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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11 三小姐敏兒嫁給英國人(1)

第44章 11 三小姐敏兒嫁給英國人(1)

二少爺的事在叢府並未引發什麼震動,甚至連波瀾也沒能攪起來,起碼錶面上看不出什麼。大娘甚至不曉得二少爺陷入了厄運,沒人告訴她這些。

那天,先生突然從莊園回到了衛城大宅,跟家人照了個面,便一頭扎進書房不出來了。

府上的人以爲先生是在爲二少爺的事而鬧心,哪知道他是爲花兒而揪心。他多次去大英民醫院,但終究沒能走到花兒面前。雖然有幾次發現花兒獨自站在病房大院的一個花壇前,但他還是沒能近前。他一次比一次深地問自己:去到花兒面前說什麼呢?越問越沒了答案,越問越難以近前了。如此一來,看望一次比一次變得艱難,一次比一次距花兒遠了,只能成爲遠處的遙望了……

不想想的東西如同海嘯,在先生的心中不可遏制地翻卷激盪。探望花兒變成了爬高山,儘管努力地攀爬着,可這山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陡峭,攀爬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無望,只能一次次半途而廢了……先生還了解到,除了敏兒,花兒不想見任何人,他只能望山興嘆了……

老鎖在書房外躊躇了很久,還是躡手躡腳地進了書房,如一道影子無聲無息地站在門邊。

先生似乎沒感覺到有人進來,坐在藤椅上一鍋接一鍋咕嚕、咕嚕地抽水煙。

嗨——老鎖的心發出了無聲的嘆息,先生的心也如那咕嚕、咕嚕叫着的水煙槍,在爲二少爺的事受熬煎呀……嗨——老鎖又發出了有聲的嘆息,也算是要跟先生說話的前奏。先生,你也別爲二少爺的事太那個了,塞翁失馬呀……順其自然吧。

先生似乎並沒感覺到老鎖如影子般站在那裡,但這道影子開口說話卻絲毫沒讓他感到突然。他苦苦一笑,說:我爲那二大少爺太那個了麼?我也無能力爲他太那個呀,不想順其自然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老鎖哪裡想得到,先生心裡的確裝着很多太那個的東西,但卻不是爲了二少爺。

先生又說:老鎖呀,想一想倒真讓人怕呀……

先生!老鎖貼近了先生說,也用不着,怎麼怕了……雖說二少爺起事敗了,也丟了官,但性命無憂。眼下界外的時局……二少爺的性子……被圈禁在衛城內,真的是因禍得福了呀……

我怕的倒是我那二大少爺起事成功。想想吧,要是他真的執掌了巡檢司,那不是可怕麼?不知他會造出怎樣可怕的事來呀……

老鎖想不到先生竟然怕着這個,但想一想先生的話,他的心不由得也生出了先生說的怕。不經意間他一瞥眼,發現先生面前的案臺上有一張照片,再一看,辨出了,原來是意氣風發的三少爺,幾年不見,三少爺已經變成一個健壯的青年了。

三少爺剛剛給先生來了信,並附有一張照片:他威武地挓起雙臂緊握雙拳,身後是一片高大的尖頂樓。信中說,他已經以優異的成績從愛丁堡大學畢業了,爲了學到更多的東西,他又考入了一個更好的叫做牛津的大學學習。

幾年前,在英艦上參觀時,爲了讓兒子獲得更大的力量,先生不是在懸梯上跟莊士敦敲定,要送三少爺去英國留學麼?莊士敦隨即便跟他的母校愛丁堡大學聯繫了,很快,三少爺便去了英國,在預科班學習了不長時間,便正式考入愛丁堡大學。現在,他又考入了更好的學校,必將獲得更強大的力量。照片上的三少爺是多麼英俊呀,那挓起的臂膀、緊攥的雙拳,顯示出多麼孔武的力量呀,顯然他是有意通過這樣的姿勢,展示他已經獲得了強大的力量,似乎可以輕鬆地舉起身後那一片尖頂的樓羣……三少爺的信、照片,讓先生的心如同鼓脹的風帆脹滿了力量。眼下的國家,是多麼需要這種能改變一切的力量呀,但願兒子去更好的學校後,能夠獲得更強大的力量。老鎖沒進書房前,先生甚至幾次學着照片上兒子的樣子,將兩手攥成拳頭舉向空中。遺憾的是他非但沒感覺到那種力量,甚至感到手臂有點酸楚,不禁暗歎一聲,我是老了呀……

老鎖捧起三少爺的照片好一番端詳,連連說看樣子就知道三少爺是大有出息了。他也有點明白了,看到了英姿勃勃的三少爺,二少爺的事自然不會讓先生太那個了。

老鎖有點討好地說:先生,大娘看了三少爺的照片麼?

