的聲調——哎喲!那聲調實際上就是永不會停息的——這期間,那個聲調一直在柔和地響着。
“您不打算進去,”奧默先生說,“同她說說話嗎?進去同她說說話吧,先生!隨意點兒。”
可我當時感到很害羞,不好意思進去——我擔心會令她侷促不安,也同樣擔心自己會感到侷促不安。不過,我弄清楚了她晚上回家的時間,這樣就可以安排時間到她家去。我告別了奧默先生、他容貌美麗的女兒,還有她的孩子們,然後去了親愛的老佩戈蒂的家。
佩戈蒂正在那間磚鋪的廚房裡做飯。我一敲門,她就打開了門,問我找她有什麼事。我滿面笑容地看着她,但她沒有衝我露出微笑。儘管我一直給她寫信來着,但我們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面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嗎,太太?”我問,故意對着她發出粗聲粗氣的聲音。
“他在家呢,先生,”佩戈蒂回答,“不過,他患了風溼病,躺在牀上。”
“他現在不跑布蘭德斯通了嗎?”我問。
“他身體好的時候就跑。”她回答。
“你也到過那兒吧,巴吉斯太太?”
她開始更仔細地打量起我來,我注意到,她的兩隻手迅速合在一起。
“因爲我想打聽一下那兒一幢住宅的情況,他們管那住宅叫——叫什麼來着?烏鴉巢。”我說。
她往後退了一步,一副吃驚的樣子,然後遲疑不決地伸出雙手,像是要把我推出去。
“佩戈蒂!”我衝着她大聲地喊了起來。
她也大聲喊了出來:“寶貝孩子啊!”接着我們兩個人哭成一團,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佩戈蒂有過什麼樣毫無節制的言行,怎麼衝我又是笑又是哭,她顯露出怎麼的驕傲之情,怎樣的欣喜快樂,怎樣的痛苦悲傷——那個我本來能成爲其驕傲與快樂的她,永遠都不可能充滿慈愛地把我緊緊抱在懷裡了——我不忍心在此敘述。面對佩戈蒂熾熱的情感,我用不着擔心自己會顯得孩子氣。我敢說,在自己的一生一世中,從來沒有——即使面對佩戈蒂也是如此——像那天早上那樣毫無顧忌地哭過笑過。
“巴吉斯會高興得什麼似的,”佩戈蒂說着,一邊用圍裙擦着眼睛,“對他來說,見到您比敷上多少品脫的藥膏都要管用!我去告訴他您來了,好嗎?您願意上樓去看看他吧,寶貝兒?”
我當然願意。但是,佩戈蒂沒有像她打算的那樣輕而易舉地離開廚房,因爲她每每走到房門口時,又會回過頭來看看我,然後又返回來伏在我肩膀上笑一陣哭一陣。最後,爲了省去麻煩,我隨同她一道上樓去。我先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好讓她先跟巴吉斯先生說上一聲,讓他有個準備,然後我才走到病人跟前。
巴吉斯先生熱情洋溢地歡迎我。他風溼病過於嚴重,沒法兒同我握手,但請求我撥弄一下他睡帽頂上的穗子,我滿心歡喜地照辦了。我在他牀邊坐定之後,他說,這下他感覺好多了,就好像又上路給我趕着車去布蘭德斯通一樣。他仰躺在牀上,全身蓋得嚴嚴實實,只剩下了一張臉(就像傳統畫派中畫的小天使那樣),這可是我見過的最最奇怪的東西。
“少爺,我在車的頂篷寫着誰的名字來着?”巴吉斯說,微笑因爲風溼病而遲鈍了。
“啊,巴吉斯先生!關於那件事,我們還嚴肅認真地談過幾次呢,對不對?”
