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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1 三小姐敏兒嫁給英國人(5)

第48章 11 三小姐敏兒嫁給英國人(5)

先生並不理會敏兒的到來,仍在忙碌着,好像他本就是商行的賬房。

商行的夥計們當然緊張地關注着這非同尋常的場面,但全做出視而不見的樣子,各自忙碌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海貨總算收完了。先生並不說什麼,拍拍長袍又抖一抖,轉身向貨場外走去——難道他要一聲不吭地離開?

天哪——先生莫不是以這樣的方式表示他,他已經……敏兒的心轟隆隆如同一陣滾雷滾過,不知該說什麼,也什麼都說不出了,只能在後面隔着四五步的距離,哆哆嗦嗦地跟隨了。

直到走出了貨場,父女間還是沒能說一句話。通常,說話是近在咫尺的人之間最方便的交流方式,但有時候也會是最艱難的交流方式。

先生終於回過了頭,目光卻看着別處。敏兒還是發現,先生的眼窩裡涌動着淚花。當先生又轉回頭繼續往遠處走時,敏兒聽到了似乎是天上飄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你小弟來信了……他說,他不能趕回來參加、參加你的婚禮了……

天哪,先生呀,我的親爹呀,原來你真是以這樣的方式表示你默許了我的婚姻呀……淚水頓時在敏兒的臉上滂沱而下了……

敏兒終於可以與詹姆斯結婚了。

其實爲着敏兒要嫁給英國人,先生也有一關要過呀——老爺子這關。

我遠在英國的兒子,一封信,把我這個當爹的給制伏了;可我這個當兒子的,泣血淌淚,怕是也難說服近在眼前的老爹呀。有什麼辦法呢?先生只好硬着頭皮回到了溫泉莊,吞吞吐吐、艱難地向老爺子透露了敏兒要嫁給英國人的事。

不承想,老爺子聽後竟然哈哈大笑了:閨女要出嫁了,你怎麼倒弄出一副哭喪的樣子?我曉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英國人又怎麼了?他是娶咱的閨女當媳婦,又不是逼着咱典兒賣女給他當家奴。

先生震驚地看着老爺子,怎麼着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這太出乎意料了。

老爺子又說出了更令先生意料不到的:你用不着這樣看着我,你以爲這事你們瞞着我我就不曉得了?瞞着我有用麼?是呀,要是早些年,就是把孫女毀了,我叢家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讓她嫁給英國人。可現今、現今世道變了,世事也變了,好多事並不是原先想的那樣,這英國人並不是什麼凶神惡煞呀……

老爹呀——先生抑制不住哽咽了。

你用不着這樣,其實我這當爺的,比你這當爹的更想不到孫女要嫁給英國人呀……可這世道不是已經變了麼?哪個又擋得住?虧你又當總董又當商會總理,跟英國人打交道這麼多年,怎麼就不明白世道、世事總在變?你不是多年前就把我的孫子送去英國上學了麼?

天哪,萬萬想不到,面前九十多歲的老爹說出的話,竟然跟遠在英國的孫子信中的話如出一轍,我這中間當爹的怎麼上不如老下不如小呀……

先生出神地望着老爺子。

老爺子覺得他教訓到兒子心裡頭去了,他接着說:敏兒去法院把男人給離了,乍一聽我也是受不了呀。可這幾年我想明白了,要是不離婚,敏兒能活出來麼?能不能活到現在也保不準了。要是沒有新法院給她離了婚,哪個又能救她?敏兒是你的閨女,更是我的孫女,她嫁給英國人我這當爺的都沒覺得打我的老臉,你這當爹的倒覺得打了你的臉?你的臉比我的臉還老不成?你給我記着,越是這樣,打發我孫女出閣的酒席越是要該怎麼擺就怎麼擺。不管怎麼着,我要趁活着,喝這杯酒呀……

十分意外地受了老爺子如此的一番教訓,先生的心自然輕鬆疏朗了許多。

敏兒出嫁的這天終於來到了。

既然老爺子發了話,酒席只能是該怎麼擺就怎麼擺了,衛城的叢府內大擺了酒席,而詹姆斯在租界的國王飯店也大擺了酒席。

按習俗,這時候叢府的大門前會聚集很多看新媳婦上轎的人,但此時叢府大門前卻門可羅雀,沒有幾個看熱鬧的人,更沒有製造熱鬧的鑼鼓絲管。

詹姆斯帶着娶親的兩頂轎子和兩架馬車,如期來到了顯得有點寂廖的叢府大門前。按敏兒的要求,詹姆斯錦繡長袍大紅馬褂,頭戴黑錦帽,足蹬白底黑幫布鞋,完全是當地的新郎官的打扮,並按當地的風俗來迎娶新娘了。

