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亦凡的臉孔異常硬挺,直起胸膛,用力把我護在雙臂的包圍圈裡,嗤之以鼻地冷哼:“老肖,別在這裝神弄鬼嚇唬尹蜜,你弟弟要是隻有這點不中用的拳腳功夫,早就死了,還混個屁社會?”
對,眼前的人根本不是肖勇明!
肖勇明鬍子拉碴,下巴上還有道難看瘮人的疤。肖勇旭即使改換了萬年不變的西裝、油頭、金框眼鏡,也裝不出那副流氓痞相。
被簡亦凡拆穿的肖勇旭,用力握緊拳頭,雙手微微發顫,手背的青筋一直蔓延到額前。
我被他倆如芒在背的視線交戰弄得有些頭暈目眩,又開始搞不清楚狀況了。
後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肖勇旭那句很崩潰、很大聲的:“你女人害死了我弟弟!”
“是你自己的女人害你弟弟做了你的替死鬼吧?”
簡亦凡嗤笑着脫口而出的反擊,衝破了肖勇旭最後一絲理智。
肖勇旭憤怒得儼如一頭脫繮的瘋馬,嘶吼着震驚了我的視線。
玻璃輸液瓶惡狠狠敲在簡亦凡腦袋上,清脆刺耳的破碎聲,驚醒了呆若木雞的我。
等我回神,身後緊緊用桎梏環繞着我的臂膀倏忽一沉,抱着我直挺挺地倒下去,濺起了滿地塵土。
獄警聽聞爭執打鬥聲匆匆趕到醫務室時,肖勇旭早已驚慌地扔了手中的半截輸液瓶,絕望地怔怔望着頭破血流的簡亦凡,困獸般混亂地顫聲喃語:“小凡,對不起,是你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
“老子沒死,你不用怕成這樣!”簡亦凡晃晃悠悠地扶着我爬起來,似乎在安撫着倉皇不知所措的肖勇旭和我,也在向獄警證明他沒事。
可獄警纔不管簡亦凡有沒有事,直接把肖勇旭銬起來架了出去。
原本嘈雜的空氣霎時變得死寂,像一出滑稽的鬧劇演成了默片。
直到離開看守所坐進簡亦凡的車裡,我都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遠處呼嘯而來遮天蔽日的陰雲,把忽隱忽現的光撕扯成斷裂的形狀。
頭上包着紗布的簡亦凡,點了一支菸,告訴我:“老肖應該昨晚就把他弟弟換出去了,多半是想幫他弟弟頂罪,讓他弟弟跑路,但沒料到,反而害死了他弟弟……”
“你知道是誰殺了肖勇明。”
我一臉凝重地小聲打斷簡亦凡,說出的話卻從疑問變成了陳述。
整個冰冷的身體,還在被那隻斷手和那些照片帶來的血腥恐懼支配着,止不住地發抖。
簡亦凡陰沉着臉,騰出一隻手,緊緊摟住我顫抖的肩膀,艱難地點了下頭,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別怕,我豁出命去,也會保護你和康康,只要……你別再張嘴離婚、閉嘴分手。”
明明記得,自己昨晚發誓離開簡亦凡的決心,可被巨大的恐懼陰影籠罩着,我甚至連兇手是誰也沒問,只覺得在他身邊是安全的,覺得他是我和康康唯一的依靠。
我沒有掙開他的手,也沒有逃離他的懷抱。
彷彿誤打誤撞闖入了沒有孔的封閉巢穴,我完全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重獲自由。
縮在簡亦凡肩頭,透過一扇薄薄的車窗,我看到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舞落下,拼命試圖把骯髒醜陋的血色真相,盡數掩蓋,粉飾得純白無瑕、了無痕跡。
正如那天回家後的我,竭力粉飾太平,裝作我和簡亦凡還相愛如初的樣子,裝作水懌心、簡瞳、唐蕊、範映雪……所有人都不存在的樣子。
爲了遺忘這場命案造成的觸動,我甚至自告奮勇拉着簡亦凡,陪我和康康看了好幾部電影,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尼姑奶奶和簡姥姥的入住。
爲了遺忘看守所發生的事情,爲了遺忘我和簡亦凡之間的重重隔閡,我甚至主動提出,跟簡亦凡共同籌備婚禮。
可太陽總會出來,積雪總會消融,真相總會重見天日,容不得我們自欺欺人地逃避。
整整四天,我倆除了相安無事地聊工作、談婚禮、哄康康、在老人面前秀恩愛,幾乎零交流,晚上同牀都背對背不說話。
我們怕觸及那些不愉快的話題,於是默契地選擇沉默,殘忍地等待對方先被冷暴力逼到崩潰爆發。
未曾想,一月九號,我倆居然先等來了範映雪的爆發。
那天早晨,我和簡亦凡各懷心腹事地去往簡姥姥的服裝公司,準備趕工訂製婚紗。
結果,車到門口還沒停穩,突然“嘩啦”一聲,簡亦凡嶄新的豔紅法拉利,被潑滿了水。
不!不是水,是油漆!
