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支持迪克先生的看法,並且選擇了職業
翌日早晨我醒來後,心裡念念不忘小埃米莉的事,還有頭天晚上瑪莎離開後,埃米莉表現出的情緒狀況。我覺得,人家一片至誠地信任自己,才讓我知曉了那些家庭中的隱情和難處,如果把情況泄露出去,哪怕是講給斯蒂爾福思聽,那也是錯誤的。那個美麗可愛的人過去是我的玩伴,自己先前一直堅信不疑,而且今生今世我都會堅信不疑,自己當時真誠地愛上了她,所以,我對她有着似水柔情,勝過對待其他任何人。她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情感,不經意中向我透露了自己的隱衷,要是我把這個情況透露給別人——即便是透露給斯蒂爾福思——也覺得那是一種魯莽粗暴的行爲,有損自己的形象,有損我們童年時純潔的感情,我一直把這看作籠罩在她頭上的光環。因此,我下定決心,把這事埋藏在心底,這使得她的形象增添了新的光環。
我們正在用早餐時,我接到了一封姨奶奶寫來的信。由於信中談到了一些事情,我認爲斯蒂爾福思是再好不過的顧問,他能給我出主意想辦法,所以我很樂意就此請教他,於是,我決定把這事作爲我們歸途上討論的話題。我們當時有足夠多的事情要做,要向所有朋友辭行。大家都對我們戀戀不捨,巴吉斯先生的惜別之情不亞於任何人。我相信,要是我們在雅茅斯再滯留上四十八小時,他甚至會再次打開那隻箱子,再奉獻一個基尼。佩戈蒂,還有她家那邊所有的人,看到我們要走,都傷心不已。奧默和喬蘭姆全店出動,給我們送行。我們的行李被搬上公共馬車的時候,一大幫漁民自告奮勇爲斯蒂爾福思效力,人數之多,即便我們有一個團的行李要裝車,恐怕也用不着請搬運工了。一句話,我們離開,這讓所有與我們有關係的人都戀戀不捨、惆悵不已。我們讓許許多多人在我們身後黯然神傷。
“你還要在這兒待很久嗎,利蒂摩?”他站立在那兒等着我們的馬車出發時,我問他。
“不會,先生,”利蒂摩回答,“可能不會待很久,先生。”
“他現在恐怕也說不準,”斯蒂爾福思漫不經心地說,“他知道他該去做什麼事,他就會去做好。”
“我相信他會做好的。”
利蒂摩舉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帽子,以感謝我對他的讚許,我感覺自己就是八歲的模樣。他再次碰了一下帽子,祝我們一路順風。我們出發了,他佇立在人行道上,一副體面的樣子,就像一座埃及金字塔一樣神秘莫測。
有一段時間裡,我們都沒有吭聲。斯蒂爾福思異乎尋常地緘默不語,我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思忖着自己故地重遊,這期間,自己身上可能有什麼新的變化,他們又會有什麼變化。最後,斯蒂爾福思一時間又興高采烈、滔滔不絕(他這人就是這樣,說變就變),他拽着我的胳膊說:“說話呀,大衛。你早餐時說到的信是怎麼回事?”
“哦!”我說着,把信從衣服口袋裡掏了出來,“是我姨奶奶的來信。”
“她說什麼,需要你考慮考慮的?”
“啊,她提醒我,斯蒂爾福思,”我說,“這次出門在外,要四處看看、想想。”
“你當然已經這樣做了吧?”
“實際上,我不能說自己刻意這樣做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恐怕已經把這事忘到了腦後。”
“行啦!那你現在就四處看看吧,彌補一下自己的疏忽。”斯蒂爾福思說,“往右邊看看,你會看到一片平坦的鄉野,裡面有大片沼澤。往左邊看看,你會看到同樣的景緻。往前面看看,看到的景色還是一樣。往後面看看,景色依然如此。”
我哈哈笑了起來,然後回答,我從四面八方都看不到有什麼合適的職業,也許這要歸咎於這地方的一馬平川。
“我們的姨奶奶對這件事怎麼說?”斯蒂爾福思問,眼睛看了一眼我手上的信,“她有什麼建議嗎?”
“啊,有,”我說,“她在信上問我,願不願意做個代訴人?你覺得代訴人的職業怎麼樣?”