“我願意了很長時間吧,少爺?”巴吉斯先生說。
“很長時間。”我說。
“我對這事一點兒也不後悔,”巴吉斯先生說,“您還記得吧,您有一回告訴我,說所有蘋果餅和飯菜,都是她做的。”
“記得,記得很清楚。”我回答。
“真真切切,”巴吉斯先生說,“就像蘿蔔一樣明擺着。真真切切,”巴吉斯先生說着,戴着睡帽頻頻點頭,看來這是他加重語氣的唯一手段,“就像稅賦一樣明擺着。沒有什麼比那些東西更真真切切的了。”
巴吉斯先生把目光轉向我,好像是要我對他在病牀上思索再三所得出的結論表示認同。我表示了認同。
“沒有什麼比那些東西更真真切切的了,”巴吉斯先生重複了一遍,“這是像我這樣的窮人躺在病牀上思索得出的結論。我是個很窮的人,少爺。”
“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難過,巴吉斯先生。”
ωωω.тtκan.C O“一個很窮的人,我確實是。”巴吉斯先生說。
他說到這兒,把右手緩慢遲鈍而又軟弱無力地從被子下面伸了出來,然後漫無目標地亂抓了一陣,最後握住鬆散地系在牀邊的一根手杖。他用手杖四處捅了捅,這期間,臉上露出了各式各樣的焦躁神色,最後手杖捅到了一隻箱子,箱子的一端我一直都看着。然後,他才平靜了下來。
“是些舊衣服。”巴吉斯先生說。
“哦!”我應了一聲。
“我真希望裡面是錢,少爺,”巴吉斯先生說。
“我也希望如此,真的。”我說。
“但不是錢啊。”巴吉斯先生說,兩隻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
我表達了完全相信他的話的意思,巴吉斯先生又把目光轉向他妻子,顯得更加溫柔,然後說:“克·佩·巴吉斯,是女人中最最勤勞、最最心眼兒好的一個。無論任何人給她什麼樣的讚美,她都擔當得起,而且綽綽有餘呢!親愛的,你今天可得做頓飯招待客人啊,弄點兒好吃好喝的,好嗎?”
我本來應該阻止這種專門爲我而進行的不必要的張羅,但是,我看到佩戈蒂正站在牀的另一邊對着我,心急火燎地示意我不要推辭,所以,我便沒有吭聲。
“我手邊還有一點兒錢放在一個地方,親愛的,”巴吉斯先生說,“可我有點兒累了。你和大衛少爺先出去讓我打個盹兒,等我醒來後想辦法把錢找出來。”
我們遵從他的請求,離開了房間。等出了門口之後,佩戈蒂告訴我說,巴吉斯先生比以前“手更緊”了,總是先要玩一個同樣的小伎倆,然後才從藏錢處掏出個子兒來。他獨自一人從牀上爬下來,再從那隻倒黴的箱子裡取出錢來,忍受的痛苦可是前所未見。實際上,我們立刻就聽到了他無法忍住的痛苦呻吟,因爲他的這個鵲兒行動弄得他像上肢刑似的,傷筋動骨。佩戈蒂眼睛裡雖然對他充滿憐憫之情,但只是說,他的慷慨之心對他有好處,最好不要阻攔他。他就這樣一直呻吟着,直到最後重新爬回牀上(我可以肯定,他還忍受着酷刑),然後再叫我們進去,假裝美美地睡了一覺剛醒來,然後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基尼。他顯得心滿意足,覺得既騙過了我們,又保住了那隻箱子不爲人知的秘密,這樣也就彌補了剛纔受到的酷刑之苦。
我剛把斯蒂爾福思要來的消息告訴了佩戈蒂,他就到了。我相信,無論斯蒂爾福思是佩戈蒂本人的恩人,還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她都不會有任何區別對待,無論是哪一種情形,她都會以最大的熱情和誠意來歡迎。不過,斯蒂爾福思性情隨和,情緒高昂,心情愉悅,談吐風趣,相貌英俊。他稟賦不凡,善於取悅人,如果想要取悅誰,一定能直截了當地打動人家的心。所有這一切,在五分鐘之內就使得她完全傾心於他了。僅憑斯蒂爾福思對我的態度,就足以贏得佩戈蒂的好感。但是,把所有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我打心眼兒裡認爲,到晚上他還沒有離開這個家,她就會對他頂禮膜拜。