先生啞然一笑:呔,我這隻顧了自己看,倒沒顧得上……

老鎖便拿着照片顛顛地去找大娘了。

老鎖想得沒錯,三少爺的來信和照片的確讓先生的心脹得滿滿的,但這些日子,讓先生的心爲之太那個的事,一件比一件重:

除了溫泉小區的各項事務需要處置,先生終於挑頭改組了舊衆商公會,籌建了新的威海衛商埠商會,並被推舉爲商會總理。新商會剛一成立,立即頒發了《發行錢票簡章》:凡發行錢票之商號,必須擁有符合要求的資本金,並有妥實鋪保或擔保品;必須按資本限定數額及比例發行錢票;必須按規定向商會交納一定數額的押金;必須交押票根,並須加蓋商會印章。商會的權威大了,責任也大了,商家發行錢票所發生的風險,全由商會承擔負責。

爲整頓商務、規範舊行規、振興工商、興隆口岸,商會又制定了《商業規則》,對原有行業規則進行了完善。設立了評議部、檢查部、覈算部,處理不平和之商業行爲、調處商業糾紛、代訴冤抑以和協商情。如此一來,商業糾紛大多數由商會內部仲裁調處,不僅讓商家省去了打官司的諸多麻煩,也極大地維護了商家的聲譽。

又一個讓先生爲之懸心的大事也找來了。

煙臺那個當省議員的老友,又悄悄來到了溫泉莊園。文登的革命黨人遭血洗後,煙臺的革命黨人又進軍文登平暴,文登、煙臺一帶血雨腥風的輪迴,老友的處境岌岌可危,不得不來投奔先生避難了。

雖然先生毫不猶豫地收留了老友,但還是去見了莊士敦,從側面試探莊士敦對界外****局勢的態度。莊士敦表示,租界政府對界外動盪的大勢無能爲力,也不會參與其中,但租界還是要儘可能地爲界外陷入險境的官紳提供人道主義保護。

先生舒了一口氣,便將收留省議員的事透露了。

莊士敦的答覆跟先生預料的一樣,他說先生做得對,並說必要時他會親自爲那個議員提供保護。

先生哪裡想得到,莊士敦這裡已收留了一個從傾覆的朝廷跑來威海衛租界尋求避難的大人物——李鴻章的三子、曾任大清國出使奧地利大臣,以及江蘇、河南、浙江按察使,並隨載濤貝勒前往日本、歐美考察過軍事的李經邁。莊士敦給予李經邁周到的佑護,而李經邁則對莊士敦的爲人和才華極爲讚賞。

當先生道別離開,跨出莊士敦的辦公室時,先生——莊士敦叫了一聲,他發現先生的後背有點佝僂了。先生,你來我這裡不單是爲那個省議員的事吧?

不待先生說什麼,莊士敦又說:先生心裡也在爲二少爺的事那個吧……

先生苦苦一笑,也以對管家老鎖說的如出一轍的話說,我爲他那個了麼?我也無能力爲他那個呀……

先生,你不覺得,將一隻發狂、莽撞的獅子關進籠子,也許對獅子和人都是最好的選擇麼?

先生再次苦苦一笑,說:文登革命軍政府遭遇的慘烈血洗,不是已經證明,將我那不肖之子圈禁於衛城,不但是好的選擇,而且他也因禍得福了麼?

