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萬沒想到《金融時報》的回覆這麼快。雖然只是個小小的office assistant, 中文直譯爲辦公室助理,意譯爲辦公室總打雜。都不是好名,但是, 她還是喜歡那生拉活扯來與茂發銀行、陳君憶能搭上些關係的“金融”二字。
報到的時候, 說忍還是沒忍住在擁擠雜亂的格子間裡感喟:人家萱蘭和她自同一起跑線出發, 別說單間辦公室, 就連私人助理都已得配齊, 而自己純粹就一反面教材,拿着四、五年的工作經歷仍還在與一羣剛畢業的LOLI搶初級職員的活。
臉皮再厚,還是有些訕訕地難受, 心情也象坐過山車般忽感情忽事業地撲騰着,亂糟糟找不到出口。有同事扔過來一套文本:“喂那個誰, 幫我複印三份, 正反分頁啊。”
娉婷也不認識那個呼喝自己的人是誰, 但是,不妨礙她聽話地拿起文本走向複印機。
轉回頭時見部門經理正一臉嚴肅地與安排她做事的男同事交頭低話, 片刻間,男同事的表情象吞了個整雞蛋,臉紅脖子粗地迎向她,陪着笑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以爲你是何姐, 認錯人啦, 千萬別介意啊。”跟了, 扯起嗓子喊:“何姐, 老何…….!”
就象一根抽剝至盡頭的蠶繭絲,娉婷恍然大悟真相:難怪入社那麼容易、新同事們對自己越來越明顯的敬謝不敏!她憋着氣忍到下班, 撥通陳君憶的電話,也不管他刻意壓低了的嗓音所爲何來,劈頭直問:“我能進報社是你使了關係?”
“開會,晚點回你電話。”陳君憶在那頭一愣,抵不過會議的重要,簡單扔下句話,掛了手機。
一肚子煩鬱找不到泄洪口的娉婷悶悶走出單位,坐入公汽站裡的木椅中,任由一趟趟公交車自身邊駛過。天色漸暗漸黑,飢寒襲來,她抖索着站起,用僵冷的手指撥出了萱蘭的電話。
那頭的音樂聲、笑聲令娉婷隱隱生羨。穿過無線電,她似乎能看見萱蘭意氣風發地周旋在華燈明堂之下,顧盼生姿。而自己,卻踡在黑暗裡瑟瑟發抖。
“萱蘭,出來陪我吃火鍋吧。”她悶悶地說。
萱蘭在那頭驚呼:“美女,你向來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纔想吃火鍋耶。怎麼?孔雀這麼快就東南飛了?”
娉婷笑,心裡被這個閨蜜焙出了些暖意。她沒好氣地說:“是呀是呀,你再不來就等着看我自掛東南枝吧。”
“得了吧,你就一拍不死的小強,看你自掛東南枝?這輩子我是沒那眼福嘍。”
玩笑歸玩笑,萱蘭仍然很仗義地在娉婷最需要友情的時候,無條件地現了身。
一見面,萱蘭就抱怨娉婷德性不好,生氣的時候什麼不好喜歡,偏偏喜歡吃火鍋,害得那味過在自己新買的羊羔絨衫上,又得掏錢乾洗。跟着,又埋汰她空頂着“茂發銀行老闆娘”的光環,居然連海鮮火鍋都捨不得請,而是吃幾十塊錢一位的自助餐火鍋……。娉婷滿腹心事被她攪得稀裡糊塗,連自己何以有“情致”吃火鍋都已然有些揪不着尾,更別提悽悽慘慘空悲切了。兩片鱔魚、三根紅薯粉絲下肚,呷一口熱乎乎的豆漿,她揮舞着筷子滔滔不絕自己的準婆媳大斗法史,倒把與陳君憶的輕怒淺怨擱到了邊上。
萱蘭聽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
兩人正把豆漿言歡、避而不觸傷心事,有一批吃完了的客人打她倆桌邊出門,其中一人停下來,熱情而又謙恭地打招呼:“嗨,萱主任!”