斯蒂爾福思同我一道留下來吃了晚飯——如果我說心甘情願,那根本無法表達他那種欣喜和快樂神情的一半。他就像是陽光和空氣一樣到了巴吉斯先生的臥室裡,因爲臥室裡頃刻變得陽光明媚、空氣清新,好像他就是有利於身體健康的氣候似的。他做任何事情都不動聲色、輕而易舉、自然而然。可是做每一件事情,都透着一種無法形容的輕鬆自如,看起來不可能會有別的什麼事情,或者比這做得更好,顯得那麼溫文爾雅、渾然天成,令人賞心悅目,所以,即便現在回憶起來,都讓我心馳神往。
我們在小客廳裡談笑風生。那本自從我離開後就沒人翻過的《殉教者傳》還和昔日一樣擺在書桌上,我這時翻看那些毛骨悚然的插圖,想起了過去插圖在我心裡引起的恐懼感,但今天感覺不到恐懼。佩戈蒂提到的那個房間(說是我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就等着我夜裡住下來。希望我會住下來,這時候,我沒來得及朝斯蒂爾福思看上一眼,正猶豫着,他就已經領會了全部意思。
“當然,”斯蒂爾福思說,“我們待在此地期間,你就睡在這兒,我睡在旅館。”
“可是,把你大老遠領到這兒來,”我回答,“卻要分開,這顯得不夠朋友,斯蒂爾福思。”
“行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本來就該待在這兒啊!”斯蒂爾福思說,“與這個相比,‘顯得’算什麼!”事情立刻就有了結果。
斯蒂爾福思自始至終保持着那令人開心愉快的特性,到八點時,我們一道出發去佩戈蒂先生的船屋。確實,隨着時間的持續,他那特性越來越明顯地展示出來了,我甚至當時就覺得,現在也毫無疑問地覺得,他決意令人感到高興,而且覺得自己成功了。這種感覺令他備受鼓舞,於是更細緻入微地體察他人的感受,儘管很微妙,但他感到更加輕鬆自如。如果當時有人告訴我,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場妙趣橫生的遊戲,爲了一時的應景熱鬧而表演,爲了展示一下高昂的情緒而盲目地出風頭,爲了得個虛名而無謂地浪費精力,其實那東西對他毫無價值,片刻之後就棄置不理——我可說啊,要是那天晚上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謊言,那我真不知道自己會以何種方式發泄滿腔怒火呢!
我陪着斯蒂爾福思穿過黑暗而又寒冷的沙地,朝那條舊船走去,這個時候,如果可能的話,或許我只能懷着更強烈的忠誠與友誼的情感。寒風在外面四周更淒厲地呼嘯着,比我當初頭一次到佩戈蒂先生家的那個晚上還厲害。
“這是個寂寞淒涼的地方啊,斯蒂爾福思,對不對?”
“黑暗中是夠淒涼的,”他說,“大海在怒吼,好像要把外面吞掉似的。我看到那邊有燈光了,是那條舊船嗎?”
“是那條船。”我回答。
“我今天早上看到的就是,”他接着說,“我想,也許是靈感,我立刻就認出來了。”
我們走近燈光處,不再說什麼了,但步伐輕柔地走到門口邊。我伸手抓住門閂,低聲要斯蒂爾福思靠近我,然後進了屋。
我們在外面就聽到屋裡的一片嗡嗡聲,而剛一進去,便聽到了拍手的聲音,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拍手聲竟然是平時悶聲不響的格米治太太發出來的。那兒異常激動的人,還不只是格米治太太一個。佩戈蒂先生容光煥發,一副異常滿意的神態,開懷大笑着,張開粗壯的雙臂,好像是在等着小埃米莉投入其懷抱。哈姆臉上則洋溢着各種表情,有愛慕欽佩,有欣喜若狂,有與他這個人很相配的笨拙羞澀。他正拉着小埃米莉的手,好像要把她介紹給佩戈蒂先生。小埃米莉本人則紅着臉,一副羞澀之態,但目光中透着欣喜,是因爲佩戈蒂先生快樂而快樂。就在我們進來的片刻(因爲她最先看到了我們),她的動作停了下來,沒有從哈姆的身邊投入佩戈蒂先生的懷抱。我們第一眼看到他們所有人,我們從漆黑寒冷的夜晚進入溫暖明亮的室內的那一瞬間,他們各自的表現就是這樣。格米治太太在一旁拍着手,就像是個瘋子。
我們剛一進來,那幅小小的畫面便瞬間消失了,有人可能要疑惑是否真的有過這麼一
幅畫面。我已經置身於驚詫不已的一家人中間,面對佩戈蒂先生,把手伸給他。這時候,哈姆大聲地叫了起來:“大衛少爺!是大衛少爺!”
