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第27章 07 莊士敦來了(2)

第27章 07 莊士敦來了(2)

馬車駛上了柏油路面——先生不由得緊緊地閉上了眼,耶?馬車怎麼如同平靜水面上的一條船滑過去了?當馬車駛上了顛簸路面,他才睜開了眼,禁不住又回頭觀望,黑黝黝油光光的柏油路無聲無息地躺在後面,天哪,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好路呀……

篷車拉着先生,來到了壽聖寺。一個人苦惱鬱悶時,也許最好的去處就是寺廟了。

圓智大和尚還是將先生請到禪房喝茶。大和尚也不問什麼,半天無語。先生說:你總該問問我因何而來吧?大和尚只是笑笑。先生憋不住了:半年前,他們請來咱的孔聖人畫像,我就委屈難耐。現在他們又把他們國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我這心中更是塊壘迭起,連氣也喘不勻了呀。

圓智大和尚依然笑笑,說:老衲想,施主也是爲這個而來的。

先生苦苦一笑,說:我走來走去,無處可去,便走到這裡來了。不往你寶剎這裡來,又能往哪裡去呀。

大和尚又淡淡地一笑,說:他們不就是迎來送往兩幅肖像麼?施主大可不必如此焦慮鬱悶,還是先喝口茶潤潤心肺吧。

先生推開了面前的茶杯,嘆一聲,說:瓊漿玉液也潤不得我被人家兩把火烤得百孔千瘡的心肺呀。想我大半生雖謹遵孔孟之道,可也正所謂望聖人之門牆而不得入於其內。想不到,他們竟然進了孔府,並從76代衍聖公那裡請來了至聖先師的畫像,甚而又將他們國王的肖像送進了孔府,他們、他們這是幹什麼?!其用心何其深邃呀。這還不值得焦慮鬱悶麼?他們這麼做不是類似“挾天子以令諸侯”麼?而他們又將他們國王的肖像送進了孔府,這不是、不是……你這大和尚怎麼會對此輕描淡寫?

施主呀——圓智大和尚抿了一口茶,還是淡淡地說,說來說去,不還是一來一往的兩幅像麼?

先生忽地站了起來:我的個大和尚呀,你怎麼也會跟我的管家一般見識?他們這不僅是把我們的地盤變成了租界,而是要把我們的民心都變成他們的租界呀,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麼?!

圓智大和尚也站起了:施主呀,他們的刀槍、堅船利炮可以來分疆裂土,但他們卻不能永久將這片土地變成他們的土地,更不可能將這片土地上的衆生變成他們的人呀……

先生有點急了:我的大和尚呀,你難道看不出,表面上看他們是在尊孔重孔,睦結友善,其實質不是將“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敗人之綱紀,必先去其史;絕人之才,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反其道而用之麼?!

呵呵,呵呵——圓智大和尚發出一陣朗朗的笑。

笑聲讓先生感到了震顫,他被笑蒙了:大和尚呀,你竟然如此發笑?!

圓智大和尚笑着說:施主呀,泱泱華夏綿綿幾千年的“史”豈是他們搬來一幅國王肖像就可“去”的?不正是這片土地才生長出了孔聖人麼?聖人之道不是已生長在世世代代衆人之心了麼?哪怕他們將他們國王的肖像搬來千幅萬幅,能讓我衆生的心變成他們的租界麼?正如同佛祖在老衲之心,在無數向佛人之心,誰可“去”得?

先生不由得提了氣,凝視着大和尚。

大和尚接着說:雖經千百劫難,這世上有比我們還長的“史”麼?別說是一幅肖像,即使他們變換出千萬個國王都來駐紮,泱泱華夏綿綿不絕之“史”又豈能由他們“去”得?施主呀,等着吧,被“去其史”的也許是他們呀——起碼是那些來我們這裡駐紮的人。老衲之笑正在於此,老衲不該笑麼?!