蓬頭垢面的範映雪,不知從哪個下水井蓋鑽出來,歇斯底里地摁動着打火機狂吼:“狗男女!去死吧!”
看清範映雪邋遢扭曲的臉,簡亦凡起先沒什麼反應,還不耐煩地扯了扯嘴角,一副“有本事你燒死我”的樣子,慢悠悠地踩下剎車,搖下車窗,探出頭搶白:“都什麼社會了,還玩這套呢?你當我姥姥家的保安都是吃白飯的……我艹!”
話沒說完,簡亦凡爆出了粗口,瞳孔劇烈收縮,迅速伸手分別解開我倆的安全帶,拉着我一骨碌跳下了車。
與此同時,拜範映雪拋出的打火機所賜,地面的火舌已經燃起,裹挾着滾滾黑煙,火速蔓延。
挨着我和簡亦凡那臺騷氣側漏的新車,很快從水簾洞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火車”。
“嗶嗶啵啵”的燃燒聲中,車胎“砰”地爆開,車身墜落,震得整個地面都在跟着微微晃動。
公司裡衝出來的保安,誰都不敢靠近拎起另一桶汽油、掏出另一枚打火機的範映雪。
圍觀羣衆隔街觀火,紛紛亮起手機拍照、拍視頻,就是沒人報警。
我傻杵在原地,任由範映雪雙眸空洞地向“火車”款步靠近,嚇得連逃命都忘了。
幸好簡亦凡記得,拉起我的手拔腿就跑。
而明明可以制服範映雪的簡亦凡會這麼做,我完全能夠理解。
汽油和打火機都很危險。
他要保護我,就無暇全方位地防備範映雪。
他要防備範映雪,就無暇無死角地保護我。
可範映雪豈會輕易放過我倆,一邊緊追不放地逼近我倆潑汽油,一邊咆哮嘶吼着:“你們害我的孩子沒了爸爸!我就要你們給我的孩子爸爸償命!”
她這段繞口令一樣的臺詞,如果我聽進去了,我八成會懂,這個平時可能連水瓶蓋都擰不開的小姑娘,會拖着兩桶汽油追殺我和簡亦凡,無疑是在懷孕後聽聞肖勇明的死訊,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女子本弱,爲母則剛。”
可惜,只顧着抱頭鼠竄倉皇逃命的我,半點都沒聽進去她的話。
我腦子裡,只想着……以我和簡亦凡懸殊的體力、腿長和速度,如果簡亦凡繼續拉着我,肯定跑不快,我倆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在圍觀羣衆看夠熱鬧報警以前,我用力掙開了簡亦凡。
無奈馬有失蹄,我一個踉蹌,好死不死地向後跌入了綠化帶深深的積雪裡。
雙腿發軟,撐不起力氣,我大腦一片空白,語無倫次地帶着哭腔衝簡亦凡大喊:“跑!快跑!快他媽跑阿!”
明明這一秒以前,我還覺得自己留在簡亦凡身邊,只是因爲他能保護我和康康。
但真到命懸一線的剎那,我才荒唐矯情地發現——
原來,自己從來沒法真正自私到棄他不顧。
原來,我的所作所爲,都是藉口。
原來,唯一的真相,是我依然愛他。
愛到……爲他自焚,勝於苟且偷生。
愛到……哪怕被調轉目標的範映雪盯上,我依然盼着他能繼續跑,跑得快點再快點,別回頭,直接跑進大廈報警。
畢竟,範映雪提着汽油,追不上他,只能對我下手。
可簡亦凡還是在聽到我聲音的第一時間頓住了腳步。
倉促地回過頭,眼看範映雪轉換方向,居高臨下地跑到我面前,對準滿地打滾的我,澆花似地劈頭往下澆汽油,簡亦凡急得眼睛通紅。
愣了一下,他如我所言,加快速度繼續狂奔。
只不過,不如我所願,他是朝着反方向跑的。
當時範映雪已經“咔嚓”一聲摁響打火機,故技重施地丟在灑滿汽油的地上,轉身跑掉了。
燎原星火,從綠化帶的圍欄開始燒起,然後是四季常青的矮松樹。
空氣輕微震盪,熱浪勢如破竹,濃煙薰得我滿眼是淚,根本沒有可以逃脫的缺口。
我急得直想罵娘。
爲什麼我偏偏就摔在綠化帶裡了?
