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第45章 11 三小姐敏兒嫁給英國人(2)

第45章 11 三小姐敏兒嫁給英國人(2)

花兒記不得有多長時間沒來海邊走走了,特別是這樣的早晨。雖然小小的衛城也算是在海邊,但在衛城裡跟站在海邊的沙灘上直面大海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何況這幾個月她一直被圈在病房的大院裡。巨大、赤紅的太陽似乎是從大海的深處跳躍而出,磅礴的霞光讓一望無際的海面氾濫起粼粼波光;海面則縹緲着綢緞般的氤氳霧氣。清洌濃郁淋漓着海腥味的空氣,如潮水般涌溢着,由不得她不大口大口地吸納着,頓覺胸腹被無限地擴展了;無處不在的海鷗,如同幽靈鳴叫着,似乎在呼喚着什麼;極目遠眺,太陽和大海之間,漸漸地幻化出了一個金碧輝煌的誘人宮殿……她禁不住伸張開雙臂,似乎要朝着那裡凌虛而去……

身邊的女護士一直在留心地觀察着,花兒神態上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花兒正在變活的神態讓她十分欣喜,看來海邊的景象和新鮮空氣對花兒的確大有裨益。她哪裡想得到,其實花兒的精神是向着她嚮往的另一個世界飄得更遠了。

剛走進聖母院的大院,花兒便被一羣活潑的孩子吸引住了:這些孩子在六七歲到十歲左右,男孩子全都穿着一樣的帶條紋的長布衫,女孩子則上身穿着斜衿白布衫,下身着黑長裙。一個着黑色長袍並以白帕包頭的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大人,正喊着號令,引領着孩子們彎腰踢腿伸臂,做着各種稀奇古怪的動作。

花兒呆呆地看着,女護士給花兒介紹:這些孩子全是聖母院收養的棄嬰、孤兒,他們在做操,身着黑袍的人便是聖母院的修女。

這時候那個修女轉回了頭,哈,這是個多麼漂亮的女人呀,她的面頰多麼白晳呀,頭上圍裹的白帕讓這張臉更多了幾分端莊甚至是聖潔;這羣孩子是多麼潔淨呀,不僅穿着潔淨,臉面也是潔淨的,他們做操的動作又是多麼優美規矩呀。鄉村裡,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也不及他們呀……花兒不敢想象,這些活潑、乾淨又規矩的孩子,會是棄嬰、孤兒,這裡竟然給了他們這樣的一種生活,她被這羣活潑的孩子深深地感動了。

走進一個外面是古怪的百葉窗,而裡面是玻璃窗的大房子後,花兒的感動更多、更深了:幾個修女正在體貼、溫馨地爲五六個殘疾、生病的孩子穿衣、梳洗。修女們面帶同樣的仁慈微笑,伺候孩子的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對孩子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溫情脈脈,就是親生母親也難以這樣對待殘疾兒女呀。

一面牆壁的底部開着一個方形大洞,裡面正熊熊燃燒着木柴。火光映在孩子們的臉上,泛着溫暖、幸福的光。

花兒禁不住悄悄地問女護士:這些修女是怎樣的人呀?

女護士笑笑,低聲說:她們是天主的僕人,是一生侍奉天主的人。她們爲孩子們做的一切,就是天主要她們做的,也是天主喜歡的。

花兒哪懂得這些呀,越是不懂,想問的東西越多,但在這樣的場合她不便再多問了。當女護士開始爲生病的孩子分藥、打針進行治療時,花兒自然而然爲女護士打起下手了。在醫院待的時間長了,這些吃藥、打針的程序她早已學會了,真可以當個護士了。

爲生病的孩子治療完後,女護士還是不放心,又開始挨個爲他們量體溫。

這時候,花兒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不知從哪飄來的,很多人一起發出的禱唸聲……我把……靈魂肉身的困苦全獻給你……爲補贖我的罪過……

