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丹青入玉京天,上了玉清峰雲端。
因心中難受,意念難平,身心俱疲,十分的睏意,就躺了下來,目視蒼穹。
玉京天的蒼穹,一片昏暗,如同梅雨天的陰雲籠罩,灰濛濛一片,無邊無際,柳丹青的眼睛也是這般的混沌,目光呆滯,就只好閉上。
彷彿在無知無覺中,眼中忽的出現一間渾濁昏暗的臥室,臥室中有張小牀,牀上欄杆甚高,內中有個男孩,滿月大小。
男孩只剩下個頭顱,孤零零的一個頭顱,一個活的的頭顱,沒有身體和四肢。
整個臥室彷彿數百年不見陽光,黴跡斑斑,蛛網密佈,牆壁由土磚砌成,更剝落不少,坑坑窪窪。
擡頭望,其上一片漆黑,房內燭光搖曳,照亮不了窗外的黑暗,柳丹青心中一驚。
那燭光不及之處的黑暗中,似乎衍生出無數齜牙咧嘴的妖魔鬼怪!
柳丹青連忙回頭,牀上的頭顱就映入眼簾,卻成了血紅色,如同鮮血流淌成的嬰孩的頭顱,雙眼放出無助和恐慌。柳丹青嚇了一跳,只想逃離,轉身就走。
忽然四肢一軟,身子不受控制,就如同當年,作爲孩子,遇到惡犬追咬,意識被抽離身體的無力,只覺這血紅色的頭顱是噬血的怪獸,柳丹青不自覺的陷入了當年的感覺中,也如當年一般,極度恐慌。
這身臨其境的感覺,柳丹青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事,更別說意識到身在夢中了。
只有一種感覺,喪失了所有力量,喪失了所有依靠,如同黃蜂尾上針,蜇出了針之後,五臟六腑都被扯將出來,體內空空如也的空虛。只剩下孤零零,**裸,無力還手的意識,被禁錮在無助之中。
柳丹青忽的一聲大叫,卻發不出聲音,這一下,連意識都被那血紅頭顱給死死吸住,落入了那無盡深淵中去了。
聲音中只有黑暗,柳丹青驚恐無度,意識便模糊了,似乎化入了混沌。
蘇州城裡,雨過天晴,月色高懸,天地寂靜無聲。
忽然,一聲尖叫刺耳:“啊~。”聲音劃過長空,如同白日裡的驚雷,十分突兀。
原本夜深人靜,入睡安香,都被這一聲尖叫驚醒,那許漢文更是嚇了一跳,渾身一抖。在他聽來,這聲音撕心裂肺,彷彿夜行的少女,被一羣流氓圍堵,他一把坐了起來。
邊上的白素素也被驚醒,映着月色,分明能見許漢文臉上的神色。
“好像是小青。”許漢文甚是擔心。
“我去看看。”白素素自然清楚這聲音是那小青的,便起牀穿衣。見許漢文要跟,就開口安慰,阻住了許漢文的腳步。
推門進房,見那小青蜷縮在牀上發抖,但下一刻,她就光着腳跑下牀來,一把抱住白素素,這時才發現,這小青身子抖得厲害,渾身是汗,沾溼了睡衣,兩邊鬢角也有汗水。
白素素心中有感,卻又奇怪。也把手緊緊地抱住,元神卻入明夷福居,暗運道行。
過了半晌,那小青才平復下來,白素素安慰道:“絕不可能有東西能把你嚇成這樣,仔細想想,到底是怎麼了?”話雖如此,卻是明白了,絕對和柳丹青有關。
“應該和他有關把。”
那小青似乎有些不悅道:“我剛剛得了他元神溫養,應該是他遇到了什麼,這感覺不是我的,應該是他的……”
說到此處,小青忽的就擔心了:“姐姐,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危險?我們快過去看看!”
