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堯的一根指頭輕輕撫過顏顏脖子上的那幾道紅痕。他默不作聲, 表情平靜到近乎冰凝,不會有人看得出來,即便是近在咫尺面面相覷的顏顏, 也不可能看得出來。
她不可能看得出來他現在正在激烈地猶豫。
要不要問?如果真是那樣……如果她真的說了真話……
他該怎麼應對?
要不要拉開衣領向下檢查?爲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預感, 覺得這樣的痕跡下面還有, 一直一直都有, 直到那一大片他所從不曾見過的秘密風景, 上面都會有?
如果真的看見了,該怎麼辦?
要他放棄,做不到。
要他不難過, 也做不到。
他弄不清楚,這兩者到底哪一個更讓他做不到。
顏顏敏感到陸堯的手指所及處, 臉色突變, 隨即又聳聳肩笑了:“想什麼呢?這是那天我不舒服在宿舍裡躺着的時候, 一個同學來看我,說我是有痧氣, 給我颳了一下。”
陸堯大大地鬆了口氣,卻不知爲什麼,反倒覺得鼻子酸酸眼睛酸酸,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莫名其妙地差點哭出來?
他也笑起來, 自己卻不知道這個笑容有多僵硬, 開玩笑的語氣也誇張得做作:“那同學男的女的?”
顏顏歪歪腦袋:“你說呢?”
陸堯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 突然把她緊緊摟回懷裡, 激動得全身微顫, 不能自持。
顏顏輕聲問:“怎麼了?”
陸堯死命抱着她,緊緊閉着眼:“沒什麼, 沒什麼……顏顏,你真好,謝謝你……”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陸堯沒有再找顏顏。
倒是顏顏主動給他打過幾個電話,問他好不好。
他聲音甕甕地說:“嗯,快要期末考試了,這個學期課多,學分還大,我忙着複習呢。”
顏顏說:“哦,那你好好加油吧。”
甚至連這個星期的英語角,向來出勤率雷打不動的陸堯竟然都沒有出現。
顏顏打電話問他,他說:“忙,實在抽不出空來。”
顏顏柔聲說:“噢,那好吧,沒關係,反正很多人都沒來,人心都散了,我乾脆把下週最後一次活動取消好了。”
陸堯放下手機,從牀上坐起來,想了想。
然後,他穿起外套,立起衣領,往英語角活動中心的方向走去。
英語角的活動都是晚上七點到九點,將近九點的時候,來參加的人陸陸續續地從裡面出來了,直到人都走完也沒看見顏顏。
果然比平常少了不少人。
陸堯沉默不語地站在不遠處往那邊門口看着,有幾個熟人從他身邊走過,發現了他,樂呵呵地打趣:“喲?還以爲你小子忙得多不可開交呢,還有時間來接顏顏啊?”
陸堯對他們笑笑,沒說什麼。
大概九點過十分的時候,一個男生匆匆忙忙從另一邊跑過來,奔上臺階,拉開門走進活動中心裡去。
大約過了半分鐘,他又出來了。
這回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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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臂彎裡摟着一個女孩子,兩個人親暱地說笑,他還一邊低頭輕輕啄吻她。
她不勝嬌羞地縮在他懷裡,戴着毛線手套的小手撒嬌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身體是斜着的,一大半重量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陸堯大跨步走了過去。
那兩個人沉浸在你儂我儂的甜蜜當中,反應頗爲遲鈍,等到聽見憤怒得失常的腳步聲時,陸堯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
顏顏擡起頭來,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瞬間盛放:“陸堯?!”
陸堯一聲不吭,擡手就是重重的一拳,打在那個男生的鼻樑上。
顏顏大聲尖叫起來,衝過來狠命推開他,就像她那天晚上保護他不要被那兩個歹徒殺死一樣英勇。
她一邊喊着“快住手”,一邊回頭對鼻血長流的男生說話,聲音又急又緊,顯是滿懷關切:“你先走,快去醫院,我一會兒再去找你!”
那男生捂着鼻子,猶豫着。
顏顏急得招呼起周圍聚攏過來的同學:“哪位幫幫忙,他受傷了,替我送他去醫院,謝謝了!”
那個男生被人拉走了,剩下的人看看顏顏和陸堯沉默對峙的情形,固然滿懷好奇,卻還是被陸堯一身劍拔弩張的怒氣震懾得只好知趣地走開。
陸堯緊繃着臉,死活不肯開口,只是雙眼噴火地看着顏顏。
終於還是顏顏先開了口:“陸堯,我要去美國了,你知道,我是學英語的,去美國對我來說很好。”
陸堯冷冷地問:“就跟那個人?你還有一年多才畢業,現在是怎麼去?結婚陪讀?”