“呃,我不知道,”斯蒂爾福思回答,態度冷淡,“我想,你或許可以像幹其他任何事一樣幹這件事。”
他四平八穩,對所有行當和職業都一視同仁。我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而且把心裡的感覺對他說了。
“代訴人是幹什麼的,斯蒂爾福思?”我問。
“啊,代訴人就是一種苦行僧似的律師,”斯蒂爾福思回答,“在民事律師公會裡——這是聖保羅教堂墓地附近一個偏僻陳舊的所在,代訴人與歸那兒所有的一些門庭冷落的庭院的關係,就如同初級律師與普通法庭和平衡法庭的關係。他屬於公務人員,這種職位如果順其自然發展的話,大概在兩百年前就已經銷聲匿跡了。我把民事律師公會的情況告訴你,你就會對代訴人是怎麼一回事再清楚不過了。那是個門庭冷落的偏僻去處,人們在那兒處理一些所謂教會法方面的事情,利用議會那一大堆陳舊過時的法案,玩弄出種種花樣。關於那些法案,世人中有四分之三對此一無所知,另外那四分之一則認爲,它們是從幾個愛德華王朝裡像挖掘化石一樣挖掘出來的。民衆有關遺囑和婚姻方面的訴訟、大小船隻方面的爭端,自古都由這個地方獨攬。”
“瞎說,斯蒂爾福思!”我情緒激動地大聲說,“你不會是說,航海事務與教會事務之間有什麼密切關聯吧?”
“我可沒這麼說,真的,親愛的老弟。”他回答,“但我的意思是說,這些方面的訴訟案件都是民事律師公會裡的一撥人審理和決斷的。你某一天到那兒去,發現他們捧着《楊氏詞典》,在一知半解地查閱其中一半有關航海的詞條,爲的是審理‘南希’號撞沉了‘薩拉·簡’號,或者佩戈蒂先生和雅茅斯漁民們帶着鐵錨和纜索,冒着狂風出海營救遇險的‘納爾遜’號大商船等等的案件。如果你改天到那兒去的話,又會發現他們在聚精會神地分析梳理有利於或者不利於某個行爲不端的教士的證據。你會發現審理海事案件的法官,這時成了審理教士案件的辯護人,或者情況相反。他們就像演員,時而是某個人的法官,時而又不是法官;時而是這個角色,時而又是另一個,變化多端,不會停止。不過演出的總是生動有趣而又有利可圖的小型室內劇,是專門演給精心挑選的特別觀衆看的。”
“但是,辯護人和代訴人不是同一回事吧?”我有點兒雲裡霧裡,所以問了一聲,“對不對?”
“不是一回事,”斯蒂爾福思回答,“辯護人是民法學家——是在大學裡獲得了博士學位的人——這是我對這個事情有所瞭解的第一個原因。代訴人僱請辯護人,雙方都收取可觀的費用,他們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小團體。總的說來,我還是勸你對民事律師公會抱着熱情友好的態度,大衛。如果有什麼值得得意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們因爲自己在那兒高人一等的地位而沾沾自喜着。”
斯蒂爾福思用輕鬆自如的口氣談論這件事,我心裡對此有所保留,但是,我把莊嚴肅穆和古色古香的氣氛同那個“聖保羅教堂墓地附近偏僻陳舊的所在”聯繫起來考慮,並不覺得姨奶奶的建議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況且她說了一切由我自行決定,並且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她最近爲在遺囑中把我立爲繼承人的事去民事律師公會拜訪了她的代訴人,那時突然想到了這件事。
“不管怎樣說,我們姨奶奶的這個提議值得稱道,”我說出了這個情況之後,斯蒂爾福思說,“而且值得鼓勵。雛菊,我的建議是,你要對民事律師公會抱有好感。”
我打定主意這樣去做。然後,我告訴斯蒂爾福思,我姨奶奶在倫敦等着我(我是從信上得知的),還有,她已經在位於林肯律師學院廣場的一家內部公寓租下了房間,爲期一個星期。公寓裡有石頭樓梯,房頂上還有個方便出口,因爲姨奶奶堅信,倫敦的每一幢房子每晚都有可能被大火燒燬。
我們快樂地度過了剩下的行程,有時候重新提起民事律師公會的話題,憧憬着在遙遠的未來我成爲那兒的代訴人的情景。斯蒂爾福思描繪了各種各樣幽默詼諧和異想天開的情形,弄得我們兩個人都開懷大笑。我們到達目的地後,他就回家去了,約定兩天後來看我。我乘馬車到了林肯律師學院廣場,姨奶奶還沒有就寢,在等着我用晚餐。
我和姨奶奶重逢了,高興不已,即便我們分別後周遊了世界,那重逢時的快樂情形也不過如此。姨奶奶把我摟在懷裡,放聲哭了起來,接着假裝哈哈大笑,並說如果我故去的母親還活着的話,那傻乎乎的小東西準會哭泣掉淚的,這她毫不懷疑。
“所以您讓迪克先生待在家裡嗎,姨奶奶?”我說,“我對此感到很遺憾。啊,珍妮特,你好嗎?”