哎?怎麼沒有迎轎的熱鬧,也沒接轎的禮儀?這與敏兒事先千叮嚀萬囑咐的程序可是大大地不相符呀。詹姆斯坐在轎內愣了片刻,隨即便意識到了什麼,只能以變應變了。他自個挑開了轎簾下了轎,朝着叢府大宅走去。當他拾級而上越過幾級臺階要進入大宅時,一羣下人突然從大門洞內涌了出來。不像是迎接也不像是阻撓,只是造成了壅堵,使他不得進入大門了。

顯然,叢府是精心地安排好了,將詹姆斯進府迎接新娘的程序給巧妙地省略了。

詹姆斯正不得要領不知如何是好時,叢府的幾個女眷簇擁着頭頂紅蓋頭的敏兒,從大門洞出來了,又直接簇擁着她走向了花轎。

見新娘已被人簇擁着走向了花轎,詹姆斯已清醒地意識到,叢府是有意不讓他進府了。敏兒要嫁給他這個英國人箇中的種種阻力,他當然也是瞭解的。現在叢府能把敏兒打扮成新娘,並順利地簇擁着上了他迎娶的花轎,已經是做了極大的讓步了。看着敏兒上了花轎後轎簾已落下了,詹姆斯不禁聳聳肩啞然失笑:把那些程序別有用心地省略掉,我進不進這叢府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心愛的敏兒不是已經上了我迎親的花轎麼?他甚至還有點慶幸:這樣倒好,不讓我進府門不是省去了很多繁文縟節麼?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孩子氣的調皮,從大門的臺階上顛跳而下,上了另一頂花轎。

按習俗,這時候新娘的家人和衆賓客都要出來歡送的,並且新娘家一般要有四個男性親人作爲“送客的”,乘坐迎親的馬車,將新娘護送至新郎家,並作爲最尊貴的客人蔘加新郎一方的結婚宴席。迎親的車伕轎伕是懂得娶親風俗的,見新娘上了花轎後,不但不見歡送的家人和賓客,竟然不見任何送客的上馬車,他們有點納悶,便遲疑着不肯起轎。

多年前,敏兒初嫁上花轎時,叢府上下,包括那些前來喝喜灑的親朋,人人都爲她成爲新娘而高興,唯有上了花轎的敏兒卻最不想成爲來迎娶她的男人的新娘;此時,叢府上下,包括那些前來喝喜灑的親朋,不但沒有誰出來歡送,而且人人都爲她成爲新娘而不高興。唯有上了花轎的敏兒,一心要成爲來迎娶她的新郎的新娘。她偷偷地掀起蓋頭,透過轎簾的縫隙,朝府上的大門庭深深地一瞥。鼻腔一陣發酸,淚水瞬間便讓目光迷離了,大門庭頓時縹緲成了浮動的海市蜃樓……她長長地緩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起轎!

轎伕車伕一時沒弄清這是誰發出的一聲叫,但還是起轎了……

叢府裡的酒宴開宴了,客人們雖在喝酒,但酒桌上偏偏沒有通常婚嫁酒宴應有的歡聲笑語熱鬧和喜慶的氣氛。

叢老爺子與位德高望重的老親朋,在上房的一張大酒桌圍坐。雖然是喜慶的婚宴,但他們的表情卻不相符地凝重,有點疙疙瘩瘩。儘管桌上的主陪施展陪酒的招數,不停地打着圓場勸酒,但親朋們也只是端起酒杯做做樣子淺嘗輒止,好像這酒的滋味讓他們都感到極大的不適。

