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第49章 12 莊士敦走進紫禁城(1)

第49章 12 莊士敦走進紫禁城(1)

夏日,溫泉莊園的夜晚,比厚厚的城牆包圍的衛城內的夜晚多了些清爽,但也多了嘈雜。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蛙鳴、莊稼和草木搖曳發出的颯颯聲響、蟲子們不知疲倦的吟唱、貓狗雞鴨不時的吠叫、爭巢的鳥的唧唧喳喳、河水不捨晝夜的吟詠喧騰……也許正是有了這些嘈雜的聲響,才使莊園的夜顯得更靜謐,在莊園睡覺纔會睡得更熟更香。

睡在這樣的夜晚的人,也有反常的時候。這天晚上,睡到大半夜,大少奶奶突然一骨碌爬坐起來,口中嘟囔着瘮人的類似咒語的什麼,把身邊的大少爺給攪醒了。大少爺惱怒地別過身子,睡眼惺忪地罵了一句:你他媽的詐屍了?大少爺本來脾氣很好,極少罵人,但近兩年脾氣越來越躁了,動輒就惡聲惡氣罵罵咧咧。

大少奶奶並不迴應,仍是出神地坐着,氣息如涌蕩的海潮起伏着。

過了一會兒,大少奶奶依舊那麼坐着,氣息變得越來越洶涌了。大少爺不得不轉過身來,睜開眼睛一看,媽耶,她的眼睛放着幽幽綠光,胸脯呼呼起伏着,這不整個一逼住了獵物正在發威的夜貓子麼?大少爺的氣息不由得變細了,變得顫巍巍了:你、你這是怎麼啦?

大少奶奶並不看大少爺,也不回答他的問,倒開口反問了:你說,你那先生爹熬不熬得過你的爺?

大少爺雙手撐着炕一骨碌坐起來了:大半夜的你提這個幹麼?

天哪,我看見了,先生比他的爹、比你的爺還長壽得多。你都熬老了,可先生越活精氣神越旺了……

她這是說什麼哪?該不是大半夜的睡毛了吧?該不是還在夢中吧?就算她還在說夢話,大少爺也明白這夢話潛在的意思。作爲叢府的長媳,她不該說出這樣的話,哪怕是做夢也不該做這樣的夢。大少爺覺得,這時候要在女人面前撐起一個叢府長子、一個男人應有的體面:往後你少給我說這樣的話,也別給我胡思亂想。

大少奶奶喘息的氣更粗了:我說什麼了?我想什麼了?我只是做了個怪夢,夢也不讓人做麼……

大少爺倏地哆嗦了,瞬間,他清晰地看到了女人做的那個怪夢:先生活的歲數比爺爺長得多,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已經老到走不動了,而先生還在精氣神旺旺地活着……

大少奶奶斷斷續續地描述着她的夢境……天哪,這夢境果然跟大少爺看到的竟然如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大少爺也做過這樣的夢,不止一次地做過……

大少奶奶還在說着什麼,大少爺呆愣愣地出神,那樣子似乎有點魔怔了。

大少爺的神態倒讓大少奶奶的氣息不由得變細了,變得顫巍巍了:你、你這是怎麼啦?這是剛剛大少爺問她的話,語氣也是一樣的。不就是一個夢麼。

大少爺還是呆愣愣出神。

大少奶奶有點急了:莫非,莫非你也做過這樣的夢?

大少爺不語就是默認了,想不到呀,接管府上家業的遙遙無期、無望,讓這兩口子做起了同樣的噩夢……

嗨——過了好長時間,大少爺終於長嘆一聲,再怎麼着,再怎麼着我,我這當兒子的也不能衝老子怎麼着呀……

大少奶奶也嘆一聲,說:我也不是讓你怎麼着,放心,我不是攛掇男人殺父的惡媳婦,真要怎麼着了,你不怕我倒怕了。只是、只是我覺得這夢有點怪,怎麼會做這樣的夢?該不是我們看不到的多少年後的情形給我託夢吧?

