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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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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衛,董家和沈家只隔着斜斜的一道街,六歲的小姑娘董宛小步跑地跑進沈家的大門。她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見到她的子商哥哥了,這已是他們最長的分離。

不知爲什麼這些天爸爸和媽媽都不讓她去見子商哥哥,而她自己也覺得做錯了事,不敢去見他。子商哥哥一定生氣了,不然爲什麼這麼多天也不來找她呢。要是平時,他有半天見不到她,便已等不及的來找她了。

她心裡急切地想見到子商哥哥,看看他是不是還在生她的氣。她跑到子商臥室的門口,就莽莽撞撞地撞進門去。

她看到了汪嬸嬸坐在子商哥哥的牀頭正耐心地說着話,而子商哥哥躺在牀上。他是不是病了?剛踏進門口,她就急急地叫了聲“子商哥哥”

站在門口的董宛,烏黑的小辮一搖一搖的,小臉跑的紅樸樸,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充滿天真,關切和期待。

躺在牀上的男孩聽到叫聲扭過頭來,他的臉扭曲着,眼睛裡竟全是憤恨。男孩駭人的眼神把小女孩嚇住了,子商哥哥爲什麼這麼看着她,他還在生她的氣麼?可是以往無論她做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他對她的氣都維持不了三分鐘。而且每次見到她,子商哥哥的眼睛都會變得又黑又亮,那麼好看。

“讓她走!讓她走!我不想看到她!”沈子商指着董宛,眼神裡顯示出出奇的厭惡憤恨。

“讓她走!讓她走!”男孩似乎已經失去理智。旁邊的丫頭在一旁按住了他的身子,汪美然連忙過來把董宛往門外推。

“宛宛,你先回家吧”

董宛卻固執地站在門口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子商,她小小的嘴脣緊緊抿着,大大的眼睛裡盈滿委屈的淚水,可是她忍着沒讓淚水流下來,就這樣咬着脣角看着沈子商。

“你走!你走!”沈子商掙開了丫頭的拑制。

董宛只覺得一件白色的東西向自己飛過來。“咚”的一聲重重地砸在她的額角。

她好疼啊。她捂住了額頭,淚終於流出來,還有血,順着她的手指汨汨冒出,她擡起眼睛看向沈子商,可是看不清他的臉,她的眼前一片紅茫茫的,眼睛好像被什麼黏膩的東西粘住想睜也睜不開。

地上一隻上好的瓷碗已經被摔的粉碎,殘片上沾着點點鮮血。汪美然看到董宛滿頭滿臉全是血不由驚叫一聲撲上去抱住她,“宛宛,你沒事吧,宛宛”

十歲的沈子商臉上全是淚,他小小的心裡已經理不清是憤恨還是心疼,無數複雜的情緒已經讓他脫離理智。

“走--!讓她走--!”噼叭砰,男孩揮掉了桌邊的藥碗,水壺。

沈展鵬匆匆走來,“美然,怎麼了?”

汪美然抱着董宛,一臉是淚,“展鵬,你快點背宛宛去醫院,快呀,我叫人制住商兒”

沈展鵬看到一臉是血的董宛,嚇了一跳,忙俯身背起她就往醫院跑。汪美然和兩個丫頭終於將沈子商壓住。

沈子商像小獸一樣驚喘着“讓她走!讓她走!”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走了,宛宛走了,宛宛已經走了,商兒”汪美然憐惜地用手撫着沈子商的臉頰含淚說道。沈子商擡起眸木木然看向汪美然。

“媽……”

看到自己才十歲的兒子一臉疼痛無措的表情,汪美然鼻子一酸一把抱住住了沈子商。

“媽……我不想看到她,不想看到她……”方纔還如小獸一樣的沈子商在她的懷裡嚎啕大哭。

汪美然流着淚撫着沈子商的頭髮,“好,我們以後不見她了好不好,我們以後不見了……”

沈子商在她懷裡疲倦地睡去。

…………

董宛猛地坐起身,桌上的蠟燭還在搖搖燃燒着,一室清輝,屋外的夜色卻已濃郁。她竟和衣睡着了。她的手仍撫在額頭上,額上似乎還有着隱隱的疼痛。彷彿那夢境裡沈子商擲過來的瓷碗就是剛剛纔砸在她的額上,那情,那景,那痛,都如此清晰。