花兒愣住了,繼而心頭禁不住一顫,被這聲音牽引着,身不由己地向屋外踱去。那些做完了操的孩子已返回了屋子,沒人在意花兒飄出了屋子。

站在院落裡,花兒又聽到了一種奇特的聲音:和風颳過花園,搖曳的花草發出的那種聲音;海浪拍打着沙灘的聲音;山間松濤的聲音——不,這幾種聲音花兒是聽過的,而此時聽到的聲音是從未聽到的,似乎不是天下萬物可發出來的聲音。既然這聲音不是天下萬物可發出的,花兒只好仰面觀天了。哈,這聲音似乎是什麼琴聲,緩緩流淌着組合成了旋律,肅穆又和婉,似乎真的是自虛極的天空流淌而下,哈,這隻能是天籟之音了。漸漸地,這聲音裡又摻進了人羣的歌唱聲。天哪,人羣莫非也是在天界吟唱麼?

……

當我在黑暗痛苦絕望中,

有一曙光明照在我心。

他是那稱爲奇妙的救主,

……

天哪,這是怎樣的歌聲、歌詞呀,這是人聲唱出來的麼?不是人聲又怎麼能聽清唱詞呢?這隻能是天上的人在歌唱了。花兒身不由己循聲而去,天界悠揚的唱詞越來越清晰了……

求主潔淨我心,

清除一切罪愆。

寶血洗滌污濁,

罪孽主全赦免。

……

我這個在黑暗痛苦絕望中的人,不正需要一束光明照在我心麼?我的心不正需要清除一切罪愆麼?我的罪孽不正需要全赦麼?……天哪,天哪,這天界的人羣莫非是爲我而唱出了這樣的唱詞?——能潔淨我心、能清除一切罪愆、能赦免罪孽的奇妙的救主在哪兒呀?天上真有這樣的救主麼?……花兒如一朵雲,隨風飄逸而起;如一隻因飢渴而瀕臨絕命的鳥兒發現了前方的飲食,循着聲源飄然而去……

不知不覺間,花兒飄向了天界,推開了一扇高大的、上端橢圓的天堂的大門,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殿堂,高邈的拱形穹頂五彩繽紛。

這是哪裡呀?真的是天堂麼?哈,那天籟之音,原來是殿堂前方一個坐在方凳上的外國女人,在一個大風箱上腳踏手彈發出來的;那天界的歌唱,原來是一個高大的身穿黑色長袍的外國男人,站在殿堂前方的一個大臺子上,引領着一排排長條椅前站立的一排排人齊聲吟唱的。每一個歌者都虔誠地敞開了靈魂的門,吟唱匯成了一條河,謙恭、慈悲地緩緩流淌着……花兒如夢遊般順着兩排長條椅中間的通道,洑着吟唱的聲波向殿堂的前方嫋嫋而去……

我這是走進了哪裡呀?這世上怎麼還有這樣的殿堂呀,我真的是走進了天堂天國麼?這些正在歌唱的男男女女是跟平常的人一樣的人,卻又是跟平常的人大不相同的人,他們的神情,具有着肅穆超然的神儀。莫非自己真的是飄到了天界、天國的殿堂?一切似乎都在證實,這裡只能是天界、天國的殿堂了……

沒人知道花兒去了哪裡,女護士和修女們越來越惶惶地在大院內外尋找着花兒。

當花兒從那個大殿堂走出來時,女護士驚了,想不到花兒會進了與聖母院毗連着的天主堂。讓她更驚奇的是花兒變了,眼睛裡閃耀着的是要捕捉什麼的光,整個神態也變了,疑惑而又充滿了不着邊際的希冀。女護士明白,花兒是急於解開太多太多不解的東西。女護士更明白,那些花兒不解的東西,可不是幾句話就能爲其解開的,她乾脆什麼也不說,只是擡起手,向着花兒身後那個大殿堂的屋頂指去——

花兒的目光順着女護士的手指望去,她看到了,她剛剛走進又走出的那個大殿堂,尖尖的屋頂聳立着一個大十字架,上面豎排着三個紅色的大字:天主堂。

花兒久久地凝視着那三個大紅字,她雖然不懂什麼天主教,但這些年基督教、天主教已經在威海衛傳開了,她知道那都是信外國神的教。原來自己走進的是天主教的殿堂呀,怪不得那裡有天籟之音,有天界的歌唱,有充滿神性的繪畫……很多不解的東西似乎解開了,但更多不解的東西又冒了出來……

