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含辛從小就知道,寵愛也是會害了一個人的。把她寵上天了,再要她從天上下來,就很難了。比方說柳子清之於柳未若,比方說哥哥之於錢含辛自己。
胃口養刁了,再怎麼和別人湊活着過日子?寵愛這種東西,就是一種如同鴉片一樣的慢性毒藥,叫人成癮,但它又只有在某些時候纔會讓你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無從逃離。
柳未若現在就陷入了這種兩難的境地。努力的和人湊活了,發現過不到一塊兒去,而事實上呢,這個男的也沒什麼錯,甚至表現得比其他男人都要好很多,老老實實的從來沒有第三者,就連留在身邊唾手可得的前女友他都沒沾染過,柳未若有時候看到吳妍那麼辛苦還要咬牙堅持留在她這兒工作的時候,她都覺得心疼,心想幹脆就那麼退出吧,讓這對兒有情人終成眷屬吧,日子總會過得比他倆舒心。
只是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又怎麼辦呢?錢肯定是不愁的,就是沒有爸爸在身邊了。扔給衛哲養吧?她還是有點捨不得,她畢竟是一個心軟的人,這變成了她一生的優點也是一生的缺點,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錢含辛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泡泡袖睡衣,一頭銀髮披灑在背上,那背影像極了外國電影裡的美女。柳未若看着她的背影,覺得這個人好像一直都生活在無憂無慮的世界裡,過着極其瀟灑的日子,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人會有什麼樣的煩惱。
她這一生也不曾爲情所困,也不曾爲錢所苦,人生最大的困難大概是父親生了一場重病,但那些家業的重擔都有哥哥在負責承擔。然後就是在異國他鄉沒法兒吃到一碗正宗的家鄉紅燒肉,或是哥哥搞上了一個她不喜歡的女明星之類的事情。也沒有人逼她去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
也沒有人跟她說“你給我生個孩子,我給你開個公司”這種赤裸裸明碼標價的話。
從前想起來,覺得都是糖,如今想起來,句句都是刀。柳未若終於認清了,原來自己在他的心目中,也不過就是個聯姻的道具,生育的機器。
低頭看看自己隆起的小腹,肚子真的是見天長,今天看着就比昨天要大了,肚子裡的寶寶已經會動了,她按一按肚子,寶寶就會往那個地方踢一下,也可能是小拳頭懟了一下呢?她也不知道。只是真真切切能夠感覺到肚子裡這是一個活物。
有了這種感覺之後,才更覺得自己對不起寶寶。不該如此輕易的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不知道她以後的人生會有怎樣的風浪,吃多少的苦頭。她已經明白了只是有錢,並不能保證一個人能幸福,她也明白遇到了相愛的人,也不一定能在一起,人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遺憾和得不到,爲什麼她卻還要去製造一個生命,讓她繼續承受這人世間的業障因果呢?
錢含辛打了個呵欠,把點心拿了一塊遞到柳未若嘴邊,說:“吃點東西吧,你剛剛走得急,飯後的甜點也沒吃,我知道你不吃心情會不好的,所以特地叫人給你預備着這個呢。”
是極精緻的蘇式小糕點,印着玫瑰花和福祿壽的綠豆糕,小動物形狀的各式餡兒餅,有一隻小鴨子,捏得栩栩如生,一口咬開,綿軟的豆沙餡填補得滿嘴香甜,心情也會跟着稍微地變好一點兒。
她一邊吃着小點心,一邊習慣性的摸了摸肚子。小朋友有時候會迴應她,有時候不會,這都是看小傢伙的心情。這次她卻明白點什麼似的,輕輕碰了碰媽媽手觸摸的地方,讓柳未若心裡漾起一圈圈的溫暖和一絲絲的不忍。
一口甜甜的豆沙餡兒嚥下去,又喝了新到的春茶,柳未若心事重重的躺在牀上,錢含辛卻一直站在窗戶邊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含辛,睡了吧,你不是說困了麼?”
錢含辛打個呵欠說:“再等等,一會兒也許就來了。”
柳未若不解:“什麼來了?誰來了?”
她以爲那個什麼獅子座流星雨又要來了。錢含辛常常心血來潮的,爲了看這些所謂的自然奇觀,有一次大半夜拉着她飛到加拿大,只爲了去看看流星雨,後來又要看極光,莫名其妙的。
她已經換上了錢含辛找給她的衣服,錢含辛的睡衣都是寬鬆的連衣裙,倒是很適合她這個孕婦。柳未若下牀穿着拖鞋走到窗戶前面,陪着錢含辛一起看,門外是傾盆大雨,除了路燈,錢家莊園一片黑暗,只能看見白色大理石柱子支撐的雨棚。
遠處的黑暗中忽然駛來一輛汽車,車燈映照得大雨如織毛衣的針頭一般噼裡啪啦從天上落下,路燈晃過柳未若看見了車牌,心裡頓時就緊張起來。
是衛哲的車!衛哲來了!
