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陳媽打開大門,沈子商風塵僕僕地走進來,陳媽驚喜地向裡喊着:“大少爺回來了”,早有丫頭迎了出來。
沈子商先去了碧荷居略敘了路上的情況,汪美然和沈展鵬就對他說,快去看看你媳婦吧。碧碧也跟着沈子商走出來,剛要向他報告白絹布的事情已經辦妥,哪知沈子商從碧荷居出來就匆匆向落紅軒走去,似乎根本就沒看到她。
她咬着脣,心裡想着:又不是真正的夫妻,這麼急着去做什麼?
董宛正在房裡翻看二平拿過來的帳目的書,看書看的入神,沒聽到房門外的腳步聲,直到門一開,她才擡起頭,就看到沈子商站在門口。
他似乎走的急了,呼吸有點微微的急促,臉有點瘦了,身上落滿風塵。她慢慢站起來,與他對視。
這是婚後他們第一次小別後再見,彼此心裡都有種異樣的情愫在漫延。
“你……你回來了?”她有點慌亂地瞥開視線說道。
“嗯”他只嗯了一聲走進來,目光從她身上轉開,移到桌上花瓶裡插着的一束海棠花上。
“這是杏兒看門外海棠花開的好折下來的,我看好看,也在你的書房裡插了一支”董宛連忙說,見他一張俊臉仍是淡淡的,就垂下頭說,“我去給你打洗臉水”說着向外走,剛走到沈子商身邊時,不防胳膊一下子被他抓住,她有點驚嚇地回頭看他。
他的臉離她那樣近,輪廓深刻而英俊,深冷的瞳仁如同墨綠的海讓她有種錯覺,彷彿自己就要掉入進去。
她沒想到他會突然抓住她,這是他第二次與她有這樣近的身體接觸,她因爲慌亂心撲嗵撲嗵地跳着。
就在這時杏兒端着洗臉水走進門來,他已經不動聲色地放開了她。她站在地上,心裡猶自嗵嗵亂跳。
好一會兒,她才轉身去內屋櫥子裡取來一件長衫,沈子商擦完臉,將毛巾遞給杏兒,她走過去,伸手想替他解紐子。
他輕輕推開她,淡淡地說,“讓杏兒來吧”,她有點失措地退開幾步,臉上微微地熱起來。
杏兒笑着說:“大少爺是怕小姐累着”,董宛勉強地回之一笑,就轉過臉兒看桌上的那支海棠。
沈子商一邊讓杏兒替他換長衫一邊說道:“媽已經平安到天津了,叫我替她捎一聲好,還有以後想她了,可以寫信給她,信交給二平或是貿兒也行,他們常出門可以幫你寄”
董宛扭過臉來嗯了一聲。看他已換上她取來的那襲月白色長衫,越發顯得挺拔高大,全身上下散發着淡淡的高貴氣質。
沈子商扭臉對她說,“走吧,我們過去”
她低頭跟在他身後沒走幾步,他就停住步子扭臉看她,她會意,緊走幾步走到他前面來。耳朵裡聽着身後那輕輕的有節奏的腳步聲。
不知不覺,那腳步聲越發的輕了,她扭過頭,看他落在了她身後,沈子商俊臉微冷地趕上來,她只得小心地跟在他身旁走進碧荷居的飯廳。
這是她嫁入沈家第一次人聚得這樣全,她幫丫頭們佈置飯碟碗盞,末了,汪美然才溫和地對她說,“宛宛,別忙了,快坐下吃飯吧”
她這才坐在沈子商身邊,對面的沈子貿看看她,又看看沈子商問:“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沈子商簡短地答,又說,“難得你也在家”
汪美然笑着說,“最近不知是他哪門子心思動了,在家也能見到個影兒了”
沈展鵬說,“你別誇他,沒準兒明天起就又沒影了呢”
沈子貿也不反駁,只是笑笑。董宛也抿嘴笑,正笑着,左手突然被沈子商的手輕輕握住,她的心一跳,臉立刻僵了一下,手中的勺子也落在了桌上。
她對面的沈子貿此時也止住笑奇怪地向她看了一眼。
“玉珠,給少奶奶拿把勺子過來”沈子商扭頭吩咐,玉珠很快取了來,沈子商掏出手絹慢慢擦乾勺上的水珠才遞給董宛,“小心一點別燙着了”
董宛的臉已經紅到脖根兒,怯怯地看他一眼,才接過他手裡的飯勺,不明白他何以變得這樣溫柔體貼。
桌上的人還有地上侍候的丫頭都愣愣地看着沈家大少爺一反常態表現出來的溫柔舉止,都有點像看天方夜譚一樣覺得不可思議。
汪美然悄悄對沈展鵬說,“還是我說對了吧,一物降一物”,沈展鵬笑着點頭。
沈子貿點點頭,勾脣一笑,就開始低頭吃飯。
飯桌上,沈子商變得非常體貼,幫董宛夾菜細心地關照。董宛一下子有點不能適應,因爲平時他都對自己冷冷的,而不管是公婆還是伺候的丫頭們都拿眼睛覷着她,看的她面紅耳熱。
汪美然和沈展鵬自是非常高興,而丫頭們也慢慢風傳出去:沈家大少爺非常疼沈家大少奶奶,夫妻恩愛的像一個人似的。
那天晚上,董宛躺在牀上,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用餐時沈子商的溫柔和體貼,那和平日她看到的他是那麼不同,讓她受寵若驚,讓她覺得虛幻的更像是他的一個表演,她扭頭看了看書房緊閉的門扉,一絲苦澀悄悄溢上心頭,他爲什麼會這樣對她呢,人後冷淡的像冰,人前又溫柔的像水,這是爲什麼呢?