說來說去畢竟是個夢麼,哪能當真,是人就沒有長生不老的。大少爺打了個疲憊的哈欠。

大少奶奶倒是興致越來越高了:我也沒愚傻到拿夢當真的份兒上,可爲麼我偏偏今夜裡做了這樣的夢?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麼?要不是今兒個我去了趟威海衛,怕也不會做這樣的夢。

呔——大少爺不以爲然。你不就是去看了你那幾竿子纔打得到的什麼本家侄子麼?他不就是要出洋當勞工做苦力麼?能給你什麼所思?快睡覺吧。大少爺又打了個哈欠,高漲的睡意淹沒了其他的東西,身子也如水泡的泥塑,簌簌地歪倒了。

大少奶奶一把扯住了要癱倒的大少爺:我要說的可比睡覺要緊得多——還真讓你說着了,就是看了我那要出洋當勞工做苦力的侄子,才觸起我有所思有所想了……

看看,你這年年月月不出回門,跑了趟威海衛就弄得大半夜一驚一乍的。孤陋寡聞吶,前些年,威海衛的洋行就招過出洋做苦力的勞工,這有什麼稀奇?你就別少見多怪了。

是的,早在1904年,南非約翰內斯堡的維瓦特斯蘭礦業協會,就跟威海衛的洋行聯手,在威海衛修建了招收中國勞工的苦力營,在山東內地招募了大量的勞工。當年便有兩千多名華工從威海衛起程,被運往南非的德蘭士瓦金礦做工。以後,輸出華工的範圍又不斷擴大,遍及韓國、海參崴、蘇門答臘等地。

大少奶奶說:不是,這回招的勞工可不是出洋做苦力,說是要出洋幫着洋人打仗,說是好多洋人的國相互打起來了……

大少爺撲哧笑了,說:你以爲這個我不知道?這個仗已打了兩年多了。那我就跟你說說吧,德國和奧匈帝國爲首的那一邊叫“同盟國”,英國和法國爲首的這一邊叫“協約國”,他們正在打大仗。的確是好多的國家都攪進去了,英法那邊人手不夠,這才又在威海衛大量招募華工赴歐洲戰場,幫着他們打仗……

大少爺說的沒錯。多國攪在一起的大戰開戰後,英國那邊除了派軍隊直接去法國戰場參戰,還派了大量人員到法國從事戰勤事務。英法這邊傷亡巨大,支撐到1916年,英國的兵源越來越頻繁地告急了,指令英國駐華公使館,迅速擬定在華招募華工去歐洲參戰的方案。中國畢竟是中立國,英國政府還是稍稍有點顧忌的,想先以中國邊境的香港作爲招募基地,招收廣東一帶勞工。

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Jordan)和公使館的軍事參贊羅伯遜(Robertson),由於有着多年以威海衛爲基地招收、輸出山東勞工的經驗,也瞭解山東勞工在輸入地的良好表現,便馬上給政府遞交了報告:中國山東的勞工更適合於歐洲戰場,他們不僅耐寒冷,而且強壯能幹,山東是最好的招募區域。在招募方式上,應摒棄法國通過中介公司招募的方法,由我軍方直接招募,而此事也不必對中國政府做任何解釋。

英國政府很快批准了這個報告,英國陸軍部隨即成立了中國勞工公司,並在威海衛設立了大英威海政府招工局和華工待發所,而山東內地的招募事宜則由英國駐濟南領事主管。

大少奶奶被大少爺的一番話給驚着了:哎呀,沒看出來,你知道的可真多。

大少爺呔了一聲:我是哪個?

怎麼之前沒聽你說過這些呢?

說這個幹麼?管他歐洲那邊打多大的仗、多少個國攪在一起打,跟咱又有什麼相干?槍子炮彈又飛不到咱這裡。租界有租界的好呀,這會兒子就是咱的國跟哪個國打起來,也殃及不着咱這租界了。這些年,咱的國內不也沒斷亂哄哄地動槍動炮麼?咱這不也是風平浪靜麼?說到此,大少爺突然一頓。哎,這扯了半天,你那要出洋當勞工的本家侄子,究竟觸起了你哪門子所思所想了?

我、我是想……你何不借這招募出洋勞工的當口……

怎麼?莫非你是想讓我也出洋當勞工幫外國打仗不成?

讓你說着了,你該跟先生說,你也要出洋當勞工……

什麼?!大少爺的肚子呼地鼓起,圍在肚子上的單子似乎被嚇着了,出溜一下滑落了。看看吧,坐着的大少爺真的如一個充滿了氣的大氣囊,好像要從炕上怦然而起。你、你……

大少奶奶倒是不溫不火:一頭豬或一頭牛犯了犟不想往前走時,哪怕你扯着它的耳朵死命地拖,拽着它的繮繩死命地拉,它也不肯往前挪半步,你越拖越拉它越是跟你較勁往後頓,這時候怎麼着它才肯往前走呢?