珍妮特對我行了屈膝禮,向我問好,這時候,我注意到,姨奶奶的臉拉得老長。
“我也感到很遺憾,”姨奶奶說,一邊擦了擦鼻子,“從我到了這兒之後,心就沒有平靜下來,特羅特。”
還沒有等我問清楚緣由,她就告訴了我。
“我堅信,”姨奶奶說着,神情憂鬱,堅定沉着,把一隻手擱在桌子上,“憑着迪克先生那種性格,他不可能把驢驅逐走。我知道他不夠堅定。我應該把珍妮特留在家裡,那樣的話,我的內心或許就可以安定下來。如果有驢進入我們家院子踐踏那片草地的話,”姨奶奶加重了語氣,“那今天下午四點就會有!我當時從頭至腳感到一陣冰涼,我就知道肯定有一頭驢進來了!”
我想就這件事安慰她一下,可她不聽我勸。
“是頭驢,”姨奶奶說,“而且是那個‘殺人犯’的姐姐到我家去的時候,騎的那頭禿尾巴驢。”從那之後,姨奶奶就一直用“殺人犯的姐姐”來稱呼默德斯通小姐來着。“如果說多佛爾有哪一頭驢膽大妄爲,同其他任何驢相比,更令我忍受不了的,那就,”姨奶奶說着,在桌子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肯定是那頭畜生!”
珍妮特斗膽指出,姨奶奶可能是自尋煩惱,其實沒有必要。她同時相信,說到的那頭驢當時正忙着馱運沙子和碎石之類的東西,不可能有工夫闖入院子。可姨奶奶就是不聽。
姨奶奶租的幾個房間位置很高——是因爲花了錢要多爬幾道石樓梯呢,還是這樣一來可以離房頂的方便出口更近一些,我不得而知。反正晚餐吃得很舒適,飯菜都是熱騰騰的,有烤雞、牛排,還有幾道蔬菜。所有菜餚都美味可口,我美美地大吃一頓。但姨奶奶對倫敦的飲食有她自己的見解,所以只吃了很少一點兒。
“我認爲這隻倒黴的雞是在地窖裡孵化出,又在那兒飼養長大的,”姨奶奶說,“除了在出租馬車上,壓根兒就沒有呼吸過新鮮空氣。我倒是希望牛排是牛身上的,可我不相信。在我看來,這個地方除了垃圾,就沒有哪樣東西是真的。”
“您難道不認爲這雞有可能是從鄉下運來的嗎,姨奶奶?”我提醒着。
“肯定不是,”姨奶奶回答,“對於倫敦的商人來說,他要不幹坑蒙拐騙的勾當,心裡就會覺得沒趣。”
我不敢冒昧地反駁這種說法,不過我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餐,她看了之後,心裡高興不已。餐桌收拾乾淨之後,珍妮特便幫姨奶奶梳理頭髮,把頭髮全部捋到睡帽裡,這種式樣比平常更別緻(“爲了防火”,姨奶奶說),還把睡裙折到了膝蓋以上,這些都是她睡前要做的熱身準備工作。然後,按照規矩(而規矩容不得有半點兒更改),我爲她調了一杯兌水的熱酒,把一塊麪包切成了長條薄片。配好了這樣一些東西之後,我倆便單獨待在一起,度過這一段夜晚時間了。姨奶奶坐在我對面飲着她那杯兌水的酒,先把麪包片一片片地在酒裡蘸了蘸再吃。她頭上戴着垂下檐的睡帽,神態慈祥地看着我。
“嗯,特羅特,”她開口說,“你覺得那個做代訴人的計劃怎麼樣?是不是還沒有開始考慮?”