莊士敦聳聳肩說:先生,我明白中國人重親情,這很好,但有時親情往往也會讓親人模糊了對事物的理性判斷和正確的處置呀。

莊大人,中國人是重親情,但中國人處事更注重的是道理。

先生能以道理看問題令我敬佩,可惜你的二兒子跟你這老子是太不一樣的人呀。不過對二少爺來說,在他認爲該騰達時而遭受坎坷、挫折,對他來說真的是幸運、是僥倖。

說過這些,先生倒躊躇着不肯離開了。他掏出了三少爺寄來的信和照片:莊大人,其實、其實我是想讓你看看這個。莊士敦看過信和照片後,對三少爺取得的優異學習成績大加讚賞:呵,原來先生是爲三少爺“那個”呀。他捏着信和照片聳聳肩笑了。怪不得先生先前不肯拿出三少爺的照片,原來先生是在跟我賣驕傲的關子呀。真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呀,你有志道這樣的兒子,的確值得驕傲。

先生說:我可沒想賣什麼驕傲的關子,我的小兒子真的獲得瞭如莊大人誇讚的成績麼?可這個“牛津”讀起來怎麼跟“牛筋”差不多?讓我覺得這學校不會是怎麼好的學校,它怎麼起了這麼個名字?

莊士敦聳動着肩膀大笑:我的個先生呀,牛津大學可是這世界上著名的了不起的大學,我曾就讀於此。它可不是什麼“牛筋”,用你們的話說,它可是牛得不得了。三少爺能進入這樣的學校,必將獲得足夠強大的力量……

先生真的爲小兒子驕傲了。

二少爺的事起得快平息得也快,風浪過去後,便沒什麼動靜了。又過了些天,二少爺怎麼也沒想到,他官復原職了。其實是莊士敦對巡檢說了話:革命黨沒能驅除你,也沒能剝奪你的官職,你也不該剝禁菸局局長的官職。

巡檢笑着對二少爺說:一切都是風雲變幻的世事造成的,我也不怪你了,往後你我就看個人的造化了。

二少爺古怪地說了一句:往後我也不想造什麼化了……

誰也想不到,其實先生心中惴惴惶惶爲之太那個的,還是花兒。

在韋爾斯院長親自主持下,在醫護人員的精心救治下,花兒的身體在一點點康復。想不到,花兒非但沒有半點感激,反倒幾次對院長感嘆:你救活的是不該救的一條命呀,讓不該活的人活下來,對她倒是殘忍了……

韋爾斯院長震驚不已,他醫治過無數病人,也救活了很多瀕死的人,但沒有一個受救治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院長當然要探明花兒爲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但每試探一次,花兒對生命的畏懼反倒會更加深一點兒,對結束生命的渴望也會更強烈一些。她如同站在懸崖峭壁,試探只能逼得她向危險的邊沿更靠近一些。韋爾斯院長還發現,花兒獨自在病房院子裡,癡癡呆呆面對花壇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雖然她的身體在一點點康復,但她的神態倒變成了病情越來越重的病人了。她的心中無疑埋藏着另一種頑固又可怕的病,比的病更重的心理大病。韋爾斯只好向敏兒打探了。不想,敏兒對此竟然諱莫如深,惶恐地遮遮掩掩,但還是透露了花兒悲慘的身世和失去未婚夫的遭遇。這爲韋爾斯對花兒心中藏着大病的初步診斷提供了依據。想想吧,在叢府這樣顯赫的門庭內,花兒雖享有主子般的尊貴,卻並不是真正的主子,她的身份實質上仍是一個下人;她雖只是有過未婚夫,卻悲慘地成了世俗的寡婦……這樣的處境是一個敏感的姑娘多麼難以承受的呀,不是極易患上心理大病麼?

但花兒表露出的種種跡象,又讓韋爾斯覺得,似乎並不僅僅是因爲悲慘的身世和多年前失去未婚夫所致。要弄清花兒心裡究竟埋藏着怎樣的大病,僅憑這幾點依據是難以確診的。多虧他對中國傳統倫理習俗、對中國女性的生存狀態有着較深的瞭解。慢慢地,通過對花兒顯露的蛛絲馬跡的捕捉,他的觸角離花兒心底的病竈越來越近了……

那天清晨,花兒在病房大院裡踽踽地轉了幾圈,而後又站在花壇前,對着那棵光禿禿的無花果樹發呆了。無花果樹上非但沒了果子,連葉子也早已凋落了,光禿禿的樹枝有什麼看頭?那上面究竟凝結着什麼讓她如此出神的東西?

