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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07 莊士敦來了(3)

第28章 07 莊士敦來了(3)

先生終於能讓自己開口說話了:莊大秘書,如此說來,你跟你們的神的僕人是不一樣的人了?

莊士敦本不想跟先生談論這樣的問題,但難以遏制的東西在胸中涌動着,還是脫口而出了:先生,難道你不認爲,要是摧毀了中國數千年的傳統,美好的傳統,就可能同時毀掉一切在中國人的生活和思想中起良好作用的東西麼?威海衛租界不希望這樣的狀況出現,也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先生欲說什麼,被莊士敦揚手止住了,他是照葫蘆畫瓢,以先生剛剛做出的同樣手勢來回敬了先生。他接着說:先生,難道你不認爲,儒教——請允許我稱之爲儒教——是最好的宗教麼?

先生一怔,莊士敦繼續發問:難道你不認爲,儒教構成了中國社會的基礎,是唯一可以把中國人聯爲一體的紐帶麼?

啊喲,這個莊士敦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先生禁不住衝動地張開了口,卻沒能做出任何回答,張大的嘴形成了一個久久不能合攏的驚駭的圓圈。這問題太本末倒置了——這樣的問題竟然由管治威海衛的英國人提出,竟然要由他這個威海衛的儒學先生來回答——這是多麼讓先生彆扭呀。

雖然沒能正面回答,但先生卻反守爲攻地提出了問題:你對你們的人,對你們的上帝的僕人,也是這樣的說法麼?

莊士敦倒是爽快地回答了:不,不是這樣的說法。

先生一怔。

莊士敦赫然一笑,說:我對我們的人、對那些上帝的僕人,說得比這更嚴厲更激烈一些——你們來威海衛傳教純屬多餘。

那一天,莊士敦正在駱克哈特的辦公室內,有人通報,有幾個英國以及法國的傳教士求見。

從很早的時候起,威海衛這一帶就深深地浸潤在儒家的禮教之中。何況本土道教的全真派,就發源於距威海衛百里之遙的聖經山,佛教也早已在這裡根深蒂固。對西方的傳教士熱情送來的降生在馬槽裡的神,百姓並不熱情接受,相反十分冷漠,而官紳則擔憂基督教的傳播擴張會引起人心大亂,對傳教活動設置了重重障礙。多年前,英籍教士貝赫奕爲擴大教區發展教民,租用威海衛孀婦吳林氏房屋做教堂時,就引發了七百多名反洋教紳民搗毀其房屋,驚動朝野的“威海教案”。

當威海衛變成英國租界後,也許在所有爲之高興、興奮的人中,最高興、最興奮的莫過於耶穌基督的僕人傳教士們了。基督教會緊跟着便在威海衛設立了中華聖公會和普茨茅斯弟兄會兩個教會組織,並於當年建立了安立甘教堂、聯合禮拜堂等教堂和4處傳道所,還成立了教會印書局。

法國的天主教方濟各會也接踵而來,1900年,法籍神甫羅漢光來到威海衛傳教,並建起了約瑟學校。1902年,羅漢光返回煙臺,英籍神甫朗炳華又來威海衛主持教務,同年購買了35畝土地,興建了天主教堂並附設海星學校。後來又興建了修女院、明星女校和收養孤兒的仁慈堂。

儘管傳教士們在已變成了英租界的威海衛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建教堂、學校,四處傳教佈道,但還是沒能讓多少威海衛人變成他們的教民。威海衛這片古舊的堪稱中國傳統的縮影的土地,很難接受耶穌基督,或者說耶穌基督在這裡有點水土不服。

好不容易召集起幾個男人,他們腦後垂着長辮子,在傳教士傳福音佈道時一臉懵懂又茫然地聽着,聽完後又垂着長辮子懵懂又茫然地離去。等到下次該聽佈道時,他們又各自忙自己的營生去了,似乎永遠不記得禮拜的時間。而女教民更是屈指可數,男人不出面的事,習俗上女人更是退避三舍。傳教士們無奈地搖搖頭聳聳肩,這麼好的上帝福音,爲什麼就不能在這需要的地方迅速傳播呢?這是多麼遺憾呀。傳教士們疑惑迷惘了,覺得愧對了他們的主,也爲這裡不願走進主的懷抱的芸芸衆生惋惜。

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同樣疑惑迷惘地問傳教士:信了你們的神會怎麼着呢?