“我已經考慮很多了,親愛的姨奶奶,也和斯蒂爾福思談論了很多。我確實很喜歡這個計劃。我太喜歡了。”
“太好了!”姨奶奶說,“這可真令人高興啊!”
“我只是有一件事難辦,姨奶奶。”
“說出來吧,特羅特。”她接話說。
“嗯,我想問一聲,姨奶奶,據我瞭解,那好像是個從業人數受到限制的職業,如果我進入該行業,會不會要花很多錢啊?”
“如果讓你到那兒去當學徒的話,”姨奶奶回答,“那是要花錢的,得花上一千英鎊。”
“那樣的話,親愛的姨奶奶,”我說着,一邊把椅子靠她邊上挪了挪,“我對此忐忑不安,這可是一大筆錢啊。您在我接受教育方面已經花費了一大筆錢,而且在所有方面都慷慨大方,儘量最大限度地滿足要求。您一直就是個慷慨大方的人。毫無疑問,有一些途徑,不需要什麼花費,我就可以開始生活,而且憑着堅強的決心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便有希望得到發展。您不覺得走這樣的途徑會更好一些嗎?您能肯定自己花得起這麼多錢,而且這樣花錢值得嗎?您是我的再生母親,我只是請求您考慮一下。您能肯定嗎?”
姨奶奶吃完了那片面包(她剛纔就一直在吃,邊吃邊端詳着我的臉),然後把酒杯放到壁爐架上,雙手疊放在撩起的衣裙上,說了下面一番話:“特羅特,孩子啊,如果說我還有什麼人生目標的話,那就是把你養大成人,長大後心地善良,明白事理,幸福快樂。我要竭盡全力做這件事——迪克先生也是。我倒是希望自己認識的一些人聽一聽迪克先生對這件事情的說法。他的說法明理睿智、令人驚歎。可是除了我之外,誰都不知道他有多麼聰明睿智!”
姨奶奶停頓了一會兒,雙手握住我的手,然後接着說:“特羅特,追憶往事,除非對現在有所影響,否則毫無用處。或許我可以對你那故去的父親態度更友好一些。或許即便在你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令我大失所望之後,我還是可以對那故去孩子,也就是你母親態度更友好一些。你投奔我來了。一個出逃的孩子,滿身塵土、一臉疲勞,那時候,或許我就是這樣想來着。從那時到現在,特羅特,你一直是我的光榮、驕傲和快樂。我沒有其他任何人來繼承我的財產,至少,”——說到這兒,令我吃驚的是,她猶豫了一下,而且顯得侷促不安——“沒有,沒有其他任何人有權繼承我的財產——而你是我收養的孩子。到了我年老的時候,只要你在我面前做一個充滿愛心的孩子,能夠容忍我的種種古怪異常、異想天開的行爲,那你的行爲就勝過了一個老婦人曾經爲你所付出的價值,即便老婦人在她盛年時也未能享受到她本可以享受的幸福與和諧。”
聆聽姨奶奶談及過去,這可是頭一回。她心平氣和地談及了過去,接着擱下了這個話題,其中透着一種寬宏大度的氣量,只會使我對她更肅然起敬,充滿愛意。
“我們之間意見達成了一致,也相互理解了對方,特羅特,”姨奶奶說,“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再說這件事了。吻我一下吧,明天吃過早飯之後,我們就去民事律師公會。”
我們睡覺之前在火爐前聊了很久。我的臥室同姨奶奶的在一層樓,我夜間睡得不踏實,頗受驚擾,因爲姨奶奶時不時來敲我的門,其實她聽見了遠處傳來的出租馬車或者市場上運貨馬車的聲音,便問:“你聽見救火車的聲音了嗎?”但是,到快要天亮的時候,她才睡得踏實了些,而我也不得不如此。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動身去民事律師公會斯彭洛先生和喬金斯先生的事務所。姨奶奶在談到倫敦時,還有另外一種總體看法:那就是她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扒手。於是,她把錢包交給我保管,裡面有十個基尼和幾個銀幣。
我們在弗利特街的玩具店停了一會兒,想要看看聖鄧斯坦教堂巨人敲鐘的場面——我們出發時計算好了時間,以便趕上看十二點時巨人敲鐘,然後繼續朝着勒德蓋特山街和聖保羅教堂墓地方向前行。我們正走過勒德蓋特山街時,我突然發現姨奶奶加快了步伐,神態驚慌失措。我同時注意到,片刻之前,一個面色陰沉、衣衫襤褸的男子停住了腳步,眼睛盯着我們走過,這會兒又緊緊地尾隨着我們,頭幾乎都要挨着姨奶奶的身體了。
“特羅特!親愛的特羅特!”姨奶奶喊着,驚恐不安地把聲音壓低,同時緊緊地握住我的一隻胳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別緊張,”我說,“沒什麼可怕的,走進店鋪裡,我很快就可以打發掉這個傢伙。”
“不,不,孩子啊!”她回答,“千萬別同他搭訕,我懇求你,我命令你!”
