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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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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貿剛剛踏出落紅軒的門檻,月洞門邊就閃進一個人來,正是沈子商。兩個人視線相交,都愣了愣。

“貿兒”沈子商的聲音帶了一絲疑慮,他的心裡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立刻就被他否定了。沈子貿只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就低頭從他身邊疾疾地走了過去。

沈子商扭頭看着沈子貿的背影,臉上掠過沉思的表情。

沈子貿疾疾走着,內心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緊緊地壓迫着他,讓他呼吸急促,幾欲抓狂。他跑起來,將自己一頭放倒在河塘邊的草地上。

他緊緊地閉上眼,胸膛起伏,劇烈地喘息着,年輕俊朗的臉上佈滿了痛苦的神色。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幾天前董宛看到他時,忙不迭地將身子擋在桌前,其實他已經看到了桌子上那塊豆青色的布料正在董宛的巧手下初具長衫的雛形。

今天他便看到了哥哥身上的那件豆青色的長衫,那是董宛一針一線縫製給他的,其中的每一個細密的針腳都留下她的氣息她的心念。哥穿在身上是那麼好看,那麼讓人羨慕又那麼讓人忌妒。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哥身上的那件長衫竟像長了刺一樣扎的他的眼睛生疼,他的心彷彿忽然間被冰封住,冷的就要斷裂,又好像被熱油熬煎着,有一股火焰就要從他的身體裡噴出來。

他只能疾疾地走開,走的遠遠的,才能夠稍稍抑制住內心裡那股可怕的悸動。沈子貿張開眼,怔怔地望着有點陰霾的天空。

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漆黑的眉又挽成一個死結。他發現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不能救冶了。以前他對哥哥既敬又愛,雖然交流不多,但那種濃厚的同胞之情時時充盈在他的心中。可是,什麼時候,他就開始越看哥哥越不順眼了,甚至看到哥哥和董宛在一起他就彆扭的要命。特別是餐桌上看到哥對董宛的溫柔體貼,看到他們兩個的細膩溫存,他的心裡就充滿不爲人知的痛苦。雖然知道那些都是假像,雖然知道他們兩個並不是真正的夫妻,可是一想到哥哥隨時都有權利將董宛納爲己有,巨大的妒忌就像病毒一樣浸滿他的全身。他已經越來越不能夠平靜地看到他們走在一起,越來越不能夠看到董宛對哥的關心溫柔,他妒忌的要瘋了,他甚至會想,他爲什麼不是沈子商呢?

可是沈子商畢竟是他的哥哥,手足之情已經渾然天成地種在骨子裡,所以他的內心充滿矛盾和痛苦,所有這些糾結的情感讓他日日承受着磨折。

“沈子貿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是你的嫂子,我們以後要少接觸爲好……”董宛的話一字一字清晰地印入腦海。

沈子貿張大眼睛,脣邊逸出一抹苦笑。他喃喃的,“是啊,她是嫂子,是哥的妻子,是我錯了,是我在癡人做夢……”

頸間有一塊溫潤的東西滑出來,他垂眼,手指留戀地撫過玉扳指上的篆文,良久,他脣角緊緊地抿起,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他一下子將頸間地紅絲繩拉斷,玉扳指緊緊地握在他的手心裡。

他站起來走到水池邊,使勁將手裡的玉擲了出去。“咚”一聲,遠處,平靜的水面浮起一層美麗的漣漪,很快,玉扳指就消失不見了。

沈子貿怔怔站在水池邊,漆黑的瞳仁裡迷漫着無盡的疼痛和不捨。好半天,他後退了幾步,終於一擰身,大步向大門外走去。

沈子商走進屋,他的腳步不像以往那樣輕而是帶着些許莫名的沉重,可是董宛並沒發現他,她靠在牆邊怔怔失神。

沈子商的心像被什麼擊了一下,可他搖搖頭,嚥下不好的預感。

“貿兒來過了?”他輕聲問。

董宛立刻站了起來,臉上浮現一抹潮紅,水眸裡有幾絲凌亂。看到她失措的樣子,他心裡竟有些微微的疼。

“怎麼了,和貿兒吵架了?”他的目光柔和了很多。

董宛驚疑地看着他,他的眸中有着不同往日的幾許溫情,卻更讓她不安,她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啊”

“剛纔貿兒像是生氣了,我叫他,他都不理會”沈子商說。

“是麼,你看到他……生氣了嗎”董宛垂下頭,低低地囁嚅。

沈子商默默地走到董宛跟前,俯頭看着她,她垂着臉,讓他對她的表情捉摸不定。

“貿兒又給你送報紙來了?”他輕聲猜測。

董宛緩緩地搖頭。

“既然沒有吵架,那方纔你們說什麼了?”沈子商的聲音卻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柔和。

董宛抿了抿脣角,才輕聲說,“他們排的話劇要去別的學校輪演,夏若南分不開身,要我接演她的角色,我……我拒絕他了”說完,她緊緊地咬住了脣。

沈子商默默看着她,輕輕點頭,“這並不是什麼壞事,爲什麼要拒絕呢,你可以去散散心,我不會不答應的”