傳教士以爲遇到了一個有心皈依基督的人,喜出望外,便認真熱情苦口婆心地佈道:人生下來都是有罪的,就是原罪,信了耶穌基督就能免去人身上的原罪,就能得救,死後就能去神的天國。

老者笑道:我們的人生下來性本善,哪來的什麼罪?再者說,我們的道教教人修煉,活着就能變成神仙;佛祖也能讓他的信徒死後去極樂世界,修成正果的還能成佛。你們的神來晚了呀,何況信你們的神還要耽誤種地做營生的工夫去禮拜。

傳教士無言以對,老者揭開了這裡更多的人不願走入他們的教堂的原因,他們的上帝的確沒有比道教的神和佛教的佛陀更大、更顯效的神力。傳教士們畢竟是上帝的僕人,他們只能對在這裡擴展教區發展教民傾注更大的熱情更多的心血。在有的教會學校裡,他們向學生灌輸上帝的福音,並要求學生按基督徒的模式生活、學習,要讓孩子們自小皈依基督,從而讓這片土地將來變成上帝的領地。

幾個傳教士焦慮又迫切地向行政長官傾訴了耶穌基督在威海衛受到的冷遇,說威海衛是一塊上帝的光芒沒有照到的地方,要求公署採取必要的措施開闢教區,讓更多的威海衛人信仰上帝,皈依耶穌基督。

想不到,行政長官這個基督徒卻並沒有表示出應有的焦慮和緊迫,反倒聳聳肩笑着對傳教士說:本大臣的職責是管理租界,而我們大英政府既定的治威策略是儘可能保留舊制和傳統習俗。雖然我本人是基督徒,但本大臣和公署還是不能對你們在威傳教提供什麼特別的庇佑,更不可能採用任何行政措施在租界推行任何宗教,包括我信奉的基督教,我們恪守的是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則。

行政長官的態度是傳教士們始料不及的,他們只能一起翻轉着藍眼珠聳動着肩膀表示遺憾了。

站在一旁的莊士敦,同樣向傳教士們翻動着藍眼珠聳動着肩膀,但他的藍眼珠放出的是異樣的光,他開口了:我也不得不爲你們遺憾了。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把自己的意志和信仰強加給另一方都是不明智的。同樣,快速地放棄自己獨有的意志和信仰是危險的,讓別人這麼做也是危險的。難道你們沒發現,中國,特別是威海衛,具有以儒教爲代表的最好的宗教麼?不僅如此,他們美好的傳統比我們悠久美好得多,世界上還有比以仁、義、禮、智、信、忠、孝、恕、悌爲教旨的更好的宗教麼?你們能夠說出,你們來這裡傳播的上帝的福音,哪一點是比這裡的儒教更好的福音麼?

身穿黑色教士袍,脖子下垂着白方巾的傳教士們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看着這個租界公署的二號人物。這還是跟他們一樣,是從基督教的國度走出來的人麼?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怎麼會拿至尊無上的基督教跟別的宗教相比?而且將別的宗教的教旨——哪怕儒學算儒教——置於上帝的福音之上?!

駱克哈特又說:我本人和租界政府當然十分感謝也鼓勵教會在租界開展的免費教育、醫療、收養孤兒等公益事業,所以在財力十分薄弱的情況下,還是對這些事業予以適當的補助。但我已經接到報告,有的教會學校有強迫學生信仰基督教的現象。本大臣和政府對此深表遺憾,政府當然不應該再用納稅人的錢,資助強迫學生信仰任何宗教的學校,因爲這與我們恪守的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則是相悖的。

莊士敦接着說:如果一箇中國人去我們英國開辦學校,要在學校裡強迫學生信仰儒教,你們會怎麼對待?