大少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怎麼又胡扯上豬跟牛了?!

大少奶奶繼續說:你掉過來,扯着它的尾巴往後拽,它反倒溜溜地往前走了……這些年,你總想拖着拉着先生往前走,可他倒越來越往後頓了,你就不能試試從後面拽一拽他的……

哇哈——大少爺叫了一聲,拍拍女人的肚子:想不到,想不到呀,你這肚子不但能生孩子,還能生出這麼好的計謀。明兒個一早我就去找先生……

兩天過後,先生突然哼哼笑着對老鎖說:沒想到,我那大少爺真是大大地出息了。

先生異樣地端詳着老鎖,又說:你這個一心輔佐大少爺接管家業的管家老叔,該是功不可沒了。

耶?先生這話中有話,老鎖臉上的笑一絲絲地僵住了,如同枯萎的菊花凝結在枝頭,似乎還能聞得到苦澀的味道。

還沒等老鎖咂摸透先生話裡話外的滋味,先生又說:我已經咂摸出大少爺的意思了。他哼地一笑。好吧,那我就成全了他。你去跟大少爺說吧,就說我應允了。

老鎖的嘴巴咧開,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待緩過神來要詳問,先生卻猛地一抖長衫走開了。

嗚呼……先生可從沒這樣對待過我呀。老鎖的舌頭甚至在口中急速地打着轉,終於咂透了滋味:必是大少爺出了什麼岔子,做了什麼不該做的,戧了先生的肺管子,先生以爲是受了我的指使才遷怒於我呀。大少爺究竟做了什麼呢?嗨,定是爲急於接管家業捅了什麼婁子,只能是爲這呀……

老鎖只能火剌剌地奔莊園找大少爺了。

不幸讓老鎖猜中了,果然是兩天前,大少爺以下通牒的口吻對先生說:我要出洋當勞工了。

那時先生一怔,隨即又笑笑,未置可否。

我的個大少爺呀——老鎖一聲哀嘆,真想照着大少爺那飽滿厚實的臉狠狠地摑一巴掌,可他畢竟是府上的大少爺呀,老鎖只能嘆了口氣說。愚蠢,愚蠢呀……你怎麼能做出這麼愚蠢的事來?先生還以爲是我爲你支的這蠢着兒。

得知先生竟然應允了,如雷轟頂,大少爺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算了:這也是被逼出來的招呀。一晃十年八年又過去了,先生倒越來越不提讓我接管家業的事了,老這麼遙遙無期地拖下去,怕是、怕是我也該熬老了……我也沒想到,讓老叔你也跟着吃了瓜落呀……

大少爺又迴歸了憨厚的神態,倒讓老鎖生出了幾分同情:我問你,你跟先生的心智比,孰高孰低?

大少爺喃喃:我哪能跟先生比。就是幾個我綁在一起,怕也比不得先生的。

你還算沒糊塗到利令智昏的份兒上。那你怎麼就沒想想,在先生面前,你弄這掩耳盜鈴的着兒好使麼?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

大少爺喃喃:我連這樣的着兒也想不出來呀,是、是……

是大少奶奶爲你支的這昏着兒吧?

大少爺不語,算是默認了。聽女人支着兒,怎麼說也是不體面的,何況是聽了昏着兒。

老鎖再嘆一聲,說:這麼大的事,之前你怎麼就不跟我通個氣呢?

這正是大少爺最避諱、最怕老鎖觸及的。以往,無論什麼事,他大都提前跟老鎖商量,特別是在接管家業方面,哪怕是發個牢騷,也是當着老鎖的面發。也許正因爲在接管家業方面太依賴老鎖而沒有任何進展,才讓大少爺對老鎖給他的一味靜等的策略產生了疑慮和不耐煩了,便想撇開老鎖,另闢蹊徑一試。此時總不好將這些也和盤托出吧?大少爺畢竟是大少爺,他乾咳幾聲,突然就咳出了將計就計的說法:老鎖叔呀,這麼着,不也讓你吃了我的瓜落麼?我就是怕這個,纔沒提前跟你通氣呀。

哈,這番話倒讓老鎖心裡一陣熱乎,看來自己還沒白輔佐這個大少爺。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呢?只能以安撫爲主了:我吃點兒瓜落沒什麼,事已至此,你也別太那個了。