一時間,我們全都相互握手,互致問候,表達見面的喜悅之情,立刻交談起來。佩戈蒂先生見了我們後,驕傲不已,高興異常,都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做什麼,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同我握手,接着又同斯蒂爾福思握手,然後又同我握手,把自己一頭濃密的頭髮弄得亂蓬蓬的,笑得開心開懷、得意揚揚,讓人覺得他真是高興。
“啊,是你們兩位先生——都長大了——今晚竟然上這兒來了,這可是我一生中難得碰上的夜晚啊。”佩戈蒂先生說,“之前可從未遇上這樣的好事情,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埃米莉,寶貝兒,過來!過來,小美人兒!這位就是大衛少爺的朋友,寶貝兒!這位就是我常在你面前唸叨的先生,埃米莉。今天晚上,他和大衛少爺一道看你來了。這可是你舅舅這輩子最最開心開懷的一個夜晚啊,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不要說別的了,就珍惜今晚吧!”
佩戈蒂先生一口氣說了這麼一番話,他情緒高昂,熱情洋溢,伸出那雙大手欣喜若狂地捧着外甥女的臉,還一連吻了十多下,然後充滿驕傲和慈愛的神情,把她的臉輕柔地靠在自己寬闊的胸膛上,輕輕地撫摸着,那手就像是一位女士的。然後,鬆開了她。在她向我昔日睡過的那間小臥室跑去的當兒,佩戈蒂先生環顧一下我們大家,滿臉通紅,氣喘吁吁,異乎尋常地興奮。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兩位先生現在長成大人,成了這麼有風度的先生——”佩戈蒂先生說。
“他們是這樣,他們是這樣啊!”哈姆大聲說,“說得好!他們就是這樣。大衛少爺,兩位——長成大人了——他們是這樣!”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長成了大人的先生,”佩戈蒂先生說,“如果你們不能原諒我現在的心情的話,那就等到你們瞭解情況之後,再請求你們的原諒吧。埃米莉,寶貝兒!她知道我要說什麼事情呢,”說到這裡,他又是一陣歡天喜地,“所以跑開了。你去照顧她一會兒,好不好,老妞兒?”
格米治太太點了點頭,走了。
“如果這不是,”佩戈蒂先生說,一邊在我們身邊坐下,“我一生最最快樂的夜晚,那我就是一隻海蟹——還是一隻煮熟了的海蟹——別的我就說不上來了。這個小埃米莉,先生,”他小聲地對斯蒂爾福思說,“就是您剛纔看到的臉色通紅的那位……”
斯蒂爾福思只是點了點頭,不過興致勃勃,顯露出關切的神情,同時分享着佩戈蒂先生的喜悅之情,感覺他好像說了什麼似的,所以佩戈蒂先生回答他的話。
“當然,”佩戈蒂先生說,“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樣的。謝謝您啊,先生。”
哈姆向我點了幾次頭,好像他也要這樣說。
“我們這位小埃米莉,”佩戈蒂先生說,“從小就住在我們家裡,我覺得吧(我雖然是個粗人,可我就是這麼認爲來着),這個長着水汪汪眼睛的小美人,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啊。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從來就沒有過孩子,可我給了她全部的愛。您清楚了吧,我愛得不能再愛了!”