女護士與花兒返回了,走在海邊的沙灘上,花兒不時地回頭張望。剛剛離開的聖母院的建築被樹木和其他建築給遮掩了,而教堂頂高聳的十字架上面,紅色的天主堂三個大字仍醒目地昭示着。花兒的腳步遲緩了,每邁一步,腳下的沙灘都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粒沙子的鳴叫似乎都在叩問着一個要解答的問題,她心中的確有着太多太多需要解答的問題。

女護士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當然不會放過這樣傳福音的機會,她很高興地回答了很多花兒要弄明白的東西,併爲花兒講解了很多有關天主教的教義。

花兒一下子理解不了那麼多神秘又神聖的東西,她把這些東西歸結爲一句話:信了你們的神,會怎麼樣呢?

女護士突然停下來,深深地看着花兒,說:信了天主,靈魂就會得到救贖,就會去天國得到永生。

救贖?救贖……花兒怔怔地反覆喃喃着這兩個字,鼓足勇氣又問,你們的神真有這樣的神通?世上真有這樣能救贖人的罪孽的神麼?

有,他就是天主,就是萬能的、救贖的主。天主是全人類的神,他救贖的是所有的人。

這個天主,真的、真的連有罪的人……也救贖麼?

世人生來都是有罪的,天主正是因爲愛世人,爲了救贖我們這些有罪的世人,纔打發自己的兒子爲我們贖罪。你看到的,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人,就是天主派來救贖世人的天主的兒子耶穌,他以他的寶血贖了我們的罪……

花兒的氣息變得急促了,眼睛也瞪大了:什麼樣的罪,什麼樣的罪人,天主都肯救贖麼?

是的,無論是怎樣的罪愆,無論是怎樣的人。天主就是救贖的主——只要你信。

你們的神,就是你說的“天主”、“救贖的主”,他會怎樣救贖有罪的人呢?

只要你皈依了天主,天主就會引導你的。

噢,噢,噢……花兒喃喃着。她又回過頭,朝遠處的教堂頂眺望,天主堂三個紅色的大字已模糊不清了,但它變成了一汪放着紅光的潭,讓半邊天都變紅了……

花兒似乎突然意識到,來時身邊大海喧囂的聲浪消失了,變成了纏綿的給人以慰藉的輕輕囈語。轉過身望一望,哈,海水早已退到了遠處,被它覆蓋的彎月形的大片沙灘,如巨大的花瓣悄然綻放伸展開來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變化呀;那些剛剛從海水下裸露出的新鮮沙粒,如同剛剛誕生的精靈,每一粒都晶瑩剔透,折射出繽紛璀璨的生命之光,這是多麼美妙的海灘呀……哈,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比這汪洋大海還寬廣的呢?可大海不是也有漲潮退潮麼?這是怎樣的神祗用怎樣的神通呈示的神蹟呀,想必這大海也是信神的了……繼而,她又想到了那些站在那個神聖殿堂吟唱的人:哈,他們是些怎樣的人呀……光是從他們的後背、歌聲,就可看出,他們的整個身體,特別是他們的魂靈,顯然是被什麼充盈了,才變得那樣堅定又飽滿……他們跟那些做生意的人、跟那些在地裡苦作苦受的人、跟那些在家中洗衣做飯的人並沒什麼不同——他們就是那些司空見慣的人呀,可他們站在那天主的殿堂,怎麼就變成了跟以往的他們截然不同的人了?那天主、救贖的主,是怎麼把他們變了呀,真的把他們全給救贖了麼?……

當花兒再轉過臉來時,天哪,她的神情煥然一新了。女護士驚詫又驚喜,雖說不出這是怎樣的煥然一新,卻能想到類似的比喻:乾涸的河牀重又流淌了涓涓活水;旱地裡枯萎的禾苗得到雨露的滋潤重又張開了葉片;瞽者的眸子重又感受到了光明;天空密佈的陰霾正被清風滌除……

用不着再多問什麼,女護士已喜出望外了。雖然還不敢說花兒已經信了天主,但顯然天主的靈光已經照進她的心中了。女護士的內心陡然充滿了在世做光做鹽的幸福。這時,她忽的一下明白了,院長爲什麼要她帶花兒來聖母院了……