傳教士們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們的請求會遭到拒絕,難道這兩個租界首領是異教徒麼?

看着啞口無言的傳教士們,莊士敦的心中充盈的的確是異教徒的快感,甚至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各位尊敬的教士,我想你們該清楚、明白行政長官的意思了吧?自由信仰的權利纔是租界政府應該保護的權利,所以租界政府不會以任何理由強迫民衆接受或放棄任何一種宗教信仰,向某種宗教施加影響也是不應該的。請恕我的坦率,我認爲,在威海衛傳播基督教純屬多餘——

教士們驚悚了,即使在威海衛的紳民間,也沒聽到如此異端的言論,哪怕是那些不信上帝福音的人,哪怕是那些愚頑的、輕蔑上帝的蠻莽的人。傳教士們的身體連同脖子上垂掛的銀色十字架,似乎被突如其來的颶風給吹得左右搖擺了,他們只好在胸前連連畫着十字,爲這個可怕、對上帝如此不恭不敬的人祈禱了:仁慈的上帝,寬恕饒恕這個罪人吧,他在外邦的野地裡站得太久,已經迷失了。

傳教士們離開後,駱克哈特與莊士敦之間沒有說話,只是相互用異樣的眼神對視了很久。

當莊士敦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駱克哈特用漢語大叫一聲:林紹陽!

莊士敦一怔,回過頭:長官,你希望我回答是還是不是?

這似乎用不着你選擇,你沒聽清麼?我叫的不是莊士敦,而是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的林紹陽。

莊士敦咯咯地笑了。

駱克哈特說:你不會是笑我看走了眼,猜錯了吧?

沒有,恰恰相反,我佩服長官的眼力。

中國光緒二十七年,英國的倫敦出版了一本《一箇中國人關於基督教傳教活動向基督教世界的呼籲》的英文書,作者署着中國名字林紹陽。該書以鮮明的態度指責基督教會在中國傳播基督教,強烈抨擊英國及西方傳教士想改變中國社會理念的做法,譴責傳教士對中國文化的胡亂干涉,而對中國綿延的傳統文化及牧歌式的田園生活,則大加讚揚,對中國人廣泛接受並廣爲信仰的佛教也誇讚不已。此書當然引起英國宗教界的猛烈抨擊。

莊士敦對傳教士的一番話,讓駱克哈特判定,那個林紹陽的標籤貼到莊士敦的身上是合適的。

莊士敦並不避諱什麼,甚至爲駱克哈特能認出他這個林紹陽而感到高興,他笑着說:長官剛纔對傳教士的態度,不也有點變成“駱紹陽”了麼?笑意裡充滿了引以爲同道的詼諧。

哈哈。駱克哈特也笑了,那不正應了中國那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了麼?我本人的確不贊成傳教士要將這裡變成上帝的國,將這裡的百姓變成上帝的僕人。但我這個“駱紹陽”跟你這個“林紹陽”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了,恐怕傳教士們又會在倫敦給你製造出點麻煩了。

莊士敦挺挺脖子,說:我不怕,要是怕,就不會讓“林紹陽”著書立說,並在倫敦公開發行了。

駱克哈特說:你這個“林紹陽”不怕,我這個“駱紹陽”倒是有點怕呀。怕要在我們的殖民部那裡,爲你這個“林紹陽”……用中國話說,要爲你擦屁股了。

莊士敦笑了,駱克哈特也笑了。

此時,先生倒衝莊士敦來了這樣一番攻擊,不能不讓林紹陽感到莫大的委屈了。他想到了一句中國的歇後語:老鼠鑽進風箱——兩頭受氣,不禁啞然失笑了。但他不會在先生面前重複他對那些傳教士說過的話,也不會讓林紹陽在先生面前現身的。

但莊士敦的這幾句話,已足以令先生瞪大了驚詫的眼:這個英國人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呀……轟隆隆,先生感到心中一陣震顫,一罈濃烈的陳醋,一下子被打翻了,翻騰起激烈嗆人的氣泡,鼻腔酸辣難當,眼窩裡甚至盈出了閃閃淚花……

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小和尚來到了先生的身邊。他悄悄地扯一扯先生的衣襟,低聲說:他是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吧?是會爬樹的驢子吧?