“我很清楚。”斯蒂爾福思說。
“我知道您明白,先生,”佩戈蒂先生回答,“再次謝謝您啊。大衛少爺,他記得她過去的樣子,您可以自己判斷她現在是怎麼個情況,可是,你們兩位誰都不知道,對我這顆充滿了愛意的心來說,她過去、現在和將來是怎麼一回事。我很粗魯,先生,”佩戈蒂先生說,“粗魯得像只海膽。可是,我覺得,沒有哪個人,或許,除非是某個女人,否則不可能知道我們的小埃米莉對我意味着什麼。這是我們之間說說的啊,”他把說話聲放得很低,“那個女人不是格米治太太,儘管她滿身是優點。”
佩戈蒂先生又一次用手把頭髮弄得亂蓬蓬的,作爲把話進一步說下去的預備動作,然後兩隻手一邊一隻擱在膝蓋上,繼續說着。
“有一個人是熟悉我們的埃米莉的,打從她父親被淹死起就熟悉,看着她長大,從嬰兒到小姑娘,到大姑娘。他自己倒是貌不驚人,他是貌不驚人,”佩戈蒂先生說,“身材跟我似的——五大三粗,風裡來雨裡去的——一身鹹味——但是,總的來說,是很誠實的一個小夥子,心眼兒好。”
哈姆這時坐在那兒衝着我們咧嘴笑,我覺得他從來都沒有像這樣開心過。
“這個有福氣的出海打魚人幹什麼啦,”佩戈蒂先生說,滿臉春風得意,“他全身心地愛上了我們的小埃米莉,圍着她團團轉,都成了她的僕人,吃飯都不香了。到後來,才把自己的心思向我講明白了。你們知道,我現在可以指望着,我們的小埃米莉會順順當當地結婚嫁人。不管怎麼說,我希望她嫁個忠厚老實的人,能夠有權保護着她。我不知道自己能夠活多長,或者說什麼時候可能死去,但是,我知道,一旦哪天夜裡雅茅斯的海面上颳起大風,我的船被掀翻了,我從自己阻擋不了的風口浪尖上最後看一眼鎮上閃爍的燈光,因爲看到‘那邊岸上有個人,真心地對待我的小埃米莉,上帝保佑她,只要那個人活着,我的埃米莉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這時候,我便可以更安寧地沉入大海啦。”
佩戈蒂先生一臉純樸忠厚的樣子,揮了揮自己的右臂,好像是最後一次向着鎮上的燈光揮舞,然後,目光同哈姆的相遇,兩人點頭同意,再和先前一樣說了下去。
“哎呀!我勸他去和埃米莉表白,他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可他比孩子還要害羞,就是不願意表白。於是,我出面說了。‘什麼!他?’埃米莉說,‘這麼多年了,我很瞭解他,也很喜歡他!哦,舅舅!可絕不可能嫁給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我吻了吻她,沒有多說,只是說了‘寶貝兒,你說出來是對的,選擇還是要由你自己,你就像是一隻小鳥一樣自由。’然後,我找到他,並且說,‘我本來希望這事能夠遂願,卻不行。不過,你倆過去怎麼樣今後還怎麼樣。我要對你說的是,你要像個男子漢,還跟過去一樣對待她。’他握着我的手對我說,‘我會的!’他說。而他就是那麼做的——堂堂正正,像個男人——因爲兩年過去了,我們還和過去一樣在一個家庭生活着。”
佩戈蒂先生臉上的表情隨着他敘述情況的變化而變化着。他現在又恢復了先前那種喜氣洋洋的神態。他把一隻手擱在我的膝蓋上,另一隻擱在斯蒂爾福思的膝蓋上(之前用唾沫溼了溼手掌,以便使這個動作更有分量),然後對我們兩個人說了下面一番話:
