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宛沒有向汪美然提起去見曾嘉禾的事,她心裡已知曾嘉禾與那位秦佳蘭小姐的婚事已無轉寰餘地。
晚餐桌上,汪美然向董宛提起夏若南,“宛宛,貿兒的同學是不是叫夏若南?”
董宛嗯了一聲,她感覺到沈子商的目光淡淡地飄過來,聽他說,“媽,是不是有貿兒的消息?”
汪美然說,“那天只見到夏小姐來找宛宛,以前我記得貿兒和她走得很近,不過那天的情形實在是太亂,我也沒心思問她就讓她走了。宛宛,夏小姐有沒有提到貿兒,她應該有貿兒的一點消息吧?”
“是呀,宛宛,那位夏小姐我也曾聽貿兒提起過”沈展鵬也說。
面對汪美然和沈展鵬期待的目光以及沈子商略帶探詢的注視董宛低下了頭,“夏若南只說曾見過沈子貿幾次,說他很好,而且託她帶話叫家人不必擔心他”
“他知道託人帶話就不知道自己回來看看我和老爺?他怎麼這麼狠心,一走就是大半年”汪美然不免嗔怨。
沈展鵬也嘆氣,“貿兒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他能有什麼苦衷?有苦衷就不要老子娘了……?”
“媽,爸說的有道理,只要他平安就好,只要他平安就一定會回來看您的”董宛略略傷感地說。
沈子商默默地看着她,她感覺到他的注視,輕輕地低下頭不去看他。只有兩個人知道的一段心事,靜靜地縈在心頭揮之不去。
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究竟沈子貿爲什麼不回家。這時,二平在餐廳門口探頭探腦。沈展鵬揚聲問,“二平什麼事?”
二平走進來將一封信遞給沈展鵬,“老爺,是大少奶奶的信”,沈展鵬低頭看到信上絹秀而熟悉的字體,心內一動。看上面的郵戳正是從天津寄來的。汪美然看到沈展鵬的表情心內狐疑地將目光掃過來,沈展鵬已經收斂了心情把信交給董宛。
“看看吧,你媽媽來的”
董宛接過來,抽出信紙,展信看道:宛宛,見信如面,上次你來信說你和子商相處的非常好,公婆也都疼你,媽看了很爲你高興,心也放下了。每次你都說最擔心媽的身體,宛宛不用擔心,媽現在身體很好,這次還有一件很難啓口的事要告訴你,媽要和你樑漢叔結婚了,宛宛不會怪媽吧?你樑漢叔等了我這麼多年,我不想再辜負他了,現在你也出嫁了,媽也沒有後顧之憂了,不過媽還是希望得到宛宛的同意……”
董宛合上紙頁將信交給沈展鵬。沈展鵬略一遲疑拿過來展開信紙觀看。
董宛輕輕地抿起脣角,她怎麼會反對呢,雖然以前她懵懵懂懂,但她一直隱隱約約知道樑漢叔對董家忠心耿耿,他是原來董管家的兒子,自董宛父親死後,他一直不遺餘力地替董家經營着華裴行。而且樑叔一直單身未娶,卻原來也是個癡心人。她也想母親晚年有個依靠。
沈展鵬看罷合信不語,他心裡不知是種什麼滋味。當年的一段情愛,到最後不知是誰辜負了誰,命運弄人,她嫁人,孤身,再嫁,而愛她的他,卻總是那個在旁邊默默看着她的人,充滿無奈蒼涼。
他將信遞給汪美然,汪美然看完信輕嘆一聲,“想不到她最後選擇的竟是樑漢……”當年巧笑俏兮、溫柔可人的梅玉華吸引了多少追求者,而那時樑漢只是汲汲無名的跟班,一場曲折後,誰會想到最終和她走到一起的就是這個樑漢呢。
“這是好事”沈展鵬聲音略帶澀重地說,“美然,我們該備一份厚禮送過去”
“老爺放心,我會去挑的”汪美然拍拍他的手說。“我們一起去”沈展鵬低聲說。
“爸,媽,等忙過了這一個夏天,我和宛兒該去天津看看了,宛兒也有兩年沒回去過了”沈子商說着目光靜靜地看向董宛。
“是呀,該回去看看了”沈展鵬和汪美然都說。
董宛擡起頭,看了眼沈了商輕輕地點了點頭。