“天哪,姨奶奶!”我說,“他只是個纏人的乞丐罷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姨奶奶回答,“你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不知道你都說些什麼!”
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就停在一個沒有人的門口,那人也停住了。
“不要看着他!”我憤怒地面對他時,姨奶奶說,“不過,給我叫輛馬車,寶貝兒,然後到聖保羅教堂墓地那兒等着我。”
“等着您?”我重複了一聲。
“對,”姨奶奶接話說,“我得單獨一人走,得同他一道走。”
“同他,姨奶奶?這個人?”
“我頭腦很清醒,”她回答,“我告訴你,我必須得這樣。給我去叫輛馬車!”
不管我有多麼驚詫,但我心裡很清楚,我沒有任何權利拒絕執行這樣一項嚴格的命令。我趕緊往前走了幾步,叫住了一輛正好駛過的空馬車。我都還沒來得及把腳踏板放下來,姨奶奶就一躍上了馬車。我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那人也跟着上了車。她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走開,態度很嚴肅,所以,儘管我很惶恐,但還是立刻轉身離開了他們。在這當兒,我聽見她對馬車伕說:“駛向哪兒都可以!一直往前!”頃刻,馬車就從我身邊駛過,朝着山丘上駛去。
我現在想起來迪克先生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當時我還以爲那是他的幻覺。毫無疑問,此人就是他曾神神秘秘提到過的那個人,但那個人有可能握住了姨奶奶的什麼把柄,我無法猜出來。我在教堂墓地等待了半小時,心情慢慢平靜下來,這時,我看見馬車回來了。車伕在我旁邊停住了馬車,裡面只有姨奶奶一個人坐着。
她激動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復,所以還不能去進行我們的走訪。她把我叫進馬車裡,吩咐車伕再慢慢地來回行駛一會兒。她沒有多說別的話,只說:“親愛的孩子啊,絕不要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不要再提到這件事。”最後她平靜下來,並說她沒事了,我們可以下車。她把錢包給了我,付了車伕錢。我發現,所有的基尼都沒有了,只剩下零花用的銀幣。
進入民事律師公會要經過一道低矮的小拱門。過了拱門,我們沒有沿街走上很多步,像是變魔法似的,鬧市的喧囂似乎融進了一種深邃幽靜的境地。經過幾處寂靜蕭疏的庭院和狹窄的通道,我們來到開着天窗的斯彭洛和喬金斯的事務所。事務所的前廳有如寺院,朝聖者無須敲門這道程序就可以進入,裡面有三四個文書在抄寫着什麼。其中有個人,個頭矮小,面無表情,單獨一人坐在一處,戴着硬邦邦的棕色假髮套,看上去像是薑餅做的。此人站起身接待我和姨奶奶,隨即把我們領到了斯彭洛先生的辦公室。
“斯彭洛先生正在審案,小姐。”面無表情的人說,“今天是拱門法庭審案的日子,不過離得很近,我立刻派人去叫他。”
我們留下來等斯彭洛先生,我趁這個時機環顧了一下四周的一切。房間裡的傢俱式樣陳舊,滿是灰塵。寫字桌上鋪着的綠色檯面呢已完全褪去了本色,就像是個老叫花子,形容枯槁,臉色蒼白。上面擺着好多捆卷宗,有的標着“指控捲”,有的標着(這令我驚詫)“誹謗卷”。有的標明歸由“主教法庭”審理,有的歸由“拱門法庭”,有的歸由“遺囑驗證法庭”,有的歸由“海事法庭”,有的歸由“代表法庭”。這一切令我很是納悶兒,到底有多少個法庭,這得花多長時間才能把它們弄明白啊。除此之外,還有大量各種各樣的書面證明材料,成本成套,裝訂牢固,每一宗案件匯成一套,彷彿每一宗案件都是一部擁有十卷或者二十卷的歷史。我想,這一切都得花上不少錢,所以感覺做代訴人的工作還是很不錯的。正當我更有興致地瀏覽着這一切和其他類似物品的時候,房間外面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斯彭洛先生身穿白色皮毛滾邊的黑色長袍,步履匆匆地進了門,摘下了帽子。
