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點半, 林覺遠剛起牀,手機就響了。
他看看來電顯示,眉頭一皺, 接了起來:“大姐, 怎麼這麼早……”
對方的哭泣截斷了他的話頭, 他有些着急:“出什麼事了大姐?你在哪兒?……好, 你等着, 我馬上到!”
林覺遠風馳電掣地來到林娉柔所說的那家醫院,迅速趕到那間裝修豪華的貴族病房。
這是一個套間,外面是會客廳, 擺着米色的真皮沙發,林娉柔正蜷在一角, 捧着臉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泣, 姐夫坐在一旁抱着頭, 頭髮揉成亂糟糟的一團。
林覺遠快步走過去,坐下來摟住林娉柔的肩膀:“到底是怎麼回事?陸堯他怎麼會……”
林娉柔軟弱地靠在他的肩頭, 一開口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是他學校保衛部的人把他送來的,說昨晚上看到他跟女朋友吵架,把他帶回去說了幾句就放他出來了。誰知道他在雪地裡一直站着沒走,等人家換班出來,都半夜三點了, 走過去叫他也不搭理, 推一推他就栽倒下來。人家一摸他身上燙得嚇人, 趕緊就給送醫院來了。我和你姐夫半夜被電話叫醒, 趕過來讓醫院給好好查查, 別是上次受傷留下什麼後遺症了吧?誰知、誰知……嗚嗚嗚……居然查出了白血病……”
林覺遠心裡一沉,腦子刷的一下就空了。
他陪姐姐姐夫坐了良久, 說了些寬心話,表示要傾盡全力給陸堯最好的治療。但是誰都清楚,遇到這種事,就算家財萬貫也無能爲力,林覺遠眼眶突的一熱,不敢在這對父母面前落淚,連忙站起來往裡面走:“我看看陸堯去。”
林娉柔也跟着站起來,一隻手還在胸口無助地撕扯,壓抑着不敢叫出聲來:“我的兒子啊……”
他們剛打開內間的門,就看到沉沉昏睡的陸堯在不安地掙動,嘴裡夢囈連連,含混一片,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姐弟倆快步走上前去,便同時聽見了他是在叫一個名字:“顏顏、顏顏、顏顏……”
林娉柔又哭了出來:“都是那個小狐狸精把我兒子害成這樣啊……”
可罵歸罵,此時兒子心心念念喊着的那個人,也是她最不敢得罪的。她連忙過去握住陸堯伸在被子外的一隻蒼白的手,也不管他聽不聽得到,寬慰地哄道:“堯堯別急,我這就去給你把她找來,你等着啊,我馬上把她找來!”
她還沒回身,就聽見立在牀尾的林覺遠悶悶地說了一句:“那個女孩我見過,我去接她吧。”
他一邊快步走出病房一邊撥通了顏顏的手機。
這回她接得很快,語氣裡有一種急於撇清自己保護自己的理直氣壯,連聲招呼都沒有就直奔主題:“我已經跟陸堯分手了!”
林覺遠心裡一痛,粗着嗓子說:“我現在去接你,你立刻跟我來見陸堯!”
差不多已經整整三年了,林覺遠和顏顏不曾再以這樣的姿態坐在一起。
他是司機,她坐在一旁的副駕駛位置上,縮在安全帶後面,卻讓人感到她是那麼的沒有安全感。
林覺遠看看她,她的左臉正對着自己,可以看見隱約腫起一塊。
他憋着氣,終於問出來:“臉怎麼了?他打的?”
顏顏仍是偏頭望着窗外,就像沒聽見一樣。
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陸堯……陸堯竟然要死了……
就在她那麼重地傷害了他之後,突然接到這樣的消息。
怎麼都覺得是自己把他害死的。
早知道這樣,昨晚那一巴掌怎麼夠?該讓他多打幾下的,他再怎麼打她,都還是便宜了她,她還是對不起他。
林覺遠沒再說話。在告知了顏顏陸堯的情況之後,他們倆就這麼一路沉默着,直到停在醫院門口。
顏顏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林覺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對着她仍然不肯回顧的側臉,一失聲就要痛哭出來。
到底還是忍住了。
只是聲音還發着抖,一點都不像他這個年齡身份的男人應該有的狼狽:“你知道你這一上去意味着什麼嗎?你這就是以陸堯女朋友的身份進入我們家了,陸堯的媽媽絕不敢再反對你們,我們家裡任何人都絕不會對你們的事有一字半句的不滿,他們只會無條件地接納你,把你當成孫媳婦兒媳婦甥媳婦來看待……”
顏顏仍然彆着臉不看他,也還是沒有說話。
只是仔細看去,會發現她的身體在微微戰慄,單薄得像一片秋葉,無辜莫名闖到隆冬裡來的秋葉。
林覺遠的聲音啞了,他已經快要崩潰,只拼着最後一絲氣血,在苦苦地支撐:“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這意味着從今以後我們倆就真的再也沒有可能了!以後,就是……就是陸堯不在了,也不可能了,否則就是亂倫,至少也是家醜,別說這個家族,就是拿到哪裡去都沒有人容得下!”