“突然有一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小埃米莉收工回家,而且是他陪同着回來的!你們會說,這有什麼稀奇啊。是不稀奇,因爲天黑之後,他就會像哥哥一樣照顧着她,實際上,天黑之前也一樣,任何時候都一樣。可是,這個出海打魚的小夥子,他握住她的手,衝我歡天喜地地大聲嚷嚷,‘看哪!這位將要做我的小媳婦呢!’而她呢,既大膽又羞怯,又是笑又是哭,說着,‘是啊,舅舅!如果您同意的話。’如果我同意的話!”佩戈蒂先生大聲說着,聽到這個後,欣喜若狂地搖頭晃腦起來,“天哪,好像我還會不同意似的!——‘如果您同意的話,我現在打算就更堅定了,考慮得也更周全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做好他的小媳婦,因爲他是可親可愛而又心地善良的人!’這時候,格米治太太就像給一出好戲喝彩似的拍起手來,接着,你們就進來了。瞧啊!事情亮底了!”佩戈蒂先生說,“你們進來了!剛纔就是這事給鬧的,這就是要娶她的人呢,等到她學徒期滿就娶她。”
佩戈蒂先生喜不自勝,作爲信任和友好的表示,給了哈姆一拳,打得他搖搖晃晃了一下,好不容易纔站住了。可是,哈姆覺得必須對我們說點兒什麼,於是費了很大勁兒,才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她原先個頭沒您高,大衛少爺——那是您第一次來的時候——我當時就在想啊,她將來會長成什麼個樣子。我看着她長大——先生們——長得像一朵花兒。我願意把自己的一生一世交給她——大衛少爺——哦!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在我的心目中,她勝過——先生們——勝過,她勝過我想得到的一切東西,勝過我——勝過我能夠表達的一切。我——我真心誠意地愛她。整個陸地上——或者航行過的海面上——沒有哪一位男士愛他的太太能夠勝過我愛她,不過有很多平常的男人——嘴上說得好聽——心裡面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哈姆這樣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夥贏得了一位美麗可愛的嬌小女人的歡心,因爲要竭盡全力表達出自己對她的情感而顫抖着,此情此景令我深受感動。佩戈蒂先生和哈姆本人感情樸實無華,對我們倍加信任,我覺得這件事情本身就令人感動。我被這件事情完完全全地感動了。我童年時代的種種記憶對自己的情感有多大的影響,我說不上來。我到那兒之後,心裡是不是依然抱有幻想,即仍然愛着小埃米莉,我說不上來。我知道,看到那一切之後,我的心裡充滿了快樂,但是,剛一開始的時候,快樂中透着一種莫名的傷感,稍微刺激一下,就會演變成痛苦。
因此,如果要靠我用什麼技巧給他們的主旋律奏出和聲,那我準會把場面弄糟。不過,這事依靠的是斯蒂爾福思,他技高一籌,承擔了使命,以至幾分鐘之後,我們大家都最大限度地輕鬆自如而又興高采烈起來了。
“佩戈蒂先生,”斯蒂爾福思說,“你是個十足的好人,理當像今晚一樣快快樂樂。我向你保證!哈姆,恭喜你啊,夥計。我也向你保證!雛菊,撥弄一下爐火吧,讓它燒得更旺些!佩戈蒂先生,如果你不能把你那溫柔賢淑的外甥女勸說回這兒來(我把邊角上的這個位子讓給她呢),那我就要走了。在這樣一個夜晚,在你們家的火爐邊,要空着任何位子——尤其是這樣一個位子——我是不會答應的,即便拿西印度羣島的財富來換也不答應!”