“沒有危險。”白素素十分平靜:“他不會這麼懦弱……”
“那怎麼回事?”這小青卻是性急。
白素素輕輕拉着她的手,兩人坐在牀頭,柔情安撫道:“他只是入了夢魘,這是他的劫數,挺過去就好。”
“挺過去就好……”那小青也似乎平靜了下來,嘴裡慢慢的咀嚼着“挺過去就好”這五個字,手卻緊緊地抓住了白素素。
白素素不停地迴應,不停地安撫。
夢中日月長,一夢有春秋,三天過後,柳丹青從玉清峰雲端上醒來,胡亂地坐着。
想夢中所見,一個紅色的頭顱,處在無迴應之地,便也明白了夢中之意,嘴裡嘆了口氣,擡頭望天,自言自語道:
“終究是無用功,依舊如當年,連個念想都不肯給。”
“罷了。”柳丹青下了玉清峰,到了玉晨福地,手一翻,顯出太一符,手指凌空虛寫“來有我西湖洞天”六字。
這六個字才寫完,心中彷彿就有個聲音閃過,柳丹青連忙閉氣凝神,卻發現時機已過,就自言自語道:“終究是孤家寡人,那真正瞭解我的,終究會離去。”
這話一出口,第一個聽到的是自己,卻又有些不屑:“怎麼可能孤家寡人,大不了就從了那丫頭,也還有人相伴的。”
說這話時,心口莫名的有種恐慌,彷彿錯過了什麼重要天機,只是,剛剛纔從夢魘中掙脫,甚是抗拒,不願去想。
“以我這微末的道行,能察覺到什麼重要天機?杞人憂天。”
一句自嘲,擔心就放下,又回想起與白素素的這次重逢,心中脈絡分明。
兩人從相鬥,相識,到釋了恩怨,便覺非常親近,很自然的就互通了太一之氣。“那天,還是文姐主動提起的呢。”想到那時的場景,柳丹青依舊忍不住心悸。
“後來,我妹妹把我們三個人的氣息合於八卦印,又對我對文姐說:有了與八卦印的關聯,就可以調用這千餘小妖。我都沒想到,文姐居然答應了。”
柳丹青舉起酒杯,一口喝乾烈酒,對面坐着的吳卜羲,又把酒給滿上,兩人都是凡體之身,雙雙在蘇州城中。
兩人把酒互訴衷腸,早已是常事,只是以前,多是吳卜羲傾訴,而今天,他卻成了個傾聽者。他把酒與柳丹青滿上,自己也把酒喝乾,又自滿上,才笑道:
“你那洞天的八卦印,連我都沒有氣息相通,婉瑩妹子卻是有心,這是你的福氣,只要你妹妹過得好,你也舒服。”
“那是!”柳丹青放鬆不少,想起以前兄妹相伴的時光,伸手夾了一塊驢肉。
桌上盡是美味,雞鴨魚肉,豆腐青菜,山珍海味,都不及驢肉來的鮮美。
但此時,美味雖然爽口,依舊掩蓋不了情傷,這塊驢肉還不及吞下,又想起了佳人的決心,嘆了口氣,傾訴道:
“但是,我根本就沒想到,她以氣息連通八卦印,卻斷了與我的氣息,還親口告訴我說,把我氣息給除了,要我也八卦印爲媒介聯繫,唉,我人都傻了……”
柳丹青又把酒喝乾,拌着驢肉吞下,那吞下的,還有悲傷,難過,以及淚水。
又把手重重的捶在桌上,碗筷發出沙沙的響聲,驚動了許多就餐的人。此時是午飯時分,有許多人就把目光投射過來。吳卜羲眼睛放光,四下一望,更無人敢發聲。
柳丹青不管不顧,更有些激動:“那是我調兵遣將的樞紐,我能夠用它來談情說愛嗎?該死的文姐,分明就是拒絕我!”
