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明天就走。”良久後,我握握拳,嚥下悲涼,撿起一地的自尊。
”好。”他答。
夜晚,塔雅臥在牀上,正低垂着頭盯着自己的雙手發呆,眼底一片青色。
我無力的走至牀邊坐下,捏着這雙小手,放進我的掌心,來回撫摸,“塔雅,你想跟我一起走嗎?”
自私是我的本性,我在讓一個土生土長的還未成年的小姑娘,離開自己的家鄉,去跟隨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果然,回答我的抽噎。
“睡吧。“
塔雅,這個看似老成,實則單純的孩子,大概從沒考慮過以後。
這些日子,她感受到的與我想處的點點滴滴,好奇與悲傷,快樂與驚恐,她一直都沒想到會這樣,說停就停。
閉眼,濃濃的黑,預兆着我一無所知的明天。
次日,早早起了牀,昏沉沉的吃了點,就去拿塔雅爲我準備好的東西。
轉身,一個秀氣的小包袱,安靜的呆在我的鼓囔囔包袱旁——
喜悅的花朵悄悄盛開。
“姐姐,我們一起走。”
身後,是穿戴整齊,柱着雙柺歪歪斜斜的塔雅。
塔雅,你是我的天使。
出門,擡眼便見庭院,這些原來都是做給了他人。
路口,他已在等待,着一件膝上10公分的長衫,素色,腰間寬鬆,因爲肩頭的開闊,身形的挺拔,撐起貼身柔軟的衣衫,到了腰間,就有了自然垂度。
他就這樣立在出口的一邊,雙手負後,神色淡漠,眼角微攏,他在眺望遠處。
遠處,那是整齊的種植物。
嗅鼻細細分辨,似有泥土的清爽,蒸發在空氣裡。
看到塔雅和我一起出現,他絲毫不驚訝,只淡淡着對身邊安靜站立的人吩咐。
過了不多久,我們立的東倒西歪時,那人騎來一輛騎行車,三個輪子,一個木車棚,他又讓那人抱來被子,墊在車棚裡。
路上顛簸的有點暈乎,塔雅精力不支,頭枕在我的腿上,迷迷糊糊的睡了。
我當然不能睡,緩慢的車速,足以讓我來得及將這一路人煙絕跡的空洞圖景收入眼底。
他始終靜着一張面。
搖搖晃晃到了一座城門,無人把守。
每個城市都有它自己的特點,比如我剛來到格雷迪的城市,帶給我的是新鮮的綠,潔淨的空氣,泥土的潮溼清新。
而這裡,從進來那一刻,到處都飄散着濃濃的味道,撲鼻而來,是肉香。
我下車舒緩一下僵硬的四肢,放眼打量整個街道,並不寬敞的大路兩邊,排列着整齊的攤位,攤位與格雷迪那的不同,是用石塊壘成,石塊上攤着一塊一塊的肉,有生有熟,看着有原始的錯覺。
鬧了這麼久肉荒的我,站在堆積如山的肉味裡,反而沒有感到飢腸轆轆,垂涎欲滴,直覺給我的——
是詭異。
格雷迪對車伕吩咐幾句,我放慢了上車的動作,豎起耳朵去聽,他對車伕說:”去找他。”。
車內,塔雅已醒,我小小聲問塔雅:
“你知道,`他`,是誰?”。
塔雅眨巴兩下睫毛,回我:
“這裡的主人。”
主人?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車伕的踩速漸漸降底,應是到了目的地。
車伕揹着塔雅下了馬車,我給扶着柱上拐,站定擡頭,一下就被眼前的陣勢給嚇住了。
幾排膀大腰圓的漢子,光着上身,只着一件寬鬆黑乎乎的,已看不出原色的長短不一的褲子,露出油亮亮的膀子。
圍在中間的,卻是位穿戴整齊長衫,衣服潔白如新的中年男子,立在那裡居然顯出幾分嬌小。
走得近了,才發現越來越濃烈的肉香似裹在這些人身上一樣,這麼多香味聚集在一起,薰的人頭暈。
“讓他們離開,帶我們進去。”格雷迪提出需求。
中年人保持着笑容,稍一揮手,一羣人無聲有序的散去。
”請~”,這聲音,好膈應。
跟着中年人來到他的樓宇,穿過闊達的空地,到了一幢四層的房前,剛到門口,就聞到一股肉香,這種香味與外面聞到的又不一樣,肉香有點清爽,沒有膩煩的味道。
果然,進門處就是一條長長的桌子,橫向放置,各式各樣,顏色深深淺淺的肉擺放在木製餐具裡,鋪了一桌,只是,每一盤肉,都只有肉,沒有一絲配菜,好直接的肉食。
最靠近桌邊的這道清淡肉菜,紅白相間,肥瘦適宜,我不知不覺伸出了手……
”啪!”一聲脆響,手背生疼,格雷迪注視着我。
這菜有問題?
”呵呵……”陰柔的笑聲斷斷續續,是那個中年人。
斷斷續續的陰柔笑聲, 讓我完全沒敢擡頭。
”她是。”笑完了?