董宛自己一個人走了一趟青蕪庵去看秦佳蘭,能如此喜歡曾嘉禾的女子一定不是尋常女子,況且內心深處她多麼希望曾嘉禾能夠接受這個才貌雙全敢愛敢爲的女子,可是曾嘉禾偏偏如老僧入定,毫不動心,竟忍心辜負這樣一個絕世佳人。她欣賞秦佳蘭的品格,也希望她可以重歸紅塵,而不是在庵堂裡寂寞淒涼了卻一生。
但是她沒想到秦佳蘭已經剃度爲尼,法名靜修。她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佛堂唸經,悠清的木魚聲傳出很遠。唸完一卷經,靜修才轉過身來,向她微微一拜。
董宛完全怔住,即使她穿着僧衣布袍,鉛華落盡卻仍舊掩不住美麗清雅。但是那平靜淡然超脫世事的身姿則更讓人肅起敬意,看着她方知六根清靜、無慾無爲的本義。靜修似乎知道她所來何意,一雙慧眸中似已洞察分毫。
“原來是施主”她輕輕道出來,眼眸靜靜地看向董宛,目光平靜祥和又帶着一絲窺見天機的淡然。她這句話含蘊無盡竟讓董宛一時無從理解。
“料到今生與施主有此一緣。三尺紅塵,緣分前定。現在貧尼已跳出三界,不在五輪。紅塵雜事再與貧尼無關。施主請回吧,阿彌陀佛”靜修施施然已出佛堂。
董宛轉頭只看到清袍一角。她慢慢跪在蒲團上拜了幾拜,便起身走出青蕪庵。此時她的心情竟是分外寧靜,她方知各人有各人緣法,秦佳蘭步出紅塵,削髮爲尼,卻並不是如她所想的寂寞淒涼,她似已成半仙之體,不是他等俗人所能想像評判。而曾嘉禾也自有他的緣法吧,她何必碌碌而忙?
慢慢已入夏,落紅軒窗外的海棠掛了滿樹青果,空氣燥熱濡溼,青色的天空壓的很低,偶爾有一絲風滑過,一串串青果便如翡翠靈動。此時整個上海已進入雨季。
董宛坐在窗前,偶爾擡頭看一看青翠欲滴的海棠果,發一會呆兒,便低頭寫家書,她手邊放着一張黑白照片,是母親與樑漢叔的合影,每次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脣角必會浮上輕盈的笑意。
她握着筆,每一字都寫的認真,思念太久,有許多話要與母親說,但落到筆端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了,她搖搖頭,又拿起照片來看,手指輕撫着母親的容顏。
“媽,再過兩個月宛兒就能回家看您了……”
這時,門一響,杏兒走進來。
“宛小姐”
“杏兒”董宛忙收了信迎上去,拉住杏兒的手有點嗔道,“不好好歇着怎麼出來了?”
杏兒噘嘴,“宛小姐不用擔心了,我身子已經無礙了。再在屋子裡憋着就要發黴了”
“你呀”董宛發笑,拉着杏兒看。杏兒身子復原了,脾性也還和當初無異。
“小姐,你跟我過來,我有東西要你看”杏兒像下了決心一樣拉住董宛向外走,一臉鄭重嚴肅,自從杏兒和沈子商成親以來,除了杏兒小產,董宛是極少去杏兒屋裡的。平時也都是杏兒過來找董宛,這次杏兒卻直拉着她往她屋子裡走。
“杏兒,到底什麼事兒?”
“小姐,我應該早給你看的,只怕他會怪我,都怪我糊塗膽小……”
一聽“他”,董宛的腳步倒遲疑起來,只是杏兒已經不容分說地將她推進了屋裡。
杏兒拉着董宛來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從書櫥裡取出兩隻形狀大小都一樣的釉裡紅罐子,董宛眼前一亮,來沈家這麼長時間,瓷器方面的書她也看了幾本,對瓷器也略知一二。釉裡紅是瓷器中的珍品,存量極爲罕見,因其燒製條件又分外苛刻,即使是仿製也幾乎是廢品居多,很難燒成。
可是眼前的兩件釉裡紅罐子無論從形態、着色,燒製工藝上都可謂都是鳳毛麟角,絕世珍藏。
杏兒見董宛怔忡的神態說道,“小姐,杏兒雖看不懂這是什麼瓷器,但從小姐的神情中我猜到這一定是極好的,可杏兒知道,這兩個瓷罐都是大少爺親手燒製的”
“什麼……”董宛更是詫異,這罕見的釉裡紅罐子竟是沈子商的作品?
“小姐,你看看罐子上的字畫是什麼?”