顏顏點點頭。
陸堯咬着牙,以至於再說出話來,吐字就有些奇怪:“你以爲我不能去美國?我馬上就去,你跟我結婚,我馬上就帶你去!”
顏顏輕輕地一笑,輕柔,又輕蔑:“陸堯,我當然知道你能去,可是你怎麼去?靠你自己還是靠你家裡?你現在大學沒畢業,突然要去美國,你家裡不會追問原因嗎?他們一旦知道你是要跟我去,怎麼可能同意?小弟弟,你現在連結婚都要家裡幫忙,你哪樣不得靠着家裡?”
陸堯上前一步:“顏顏,你給我時間,你答應過會給我時間的!我馬上就去求小舅,求他替我們爭取,我儘快滿足你,我一定能做得到!”
這回顏顏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陸堯,你還是沒長大呀。你知道嗎?並不是所有女人都會哭着喊着要嫁入你那種家庭的。我不是瓊瑤小說裡的女主角,我不會低三下四地把自己送進一個又勢利又龐大的婆家,一輩子做個受氣小媳婦兒。陸堯,如果我真的愛你,那還有可能,可是光憑你一場救命之恩,我感動不了那麼久。過去這段時間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心軟,不應該擔心一時傷害了你。你現在傷也全好了,我們也該結束了。對不起,我能給你的報恩就這麼多,實在還欠着你的,以後我再想別的辦法來還好了。”
陸堯看着她,漸漸漸漸地,就感覺不到了自己的身體。
如果自己的身體都不在了,那麼剛纔那雙耳朵裡所聽見的,大約也不是真的了吧?
他失控地一步跨出,在自己還沒明白過來之前,一記清脆的耳光已經在她臉上印下了一片紅紅的印記。
顏顏捧住臉,重新擡頭看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樣子。
但是旋即,她臉上的表情放鬆下來,似乎坦然了很多。
陸堯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表情比她還要無法相信。
重新擡眼看她,他的嗓子突然就破了:“你爲什麼這麼賤!你脖子上那些痕跡,我已經裝作沒有看見,你就不能適可而止嗎?你身上還有是不是?哪裡還有?這裡?這裡?還是這裡?”
他抓住顏顏,也不顧別人會看見,就在她身上胡亂摸索起來:“怎麼他就可以,我就不行?你以前還有別的男人,那個人也可以!爲什麼別人都可以,偏偏不給我!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他強?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那些男人強?你敢不敢試試?也許試過你就後悔了呢,也許試過你就非我不可了呢!”
他歇斯底里地胡言亂語,顏顏掙不脫,終於還是路過的同學把學校保安叫了來,硬是把暴跳如雷的他架到了保衛部。
熱鬧沒得看了,原本聚集而來的同學有些意猶未盡地重新散去,只剩下顏顏蹲在原地。
她呆了一會兒,掏出手機,打通了一個電話:“師兄,你的傷重不重?你還在校醫院嗎?我這就找你去,醫藥費我來付。”
“……”
“沒事兒,我沒事兒,你別來,我去找你。”
“……”
“他……他是我最不想傷害的人……”
說完最後這句話,顏顏軟弱地垂下手臂,哀哀地哭了起來。
剛纔,師兄問:你沒事吧?那小夥子到底怎麼了?我看你們一直不挺好的嗎?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非要這麼解決呀?需要這麼着分手的,不用受他那一拳我也知道他有多愛你,顏顏,如果他就是你的那個人……
師兄是想說,如果他就是你愛的人……
多麼對不起陸堯,那麼對不起陸堯。
這麼傷害他,都還不能說一句他是我愛的人。
只能說,他是我最不想傷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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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是小戀人吵架分手,那個教訓陸堯的保衛部主任也沒窮根究底地追問,對着始終低頭不語的他批評教育了半天,空話套話說盡,也就打發他回宿舍休息了。
陸堯從保衛部辦公室出來,剛走了幾步,就聽見手機嗚嗚地響了,在已是深夜清冷空曠的校園裡,有一點像哭喪,或者乾脆就是鬼吟。
他接起來,聲音乾澀:“喂?”
然後,他表情一凜:“知道,我聽出來了。你有什麼事?”
居然開始下雨。
畢竟是一月的北京,很快,雨下着下着就變成了子彈一樣的小冰粒,斜在風裡沖人瘋狂掃射。
等到陸堯把手機收回懷裡的時候,冰粒已變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大到誇張的地步,密密匝匝地急落。
陸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過一通電話的工夫,身上已經白了一層,加上最開始有些溼,此時在路燈下便泛起了熒熒一層冷光。
冷不丁看過去,像是一尊沒有生命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