先生心頭轟隆隆一震:大和尚能發出這樣的笑是多麼了不起呀……他頓感眼前煜煜明亮,如同開了法眼。大和尚呀,他戰慄着叫一聲,大和尚這是在弘法呀,這番話真如晨鐘暮鼓呀……

先生端起茶杯,雙手拱向大和尚,而後仰脖一飲而盡,然後又抖一抖空杯,說:大和尚呀,佛祖無量,佛法無邊呀。我枉讀了這麼多年聖人先賢詩書……轉眼之間,他竟然也朗朗地笑了,幾年來,他少有這樣的笑了。

圓智大和尚誦一聲佛號,平靜得似乎什麼也沒說。

這時候,一個小和尚氣喘吁吁驚慌地跑了進來:師傅、師傅……

大和尚視而不見,轉身坐下,淡定地端起茶杯,喝一口茶。

小和尚突然醒到了自己的唐突,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大和尚開口了:是狼蟲虎豹在追你麼?

小和尚怯怯地答:不是。

阿彌陀佛——大和尚誦一聲佛號。佛祖在你心中,即使狼蟲虎豹也不會讓你驚慌失措呀。你一驚慌,佛祖便離你而去,所以你才驚慌。

雖不是佛門弟子,大和尚的話還是讓先生的心頭一震,他覺得大和尚的話大半是爲點化他覺悟的。

小和尚囁嚅:師傅,是、是大雄寶殿前來了一個人,跟我們不一樣的一個英國人。

大和尚淡淡一笑,說:英國人自然是跟我們不一樣的,莫不是那英國人是扛着钁頭來拆廟的?

小和尚也禁不住笑了,說:那倒不是,只是、只是他,他竟然說着跟我們一樣的話。不,是他說話的口音竟然跟我們的方言一個味,他還能說我們的俗語。他還戴着咱的草帽,讓人感覺他又是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

大和尚呵呵笑了:這就難怪你了。看到一隻猴子爬樹你不會驚慌,看到一頭驢子會爬樹你怎麼能不驚慌呀。

是,是這樣的。小和尚笑着說,這真是個很怪道的人,他還打聽先生施主是不是在這裡。

先生一怔,不知這隻會爬樹的驢子爲什麼要打聽他。

大和尚轉向先生,說:走吧,既然人家跑到山門來打聽施主,那就去會會這個“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吧。

先生苦苦一笑:大和尚忘了?曾幾何時,三百多名村董,包括我自己,不是已經讓人家“燴”了麼?整個威海衛不是被人家給一鍋“燴了”麼?我可不想再讓人家“燴”了。管他是什麼“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哪怕他真是頭會爬樹的驢子。

大和尚當然品出了燴的意味,他沉沉地一笑:他們不是也尊奉孔聖人爲至聖先師麼?施主不是孔門弟子麼?那何不用你的滿腹經綸之薪火,把他給“燴”了?哪怕只是“燴”一“燴”。

先生的眼睛頓時迸射出了異樣靈動的光,激動地叫一聲:我的大和尚呀——

大和尚還是沉沉地一笑:那就走吧,也許他就能幫施主解開施主要解開、要弄明白的一些東西也未可知呀。

先生隨着圓智大和尚出了禪房,向大雄寶殿走來。

大雄寶殿前,果然站着一個着西服而戴着本地草帽、個子高高的英國人。

大雄寶殿前這個身着西裝卻戴着威海衛草帽的人,的確是“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

圓智大和尚雙手合十,衝這個人吟哦: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這個人摘下了草帽,學着大和尚的樣子,同樣雙手合十對圓智大和尚施禮,而後又向先生施一俗禮:住持,我站在這裡讓你感到奇怪了吧?還是讓我自報家門吧,我是租界政府的秘書,我的中文名字叫莊士敦,字志道。

喲呵,這個英國人不但起了中國名,而且還有地道的中國字。

圓智大和尚突然衝着先生古怪地呵呵笑了。

大和尚的笑聲讓先生的心倏地一跳:志道!——這不是我小兒子的名字麼?!天哪,他竟然起了個跟我兒子的名字一樣的字?!