”她不是。”
垂頭呆立的我被這對話弄的頭皮發麻。
”你瞧,她聽得懂呢~啞巴,能聽見?”我更不抑制的肩頭一縮。
”幼年時受的傷。”謊說的越來越溜。
”你在護她。”
”我保護我的每一個子民。”
”怎麼什麼人都是你子民,博愛的格雷迪,我記得,六年前,你說過同樣的話。
”是。”回答沒有停頓。
中年人終覺得無趣,對話沒有再進行。
已經沒有人再去瞧那滿桌的豐盛肉菜,隨從在中年人的示意下將我們帶到了客房便離去。
如釋重負,幸虧有劉海擋着,不然這滿額頭的汗,怎麼解釋。
我在這邊緊張的忘了塔雅的不便,等我放鬆下來,塔雅已將自己搬到牀上,正依偎在牀頭,溫柔的看着我。她慢慢移向我,我忙爬上牀迎過去,她環住我的脖子,依偎着我的肩頭。
她輕輕在我耳邊說:不要吃肉。
我穩着心跳,輕聲迴應:嗯。
她又說:格雷迪讓我告訴你。
——
早飯依舊享用自己帶來的吃食,糯米點心,和一些醃製好的蔬菜。
塔雅將點心朝我推了推,我將蔬菜朝塔雅推了推,只一個小動作,都能讓她沒什麼血色的臉有了紅潤。
她睡得不踏實,我也一樣。
夜半驚醒,樓外有昏暗的盞盞油燈,藉着微弱的光,模糊看見,塔雅的小鼻頭在一抽一抽,她在哭,是做噩夢了。
她以前的生活算得平安,可現在——
格雷迪那麼會看穿人心,我的自私,他早已明瞭,所以,他纔會如此排斥我吧。
但人生在世,誰能不自私?
咬了幾口紅豆沙的糯米糰子,就感覺有道視線讓人越發不自在。
是那中年人,今天沒穿昨天的一身素白,換成了一套水綠色的紗布衣服,像顆棵水靈靈的大青菜。
來到這裡後,第一次見到有顏色的衣服,起先我以爲這裡落後到連染布技術也沒有,原來不是。
格雷迪和塔雅始終沒對他的服裝給予任何表情。
可看看我們幾個一身的素色,一對比,跟喪服似的。
此時那顆大青菜,正目光灼灼盯着塔雅的前方,前方,卻是那盒醃製好的蔬菜。
一盒菜而已,目光怎如此貪婪?我是不是看錯了?
我沒有看錯,塔雅有了同樣的察覺,只是她不知如何應對,這麼堅持了幾分鐘,終於熬不住了,她將菜盒朝那邊推了推,弱弱地問:”你要吃嗎?”
看來就等着這句話,中年人已經熬紅的眼立馬彎成一條線,唰的拍掉隨從要來接的手,自己起身從長桌那一邊就要奔過來——
”不用。”格雷迪突然橫插了一句話,止住了中年人的腳步。
他完全略過中年人遞來吃人的眼神,偏過頭對着塔雅溫和的說:”他不需要,你自己吃飽了就好。”
身邊可憐如羔羊的塔雅,看看錶情近乎猙獰的中年人,又看看沉靜的格雷迪,再看看導火線菜盒,推也不是,拿也不是。
我置身事外,仔細的捋了遍事情:這裡只有肉,而肉不能吃,這裡不可能是目的地,那我們需要穿過這裡,並且不知道還有幾天。我們手裡只有這些乾糧,蔬菜佔了一半,給了他,我們是要餓肚子的。
所以,格雷迪的決定是正確的。
但如果不給,中年人的模樣,不是個好相與的。
這種緊要關頭,我從來都不是激進派,免得引火燒身,況且,我們這個團隊是有領導人的,於是我保持低垂着頭。
塔雅卻明顯不安,墊在特意爲她準備的小桌凳上的腿,在反射性的磨蹭,她很緊張。
咯噠一聲,我循聲去看,塔雅固定斷腿的木板上,出現了一點點的殷紅,看不到傷口,但我知道肯定有傷,卻沒有血滴到地上,傷口應該不大。
唉,這腿……
深呼吸兩下,我擺出傻傻的表情,擡頭——
擡頭,桌上的菜盒已經不見,正在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格雷迪手裡,他拎着菜盒,居高臨下,神情淡漠的對我說:”拿好,我們離開。”轉身摸了摸塔雅擡起的頭,對着蒼白的小臉細語溫潤,如同哄着小孩:”如果沒吃飽,我們上車再吃,好不好?”
我揪緊的心臟一下子鬆開了,連忙溫馴的攙扶着塔雅,身後,再無一言,但我即使離得越來越遠,也能聽見,後面有咯吱咯吱的聲音傳來,是牙齒摩擦的聲音?是僵硬的脖子轉動的聲音?是拳骨抵磨聲音?猜不到,總之,毛骨悚然。
格雷迪就跟在我們後面,替我們阻擋了層層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