斯彭洛先生一副紳士派頭,他個子不高,淺色頭髮,腳穿一雙貨真價實的靴子,白色領結和襯衫領子挺得不能再挺。衣服上的鈕釦扣得整齊有序、嚴絲合縫。絡腮鬍子卷得一絲不苟,一定耗費了大量工夫。金錶鏈子笨重粗大。我看後不禁突發奇想,覺得他要把表掏出來的時候,應該有一隻像金店門口掛的那種健壯金胳膊才能做到。他經過這麼一番精心裝飾,顯得十分僵硬,幾乎都俯不下身子,坐定之後,如果要看一眼桌上的卷宗,就不得不像木偶潘趣那樣,以尾椎骨底端爲軸心整個轉動身子。
姨奶奶先前介紹過我,所以斯彭洛先
生彬彬有禮地接待了我。這時,他說:
“所以說,科波菲爾先生,您考慮要幹我們這一行啦?前幾天,我有幸同特羅特伍德小姐見面時,我就隨意向她提了一下,”說到這兒,他又斜了一下身子——又當了一回木偶潘趣,“告訴她這兒有一個空缺職位。承蒙特羅特伍德小姐告知她有一位外孫,是她的心肝寶貝兒,正要給他尋找一份風光體面的差事。她說到的外孫,我相信,自己現在很榮幸……”他又做了一次木偶潘趣的動作。
我鞠了個躬,表示認可和謝意,並說姨奶奶先前對我說過有這麼一個空缺職位,而且相信自己會很喜歡這個職位。還說自己很心儀這一行,於是立刻贊成了她的建議。不過,我不能絕對保證自己會喜歡,得等到進一步瞭解了之後才行。儘管這只是個形式,但是我認爲,自己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嘗試一下,自己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喜歡這一行,然後才能無怨無悔地投身其中。
“哦,那當然!那當然!”斯彭洛先生說,“我們這個公會裡總是會給一個月期限——一個月試用期。我個人倒是願意給兩個月——三個月——事實上不定期限,但我有個合夥人喬金斯先生。”
“學徒費,先生,”我問,“是一千英鎊嗎?”
“學徒費,包括印花稅在內,是一千英鎊。”斯彭洛先生說,“由於我已跟特羅特伍德小姐這樣說過,我這人對金錢不是很在意,我認爲,極少有人比我更不計較金錢。但是,喬金斯先生在這類問題上有他自己的看法,而我得尊重喬金斯先生的意見。一句話,喬金斯先生認爲一千英鎊太少了。”
“我想,先生。”我說着,心裡還是想要替姨奶奶省點兒錢,“這兒會不會有這樣的規矩,如果一個學徒期間的文書特別能幹,完全精通自己從事的這個行當——”我說到這兒,臉不由得漲得通紅,因爲無異於在誇獎我自己——“我想這兒有沒有這種規矩,在他學徒期的後期,給他一點兒……”
斯彭洛先生費了很大的勁,好不容易纔把腦袋從硬邦邦的領結裡掙脫出來,以便能搖一搖,他料到我會說出“薪水”兩個字,便回答:“沒有這個規矩。如果我做得了主的話,倒不是說我本人不能加以考慮,可喬金斯先生是堅定不移。”
我一想到那位面目可憎的喬金斯先生,心裡就驚恐不安。我後來發現,他其實是個溫和內斂、沉穩持重的人,在事務所裡的位置就是置身幕後,往往名義上讓人覺得是個最最頑固不化、冷漠無情的人。如果某個文書想提高薪水,喬金斯先生不會聽從這樣的請求。如果某位客戶拖欠應繳納的費用,喬金斯先生會堅決要他付清。關於這類事情,不管斯彭洛先生心裡可能有多麼痛苦難受(實際上一直是這麼回事),喬金斯先生只會照契約辦事。斯彭洛先生好比善良的天使,而喬金斯先生則好比無法通融的惡魔,要是沒有惡魔的牽制,斯彭洛先生一定會心慈手軟、寬大爲懷的。後來,我隨着年齡增長,覺得自己有了些經驗,才知道一些別的事務所也是按照斯彭洛和喬金斯事務所的原則行事的!