叢老爺子看出了端倪,也明白客人們緣何如此,顧不得什麼規矩了,他忽地抓起酒壺,親自爲親朋們斟酒了。滿桌的人呼啦啦全站起來了,九十多歲的老壽星,能坐到酒桌上就不得了,親自斟酒敬酒親朋們又如何消受得了?他們只好一杯杯地幹了。老爺子也連着幹了幾杯,衆人不得不將他把住了。他將酒壺頓在了桌上,雙手抖索撫摸着酒壺說:喝吧,好好喝點兒酒吧,這天地世道都在變呀……自古以來,不是說天下的土地全是天子的麼?天下的人不也都是天子的臣民麼?可哪個能想到,咱這些人卻變成了外國租界的人;現今,咱的天子皇上不也被廢了麼?可咱這些不是天子的臣民的人不照樣還得活下去麼……

老爺子的話讓每個人喝下去的酒,都在肚子裡汩汩地冒出了酒花,但這些酒花升不到嗓子眼兒那裡,便全都無聲地破碎了。每個人都不說話了,酒桌陷入不平靜的沉寂。

老爺子洞悉每個人的心境,嗨地再嘆一聲:我明白你們心裡疙疙瘩瘩。實話說吧,我更沒想到我的孫女會嫁給英國人呀……敏兒是我的孫女,可她不也是各位的孫女、外孫女麼?咱看不明白,鬧不明白的世事,不是越來越多了麼?世事總在變呀,世道總在變呀,要是不變,怕就不是世事了,也不是世道了。無論活過了多少年,還是要睜大眼好好看這越來越變的世事,越來越變的世道呀……

沉寂的酒桌發出了驚歎,不是爲了老爺子的酒,是爲了九十多歲的老人說出的這番話。

酒桌似乎又變成了一條小船,在每個人的眼中浮蕩起來了……

這時候,突然有嗡嗡的聲音驚心動魄地響起。人們正疑惑這聲音從何而來,老爺子突然站起了身,雙手挓挲着好像是要擁抱什麼,神態怪異地衝着高處哈哈地吐着氣,神道道地叫着:看啊,看啊,蜂兒在飛呀,能飛起來多好呀……

人們這才發現,果真是一隻蜜蜂躥進了屋內,在空中嗡嗡盤旋着。

老爺子的神情變得更怪異了,似乎是瘋癲了:我也要飛,我也要飛了……我要去看變了的……世事,變了的世道呀……我這就要跟蜂兒一起飛,一起飛了……

可怕的靜寂中,每個人都驚駭惶惑間,一襲袈裟如一隻大鳥撲閃着巨翅飄了進來——聖壽寺的住持圓智大和尚突然出現了。他徑直飄到了叢老爺子的身邊——似乎是提前約好了的,挓挲着雙手情緒激動神態怪異的老爺子,突然如颶風掀倒的一棵樹,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訇然撲向了大和尚。大和尚展開袈裟,半摟半抱地挾着老爺子往門外而去。到門口時,他回過頭來對衆人說了一句:老施主是有話要對老衲說,有話對老衲說,各位施主請便,請便吧……

詹姆斯娶親的轎子、馬車,來到了商埠區北面租界最豪華的國王飯店。這裡早已安排好了,要按英國習俗舉行婚禮。

誰都沒在意,一輛轎式馬車跟在了娶親的車馬後面。

到了國王飯店廣場前,敏兒和詹姆斯已改換了打扮:敏兒換成了一襲潔白的曳地婚紗;詹姆斯則換上了西裝革履。這是詹姆斯與她提前商量好了的,到了國王飯店,則按英國新娘、新郎的打扮舉行婚禮。

想不到,這裡倒聚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一些站在飯店臺階上的客人迎下來,衝着新郎新娘發出了歡呼,而四周圍觀的當地女人們,則如同池塘裡熱鬧的青蛙,衝着新郎新娘發出了一片叫聲。

管樂隊嗚啦啦奏響了歡快的樂曲,將其他聲音全淹沒了……

當詹姆斯挽着敏兒踏上國王飯店前的紅地毯,走向飯店時,那輛跟在後面的轎式馬車衝到了飯店前,嘎的一聲急剎車停下了。

這聲突如其來不合時宜的剎車聲,讓敏兒禁不住回過頭來:車上跳下了一個西裝革履扎着領帶的人,急急地追隨而來——是二哥,啊?今天他走路怎麼一點兒也看不出瘸呀……

孃家終於來了個送客的,敏兒的雙眼再次被淚水模糊了……

敏兒想象不到,二哥這個送客的是怎樣極力控制着瘸腿,將新郎新娘護送進了國王大飯店呀。爲了這幾步走,這些天他對着鏡子進行了多次苦苦演練。

飯店內高朋滿座,國內外商行的人來了不少,政府也來了幾個官員。在英國建築風格的國王大飯店內,英國風情的婚禮開始了……

修女花兒雖然沒來參加婚禮,但恐怕沒有誰比她的心更專注、更貼近這場婚禮了。此時,她站在天主教堂的祭臺前,衝着耶穌基督的十字架苦像、衝着兩邊的聖母瑪利亞、大聖若瑟,在額上、胸前不斷地畫着十字,深深地爲敏兒祈禱着……