萱蘭放下筷子起身,換了副職業笑容與對方寒喧,兩人大概爲工作上的事聊了幾句後,萱蘭回位。不一會,服務員上前說她們這桌的單已經爲剛纔那客人給買了。
“爲着百來塊錢欠下他一個人情,真是不值。”萱蘭悻悻。
小小插曲,刺激到的,卻是娉婷。再次想起兩人在事業上的落差,重新起悲。擱下豆漿杯,長嘆口氣,將自己混跡多年仍舊事業愛情兩無着的苦處爆米花般剝裂出來。完了,兩眼迷茫地看着萱蘭:“我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萱蘭樂:“別人小拍我一記馬屁你就受不了了?沒見着我點頭哈腰求人的時候。”
娉婷點頭:“我是妒嫉你,妒嫉你一路執着走下去,得以有今天的地位和成績。其實我比你更富有吃苦精神,很有耐心,可是,爲什麼時至今日,連做個小小的office assistant都需要他幫我呢?難道,我真的很差勁嗎?”
“是啊是啊,你可差勁啦。唸書的時候也不過就只是個小小的團支部書記,每年拿個獎學金。畢業那年,恰是譽都最輝煌的時候,來校預招兩名應界生,排至食堂的應聘長龍裡,你順順利利地由初試殺進人家公司、殺進方鵬飛心裡……。”
“你可勁的抽我嘴巴吧。”今昔對比,娉婷恨不得將臉埋入火鍋裡。
萱蘭夾了片燙熟了的海帶給她,很滿意有將她踩扁後再踏上兩腳的機會:“不過,你的確是應該反省了。剛進譽都時的輕狂,可以說你年輕不懂事、閱歷淺,可以原諒,我也是從那個階段走過來的嘛。和方鵬飛無果而終,沒關係,初戀不成功的比率是99%。但是,你錯在將同樣的故事重演……。”
“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愛上陳君憶?”娉婷打斷她,頗有些氣憤這位評點她絲毫不留情面的死黨,“那天是哪個沒義氣的爲了輛拉風的寶馬車就把我扔給人家的?”
萱蘭嘖嘖搖頭:“李小姐,拜託你謙虛點,目前是你在向我這位‘成功人仕’請教耶,哪有這麼囂張的?”
看在她有可能批到自己死穴的份上,娉婷嚥下一口豆漿:我忍你!
“你呀,成也在感情豐富,實心實意待人,無論眼前的,或離開的男人,都記着你的好;敗呢,也在感情豐富,經不住別人待你好一點,明明看見了那坑,還是一跤又跌進去。不是說你不該愛上陳總舵主,而是批評你想得太多、顧及也太多,結果呢,表面上看似都考慮到了,實際上呢?自己睜大眼看看當下:和陳家哥哥八字依舊缺一撇,工作也辭了,新找到一處吧,嫌工小,嫌人家使了關係,剛進去就看得到白頭,不做也罷……。”
“得得得,”娉婷繼續打斷,舀了團豬腦花放萱蘭碗裡,“你就嫌我優點多了,可愁沒機會批的。”
萱蘭將鍋裡剩下的那副豬腦一整勺舀入娉婷碗:“你多吃點,老人們都說吃哪補哪。”
鬥嘴歸鬥嘴,娉婷心下多少還是承認萱蘭說得有道理。這幾年間,兩閨蜜似成對比,萱蘭心志堅定,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就算這份優祿的工作最初是家人幫了把手得到的,但是,走至今時今日的成就,卻是她憑了自己的執着和努力理直氣壯所得。兩相比較,娉婷不得不承認萱蘭戲謔之下中肯的點評。
“算了,”萱蘭甩頭欲結束此沉重話題,“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陳家大哥當你如珠似寶,指不定你現在表面上幽怨萬分,實則就是在無病呻吟。不管怎麼,娉婷,堅持就是勝利!來,以豆漿代酒碰一杯,爲心想事成。”
杯響清脆。娉婷仰頭豪飲之時,聽見萱蘭猶猶豫豫又開口:“你說,如果當初你執着一點,爭取心重一點,與方鵬飛,還會不會真走至分手的地步?”
合着這句提問同響的,是方鵬飛隱隱的痛怨:“……當初,固然有因爲我母親的緣故,可是,你呢?在我最爲難的時候,是你選擇了放棄……。”
這口豆漿,娉婷喝在嘴裡,又苦又澀。幾年來飄搖至今,總覺得社會現實,方母市儈,方鵬飛懦弱,好不容易遇上意志力強勢的陳君憶,自己卻又在種種溝壑面前忽遠忽近、忽冷忽熱,一會想要愛情,一會又想要尊嚴。對感情如此,生活中,若沒有同樣鐘擺似地搖晃,又豈會有事事不盡如人意的感傷?