事情當時就定了下來,何時開始我一個月的試用期,由我自己決定。姨奶奶不必待在倫敦,一個月期滿之後也不必返回來,因爲關於我學徒的合同很容易就能寄到家裡讓她簽訂。我們的事情進展到了這一步之後,斯彭洛先生主動提出這就領我到審案庭去,看看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我很想做些瞭解,於是起身出去了。姨奶奶則留在原地,因爲她說,她壓根兒信不過那樣的地方;而我覺得,她把世界上所有的法庭都看成了火藥庫,隨時都會有可能爆炸。
斯彭洛先生領着我穿過一個用石子鋪地的院落,四周是陰沉暗淡的磚結構房屋,我推斷從門上博士們的名字,這些房子就是斯蒂爾福思對我說過的那些博學辯護人的辦公地點。然後,我們朝左邊進入一個陰沉昏暗的大房間,我心裡覺得,它儼然一座小教堂。房間前面一部分用圍欄隔開,那兒突起一個馬蹄形的臺子,兩邊舒適的老式餐室椅子上坐着神態各異的紳士,他們身穿紅色長袍,頭戴灰白髮套。我發現他們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些博士。在馬蹄形臺子的拐彎處,有位老紳士坐在一張教堂里布道用的講壇一樣的小桌子邊,眨巴着眼睛,要是我在哪個動物園的大型鳥舍裡看到他,肯定會以爲他是一隻貓頭鷹。我瞭解到,實際上他是審判長。在馬蹄形臺子裡面的空間裡,比臺子更低處,也就是說,和地面齊平處,坐着各種各樣的同斯彭洛先生一個層次的紳士,衣着打扮也和他一樣,穿的全是白色皮毛滾邊的黑色長袍,坐在一張鋪了綠色檯面呢的長桌邊。我覺得,他們的領結全都是硬邦邦的,神態一個個都倨傲不遜,但在後面這一點上,我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冤枉了他們,因爲其中有兩三個人必須站起身來回答審判長問題的時候,其羞怯溫順之態,我從未見過。聽衆是一個圍了一條羊毛圍巾的小夥子,還有一個衣衫襤褸卻還要裝門面的男人,後者正從外衣口袋裡偷偷摸摸地掏出麪包屑來吃。兩位聽衆正在法庭中央的火爐邊烤着火。裡面寂靜無聲,只有火爐裡發出的噼啪聲和其中有位博士的講話聲打破沉悶的氣氛。博士講話慢條斯理,信馬由繮,在陳述着足足需要一座圖書館才裝得下的證據,時不時地會停頓一下,就如同旅途中會在路邊旅館停下來歇歇腳。總之,我生平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見過這樣一種家庭式小型聚會,它溫馨舒適,催人昏睡,風格古舊,讓人忘卻時間,懶散拖沓。我感覺到,只要不做起訴人,扮演其中的任何角色,都會像服了鴉片似的飄飄欲仙。
這樣一個靜謐悠閒的去處,如夢似幻,我對這種氛圍心滿意足,於是告訴斯彭洛先生,我見識得差不多了。然後我們就回到我姨奶奶身邊。我很快就陪同姨奶奶離開了民事律師公會。我離開斯彭洛和喬金斯的事務所時,那些文書一個個用筆對着我指指點點,讓我感到自己十分幼稚。
我們返回了林肯律師學院廣場,途中遇到了一頭拉菜車的驢,令人覺得很是煩惱,因爲那頭驢讓姨奶奶產生了種種痛苦的聯想,除此之外,倒是沒有什麼其他遭遇。安全抵達住處之後,關於我的計劃問題,我們又進行了一次長談。由於我知道,姨奶奶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不是擔心會失火,就是擔心飲食、扒手,在倫敦多待半小時,心裡都覺得不安穩。我態度很堅決,要她別因爲我弄得自己不舒服,儘管留下我來自己照顧自己好了。
“我來這兒到明天都還不滿一個星期,可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親愛的,”她回答,“特羅特,阿德爾菲區有一套帶傢俱的公寓出租,對你再合適不過了。”