這事可怎麼補救呀……老鎖叔呀,你快爲我拿個章程吧。

我也沒什麼現成的好章程,你只有去先生那兒請罪了。不過,萬萬不可再在先生面前耍小聰明瞭……明擺着,先生心知肚明你是在要挾他。有道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也只好在先生面前實說,是大少奶奶給你出的這餿主意了。

大少爺瞪大了眼:雖說這主意是我老婆出的,可、可對先生直說我是聽了老婆的慫恿、蠱惑才……這未免有點太、太……

老鎖也瞪大了眼:怎麼,難道你要對先生說這是你自己的主張麼?兩害相權取其輕吧,顧不了那麼多了,把女人賣了總比把你自己賣了要好。

大少爺只能懊喪地點頭了,但還是不甘地喃喃着:可、可老這麼拖下去,哪年哪月是個頭?外人還以爲我這叢府的老大是草包,沒能耐撐起這一大攤子家業哩。

先生必有他的道理呀。你想想吧,現今叢府不還需要先生撐這個門庭麼?我不是對你說過多次了麼?不急不躁不逼不催,耐心地等待,纔是你最好的作爲呀……

這番道理大少爺的耳朵都聽出趼子了,儘管這算得上無爲而爲的上策,可老鎖忽視了一點,大少爺畢竟不是信奉他那套道教道理的人呀。此時,大少爺也只能對老鎖的教誨點頭表示順服了。老鎖的招數雖沒能立竿見影奏效,但並沒招致不好的後果;而自己的着兒倒是立竿見影奏效了,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看來也只有遵循老鎖的招法了。

老鎖又說:大少爺呀,還有一面你怕是更沒慮到呀——三少爺不會老待在英國呀。

如同當頭捱了一悶棍,大少爺一下子蒙了。

大少爺不必爲此而擔憂,只要你能好好地持守着我剛對你說的,我擔保你無虞。

大少爺終於緩過神來,帶着哭腔說:老鎖叔呀,還說什麼有虞無虞呀……這些年二弟離開府上了,三弟遠在英國,府上就淨出我這個老大了,先生尚沒把家業交給我,等三弟一回來,不更沒有我的戲了?打小先生看重的就是老三哪,何況現今老三又灌了一肚子洋墨水。

老鎖笑笑:你能這麼想算是大有長進了,可你要是能站得再高點,怕是會想到在低處想不到的。想想吧,儘管府上的家業不小,可喝了這麼多年洋墨水的三少爺要是眼裡盯的還是府上的家業,那他的洋墨水不是白喝了?要是先生爲的是讓三少爺接管家業,那還用送他出洋留學這麼多年麼?

喲呵,這麼一說,事情還真就不一樣了。老鎖對事物的分析見解的確是有着極深的功力呀,他這麼一說,事情竟然就翻了個個,他的確是站得比我高呀。

老鎖又說:三少爺回來必定要幹一番更大的事業的,先生當然也是這麼期望的。到那時,家業很快就會落到你手上也未可知呀。

大少爺的心胸頓時被鑿開了透亮的天窗。雖然現在還不能鐵定事情會按老鎖所說的那樣發展,但他的心中還是涌動起一股對老鎖強烈的感激:老鎖叔呀,我、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纔好……

老鎖拂拂手:眼下你可別在這上面費心,還是想想怎麼去跟先生把那個扣解開吧。越快越好,拖一時那扣就難解一點兒,要是變成死扣麻煩就大了。

大少爺急促地說:那我這就跟你一道回衛城,去見先生。

老鎖搖了搖頭:大少爺呀,你能跟我一道走麼?先生是什麼人?你是怕先生想不到解這蠢着兒是我編排的麼?

大少爺猛地一拍腦袋:嗨,這一急怎麼就暈了頭,平日裡我也不至於這樣呀。這哪像個能接管大家業的腦袋呀……

記着,不管先生信不信,也別說我來見過你。

放心吧,這出負荊請罪我自己會演好。

送走老鎖,大少爺回頭便收拾着要去衛城。大少奶奶問他火急火燎地去衛城做什麼。大少爺沒好氣地回道:你出的着兒應驗了,先生已同意我出洋當勞工了。

天哪!大少奶奶嗚哇叫了一聲。這是真的?怎麼會是這樣?!先生怎麼會真捨得讓你出洋當勞工?他還是你的親爹麼……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