他終於失控,雙手齊上,把顏顏扳過來面對着自己:“顏顏,你告訴我,到底爲什麼要變成這個樣子?到底爲什麼會落到今天這種局面?你回答我,爲什麼?爲什麼當初我向你求婚你不肯答應?我那時是真的已經做好準備放棄一切,我真的已經決定要爲你拋家棄業,他們同意我要娶你,他們不同意我也要娶你!可你爲什麼要說不?爲什麼拒絕我?你早就是我的人,你有過我的孩子,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如果那時我們結婚,陸堯遇見你的時候你已經是他的舅媽,就算他愛你也只能死了這條心,怎麼都不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了!顏顏,你回答我,到底是爲什麼?你到底爲什麼不肯嫁我?我愛你愛得都快要發了瘋,我到底做了什麼要你讓我這麼痛苦?你到底爲了什麼要把我折磨到這個地步!”
顏顏怔怔地看着他,身上仍然瑟瑟發抖,搖搖欲墜。
我愛你愛得都快要發了瘋……他說他愛我愛得都快要發了瘋!
他愛我……原來他愛我,他居然是愛我的!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原本就小得可憐的臉彷彿又小了一圈,倒是那雙秀氣的眼睛,平白放大了一倍。
她就那樣睜着一雙被飽脹的淚水撐大了的眼睛,注視着林覺遠的目光裡找不到焦距。
“我……我不要嫁給你。你有那麼多女人,你會在外面包養情婦……我不要嫁給你,我受不了,你那樣我受不了……”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可是林覺遠卻覺得像是驚天炸雷落在了自己心口。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收緊,幾乎要把顏顏纖弱的肩膀捏碎:“顏顏,你……你是在吃醋?你是介意,你在乎我……”
他的目光陡然爆亮,搖撼着顏顏的雙肩,將她眼中的淚水搖得簌簌滑落:“顏顏,你愛我!你是不是愛我?你愛我,是不是?是不是!”
顏顏的身體隨着周圍的世界顫成一團凌亂的水光,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可是也已經不需要看清了,他已經在她心裡,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淚水淌過昨晚受傷的臉頰,火辣辣痛了半邊,天地都好像傾斜過來,通向某個無底的深淵。她的聲音虛弱又狂亂:“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意義?你剛纔自己也說了,從此以後我就是陸堯的女朋友了,再也沒有選擇,沒有退路,你還要問這個問題做什麼呢!”
林覺遠的雙手慢慢失去力量,像是隨着生命流逝而被抽離。顏顏轉身開門下車,他頹然伏在了方向盤上。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發出短促的提示音,告訴林覺遠有短信發進來。
他疲憊欲死,什麼也不想再看,不想再聽,不想再管。
可他是一個家族的繼承人,一個企業的少東,他還是一個傷痛中母親的弟弟,一個垂死男孩的舅舅。
他不可以倒下,不可以撒手。
他掏出手機,打開翻蓋——
“我愛你。”
往下翻一頁,就是那個名字,那個這些年來烙在心上,一層一層將他蝕刻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名字。
顏顏。
他猝然擡頭,看見顏顏站在醫院大門口的臺階上,手裡拿着手機,定定地看着他。
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目光:哀慼,溫柔,清冷,絕望……
原本想要擁有的,是她那一低頭抿嘴偷笑的嬌羞,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那隻不過是表演出來的幸福,眼前這兩束目光,纔是真正刻骨銘心敲骨吸髓的愛情!
到現在才知道,到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不能回頭的時候,纔得到……
在得到的一剎那,就已經永遠地失去,在觸碰的一瞬間,就已經永恆地錯過……
顏顏轉身,往醫院大門裡走了進去。她的腳步很快,再也沒有回頭。
我愛你。
覺遠,我一直都愛你。
是怎麼發生的,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已經進行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還沒有結束,我還在愛着你。
我還沒有老去,可我已經知道,我會愛你一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