書房裡沈子商翻着幾日來的帳本,耳朵裡卻捕捉着門外的動靜。她應該是已經睡了吧,這麼早就睡了?驀然轉頭看到美人樽裡插着的一支海棠花,那圓潤的花瓣如同撒着淡淡胭脂的臉蛋兒。
眼前浮現起董宛的臉,剛硬的臉龐現出了一絲難得的柔情。手伸出去慢慢撫摸着海棠的花瓣。一路上他飽嘗着思念之苦,他是那麼的想念着董宛,滿心滿腦子甚至滿眼都是董宛的影子,剛剛踏入家裡的大門,他的心就像箭一樣先飛回到落紅軒。
終於見到她了,他推開門的那一霎,心是何等的驚喜,眼前的她秀麗的如同窗外盛開的海棠花,才這麼幾天不見,她身上就褪去了一些少女的稚嫩,增添了一些成熟的氣質,卻更加美麗婉約。
可是那一種感覺又襲來了,心裡的驚喜被巨大的疼痛所籠罩,就如同他從小就喜歡海棠,每年盼着它開,等它開了卻不敢去細細的欣賞,因爲它總讓他想起一個人。就像明明心裡是那麼渴望她,深入骨髓地愛着她,想見她,可她真正站在他面前時,他卻開始退縮,開始逃避。
手上的粉嫩的花瓣已經被揉皺,沈子商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痛苦的神色,似乎內心正在被一種毒蟲所吞咬着,他一揮手,桌上的美人樽被掃落在地上,水流了一地,花瓶碎成幾塊殘片。
沈子商用手緊緊地捂住臉。
“宛兒,宛兒……”輕細而痛苦的聲音自他的脣裡吐了來。
臥室裡睡夢中的董宛突然被砰的一聲響驚的坐起身來,黑暗裡她捂住胸口睜大眼睛向書房門口看,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事,她急急地喘着氣,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他怎麼了,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響聲,她心裡有點擔心害怕,卻不敢過去看。慢慢的呼吸平復下來,她慢慢躺下來,側耳聽,周圍一切都靜悄悄的,再沒有任何的動靜。
掃紅軒的海棠花慢慢凋謝,掛上小小的青色的海棠果,雨水也開始勤起來,一轉眼夏日已至。這天杏兒打開門,手裡拿着許多漂亮精緻的小燈籠柳條編的小筐小籃兒一把拉住董宛的手將她拽出來。
“小姐,今天是芒種,您跟我一塊把這些小玩藝兒掛在外院的柳枝上吧,花神娘娘會保佑咱們一年都平平安安的”杏兒興高采烈地說。
董宛知道這是餞花神,以前只是聽說過沒想到這裡還有這樣的風俗。還是少女心性的她當然高興,跟着杏兒拿着那些精緻好看的小玩藝跑到前院裡來。
倆個人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往柳樹上掛着,正高興,聽到身後一個好聽的聲音。
“你們倆在忙什麼呢,這麼高興?”
董宛扭過身,見沈子貿正站在她們身後,一臉興致地看着她們倆。他好像剛下學回來,頭上還戴着帽子,更顯得俊朗帥氣,神采奕奕。
“二少爺,你來的正好,今天是芒種呢”杏兒高興地說。
“哎呀,我都忘了”沈子貿拍拍腦袋,“來,我來幫你們”說着他從董宛手裡拿過些小燈籠小筐,董宛向他笑笑。心想,他一個男孩子怎麼還做這些事?