再回過頭來看看衛城內叢府大宅的情形吧。

整個大宅好像在不到一個時辰內,變幻了幾個季節:當蓋着紅蓋頭的敏兒被簇擁出大宅時,無論如何,那五彩繽紛的轎子、馬車,還是能感覺到幾分熱烈的氣氛,有如夏季;當敏兒被花轎擡走,變成了英國人的新娘之後,大宅好像一下子跌入了蕭瑟的深秋,似乎聽得到花草樹葉凋落的簌簌聲響;當圓智大和尚摟抱着老爺子離開酒桌後,雖然客人們一時還難以判斷老爺子究竟是怎麼了,但他們還是遭寒流襲擊般,口中發出噝飀、噝飀的聲響。不祥的氣氛禁不住如寒潮般迅速地蔓延開來,整個大宅似乎又從深秋一下子墜入了寒冬。雖然衆多的酒桌仍在繼續喝着酒,但每個人都感覺到,蕭殺酷冷的鋒芒,鍼砭着肌膚,乃至刺入了心中……

圓智大和尚的袈裟如大鳥的巨翅,裹挾着叢老爺子出了上房。

此時的老爺子已變成了一個熟睡的嬰孩、一隻大鳥羽翼下安靜的雛鳥,任由母親擺佈了。往哪裡去呢?所有的屋子幾乎全被酒桌佔了,到處都是唧唧喳喳的人聲和走動的人,哪裡找得到避人的僻靜之處呢?凡人找不到但大和尚找得到,他如一朵飄逸的雲,挾着老爺子竟然飄進了管家老鎖住的屋子。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沒人來也僻靜得很。

管家老鎖畢竟是有道行的人,能感知到普通人感知不到的東西,他隨即便在大和尚的腳後來到了自己的屋子。當看到大和尚摟抱着無聲無息的老爺子時,他什麼都沒說,迅速地幫着大和尚將老爺子放到了小拐炕上。

老爺子躺到炕上後,突然顫巍巍地向空中挓張開雙臂,如同一隻還沒硬翅的雛鳥要展翅飛翔,但隨後便訇然偃旗息鼓,一動不動了。似乎真的變成了熟睡的嬰孩或安眠的雛鳥。

老鎖看看大和尚,大和尚也看看老鎖,相互看到的是同樣的鎮定。這樣的情形裡能保持這樣的鎮定,顯示了佛和道真的是法力無邊呀,的確能將凡人變成超凡的人呀。

先生雖然見多識廣,對生老病死歷來也是坦然的,但他闖進來時,看看直挺挺躺在炕上的老爺子的那張臉,和半睜着的雙眼,頓時陷入了超乎尋常的震驚和超乎孝子的悲愴——他看出的和想到的,是別人無法看出和無法想到的:老爺子再也變幻不了表情的臉上,看似保持的是平靜;不瞑目的睡眼透出的,看似也是安祥,但這平靜和安祥的背後,卻隱晦着波濤般的不平靜和不安詳——唯有先生能讀懂這一切——他是不瞑目地睡了呀……先生嗚哇叫了一聲,如遭雷擊的一棵樹,簌簌着就要癱倒,虧得大和尚和老鎖一佛一道左右攙住了他。

當先生稍稍緩過神來後,雙手顫抖着,試了幾次,都沒能拂攏合上老爺子不瞑目的睡眼。先生明白,老爺子是不甘閉上雙眼呀,他要看明白他看不明白的東西,而看不明白的東西卻又讓他難以瞑目地睡呀……

孫女再嫁而爺爺賓天,這兩個時刻的疊加是天大的忌諱……

先生畢竟又是先生,待他清醒之後,便表現出了跟佛與道差不多的鎮定。他與大和尚和老鎖商定:老爺子賓天暫秘而不宣,待三天後再對外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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