韋爾斯院長此時恰好站在二樓的院長辦公室的窗口,如花兒凝視着光禿禿的無花果樹在凝視着花兒。漸漸地,他感覺到花兒的身體似乎有點顫抖了……儘管看不清花兒的面孔,卻能越來越清晰、真切地感覺花兒神態透露出來的東西。韋爾斯情不自禁地噢了一聲,似乎有了某種感悟,不由得下了樓,悄悄地朝着花兒走去……

當花兒猛然發覺韋爾斯院長悄然站在身邊時,夢境倏地被打破了,她倉皇侷促地戰慄了,臉面霎時被羞恥的潮紅淹沒了——不是羞赧而是羞恥;眼睛掩飾的則是來不及掩飾的罪惡感——如同正在行竊、作惡的人被人撞了個正着……

花兒神態泄露、掩飾的隱秘、微妙的東西,被韋爾斯滴水不漏地捕捉了,他頓生徹悟:在中國男女授受不親的桎梏環境中,抑或說正因爲這種鐵桶般的桎梏,待字閨中的姑娘,特別是顯赫門庭裡的姑娘,哪怕是偶然與某個男人間產生了一點點感情火花,往往就會生出某種不可告人的深秘情感。而姑娘偏偏又會珍視這種情感,如果這男人恰好正是她夢中心儀的男人,麻煩會更大。她會視這種情感比自己的性命更重,甚至可爲之殉情,哪怕這種情感甚至只是姑娘的一相情願。這種情感如果被世俗認爲是不正當的大逆不道的,那就更可怕,姑娘會痛不欲生、無顏存活,而嚮往另一個解脫的世界……花兒必定是遭受着這樣的深秘情感的折磨,陷入了這樣可怕的情淵之中——只能是陷入了這樣可怕的情淵之中。如果她只是在爲悲慘的身世而哀傷,只是名正言順地思念陣亡的未婚夫,就沒有理由,也不可能表現出那樣的羞恥和罪惡感……

雖然還弄不清花兒心底病竈的真實面目,但韋爾斯院長覺得他終於探測到並確診了花兒病竈的成因……當他返回時,邊走邊在胸前連連地畫着十字:仁慈的天主呀,快拯救這可憐的迷途羔羊吧……

這時候,一個揹着藥箱的英籍女護士急急地走了過來。昨天她跟醫生一起去了聖母院,爲那裡收養的幾個患病的孩子看了病,她要趕在早飯前去那裡爲生病的孩子們送藥打針。

院長叮囑她一定要精心爲那裡的孩子治療。護士讓院長放心,她是天主的信徒,對聖母院裡的孩子會格外盡心的。

當女護士轉身離開的瞬間,掛在她胸前的銀製十字架擺動了一下,一縷晨曦讓十字架爆開了一圈繽紛的銀光——萬能的、救贖的天主的靈光——倏地照亮了韋爾斯院長這個天主教徒的心——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女護士疑惑地回過頭看着院長,不知他這一聲莫名其妙的“太好了”所從何來。

韋爾斯笑笑,說:我是說這晨曦初放的早晨太好了……他指了指不遠處仍陷在旋渦裡癡愣愣的花兒。我想你應該把她也帶上。

女護士不解地問:帶她去幹什麼?

帶她去聖母院走走吧,她多麼需要……在陽光下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呀……這會對她的康復大有裨益的。你說呢?

女護士看看院長,說:那好吧,我當然很願意帶她出去走走。這個女護士一直照看着花兒,已經跟花兒處得十分要好了,能與花兒結伴而行,又何樂而不爲呢?她便高高興興地向花兒走去了。

花兒正倉皇悚懼着無處逃離——韋爾斯院長似乎窺探到了我的內心呀……此時護士邀她同行,太求之不得,簡直是適時的救贖了。如同一隻恭順的羔羊,她跟在女護士的身後,走出了大英民醫院。

她們沒有上馬路,而是就近沿着海邊向遠處的聖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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