董宛能聽出沈子商話裡的真誠,他說的是真話,並不是擺樣子給她看,雖然他心裡也是彆扭的,但他依舊同意要她去,甚至去求太太讓她去上學。

他越是這樣,她就愈是不能去,不然怎麼對得起他這份心呢。董宛緩緩擡起頭,沈子商看到她漆漆的眸子淡淡籠着一層水霧,瀲灩若秋波,楚楚如春水。

那層水霧越聚越多,似乎堪堪就要落下來,可是她脣角卻彎起倔強的弧度,點點水光像珍珠般在她的瞳仁裡閃爍,將她周身罩在一種隱忍的美麗裡。

她靜靜注視他,一字一字地說,“我已經決定以後不再去立人學校了,我告訴他了,讓他轉告夏若南,以後夏若南也不會再來邀請我了”說着,那纖柔的睫毛似乎再無法承受重量,一顆晶瑩的淚珠從那密密的睫根裡浸出來,像珍珠一樣滑落在她美麗的臉龐。

一顆,兩顆……董宛責怪着自己,爲什麼哭呢,她最不願讓他看到自己的眼淚呀,可是,她也不知道爲什麼,淚水就那麼不由自主地落下來,緩緩浸溼滿腔沉甸甸的心事。

沈子商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攬進懷裡,那輕盈纖弱的肩在他有力的臂膀下像蝶兒一樣輕輕顫動,他摟緊了她,堅毅的下巴溫柔地擱在她的發頂。

董宛將臉埋進沈子商的懷裡,鼻息裡全是他淡淡的氣息,她的心覺得安定。可是淚水卻無法控制地滾落,她在他的懷裡啜泣着,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他就這樣緊緊地抱着她,他的內心變得格外柔軟,卻輕輕地疼着,究竟是因爲什麼,他似乎隱隱覺的卻不願去深想。

立人學校西邊的報刊發印室裡,沈子貿正在製版印刷,他垂着頭,俊朗的面容有點清瘦,修長好看的手指沾滿油墨,清冷的空氣裡他的額角卻浸着細汗,偌大的車間,只有他像蜜蜂一樣忙忙碌碌。

夏若南站在他身邊,眼睛裡散滿焦灼。

“沈子貿,你停一停,停一停,我受不了了,你幹嘛這麼折磨自己,你知道嗎,你已經兩天沒有好好吃飯了,而且把大家都碾出去就知道埋頭幹活,你,你這是爲什麼呀!”

聽不到沈子貿的回答,以往那輕揚的脣角現在卻緊緊地抿着,那熱情洋溢的臉龐現出少有的淡默。沈子貿開始搬運着那一摞摞厚重的報紙,沉甸的重量將他的腰都壓彎了,可他卻不知疲倦,一遍遍地重複着超體力的勞動。

夏若南跺了一下腳,嚷道,“沈子貿,你想把你自己累死呀”說完,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將臉埋進膝彎裡嗚嗚地哭了。

沈子貿仍舊抱着一摞報紙,低頭看着她,“傻丫頭哭什麼,我不是好好的嗎?”他用膝蓋頂了一下快要滑落的報紙,臉因爲報紙的重量揪起來,“咳,別哭了,我難得這麼好好表現一下,你們大家還不領情”說着,他就躍過夏若南向前走。

夏若南霍地揚起臉,臉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掛着哭音說,“胡說!你騙的了別人騙不了我,我知道你爲什麼,你喜歡上董宛了,可是董宛是你的大嫂,所以你心裡比誰都痛苦”

“譁”沈子貿手裡的報紙落下來,紛紛揚揚散了一地。他漆黑的眸子有瞬間的空洞痙攣。像是突然有人將一顆釘子就這樣硬生生釘在他的心上,生生的疼。

但很快,他就俯身掩飾地去撿滿地的報紙,嘴裡故作輕快地說,“夏若南,我看你是話劇導多了吧,都職業病了。想什麼呢你,董宛是我大嫂,我怎麼會……怎麼會喜歡她呢?”說到最後,他聲音低了許多,臉上恍然飄過一霎的沉寂。然後他又開始撿報紙,一張張認真地將它們摞起來。

夏若南的目光慢慢追隨着他,然後她站起來狠狠擦擦眼睛。

“是我想多了,是我職業病了”她走過去,彎下身幫他撿報紙,“我和你一起幹,咱們把這點活一下子都幹完,身體累了腦子就不會再去想別的了,對”她彎身搬起報紙放進倉庫。

沈子貿反而停下身來看着她,看她又俯身去搬另一摞更高的報紙,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別弄了,我們去吃飯吧,我餓了”

夏若南扭頭看向他,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你想通了?”

沈子貿一笑,鄭重地說,“夏若南小姐,別發揮你偉大的想像力了,快跟我去吃飯,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再嘮叨,說不定我真要飢不擇食把你吃了”說着他拉着她就向外走。

夏若南跟在他身後臉紅紅的,破啼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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