大和尚當然知道三少爺的名字,他古怪的笑寓意也正在此。

天下叢姓發源於文登,叢氏譜牒家承一脈相傳,其名字中的輩分用字嚴格按珠、樹、滋、培、日、龍、章、錫等二十字順序排列。先生是“樹”字輩,他的下一輩用字自然是“滋”。大少爺,二少爺的名字中都襲用了輩分的“滋”字,唯獨三少爺的名字中沒用該用的“滋”字,乳名叫志道,而大名仍叫叢志道。按說像先生這樣的人家,輩分用字是不該不倫不類的,可也許正因爲是先生這樣的人家,纔會有這樣的特殊情況出現。

三少爺出生的那天,先生正好在書房手捧《論語》,反覆吟詠着“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

這時候,管家老鎖喜形於色地跑進書房報喜:生了,先生,生了,大娘生了,生了個小少爺。請先生給起個名字吧。

先生嘴上正在吟詠着士志於道,隨口便說:那就叫志道吧。俗語說,挑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剛剛降生的兒子撞上了志道,那就叫他志道吧,何況這是個多麼好的名字呀。

有誰能想得到,到三少爺腋下夾起書本進私塾讀書時,先生竟然還沒有給他起上學的大名,可能也是太鍾愛這個乳名志道而不想再起別的大名了吧。當私塾先生問三少爺的名字時,三少爺答:叢志道。私塾先生連連說:好,好,這名字起得好。便在名冊上記下了叢志道三個字。

幾個月後,私塾先生來拜會先生,一口一個志道聰穎過人,小小年紀已志存高遠,無愧於志道之名。至此,先生才醒到,還沒給兒子起上學的大名,可私塾先生既認定兒子無愧於志道之名,那還能再改別的名字麼?三少爺的大名便沿襲乳名,而違背了輩分用字,只是前面加了姓氏而已。

面前這個英國人起的字跟自己兒子的名字的巧合,無形中拉近了他與先生的距離。先生禁不住上前一步,說:哈,你的字,也是取自《論語》“士志於道”吧?

先生!莊士敦肅然起敬,藍色的眼珠放出螢火蟲般的幽幽亮光,我沒猜錯的話,這位先生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叢先生吧?他沒醒覺到,先生的話中有個“也”字。

大和尚在一旁又笑了。

先生忍住笑,拱一拱手:不敢當,不敢當你們的“先生”——叢樹龍。

我不能不爲我的眼力而感到高興了。莊士敦聳肩一笑,威海衛一方碩儒先生倘不敢當“先生”,莫不是在笑我妄取“志道”爲字吧?

喲呵,這個“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的確是跟他們的人大不相同呀。從這幾句用地道流利的威海衛方言說出的話便可知,他是個對中國文化諳熟並運用自如的人。這樣的人,是先生難以抵斥的,甚至是不能不親近的。

圓智大和尚笑了:未曾謀其面而慕其名呀。

莊士敦說:的確是這樣,一直想去拜會叢先生,沒能成行。今日路過這裡,聽山門下的車老闆說先生在此,便貿然上來尋找,果然得見先生,幸會,幸會。

圓智大和尚衝莊士敦又笑了:看看,這遠道而來的施主來寒寺並非進香拜佛,而是要來會一會先生施主呀。

我的大和尚呀。先生有點調侃地淡淡一笑,人家本來也無心成爲你這寒寺的香客呀。說着,又轉向莊士敦。既然你取了中國名字,又是租界官府的大秘書,那不妨就暫且按我們的習慣,稱你爲莊大秘書吧。話一出口,先生的嘴角不由得稍稍向下撇了一下——“莊”與“裝”恰恰是同音——他爲找到這樣一個有滋味的稱呼而有點得意。

莊士敦得意地笑了,似乎挺樂於接受這樣的稱謂,再怎麼着,他也感覺不到諧音字裡微妙的潛藏呀。

先生接着說,大和尚呀,莊大秘書的國裡自有他們信奉的神,怎麼會捨近求遠來你這聖壽寺拜佛陀,成爲這裡的香客施主呀。

莊士敦上前一步,說:先生,我們的國裡是有我們信奉的神,可我們信奉的耶穌基督並不誕生在我們的國度。佛陀不是也不誕生在中國麼?釋迦牟尼成佛前不是古印度迦毗羅衛國的太子麼?你們唐代的高僧玄奘,不是也千里迢迢歷盡千難萬險去西天拜佛取經麼?