她起身坐在梳妝檯前,輕輕撩起劉海,手指輕撫着額角淚型的疤記,良久,她輕輕地閉起眼,沈子商的脣彷彿還留在上面,他綿密而溫熱的吻,彷彿對她的額角情有獨鍾。

原來這塊疤記是這樣落下的。他一直都記得,是呀,他又怎麼會忘記呢,她就是致使他的腿變成殘疾的罪魁禍首。

如果換做她是他,她一定不會原諒他的……他這些年是怎麼過的?該如何恨她,又該如何面對成爲他妻子的她?爲什麼她竟對六歲以前的記憶那麼模糊,似乎是下意識裡她選擇了遺忘。

六歲的她只知道子商哥哥狠心的拋開了她,等她的傷好後再次去找他時,沈家早已經人去房空,小小的她哭喊着子商哥哥的名字,她不明白子商哥哥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討厭她,她一直不知道當年她一個小小的固執竟毀了沈子商的一生。

董宛坐在牀頭,了無睡意,漫漫長夜,燭淚終於滴盡,窗口慢慢發白,細雨輕輕敲打着窗櫺。透過亮起來的窗口,董宛的目光注視着在風雨中飄搖的海棠樹,記憶飄的老遠老遠……

汪美然拉着六歲的沈子商推開梅玉華的臥室,臥室裡暖融鬺,有一種盈盈的喜氣。

虎頭虎腦的沈子商一眼就看到梅娘娘身邊躺着一個白胖可愛的小女嬰,小女嬰一雙漆黑的眼睛眨呀眨的,紅紅的小嘴脣不斷地吃着自己白嫩嫩的大拇哥,沈子商的目光就一直定在了她身上,再也移不開。

汪美然抱起小女嬰一邊不停地搖晃一邊逗着,梅玉華笑眯眯地看着,一臉幸福的樣子。

沈子商拉着媽媽的衣襟,“媽媽,我要抱抱妹妹”

“你怎麼能抱,妹妹可是你梅娘娘的心頭肉,你還小等長大了再抱吧”

“我要抱抱妹妹”沈子商不依地嚷着。

梅玉華好脾氣地說,“沒關係,給商兒抱抱吧,商兒長的壯實,沒事的”

汪美然小心翼翼地將小嬰兒遞給沈子商,沈子商有模有樣地晃着她的小身子,小女嬰對着他甜甜地笑了。

梅玉華和汪美然看到沈子商小小年紀卻抱的有模有樣都覺得好笑。梅玉華說,“商兒和宛宛有緣呢,以後就叫我們宛宛給商兒當媳婦吧,商兒,你願不願意?”

小男孩聽了這話臉都脹紅了,看了看媽媽,“媽,行嗎?”

汪美然點頭。沈子商說,“那梅娘娘你要說話算話,等長大了我就來娶宛兒妹妹”

汪美然和梅玉華見他一幅小大人的樣子都笑開了,汪美然笑着說,“玉華,你們姑娘真是隨你,一生下來就是美人胚子,還沒長大呢就把我兒子迷成這樣了。我看商兒是真上心了,他從小就小大人,說話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咱們可說好了,我替兒子把宛宛定下了,可不是開玩笑”

梅玉華也笑着說,“瞧你,要是商兒真有這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等當家的回來,我們跟他們商量商量,就把他們的事定下來你看好不好”

“好啊”汪美然拍手,扭身用手指點了下沈子商“兒子,聽到沒有,以後宛宛就是你媳婦了”

沈子商從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樣,沒事了就扎堆,遊戲,打架,更不像沈子貿一樣淘氣。他學習好,有禮貌,人又聰明靈醒,總是小大人的樣子,沒人見了不喜歡。他沒事了最愛往沈家跑,和沈家的姑娘董宛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兩個人經常形影不離,如果半天沒見他們在一塊,大人都會覺得稀罕。

這天沈子商正在院子裡寫字,董宛跑進來,嘴裡嚷着“子商哥哥,子商哥哥”

沈子商擡起筆,直等着董宛走近了才說,“別跑這麼快,小心摔着,宛兒,我有好東西送給你”說着,他從桌子底下掏出一個小瓷盒子,“你瞧,長腿蟈蟈,是我從很遠的田裡逮來的。晚上還會唱歌呢。上次貿兒不是有一隻你想玩他不給嗎,這個給你玩吧”

董宛拿過來看了看,顯然心思已經過了那一陣兒了。她拉住沈子商的手央求,“子商哥哥,你陪我去紅樹林玩吧,聽說那兒很好玩呢,貿兒說,林子裡還有棵歪脖樹,上面全是烏鴉,可壯觀啦,我還沒見過烏鴉什麼樣呢,你陪我去好不好?”