“那後來呢?”吳卜羲又陪了一杯酒,聽多言少。
“後來……”柳丹青深吸了一口氣,狠狠的嘆了出來:“後來我多次言說,她始終不同意,我也無奈。”
這話一出口,似乎吐出甚多,只覺得心腹中空空如也,如那蜜蜂,蟄了人之後,扯將出來,那五藏六腑都附在針上,連根拔起。
吳卜羲看的分明,柳丹青眼睛更紅了,他一個堂堂大漢,也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心中甚酸,也勾起了傷心往事。
只是此時此刻,柳丹青也察覺不得,情緒落於仙體,則修爲有損,道行不通,落於凡體也是一般,元神失了清明。
柳丹青凡體受損,精華早就聚成了內丹,此時的肉體凡胎,是借用他人的。如今他私心與獸性大盛,所有的反噬,就由這肉體承受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分明沒有哭泣,卻與哽咽之人十分相似。
“後來,我使勁手段,終於加上,但她卻言明不許以此聯繫,我無奈,也就應了,可她,唉……”說到此處,便更加的無奈了,左手無力的拍在桌上,碗筷桌椅又自沙沙作響。
這回,卻是沒有人把目光投過來,彷彿一個個的都受了柳丹青的感染,陷入了各自的傷心事,吳卜羲眼光一略,見得有個官員模樣的人,同樣也溼了眼角。
那門外有個富商,帶了幾個隨從,似乎也想進來吃飯,卻莫名其妙的止步於門庭,轉身出去了。那店門口迎客的小二視而不見,也陷入了自己的悲傷之中。
吳卜羲心中無比分明。柳丹青卻是沒有注意,根本就不知道有這許多人,受了自己情緒的影響,只是咬牙,無可奈何地罵道:“該死的文卓,這臭丫頭,竟然暗中把我的氣息,全都給刪了!”
吳卜羲聽了,把手搭在柳丹青肩上。
“她如此決心,我使盡手段,皆不可得,這感覺,就如當年,不可挽回。”
沒想到,這話一出口,吳卜羲就使了個幻術,那幻相中,白素素坐在對面,吳卜羲也送了手,離了座,只見佳人在對面舉杯:“柳丹青,你我就此了結,這一杯酒,願你此生自在。”
柳丹青忽的笑了,見得佳人舉杯,雖有不美,心甚遺憾,卻也算可得,舉杯對飲,權當了斷,心中更有幾分釋懷,雖知是幻想,卻也當真,料想佳人必有所感。
這時吳卜羲已迴轉桌前,他找店小二結了賬,見柳丹青不願意散去幻象,便伸手打散。
兩人一起出飯館,到了酒樓後不遠處的一處雅地,耳中聽的流水汩汩,兩人手中各有一壺酒,借酒澆愁,各自澆各自的愁。
吳卜羲不言不語,卻也不見得頹廢,氣宇甚是軒昂,不知是不是別人凡體的影響,柳丹青只看了一眼,便眼望流水東去,感慨道:
“其實早已不可挽回,只是我心中不甘,也不願面對,偶爾一時醒悟過來,也有恨意升起。”
吳卜羲隨手撿了個石頭,丟入水中,水花濺起,便開口迴應道:“你有恨意,表達出來就是,但這麼長的時間,也沒見你來找我,你雖然修行道行,注重內觀,但和我說說,總比一個人悶在心裡要好。”
柳丹青也丟了石頭,水花更大,但卻丟在平靜的水中,水花一閃即逝。“雖有恨意,但她那容顏只要一展露,就能消泯我那無名火,玄武太陰,水能克火啊。”
吳卜羲眉頭一皺,忽的大笑起來。柳丹青莫名其妙,只是自顧自說道:“無論何時,那容顏只要輕輕的展露,便是我最好的解藥。”
吳卜羲少見的抿了一口小酒,似乎品出了味兒。“既然如此,你還想說什麼?或者說,你如今還有何想法?”