這樣簡單說了幾句之後,姨奶奶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廣告,是她從報紙上小心翼翼地剪下來的。廣告上說,阿德爾菲區的白金漢街有一套公寓出租,傢俱一應俱全,地處河畔,結構獨特,舒適優雅,是年青紳士(律師學院的學生或其他人)的理想居所,可隨時入住。條件優惠,如需要,可按月租用。
“啊,這再合適不過了,姨奶奶!”我說着,想到自己有可能體面地入住那兒,不禁滿面春風。
“那好,”姨奶奶回答,立刻把不久前剛取下放在一邊的帽子戴上了,“我們去看看吧。”
我們出發了,按照廣告去找房東克魯普太太。我們拉響庭院的門鈴,以爲這樣就可以見到克魯普太太,拉了三四次,也沒見人影兒。不過,她最終還是亮相了,是個大個子胖女人,身穿一條紫花布長裙,下面鑲了法蘭絨荷葉邊。
“太太,請您讓我們看看您的公寓房。”姨奶奶說。
“是幫這位先生看房嗎?”克魯普太太說着,一邊在口袋摸着鑰匙。
“是啊,幫我外孫看房。”姨奶奶說。
“多好的一套公寓,讓這位先生住正合適!”克魯普太太說。
於是,我們上了樓。
套房在房子的頂層——這是姨奶奶最滿意的一點,因爲離防火通道近,包括一段半明半暗的狹小通道,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一間黑咕隆咚的小儲藏間,什麼也看不見;一間起居室和一間臥室。傢俱很陳舊,但對我來說已經相當不錯。確實,一條河在窗戶外流過。
我很滿意這個地方,姨奶奶和克魯普太太便到小儲藏室裡去談租**宜,我則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等待,幾乎不大敢想自己竟然能有幸住進如此高檔的住處。她們只交鋒了一個回合就回來了,不過,根據克魯普太太和姨奶奶的面部表情,我欣喜地看到,交易談妥了。
“傢俱是前一個房客的嗎?”姨奶奶問。
“不錯,是前一個的,小姐。”克魯普太太說。
“他怎麼啦?”姨奶奶問。
克魯普太太受到一陣討厭的咳嗽的襲擊,於是一邊咳嗽一邊吃力地說,“他在這兒患了病,小姐,後來——啊!啊!啊!天哪!後來死了!”
“呃!他得了什麼病死的?”姨奶奶問。
“啊!小姐,他是喝酒喝死的,”克魯普太太說,態度神神秘秘,“還有煙嗆的。”
“煙?你不是說煙囪裡的煙吧?”姨奶奶說。
“不是,小姐,”克魯普太太說,“是雪茄和菸斗。”
“不管怎麼說,特羅特,這不會傳染。”姨奶奶轉身向着我說。
“不會,確實不會傳染。”我說。
一句話,姨奶奶看到我對公寓房心滿意足,便決定租一個月,期滿後還可以續租十二個月。克魯普太太提供鋪蓋和飲食,而其他必需品都是現成的。克魯普太太明確地表示,她要永遠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子來疼愛。我準備後天就搬過來。克魯普太太說,感謝上帝,她現在終於找到一個她可以照顧的人了!
我們返回的途中,姨奶奶告訴我,她打心眼兒裡相信,我即將開始的生活會使我變得堅定和自信,而這正是我所需要的。次日,我們設法把放在威克菲爾德先生家裡的衣服和書籍運過來,其間,她又重複了好幾遍這個意思。關於這件事,還有我最近度假的所有情況,我給阿格尼斯寫了一封長信。信由姨奶奶帶去,因爲她次日就要離開倫敦。這些細節就不予詳述了,我只須補充說一下,姨奶奶留下了足夠的錢,以供我在一個月試用期內的開支。讓我和姨奶奶感到很失望的是,斯蒂爾福思直到她離開都沒有露面。我送她上了駛向多佛爾的公共馬車,想到馬上就能擊退那些四處亂逛的驢,她欣喜若狂。珍妮特就坐在她身邊陪送她。馬車駛離之後,我便轉身向着阿德爾菲區走去,回首自己昔日在地下拱門處徘徊的情景,同時也回味着種種使自己升到地面的可喜變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