這跟沒從車裡逃出來有什麼區別?
都等於被人關門放了冬天裡的一把火!
哭笑不得地看着簡亦凡扭頭逆着範映雪逃跑的方向,生生穿過火牆衝到我身邊,跟我困在火勢漸旺、再無出路的火牢裡,我頓時沒了任何脾氣和怨氣。
他想的肯定和我一樣——
救不了你,至少讓我陪你去死。
哪怕代價是葬身火海。
哪怕代價是康康變成孤兒。
有點感動,但又很不甘心。
我在臉帶燎傷、外套着火的簡亦凡懷裡嫌棄地笑:“頭一回見着送死送得這麼猴急的!好歹你抓着範映雪給我報仇阿!”
簡亦凡故作凶神惡煞地瞪我:“你有臉說我麼?你都打算跟丫同歸於盡了,我還得怎麼護着你?只能做鬼找她索命了!”
我梗着脖子,眼珠轉了幾圈,死不承認地嘴硬:“誰說你蜜姐想跟她同歸於盡?我只是跟不上你,一不小心鬆了手,被她逮到而已。”
簡亦凡眼睛瞪得都快豎起來了:“合着你連掐帶撓、死命掙扎甩開我,叫一不小心?”
我回不上嘴,憋屈地噤了聲。
即使火舌吞噬掉了我倆的衣料,以驚人的速度準備一層層向裡面的血肉之軀展開攻勢,我和簡亦凡也看都不看,彷彿小小的眼眶,只圈得下相依爲命二十年的對方,一根根緊緊抓住彼此的手指,臨時訂下最後的契約——
生死有命,我只有你。
簡亦凡緊了緊懷抱,對我微微一笑,眼睛熠熠生輝,嘴角還有一個疤痕般深深的酒窩:“完了,蜜姐,我這輩子算是保護不好你和康康了,你這輩子也到最後都甩不掉我了。”
我也笑:“那就看在你願意陪我死的份上,我下輩子也不甩掉你了吧。但是,你到時候記得對我和我們的孩子好一點。”
被鎖在範映雪比孫大聖還牛逼的火圈監獄裡,我和簡亦凡視死如歸,根本沒想過,還有活命的機會。
閉起眼睛,我縮在簡亦凡懷裡問:“康康會怪我們不負責任地丟下他麼?”
簡亦凡說:“他不能怪咱倆,也不可以怪咱倆。哪怕隔在咱倆中間的人和事那麼多,咱倆也一直在履行他的願望,拼命賺錢,儘量恩愛,努力給他最好的生活,更沒有爲了逃避現實殉情尋死。可……意外事故是咱倆不能控制的,你和我都不知道,肖勇明會被人分屍,範映雪會拿咱倆當兇手報復。”
聽到這,我猛地記起,他先前說過,他知道殺死肖勇明的兇手是誰。
當時我只以爲他是想打着保護我的旗號讓我留在他身邊,於是順應着潛意識裡愛的本能,沒有揭穿,沒有深究,選擇了陪他自欺欺人。
但聽完這番話,我頓時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或許,我低估了他的演技,他真的知道兇手是誰,甚至知道範映雪會伺機報復我倆。
他要的就是和我死在一起。
如果我們活着,簡瞳這些年,有意無意間聯合水懌心、範映雪、唐蕊,對我和康康造成的種種傷害;我倆對鄭俊翊的種種辜負,將是未來永遠不能讓我們相愛如初的天塹。
即使我們以後繼續勉強在一起,那些人、那些事,也始終是紮在我們牀頭心頭的刺。
如夢初醒的頓悟,讓我心頭一驚也一緊。
脫口而出,我又問:“你真不知道嗎?”
簡亦凡沒答我。
因爲,遠處交錯響起了消防車、救護車和警車的警笛聲。
冰冷的高壓水柱緊接着劈頭落下,像被無數雙冰冷的手死死縛住,我倆睜不開眼、張不開口,渾身有孔的地方全灌滿了涼水,連呼吸和動彈都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