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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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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室裡,杏兒伏在地上,一臉青白,而她的裙下已經全是鮮血,玉珠滿面蒼白地傻在了那裡。

董宛扶住杏兒扭過頭,“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去叫二平請大夫”,玉珠這才嗯了一聲,飛跑了出去。

“太太,新姨奶奶那邊好像出事了”碧碧推開門,不緊不慢地對桌前的汪美然說道,汪美然從帳本上擡起頭,“怎麼了?”

“新姨奶奶肚子裡的孩子可能要保不住了”

“什麼?”汪美然吃驚地站起來,身子晃了一晃,碧碧上前扶住她,“太太……”

“快點扶我過去”

碧碧扶着汪美然走進月洞門,正看到董宛陪着大夫從杏兒的臥室裡走出來,董宛吩咐二平跟着大夫去抓藥,一邊上前迎上汪美然,她擔憂地叫了一聲,“媽”

汪美然面色略顯疲憊,她知道汪美然一直盼着能早點抱上孫子,這次恐怕對她來說又是個打擊。

“杏兒怎麼樣?”汪美然着急地問。

董宛緩了緩口氣說,“孩子沒能保住……媽,您別急,杏兒她還年輕,以後……”

汪美然早已流下淚來,“這是造的什麼孽呀,等老爺和商兒從浙江回來,我怎麼向他們交待……”

董宛掏出手絹替汪美然擦淚,“媽,您回去歇着吧,這件事我來處理”

汪美然擦擦眼淚,收斂了悲痛,撫撫董宛的手,沉聲問,“新姨奶奶出事的時候誰在旁邊伺侯着?”

“太太,是我們”玉珠和小桃垂頭應道。

董宛也扭身問,“小桃,究竟怎麼回事,杏兒的身體一直很好,怎麼會突然小產?”

小桃戰戰兢兢地說,“剛剛我正給新姨奶奶梳頭呢,玉珠進來說大少奶奶讓廚房熬了紅棗蓮子湯給姨奶奶補身子,姨奶奶一聽是大少奶奶送來的,非常喜歡當下就吃了,一吃完就,就肚子疼……”

董宛面色一變看向汪美然,“媽……”

汪美然也怔住了,一雙眼睛驚疑地看着董宛。董宛平靜了一下轉向玉珠,“我什麼時候叫你給杏兒送過連子湯?玉珠,我知道你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你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玉珠扭頭看了看碧碧,碧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哭着說,“大少奶奶,不是您特意叫廚房熬了蓮子湯叫玉珠送過去麼?”

汪美然面色微變,難以置信地看着董宛。董宛也不看汪美然,只是走到玉珠身邊蹲下身子,用手撫開她額角的亂髮,“玉珠,你不要怕,有我呢”說着她抓住玉珠的手,輕聲問,“告訴我,這碗湯你是從誰手裡接過來的,她怎麼告訴你的?”

玉珠看着董宛柔和的眼睛,好半天才說道,“是碧碧姐姐給我的,她說是大少奶奶特意讓廚房熬的讓我端去給姨奶奶……”

“你放屁”碧碧衝過來抓住玉珠的頭髮就打,“你就看着我好欺負,在太太面前造我的謠”

玉珠尖聲叫着往董宛懷裡扎,董宛站起身厲聲喝止,“碧碧,住手!”

董宛還是第一次這麼嚴厲地說話,碧碧一時被鎮住停了手。汪美然拉下臉來問碧碧,“碧碧,真是你叫玉珠去的?”

小桃也在旁邊小聲說,“玉珠姐姐來的時候好像也這麼說來的”

碧碧跪在汪美然面前,“太太,是大少奶奶特意叫廚房準備了蓮子湯吩咐我給姨奶奶送過去,我因爲要伺侯太太吃藥沒功夫,所以才叫玉珠幫忙”

董宛問,“碧碧,我什麼時候叫你辦過事?媽那裡一刻都離不開你,我即使有事也會叫玉珠,怎麼會先叫你,再由你傳給玉珠,我何苦繞這麼一個彎子?”

碧碧冷笑,“大少奶奶眼睛裡面的確瞧不上我,大少奶奶瞧的上的人卻不要臉地搶了大少奶奶的男人,鵲佔鳩窠。我今天也納悶兒明明玉珠閒着,大少奶奶卻吩咐我去做事。現在我才明白,有好事兒也攤不上我,偏偏這藉機嫁禍的事讓我趕上了,大少奶奶難道忘了,是您把我叫到落紅軒,將那一盞蓮子湯交給我讓我給姨奶奶送過去”

汪美然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董宛卻點點頭,“碧碧,杏兒和你一塊長大,情同姐妹,你爲什麼要害她,她究竟怎麼得罪了你,你狠心至此?”