吃完飯,兩人走出店堂,流光溢彩的街面,娉婷深吸入一口清冷空氣,置換出肺中積壓已久的幽怨之氣。“你說得對,其實,方鵬飛不是薄情之人,那時……,我也有問題。”
一直沒去面對,自以爲是清高着的不屑。現在才發現,其實,不過是沒勇氣直面自己而已。
萱蘭拍拍她的肩,兩人相視,抿嘴笑,冬夜寒涼,盡融於厚重的友情中。
跳上輛公汽,慢慢悠悠搖擺得娉婷瞌睡都出來纔到。垂頭眯眼地飄進小區,兩道雪亮的車燈光撲面射來,娉婷以手擋光,呲牙相向。看清是陳君憶的車,嘴臉立馬變來似被春光照耀。
“你來怎麼不說一聲?”她歡笑着迎上去,討好地替他拉開車門。
“我給你打了無數個電話。”陳君憶鐵青着臉,冷冷地說。怕着她爲入報社工作的事生氣,開完會後陳君憶連飯都顧不上吃,直撲而來。結果,望樓上房間漆黑,打電話又關機,等到現在,飢寒之下他將解釋之心直接升化爲了憤怒。
娉婷猛拍後腦勺:“對不起,手機沒電了。我不知道你要來,約着萱蘭去吃火鍋,你聞聞,身上還一股子火鍋味。你吃飯沒有?等了這麼久,就算吃過也餓了吧?sorry,sorry,快上樓去,我給你煮麪吃。回頭記着把鑰匙拿一掛去,再有下次你自己先進去。喛,都怪我!也是,怎麼會這麼巧手機沒電了。”她隱瞞下氣極關機的真相,挽着陳君憶自車裡出來,極盡哄逗拍溜之能事,力爭將他的怒火掐滅在搖籃裡。
見陳君憶臉色漸漸放和緩,伸過去牽他手的手雖然沒得以回握,但也沒被甩回來,娉婷偷偷吐了吐舌頭,過關!
其實陳君憶心裡面也在驚懼着這鉅變。明明下班時聽她的口氣就是枚一點就着的炮仗,自己壓下年尾的一攤子工作來作解釋,冰冷天裡苦等兩個小時等得他也是滿身火藥,怎麼算都有場避無可避的架要吵。萬沒想到,不僅她自己的火象是架在火鍋座下已然燒盡,還軟軟暖暖地浸濡着他的心漫出無數柔情,澆熄性氣。
躊躇間,覺着兩隻溫暖的小手仿似捧寶貝般,把自己冰冷的手包着舉到她嘴邊,又是呵氣又是咬吻。側頭看過去,昏黃的樓燈下,女孩滿眸愛憐:“還冷不冷?對不起,以後我走哪裡都記着先給你吱一聲。”
還吵什麼?陳君憶嘆氣,伸臂攬過她,想解釋爲她進《金融時報》工作打招呼一事:“娉婷,我……。”
女孩停下開門的動作,轉身踮起腳,用一個吻堵回他的話。“阿憶,對不起,你工作那麼辛苦,我還扯些個雞毛蒜皮的小事給你找麻煩。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愛我、心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我好,我以後再也不和你使性子了,你原諒我。”
陳君憶石化,要這女孩子道歉已屬高難度要求,更何況是象現在這樣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原諒我地說個不停。他不自禁打了個寒噤:“娉婷,你今晚確實只是和萱蘭去吃了頓火鍋嗎?”
“是啊。”
“沒有見其他人?”
“哪有。”娉婷讓他問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沒有做其他事?”
娉婷冷眼睨他。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求我?”陳君憶追着她進到廚房繼續糾纏問。
娉婷燒水、放調料,準備給他下面,沒理睬他。
“你就直說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吧!”
娉婷冷笑,陰惻惻地喚:“陳君憶!”
陳君憶這才覺得自在了些。他扭扭脖子出廚房,心裡猶豫半天要不要將自己的感受告訴她。等了二十來分鐘,娉婷端了碗鋪了個荷包蛋的麪碗走近,合着筷子笑岑岑雙手遞給他。他當即決定:還是不說爲妙。或者,等吃完麪、她把碗也洗了之後,再說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