顯然,這個莊士敦不僅通曉中國儒家文化,對佛教也有着不淺的功力,這是個比駱克哈特更厲害的傢伙。先生的心不禁一跳:看來這的確是頭會爬樹的驢子呀……

圓智大和尚不語,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莊士敦。

先生一瞥眼,大雄寶殿內端坐的佛祖在衝他微笑,雖不是佛門弟子,但佛法似乎在這一刻給了他某種渾然的覺悟和鬥法的內力。他不笑了,端肅地說:莊大秘書,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們的高僧玄奘跋山涉水是去西天取經、求經,而你們的神的僕人,可是在你們的大兵艦、快槍火炮後面,遠渡重洋硬給我們送你們的神而來。我不知這是你們的神的差遣,還是你們的神的僕人自作主張。

莊士敦欲說什麼,被先生揚手止住了:莊大秘書,你們的國王當然是歡喜的,東方的威海衛這片疆土變成了他的新殖民地,這裡的百姓變成了他的新臣民了;你們的神想必也是大歡喜的,他的僕人又要將威海衛的百姓變成你們的神的子民了。只是你們和你們的神的僕人來之前,是不是忘記或者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問題——話頭頓住了,顯然是要強調後面要說出的。

莊士敦的脖子抻長了,這樣子有點像一隻狗要跳起來接住主人扔向空中的食物,又有點像一條蛇要與對手搏擊。

先生重重地拋出了後面的話:你們怎麼就忘了問一問,大清國的威海衛、民風天然淳厚的孔孟之鄉威海衛,是不是需要,是不是歡迎你們的到來,是不是歡迎你們的神的僕人送你們的神來。

莊士敦聳了一下肩膀,咧了咧嘴,喉嚨抽動一下,又抽動一下,似乎有什麼難下嚥的東西,或是難吐出的東西正在喉管折磨着,很長時間說不出什麼。

先生的胸膛大大地舒張了,臉上洋溢着光彩,得勝的光彩——將這個會爬樹的驢子燴了。

圓智大和尚看看先生,再看看莊士敦,臉上有了別樣的笑。他雖然是佛門弟子,卻並不抵斥西方傳教士送來的神。他粗略地瞭解,耶穌基督的教旨跟佛陀的教旨並不怎麼相悖,他們的神也是救度苦難衆生,也是教人慈悲向善,也是給衆生帶來福祉。但大和尚畢竟又是佛門的和尚,他當然更希望看到芸芸衆生一心向佛。先生的這番話,大和尚又何嘗不欣慰?

先生絕對想不到,他的話給了莊士敦某種震動,同時也讓他有了難以申辯的莫大委屈和哀慼。此時,莊士敦才明白,他與先生之間畢竟壅塞着太寬太厚一時不可能完全融通的東西。雖然如此,他的心中還是涌動着很多要說的話,不是急於向先生表白什麼,而是不習慣掩飾內心的性格使然——他終於開口了:先生,租借威海衛是我們的國家與你們的國家簽訂的條約,對此我只有遵從國家的條約了。但據我所知,威海衛租界政府並不鼓勵西方傳教士包括英國傳教士在威海衛開闢教區傳播基督教或天主教,更不允許以任何方式強迫任何人接受基督教或天主教。對此我可以保證,也是我可以做到的。

輪到先生咧了咧嘴,喉嚨抽動一下,說不出什麼了。

先生——莊士敦接着說,既然租借威海衛是國家與國家簽署的條約,且已成爲現實,那就讓你與我成爲租界的“我們”吧。請相信,我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是推崇備至的,我認爲,不僅在中國的文化及宗教中,而且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存在着衆多的真正值得欽慕和保存的東西——威海衛尤其如此——租界政府有什麼理由不保護美好的東西呢?

先生的喉嚨又抽動一下,同樣似乎有什麼難下嚥的東西,或是難吐出的東西正折磨着,很長時間說不出什麼。

圓智大和尚的表情雖不像先生那樣明顯,但其感覺是一樣的。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