碧碧輕哼一聲,臉已微微變色,卻仍舊強撐出一副傲相,“杏兒搶了大少奶奶的男人,明明是大少奶奶懷恨在心,怎麼反倒怪在碧碧頭上?”

衆人輕聲言論,皆把眼睛投向董宛。董宛不答話,扭身看向落紅軒門口,這時落紅軒的門一開,從裡面走出一個留着短髮,穿竹布衫的女學生,是夏若南。

夏若南走到汪美然面前,“伯母,您好,我是沈子貿的同學夏若南,今天是來找董宛玩的。剛剛我一直和董宛在一起,而且我沒看到她”夏若南一指碧碧。

碧碧的臉倏然變色。董宛只是靜靜看着她。汪美然已經渾身哆嗦起來,“碧碧,我一直都比別人多看重你,你如今怎麼做出這種事,沈家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你就這麼報答沈家?”

碧碧跪在地上,臉色卻出奇地冷清起來。

董宛扶住汪美然,“媽,事已到此,彆氣壞了身子”,汪美然指着碧碧,“你害死了一條命,我們沈家的人命,我本不該放過你,不過念你伺侯我這麼多年,現在你走吧,滾出沈家,別讓我再看見你”

碧碧咬着脣,木然地給汪美然磕了三個頭,就站起來向外走。大家只當是碧碧要一走了之,可是就在誰都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碧碧卻一頭撞向了月洞門。

白色的月洞門立即被鮮血濺紅,如朵朵桃花,碧碧的身子慢慢倒下去。董宛衝過來,將碧碧抱住。

“碧碧……”

碧碧張開眼,向董宛悽然一笑,“大少奶奶……爲什麼我不是你……大少奶奶一定很恨我,但我不後悔這麼做……”碧碧的頭垂了下去。

臥室裡杏兒臉色蒼白地靠在枕邊,董宛坐在她的牀側,手裡拿着藥碗輕輕地吹着氣。

“小姐,讓小桃來吧”杏兒說。董宛也不答話,舀起一勺藥汁喂到她嘴邊,“喝吧”

杏兒沒有張嘴,一串淚珠卻順着面頰滑落下來,“小姐,我對不起你,現在也對不起大少爺……”

“沒想那麼多了,先把藥喝了”董宛替她擦乾眼淚,將藥送進她嘴裡,杏兒的眼淚又流下來,但卻乖乖的喝着藥。

藥喝的差不多了,董宛用手帕幫杏兒擦了擦脣角,“躺下再睡會兒吧”,杏兒剛要說什麼,這時臥房的門一響,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

董宛已經站了起來,將藥碗放回桌上,一擡頭,便看到沈子商掀簾進來。

“回來了?”她輕聲問着,並不看沈子商,擡起腳步向外走去,沈子商從一進屋目光便落在董宛身上,他身上有風塵的味道,漆黑深邃的雙眸略帶疲憊,但他還是急於想見到她,哪怕她對他還是那樣冷淡。

他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董宛擡起頭,看到他如海的黑眸深窒地看着她,她淡淡地抿起脣角,“杏兒身子弱,你多照看她一些”說完,她輕輕褪開手臂,掀簾走了出去。

沈子商呆呆地看着舞動的軟簾,幾絲失落印入他的眼底眉梢。

“大少爺……”杏兒怯怯叫了一聲。沈子商這才扭過頭問道,“杏兒,你沒事吧?”

杏兒搖搖頭,“大少爺,我會和宛小姐解釋的……”,她仰起蒼白的臉看向沈子商,沈子商的側臉映在她的眼眸裡,那張側臉有着極深的輪廓,如斧削刀刻,線條完美而略微剛硬。而現在他緊抿的脣角邊藏着幾絲無奈,深邃的黑眸略略失神。

他雖然站在她面前,卻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

上海郊外一抷黃土前,董宛彎身從食盒裡拿出點心一一放在墓前,又將帶來的一卷紙錢點燃。

“碧碧,我知道你無親無故就和杏兒過來看看你,這點紙錢你在那邊花吧”,杏兒在旁邊默默地添着紙錢,一陣風吹來,半焦的灰燼被風揚起來,淒涼地打着旋兒。杏兒咳了兩聲。

董宛說,“你身子還沒全好,我本來要自己來,你偏要跟來,這裡風涼,我們這就回去吧”

杏兒輕聲說,“再待一會兒吧,宛小姐,她肯定也挺孤單的”

董宛輕嘆,“她這樣對你,你……唉,碧碧如果泉下有知,也該後悔了吧”