“紅樹林”是孩子們的戲稱,其實是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的一片楓林,那片樹林已經有些年月,樹木遮天敝日,一到秋天便火紅一片,林中常有鳥獸出沒,男孩子們常揹着大人不知道進裡面去玩。

沈子商拉下臉,“不能去,大人們不讓去那兒,再說今天天氣不好,去那很危險,我讓丫頭搬個凳子,你坐我旁邊我教你習字吧”

“陪我去吧,我很想去看看”董宛實在心裡好奇就想立刻去看。

“不能去”沈子商堅持說。

“好吧,你不去我叫貿兒陪我去”董宛噘着嘴扭身就走。

沈子商啪地放下筆,也生氣了,“你要是喜歡貿兒就跟他去!”一般在平時這種時候董宛都會順着他的,可是今天,董宛卻一甩小辮,“我就是要和貿兒一起去!”說完,還向他伸伸舌頭就一溜煙跑出去了。

沈子商青着臉拿起筆繼續寫字,下筆卻比方纔重了很多。

“宛兒,這就是那棵歪脖樹,你瞧上面的烏鴉”六歲的沈子貿指着樹林中一棵粗大的歪脖樹說道。

董宛從一進樹林就看的眼花繚亂,現在再看到那棵傳說中神秘的歪脖樹和上面棲着的幾千幾萬之烏鴉更是蔚爲奇觀。她好奇地仰着脖子不停地看着。

這時天空滑過一聲悶雷。

“呀,不好了,就要下雨了,宛兒,我們快回去吧”沈子貿拉着她就向樹林外跑。陰風陣陣,雷電聲聲,兩個孩子又驚又怕,不知什麼時候,董宛已經辯不出方向而一直拉着她手的沈子貿也和她失散了。她在樹林裡不停地轉啊轉,又轉到了歪脖樹下,這時大雨已經下來了。

閃電閃的人張不開眼睛。董宛縮在樹下,不停地叫着“子商哥哥……子商哥哥……”,這時一道閃電滑過天空,董宛頭頂上“咔吱吱“一聲,她驚嚇地擡頭,粗大的樹幹已經斷裂了就要向她砸落下來,她已經嚇的身子完全不能動彈,就在這時一聲急促的驚叫“宛兒……”一個溫熱的身子壓在了她的身上,然後董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沈家,沈子商的臥室裡,原來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已經削瘦了很多,此時,他正狠命地將他一直珍愛如命的玉扳指項鍊摔在地上,汪美然忙着抱住他的身子。

十歲的男孩力氣大的驚人,他在她的懷裡不停地掙扎,“讓人把它踩碎了,踩碎了!”

“商兒,商兒……踩碎了,已經踩碎了,商兒別再鬧了,媽都心疼死了”

門外,梅玉華悄悄抹着眼淚。

沈展鵬安慰地看了她一下問,“宛宛的傷好些了嗎”

梅玉華點點頭繼續抹淚。沈展鵬嘆了口氣,“這兩個孩子怎麼會……唉……”

屋子裡終於安靜下來,汪美然輕聲走出來,眼角還有淚痕,她用堅定的語氣對沈展鵬說,“展鵬,天津不能再呆了,再呆下去商兒就毀了……”

沈展鵬看看梅玉華,沉重地點了點頭。

梅玉華一臉傷心,“美然,是宛宛不好,是宛宛對不起商兒……”

汪美然一臉冷淡地說,“現在說對不起也晚了,我們過幾天就搬走,商兒是不能再見宛宛了……不過,商兒和宛宛的婚約不能毀,宛宛註定是我們沈家的媳婦”

梅玉華聞言怔怔地看着汪美然。

“子商哥哥,子商哥哥”董宛推開沈家的大門,她頭上還纏着一段白色的繃帶,舊傷還未完全復原,對子商哥哥的怨恨早被兩個星期着着實實的思念抵消殆盡,可是,眼前的院子空落落的,沒有一點人氣,子商哥哥常常練字的方桌也不見了,她跑進屋子裡,屋子裡什麼都沒有了,只剩個空架子。

“媽,子商哥哥去哪兒了?”

梅玉華撫着她的頭,“走了”

“爲什麼要走,爲什麼不告訴宛宛,我想子商哥哥,媽,我想子商哥哥了怎麼辦……”董宛哭着跑出去,要去找子商。

梅玉華一把抱住她,什麼也不說,只隨着董宛默默垂淚。

………

淚一顆顆滑下來,落在董宛的衣襟上,記憶奇蹟般的一點點復活,她傷心落淚,不是爲自己,是爲沈子商。

房門啪啪敲了幾下,玉珠的聲音,“大少奶奶,太太問您怎麼還不過去用飯,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董宛忙擦乾眼角,“你等着,我這就出去”說着,她已站起身,平靜了一下情緒,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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