於是,佩戈蒂先生進了我昔日住過的小臥室,去叫小埃米莉。一開始,小埃米莉不願意出來,後來哈姆也去了。很快,他倆就把她請到火爐邊來了,她顯得很侷促不安、靦腆羞澀。但是,她很快就不那麼拘束了,因爲她發現,斯蒂爾福思對她說話時顯得是那麼溫柔體貼、畢恭畢敬。他說話很有技巧,迴避了使她陷入尷尬的任何話題。他同佩戈蒂先生談着大小船隻、海潮魚類。他還對我談起當初在薩倫學校時見到佩戈蒂先生的情形。在談到船屋和屬於船屋的一切東西時,他顯得是那麼開心愉快。他那麼輕鬆自如地一直談着,慢慢地,我們大家都受到了感染,全都毫無保留地侃侃而談。
確實,小埃米莉整個晚上都沒有說什麼話,但她一直端詳着,傾聽着,臉上容光煥發,顯得美麗迷人。斯蒂爾福思講了個船隻失事的慘烈故事(這是由他和佩戈蒂先生的談話引出來的),他講的事情好像是自己親眼見過的——小埃米莉也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好像她也親眼看到了。他爲使我們的心情輕鬆下來,給我們講了一段他自己經歷過的妙趣橫生的冒險故事,娓娓道來,他好像也同我們一樣,對故事感到很新奇——小埃米莉哈哈大笑起來,整個船屋都洋溢着歡快悅耳的笑聲。結果輕鬆愉快的情景令我們忍俊不禁,全都笑了起來(斯蒂爾福思也笑了)。斯蒂爾福思引得佩戈蒂先生唱起了,或者不如說吼起了:“當暴風雨怒吼啊,怒吼啊,怒吼啊。”他自己也唱起了一支水手之歌,唱得哀婉悲愴、美妙感人,我幾乎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爲現實中的風在船屋的四周悄悄地掠過,透過我們寂靜無聲的氛圍悄然低語,也在那兒側耳傾聽着。
自從老伴去世之後,格米治太太就一蹶不振,神情沮喪,沒人能使她振作開心起來(佩戈蒂先生就是這麼告訴我的),不過,斯蒂爾福思做到了。他把她弄得沒有工夫沉浸在痛苦悲傷之中,所以次日她說,覺得自己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不過,斯蒂爾福思並沒有把自己變成大家注意的焦點,或者談話的中心。小埃米莉膽子大些之後,便隔着爐火同我攀談起來(但仍然顯得很羞澀),談到我們昔日的情形,漫步海灘,拾貝殼,撿石子。我問她還記不記得我當時愛着她的情形,回眸往昔種種這時顯得不那麼很真實的快樂時光,我倆都笑了起來,臉漲得通紅。這時候,斯蒂爾福思沉默不語,全神貫注、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們。此時此刻,應該說是整個晚上,埃米莉就坐在火爐邊過去的那個角落那個矮櫃上——哈姆在她的身旁,也就是我過去坐的位子上。我不知道,是她在有意耍折磨人的小伎倆,還是在我們面前要表現少女應有的矜持,她儘可能地靠着牆,同他保持着距離,反正我注意到,她整個晚上就是這樣的表現。
我記得,等到我們起身告辭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們在那之前吃了餅乾和魚乾當作晚餐。斯蒂爾福思從口袋裡掏出滿滿一瓶荷蘭杜松子酒,男人們把酒喝了個精光(我現在可以說我們男人了,並不會覺得臉紅)。我們喜氣洋洋地告了別,他們一家人全都站在門口,舉着燈照着我們前面的路,一直到看不見我們。我看見小埃米莉迷人的藍眼睛從哈姆的身後朝我們張望,還聽見她柔聲地囑咐我們慢點兒走。
“真是個迷人的小美人!”斯蒂爾福思說,一邊握住我的手,“啊!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他們是一羣不可思議的人。同他們在一起,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呢。”
“我們也很幸運啊,”我接話說,“正好趕上他們定下婚姻,見證了他們的幸福時光!我從未看過有人如此開心愉快。我們看到了那幸福的場面,有幸分享了他們發自內心的快樂,真是高興啊!”
“那傢伙愣頭傻腦的,怎麼配得上那個姑娘,對吧?”斯蒂爾福思說。
剛纔他對他們所有人還熱情友好呢,所以他出人意外地冒出這麼一句冷冰冰的話,我着實感到很驚詫。不過,我立刻轉向他,看着他眼睛裡含着笑容,這才鬆了一口氣,並且說:“啊,斯蒂爾福思!你儘可以拿窮人尋開心!你可能會同達特爾小姐吵架拌嘴,或者是用玩笑的話來向我掩蓋你的同情心,但是,我心裡很清楚。我看得出,你感同身受,悉心品嚐着這個普通漁民擁有的幸福,或者理解我的老保姆的一片愛心。這時候,我知道,對你來說,面對這樣的人的快樂或悲傷,或者任何一種情感,都不會無動於衷。因此,我加倍地敬佩你、熱愛你,斯蒂爾福思!”
他停下腳步,盯着我的臉,並且說:“雛菊,我相信,你是真誠善良的。我希望我們都一樣!”接着,他輕鬆愉快地唱起了佩戈蒂先生唱過的歌,我們邁着歡快的步伐走回了雅茅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