董宛拿過瓷罐來瞧看,還未看完,她腦子裡已是“轟”的一聲,那罐上的畫面如此熟悉,仿似撲面而至的記憶,可是她腦子裡又明明是一片混沌沌的,記憶之門似已鏽蝕。
兩個罐子高矮、胖瘦皆一樣,像從同一個胎裡脫出來的。就連罐上的畫面風格也相似,出自一人之筆,畫面圖案工細而深沉,顯示出繪畫者的功力。
第一幅畫面入眼的是潑墨般的天空,雲層一團一團壓的極低,但在極低的雲層下,卻是密密麻麻,遮天敝日的一片奇異的紅樹林,紅樹林豔紅的密匝匝的葉讓人驚豔,與天空中低垂的雲層呼映,給人視覺一種非常大的衝擊。在那片紅樹林裡卻有一棵粗碩的歪脖樹,樹幹斑駁歷經年月,如傘的樹冠密密匝匝,雖無樹葉遮敝卻仍舊茂密壯觀,而在那碩大的樹冠上居然棲着無數的烏鴉,一隻挨一隻,如點點濃墨。畫面的采色格外壓抑,大團大團的紅,大團大團的黑,大團大團的鉛色壓滿整個視野,一幅風雨欲來,萬物飄搖的情景。而畫面中唯一的亮色,便是在歪脖樹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她雖然抱着肩膀,雙目裝滿驚慌,但那雙如水眼眸卻讓人印象深刻,小女孩梳着兩根烏黑的小辮,膚色白晰若雪,面頰飽滿如月,一身華服,氣質出衆。
但是畫面景色顯得詭異危險,任誰看到這樣一幅圖畫,看到那個楚楚可愛的小女孩都替她捏把汗,都想立刻伸出手把她從畫面中拉出來。
第二幅圖仍是同樣的景色,同樣的筆法,但天空壓低的雲層卻變成了詭異的紅色,像團團燃燒的血塊,原來紅色的樹林卻反而變成鉛雲般的顏色,風雨已來,如魔爪般肆虐。枯木上的烏鴉四處驚飛,天空一道閃電撕裂了林中的黑暗。
枯木已經斷裂,巨大的樹幹看看就要壓到躲雨的小女孩身上,但是畫面中卻有一個高個子男孩將女孩擋在了身下,斷裂掉落的粗大樹幹整個壓在男孩的下身。男孩緊緊地將小女孩護在懷裡,而他的臉卻已經疼的扭曲,只剩下那雙深而黑的眼睛。
風雨飄搖,烏黑的樹,血色的雲,羣鴉狂舞,詭異的景色下卻上演着一出動人心絃的畫面,而那奇異的佈景卻明明又預示了一個悲劇的來臨。
看着看着,那些雲,那些樹彷彿都齊齊壓在了董宛的心上,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她的手指鬆開了瓷罐,瓷罐“咣噹”一聲倒在了桌子上,骨碌碌就要掉落下去。
杏兒及時出手將瓷罐抱在了懷裡,她的手伸進瓷罐裡,拿出厚厚的一沓紙。
“小姐,你看……”
董宛手指顫抖地拿過來,那些紙上全是她的名字:董宛,董宛。那些字跡從青澀稚嫩到雄厚有力,一點點變化,彷彿一個人經歷歲月的褪變。而後面的一些紙張,竟有暗紅的血色與她的名字混雜交織,觸目驚心。一眼就能看出來,那都是一個人所寫,只不過隨着他的成長字跡也不斷變化成熟。不變的只有內容,那些密密匝匝的名字,寫給一個叫董宛的女子。
那些字跡全有着生命,飽含着他所有的疼痛,矛盾,掙扎又滿逸着濃濃的情感,棱棱角角都無不在刻畫着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無不在活化着一個人的所思所想。
“小姐,我一直知道大少爺是有苦衷的,可是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大少爺的所做所爲有時候他也是身不由己,可是有一點杏兒清楚,那就是大少爺愛小姐,他用生命在愛着小姐,大少爺傷小姐一分,就傷他自己十分,小姐,這段時間以來小姐對大少爺心灰意冷,小姐不理大少爺,大少爺每日都在凌虐自己,他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整夜就看着瓶子上的人發呆。大少爺喝醉了酒,雖然佔了杏兒的身子,但杏兒一點都不怪大少爺,大少爺那晚只是把杏兒當成了小姐,他沒有做對不起小姐的事,是杏兒不好,杏兒看到大少爺的樣子,心疼了……杏兒從沒見過像大少爺這麼癡情的男子。小姐,自從那晚後大少爺從沒碰過我,大少爺連話都不願和我多說一句,雖然大少爺娶了我,和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大少爺每晚都只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從沒和我同過牀,小姐,看了這些瓷罐,杏兒求您原諒大少爺吧,大少爺真的是太苦了,杏兒只盼您和大少爺重修舊好,杏兒甘願一輩子留在宛小姐和大少爺身邊侍候……”
董宛手裡拿着那些紙張,脣蒼白的無一點血色。杏兒說完這些話,她沒有一點反應,仍然怔怔的,彷彿還沒從整件事情中反應過來。
“宛小姐……”杏兒搖搖她的手臂。董宛卻突然扔開了手裡那疊紙張,轉身飛跑了出去。
“宛小姐……”杏人追到門口,卻見董宛的房門已經緊緊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