含辛在這裡等的是衛哲嗎?她知道衛哲會來?她怎麼會知道呢?
錢含辛看着她不屑的笑了笑,說:“全天下也就你不知道衛哲的尿性了,他那個一天沒有你就不行的樣子,你以爲都是演出來的嗎?我跟你說,我可沒聯繫過他,我哥肯定也沒有,他早就睡了。人家自己跑來的,你看着辦吧。”
“什麼我看着辦?我能怎樣呢?”柳未若說着,有些不敢看樓下,卻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剛好衛哲從車裡下來,擡着頭朝上面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衛哲的眼裡滿是擔憂,柳未若感覺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觸碰到了一般,有點酥酥麻麻的,後腦勺不聽使喚的僵硬,唾液從嘴裡的四面八方滲出來,逼的她不得不往下嚥了一口。
錢含辛看了看她的模樣,故意說:“你說我是叫管家給他開門呢?還是就把他擋在外面?”
“開門吧,”柳未若說,“外頭雨怪大的。”
錢含辛笑了笑:“你呀,你說就你這心思,還跟人玩離家出走,跟人打冷仗?不自量力。”
柳未若覺得很委屈,明明今天先發難的是衛哲,到頭來怎麼編的像自己有錯了似的。
錢含辛繼續把外套披上,拉着柳未若往外走:“走吧,去下面會客廳,你倆好好談判吧。”
衛哲一個大男人,肯定是不會輕易去錢含辛的閨房的。所以他就站在會客室等着,錢含辛牽着柳未若從樓上下來,衛哲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柳未若的身上。
柳未若穿了一件粉紅色堆紗的連衣裙,寬鬆的裙襬剛好顯出她隆起的小腹,酒紅偏栗色的齊肩捲髮披散着,臉頰圓潤有光澤,反而顯得她像一個小公主一樣。
臉上鬧脾氣的表情也像個小公主。衛哲有種上去捏她臉的衝動,但又礙於外人在這裡,不好輕舉妄動,再說柳未若可能還生他的氣呢。
柳未若站在那裡也不說話,衛哲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餓不餓,吃點夜宵了沒有?”
柳未若想生氣,又不知道該怎麼生氣,只好說:“吃過了,含辛給我準備了點心。”
衛哲朝錢含辛笑了笑說:“難爲你了,每次都想着。”
錢含辛說:“當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不想着她,誰會想着她?指望她那個只會做生意的老爹嗎?笑話。”
衛哲說:“爸爸確實忙着照看生意,有點忽略了家庭。給你添麻煩了。”
“他連親生女兒也能拿去賣錢,我也不指望他做什麼的。你想個辦法好好哄哄你老婆吧,她一個孕婦,大晚上的下着大雨也要敢去看自己的合作對象,這份兒熱情我從來沒見她有過,可你卻劈頭蓋臉的一盆冷水,潑得她想拆夥兒的心都有了。我反正是不會幫你什麼忙的。”
衛哲說:“你肯放我進來,就已經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錢含辛又看着柳未若:“若若,怎麼樣,你是要跟他回去,還是不跟他回去?你要是不想跟他回去,我立馬就攆他走。”
柳未若盯着自己的腳尖兒,臉色也不大好看。剛剛錢含辛那幾句話,也算是提醒了她,她什麼時候對一件事情有過這樣的熱情,卻偏偏被自己的丈夫潑了冷水,心裡頓時覺得他不夠溫柔體貼,從前的種種都不足以抵消今日的蠻橫一樣。
柳未若不說話,衛哲只好開口說:“沒事兒,她要是不願意現在走,我就在這兒等她,可不可以麻煩你借給我一間客房?”
錢含辛一臉驚訝:“你還想住這兒?”
衛哲道:“我總要知道她安全,看到她每天好好的在吃飯,我才放心。”
柳未若終於忍不住說話了:“我每天沒有好好吃飯嗎?我出去辦事難道沒有注意自己的安全嗎?我讓司機開得那麼慢,高速路上出車禍也不是我們這個車出的車禍,你那是什麼態度?覺得我出門就被車撞死了嗎?”
錢含辛和衛哲幾乎異口同聲:“呸,說什麼死不死的!”
柳未若被他倆齊聲討伐,先是愣了愣,然後忽然委屈的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