莊士敦看出,先生的緘默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心中壅塞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感觸。他的語氣變得平緩了,接着說:先生,請相信,爲維護租界的美好傳統,爲了租界明天的文明昌盛,我會不遺餘力做我應該做的。

好一個莊士敦呀,句句話都讓先生的心產生了強烈的震動,如同撞鐘的槓子重重地撞擊在了大鐘上,巨大的轟鳴激騰起的情感終於讓先生抑制不住了,嘴裡發出老虎或豹子撲倒獵物時嗚嗚的叫聲。忽的一下,他真的像老虎或豹子那樣難以自制地撲到了莊士敦的面前,卻又不知該做什麼,語無倫次地說:想不到,想不到你、你是這樣的人呀……你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人,可你、你也是跟你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的確是跟你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呀……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你的確是頭會爬樹的驢子。

莊士敦不知所措,不明白先生要做什麼,也不能完全聽懂先生的話是什麼意思,不由得有點侷促不安了。

先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但一下子又抑制不住涌動的情緒的衝擊,如同一隻正旋轉着的慣性巨大的輪子,想瞬間剎住它是難以做到的。順勢,先生有點魯莽地一把抓過莊士敦手中的那頂草帽,雙手抖顫反覆地擺弄翻看着,涌動的情緒終於找到了一個泄口:你也戴這樣的草帽?你也喜歡我們的草帽?不等莊士敦說什麼,又衝動地說:我要送你一頂,送你一頂地道的、海邊金絲草編的正宗威海衛草帽。話一出口,他便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陷入了另一種戰慄:我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天哪,我竟然也會對這個英國人如此這般,他可是租界的官員呀……

莊士敦似乎也被要送給他一頂草帽驚着了,一時不知怎麼着纔好,只能連連說謝謝了。

圓智大和尚發出了僧人獨有的呵呵笑聲:你們莫不是約定好了,要在寒寺會上一會?

莊士敦與先生都在這笑聲中得到了解脫,也隨之笑了,莊士敦說:住持,其實我也是來寶剎拜佛的。

大和尚淡淡一笑,說:你信奉推崇的不是儒教麼?

是的。莊士敦說,釋迦牟尼佛的“釋迦”,中文的意思不就是“能仁”麼?他又回過頭來對先生說,先生,儒教的核心不就是以仁愛示人,以仁愛教化衆生麼?我更欽佩仰慕的是儒教不仰仗上帝或神的肩膀,而仰仗人自身的肩膀來實現這一切。

阿彌陀佛——大和尚悠長地誦一聲佛號。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先生嘆一聲,說:我差不多明白了,你們爲什麼去我們的孔府請來孔聖人的畫像;也差不多明白了,你們爲什麼又將你們國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

莊士敦說:去孔府請來了孔聖人的畫像,是租界政府做了最應該做的;我親自將我們國王的肖像護送到了孔府,則標示着租界政府明白了以後應該怎麼做。

先生仰天再嘆一聲,說:但願往後你們做的是能讓我明白,能讓百姓明白的事。

這時候,高邈的天上傳來一陣婉轉的歌唱般的鳥叫,先生的兩隻胳膊禁不住張開,似乎要變成一隻大鳥凌空翱翔。

莊士敦則聽到,遠處的樹林間傳來一陣雄壯的走獸的吼叫,他的肩膀禁不住聳動着,似乎要變成一頭行走萬里的猛獸。

大和尚似乎什麼都沒聽到,但在他的視野裡,他的大雄寶殿似乎成倍地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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