杏兒說,“小姐不也是麼,她這麼對小姐,小姐還是過來看她。我現在已經不怨她了,這也是命……她爲了大少爺也算費盡心機,怪只怪她和我一樣出身低賤,大少爺那樣的人哪是她能想的?可我想不到她這麼剛烈……”

“好了,我們走吧”董宛扶起她,在紙錢上掩了些黃土,就拉着杏兒向山下走去。她們身後,一座孤墳在斜陽下顯得益發淒涼。

那天在千佛寺董宛許了兩個願,一個是保佑沈子貿能夠順利出獄,之後平平安安再不出任何差池,另一個是希望杏兒順利分娩,母子平安。

也許佛祖嫌她太貪心,只許了她一個願望。但幸好沈子貿平安,內心裡她對杏兒還有一絲欠疚。過了幾天她特地去千佛寺還了願,又給杏兒許了一個願,希望能再給杏兒一個孩子。

從千佛寺出來她去了玉粹行。雖然汪美然囑咐讓她勸說曾嘉禾,但她一直不知怎麼開口,遲遲的都沒有行動。但問題懸而未決,也終歸是汪美然的一塊心病,她總是要見曾嘉禾一面的。

進了店面曾嘉禾正忙着照顧客商,見到她先是一怔,爾後才露出溫淡的笑意,忙叫夥計領她到裡間去。過了一會兒,他便掀簾進來。

“你怎麼來了?”他的眼睛不落痕跡地停在她臉上,兜轉一圈才收出目光,自從跟他學完帳,她就很少過來了,這次過來,他自然很高興,只是臉上一點沒顯出來。

董宛也是抿嘴一笑,“今天正好出來,就過來看看你”

曾嘉禾也回之一笑,叫她稍等他一刻就匆匆出去了。今天玉粹行卻是格外的忙,顧客不斷,曾嘉禾幾乎分不開身,董宛這一等就等了將近一個時辰。

但她卻一點不枯燥,順手從架子上取了本瓷器書看,一邊耳朵裡聽着曾嘉禾不急不徐的聲音向外面的顧客做着介紹,本身他的聲音就極好聽極有特點,再加上他口才絕佳,肚子裡裝着整整一部瓷器史,聽他說的話就像在看一本有聲又有趣的書,簡直是一種享受。那些顧客多數都滿載而去。直到日頭西斜,曾嘉禾纔將最後一個顧客打發走,掀簾進來。

“等煩了吧?”他給她倒茶遞到她手邊。

董宛揚臉一笑,“一點都沒有,聽嘉禾哥說話比讀書還有趣,又能長見識”

曾嘉禾聽到稱讚,難得的笑意在眼眸漫開來,“既然這樣,那你就常過來看看”說完一頓。似乎空氣裡突然就有點尷尬起來。

曾嘉禾連忙又問,“今天去哪兒了?”

董宛哦了一聲說,“去看一個朋友”不知爲什麼潛意識裡她不想告訴他她又去了千佛寺。

曾嘉禾看了看她,“下次出門記得讓玉珠跟着”

董宛點點頭,上次他也說過同樣的話,這次他卻沒責備她,只是又重複了一遍。

兩個人有片刻的沉默。

“嘉禾哥……”董宛剛要思量着開口說話,曾嘉禾就已經站起來,“天晚了,娘要擔心的,我送你回去吧”

董宛也站起來,輕輕蹙眉,“嘉禾哥,媽……”

“宛兒,如果你是娘派來的說客,就什麼都別說了”曾嘉禾卻突然冷了臉,淡淡說道。

董宛尷尬地怔在原地。

“我送你回去”說着曾嘉禾也不等董宛回話就先走了出去。

董宛面色微紅地從玉粹行低頭走出來,想說點什麼卻再也張不開嘴,這時,曾嘉禾已叫了兩輛黃包車,他臉上淡淡冷冷的,不同往日溫淡如玉的神色,倒讓董宛更覺得尷尬。

她上了其中一輛,剛想說自己回去不用他送了的話,卻見曾嘉禾叫夥計連升上了另一輛黃包車,他付清了車錢,囑咐連升,“看她進了門你再回來,記住了?”

連升連連點着頭。

董宛突然心裡就莫名的有一點氣,她究竟做錯了什麼,他這麼淡淡的,如果他對她生氣,她或許心裡還好一點,但他就是這麼淡淡的讓人一點也摸不着他的心思,要是在平日,他是絕對不會讓連升送她的,可是今天……

“嘉禾哥,鋪裡離不了連升,我這麼大了,難道不會自己回家麼”

曾嘉禾看了她一眼,扭頭對車伕,“走吧”

董宛再想說什麼,已經開不及,兩輛黃包車一前一後跑了起來。董宛回頭,卻見遠遠的曾嘉禾還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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