柳丹青若有興趣的看着吳卜羲,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復要轉過頭,到了陰涼處,甚是悠然,人也更加的平靜了。一口酒喝的極慢,含在口中,似乎體會着它的辛辣,良久才道:
“我之所求,無非性情圓滿,如此,甚好,這麼多年了,我既已明白,也就該放下了。”
柳丹青平靜平淡的語氣中,吳卜羲還是覺得,那是一種無奈:“該放下了。”
“放下執念也好,說實話,以前我挺難理解的,只覺得你一點都不爺們兒,多愁善感的,像個女人,但前些日子見了婉瑩妹妹,也就有八九分理解了,爲了她……”
吳卜羲話到此處,卻停了一停。柳丹青聽得說木婉瑩,就想發問,但見到吳卜羲這回味沉思的模樣,也就不好打斷,元神跳入玉晨福地,合仙體以太一符,感應了一下。
柳丹青元神再入凡體時,就聽吳卜羲接着說道:“你總說心中有個排名,自己第一,妹妹第二,兄弟第三,這是沒遇到她之前的排名,後來你又說,妹妹排到第三了,在我的心裡,我真希望自己第一,妃兒第二,你第三。”
吳卜羲說的真誠,柳丹青笑了,兩人酒壺相撞,狂飲一場,各自放蕩形骸。
柳丹青也得了木婉瑩回覆,元神入玉晨福地一觀,見得:“一切安好,哥哥無需擔心,恭喜哥哥重得自在。”一排黑字。柳丹青更是心神放鬆,與吳卜羲出了雅地,送他回了仙界洞天。
獨自走在大街上,雖然依舊形單影隻,卻多了一股超然的味道,路上行人見了,都不禁多有注視。柳丹青卻是回以淡淡的笑意,這份意境剛剛好,回以善意又不入其中,片葉不沾身,如同世外高人。
來到城門口,見夕陽西下,分外的紅,陽光灑下,不冷不熱。
只覺左前方有目光注視,便把目光回迎,卻見那柳樹下,白花旁,有佳人白衣飄飄,心中又是一暖。
不曾想,柳樹下的佳人也回以一笑,十分真誠。
柳丹青只覺心中一動,這一笑,春暖花開,情誼依舊,心中便有釋懷,暗喜道:“終於可以放下了。”白素素似有所覺,把腮幫子微微的鼓了一下。柳丹青心情舒暢,也明白了,便走了過去。
其實,白素素一直都有關注,只是柳丹青這時才明白,佳人良苦用心,心中便十分感激,走到跟前,微微會意。
忽然,那許漢文從拐角處跑了出來,似乎有什麼開心事,卻不慎撞到了白素素。白素素因爲回禮,足下就有些不穩,就被撞的一跌。柳丹青順勢扶住,極其自然的抓住了白素素手臂。
白素素被柳丹青搭手扶住,眼睛卻望了過來,兩人四目相對,白素素也是很自然地借力起身。
兩人從搭手到起身,再到柳丹青說:“就此別過。”都十分的從容,那許漢文眼中冒光,臉上有不解,人走了上來。柳丹青側身而過,出了城門,揚長而去。
背後,白素素兩人並肩目送,至於他們說什麼,柳丹青此時卻沒興趣了。
“白雲仙鶴道人家,不染紅塵桃李花,撫去鏡前塵與灰,吾神清明悟大道。”
這回,柳丹青大有所得,仙體迴轉玉京天,立於玉清峰上,見得上清峰雲霧漸散,撥雲見日,彷彿有了明悟,隨口胡言。
才只說了一句,腳下便真有了白鶴,仙鶴引頸長鳴,如幽谷空明。穀神不死,是爲玄牝,玄牝之門,是爲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下玉清峰,出玉京天,便到了西湖洞天之天界,天爲陽,少陽,太陽。
整個福地天界,如同初夏的天空,微紅的陽光充斥,卻不見太陽高懸,只是一片紅紅陽光的顏色。
其上有云彩飄飄,變化無端,卻染上了些許的紅色,似乎火燒雲。
其下一片瑪瑙如玉,青草生於其中,如同把玻璃蓋在草地上,能見到四季的生機,卻只是玉中的影,如鏡中花,只是演化,並非所能觸及。
將天星朱雀陣展開,足下就有一片火海,火海中有星光涌動。星光所成,按南方七宿。柳丹青身子跌坐,那火雲忽就膨脹起來,呼啦啦充斥了整個福地天界。
野火燒不盡,一歲易枯榮。那綠玉中的青草也瞬間枯萎,緊接着似乎沾上了火星,於綠玉中燃燒起來。
那火氣上升,朱雀陣中更有和尚小妖等五百人助力,其中和尚很多,起碼要二百五之數。
這五百小妖配合冒出的火氣,火光就竄起老高,那頂端的白雲更紅了,也做朱雀七宿的模樣,巨大的神鳥展翅。
接着便見有隕石,火球落下,密密麻麻,如同冰雹,整個福地天界,一下就被火海吞噬,柳丹青沒入其中,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