這時,不知什麼時候從大門裡走進一個衣着襤褸的要飯花子,走到他們面前,“好心的少爺小姐,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三個人都是一愣,還是沈子貿先反應過來,他將東西交給杏兒,手在身上的幾個衣袋裡掏了半天,把錢全搜出來一股腦都給了他。
“這些你拿去吧出去買點吃的”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乞丐連忙鞠躬。董宛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串門要飯的人,看他又瘦又髒,衣着破舊,不禁心生憐憫。
她將手上的一隻鐲子褪下來,想了想又褪下另一隻,走到乞丐面前,“這個你也拿去吧”
沈子貿看了看她,伸手拿過鐲子又交到她手上,“拿着,這個給他沒用,他不懂眼,出去也得被人騙了去,況且你和哥成親沒多久,鐲子沒了哥一定會問的”說着他扭頭向杏兒,“杏兒,你去裡邊向太太再要些錢來給他”
董宛接過鐲子看了看沈子貿,沒想到他這樣一個冒冒撞撞的人居然也有這樣細心的一面,心想怪不得人們常說日久見人心呢,看來一個人並不能馬上就對別人下定論。
杏兒剛要去,要飯花子卻已經跪下來,“多謝好心的小爺小姐,這些錢已經夠多了,不用再去取了,這些錢我要飯花子一輩子都沒見過呢,多謝小爺小姐,你們真是菩薩座前的一對金童玉女,今後一定會大富大貴,多子多孫……”說着連連扣頭。
他這一句金童玉女,多子多孫把董宛和沈子貿說了個大紅臉,兩個不禁對看了一眼,都有點尷尬地立在當地。
幸虧杏兒機靈,忙罵道:“胡說什麼,拿了錢就快點走吧”,要飯花子這才爬起來千恩萬謝地走了。
杏兒看了看他們倆,嗔道:“也難怪他胡說,一見到要飯的二少爺就把身上的錢都奉上去,小姐連鐲子都不要了,杏兒還真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說着杏兒一笑,又忙着在樹上掛小玩藝。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兩個人彼此看了一眼,眼光剛對上就忙躲開。心裡卻不惱杏兒的話,都爲方纔對方的舉止有點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了。
晚飯後董宛翻了幾頁詩詞,默默背誦,擡頭看看窗外,天色已經慢慢黑下來,可沈子商還沒有回來。他最近很忙,常是早出晚歸,連她甚至都難得見他一面。有時候他偶爾留在家裡吃飯,在人前也照樣對她殷勤備至,家裡人都知道大少爺是最疼大少奶奶的了。可是在人後,他對她還是照樣的冷淡,每次一回到掃紅軒就關進書房,曾嘉禾讓二平送過來的書她已經翻過三遍了,可是他一次都沒提過帶她去商號看看,離開從小長大的天津和相依爲命的母親來到人生地疏的上海她常常覺得孤單寂寞,想出去走走看看又不敢向沈子商提起,每次看到他淡冷的臉她都會變得緊張拘謹,像一個見到大人就膽怯的小女孩一樣。
本來她想等他回來,但最終還是撐不住在桌邊睡着了。她夢見了母親,用溫暖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
而此時沈子商跪在董宛的牀前,董宛睡了,她的睡顏秀麗安恬,像一朵倦睡的海棠花。他打開門看到她因爲等他而在桌邊睡着心裡涌上一絲心疼。
怔怔地看着她的睡顏,似乎想用眼神做筆,將她的容顏一點點地描繪在心間。他慢慢伸出手,可是卻停在了半空,耳邊驀然響起嘩嘩的暴雨聲和女孩兒嚶嚶的哭泣聲,痛楚一點一點爬上他年輕英俊的面龐,但他的手仍輕顫着彷彿帶着無限渴望艱難地落在董宛的面頰上,一點一點輕輕地描畫着她的頰,她的眉,她的脣。
“媽,媽……”睡夢中的董宛輕喃着,面頰尋求依靠般貼近他的手掌。
他的心一顫,睡在牀上的董宛看起來孤單無依,都是他,是他帶給她痛苦了嗎?沈子商的心裡被一陣陣洶涌的潮汐衝擊着,彷彿就要衝垮這麼多年他努力所建築起的堤壩。
母親溫柔地撫摸着董宛,可一忽兒那溫柔的女性的手又變成一雙大手,輕輕撫摸她的人變成了沈子商,他的黑眸褪去了平日的淡然而那樣深情地凝視她,像要把她刻進骨子裡。
他的手輕輕撫摸着她柔嫩的面頰,有一點粗糙,卻是溫暖的。董宛驀地張開眼,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睡在牀上,而屋子裡靜悄悄的,原來只是一場夢。
他一定是回來了,是他抱自己上牀的嗎,她的臉涌上一股輕熱,方纔怎麼會做那樣的夢呢?她捂住發燙的面頰,睜大眼睛久久再難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