天氣變得越來越蕭殺酷冷了,田野裡,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枯萎了。依然挺立的槐樹、梧桐、楸樹等,嶙峋的枝杈如老人枯瘦的手指,虯挓着指向天空,天地間顯得更加冷寂空曠。

一早,先生在空蕩蕩的莊園前踱着步。大地變得越來越堅硬了,皚皚的霜花在腳下發出嚓嚓的聲響。面對空曠的田野,心中不可名狀的糾結、悽惶感,不可遏制地氾濫開來了。秋去冬來,季節年年不都是如此變換的麼?可往年怎麼沒有這樣的感覺呢?好多天來,每當站在莊園前,或者閒靜下來,這種感覺就會生髮出來,讓他莫名地不安悚懼……其實緣由就懸吊在他的心空,每有空暇,懸吊的東西似乎就要墜落下來,他懼怕這種墜落,只能以更多的忙碌,儘可能地消弭所有的空暇。他張大嘴,長長地哈出了一口氣,不想,這口氣炊煙般嫋嫋繚繞間,花兒竟然婷婷款款哀哀慼戚地浮現了。當這口氣消散時,她也縹緲得越來越遠無影無蹤了……

如同瞬間被抽去了筋骨,先生幾乎要向前撲倒了。

好在這時有馬車叮噹的鈴聲越來越近了,先生還在恍惚着,馬車已來到了他的面前。

乘坐馬車而來的是商會的人,他向先生報告:政府見食鹽旺銷,突然下發了要增加鹽稅的通告,各銷鹽商家無不憤懣惶惶,紛紛聚集商會,要商會出面與政府交涉,阻止增收鹽稅。

先生難以馬上從那樣的情緒中緩過神來,身子還在簌簌發抖。

來人以爲商會總理是對加收鹽稅的事太沖動,忙勸慰說,官府只是發了個預告,不是板上釘釘馬上就要施行。只要商會出面交涉,很可能就能阻止。

先生終於緩過神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後二話不說,與來人一起奔威海衛商埠商會而去了。

冬季,田地裡便沒什麼要忙的活計了,種地的人漸漸地進入了農閒時節。但各村的村董、各小區的總董,卻有大量的事要忙,甚或是進入了更忙的時節。農忙時村人無暇糾纏的一些雜事,進入農閒便沉渣氾濫了;公家的一些任務,往往也要在這時佈置,比如徵收錢糧捐稅等。先生不僅是溫泉莊的村董,還是溫泉小區的總董,管理着16個村子,要忙的事自然更多。還有疫病防治、環境整治、籌建新學校、公路建設、扶困濟貧……諸多公益大事要籌劃處置。何況他還是商會的總理,很多工商方面的事務也要他定奪,他只能於鄉村、商埠區間穿梭地奔忙了。

先生是多麼需要、多麼感激這些冬閒時節的忙碌呀。忙碌中,懸吊在心中讓他悸懼的東西,便無暇墜落了。不僅如此,忙碌還讓他獲得了越來越厚實的力量,感覺到越來越充實。他自己似乎並未意識到,種種忙碌,已經讓他成爲租界公共領域舉足輕重的角色了。

先生感覺得沒錯,花兒的確是縹緲得越來越遠了,起碼她的魂靈縹緲得越來越遠,連她自己也把握不住了。

花兒本來嚮往的是另一個靜寂的世界,以徹底解脫罪孽的折磨。也許最沒想到的是花兒自己,本來朝着那個世界飄逝的魂靈意外地拐了一個大彎,竟然朝着那個天主教堂,朝着堂內救贖的天主飄得越來越近了……

好多天以來,無論白天黑夜,花兒都在翻看從教堂得來的《新舊約全書》以及幾本解析《聖經》的小冊子,看着看着,一顆心便漸漸地沉進神的國裡了。她雖還弄不大懂那些教義,卻不由自主地越來越頻繁地去往天主教堂了。好像每去一次,心靈就會變得輕鬆一些。

當先生帶着商會的幾個人,在租界公署與行政長官駱克哈特據理論爭,反對增加鹽稅時,花兒正在天主堂隨着衆教徒做彌撒。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