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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07 莊士敦來了(1)

第26章 07 莊士敦來了(1)

在鞭子抽打的時間裡,大事好像一個接一個地發生着。

先生去煙臺看望一個老友,在那裡住了兩天,第三天傍晚才坐着篷車返回來。接近愛德華商埠區時,先生的篷車追上了前面緩緩而行的幾輛轎式馬車,篷車不得不慢了下來。那幾輛豪華馬車是租界公署的,漸漸地,不知爲什麼,一些百姓相互吆喝着,跟隨在那幾輛豪華馬車後面了。豪華馬車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後面跟隨的百姓滾雪球般越來越多了,他們口中連連唸叨着什麼,如同趕廟會一樣。

進入愛德華商埠區後,那幾輛豪華馬車停下了,越來越多的百姓蜂擁而來。先生納悶又驚惑,不得不下了篷車,隨波逐流向前面走去。

豪華馬車外圍剛剛聚攏的很多人,其實並不知道來看什麼,只是覺得既然有人圍觀必是有熱鬧,不湊、不看便是吃虧。於是,外邊的往裡面擠,邊擠邊與圍攏在前面的人嗡嗡嚷嚷傳遞着問答,先生捕捉到了幾聲:

什麼好看的西洋鏡呀?

說是他們請來了聖人。

他們也有聖人?

是咱的聖人,孔聖人呀。

他們請來了咱的孔聖人?!

聽說他們是去孔府請來了咱的孔聖人。

他們怎麼會去咱的孔府請來咱的聖人?!

……

先生驚詫了,不由得比其他人更熱切地往人羣的中心擠去。不少人認得先生,給他讓出了通道。

一輛豪華馬車上,兩個身穿禮服的英國人站立着,合手託舉起一張鑲嵌在精美框架裡的大畫像——峨冠博帶滿面聖人氣象的孔夫子,如一輪太陽自海面煌煌升起……

先生周身血脈賁張——至聖先師呀——失聲地叫了一聲,引發了一片歡呼聲。

聖人呀!

真是孔聖人呀!

至聖先師呀!

……

世世代代祖祖輩輩景仰尊崇的至聖先師現像了,人羣潮水般涌動,發出了波濤般的歡呼。所有人都沉入了一種虔誠的肅穆,衝着畫像連連作揖膜拜……

太陽般的聖像炙灼得先生頭暈目眩,眼睛頓時也模糊了……

駱大臣突然出現在了先生面前,臉上洋溢着奕奕燦燦的笑。

面對駱克哈特,先生口中發出啊、啊含糊不清的叫聲,但還是沒能說出什麼。只好朝着畫像不斷地點頭,顯然是要叩問什麼。

叢先生。駱克哈特開口了。想不到吧?我們去拜謁了孔府,我任行政長官的首次山東內陸之行,就去拜謁了孔府。

先生的血脈一下子凝住了,嘴巴哆嗦着問:駱大臣,你是說你們去拜謁了我們的孔府?!真的去拜謁了我們的孔府?!

是的,我們的確去拜謁了孔府。駱克哈特手指着孔子的畫像說,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從孔府請來的聖人畫像。

我的至聖先師呀——先生仰天一聲長嘆,完全不顧及駱克哈特站立在面前,衝着孔聖人的畫像,哽咽了:要是至聖先師你還活着,你會乘坐他們的車駕而來麼?

駱克哈特差不多體察到先生心中涌動着怎樣的波濤。先生。他甚至握了一下先生的手,說,先生,你不會不記得至聖先師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吧?

嗨!先生再嘆一聲,駱大臣,這是聖人之言,可聖人說這話時怕是怎麼也想不到,有你們這麼遙遠的人擋不住地來呀;你們雖然來了,雖然去了孔府,恐怕我們的聖人這話也不是對你們說的吧?

駱克哈特品味出了先生的話裡隱藏着什麼,聳肩一笑,說:先生,是孔夫子第76代衍聖公孔令貽先生,親自在孔府接待了我。見面的第一句話,衍聖公對我說的正是他的先祖說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先生,衍聖公還陪着我們一行拜謁孔廟漫步孔林。登聖人廟堂,真是雍雍肅肅,人人不由得鞠躬行敬……先生,其實相距遙遠並不影響成爲朋友,何況,我不已經是生活在威海衛的人了麼?

見先生一時語塞,駱克哈特心中則充滿了得意,他聳動了一下肩膀,說:先生,衍聖公孔令貽不但送給了我們孔子的畫像,而且還莊重、友好地提出,希望得到我們的國王愛德華七世的肖像以作紀念——這是先生更想不到的吧?

他接着說:先生,等我請示我們的國王恩准,我們會將國王的肖像隆重地送往孔府的。我想,我們的國王會很高興、很願意通過這樣簡便的方式,與中國的孔府結交睦好的。

先生的嘴噝噝吐着氣,而後又緊繃住了,陷入了完全的茫然木然。這狀態有點像一隻急於吐絲的蠶,卻被別人封住了口,不僅吐不了絲,而且又被別人吐出的絲給厚厚地纏繞包裹住了,動一下也變得十分困難痛苦。

先生!駱克哈特的興致卻越發高漲了。我覺得去拜謁孔府並請來孔聖人的畫像,是本大臣蒞臨威海衛以來做的最有意義、最好的一件事——你不這樣認爲麼?他的手衝着圍觀的百姓指了指。你看,這麼多人中,我想更多的是識字不多甚至一個字不識的人,但他們是多麼激動和高興呀,這說明他們是多麼尊敬崇愛孔聖人呀,這也讓我很激動也很高興,齊魯大地真的不愧爲孔孟之鄉。先生,你是威海衛的宿儒,有威望的士紳,這樣的場面,我想你該更激動、更高興吧?

這樣的場面的確讓先生很激動,也很震動,但他不但高興不起來,恰恰相反,難以言說的委屈、疚愧幾乎要讓他放聲哭出來了。

先生又能說什麼呢?又能解釋些什麼呢?他心中要說卻說不出的東西、解釋不了的東西、難受的東西、哀慼的東西,比朝他圍攏的人複雜得多,濃郁得多,多得多。

片刻也不能再待在這裡了,先生差不多是倉皇地逃離了展示孔聖人畫像的現場。可哪裡又是他的去處呢?他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漫無邊際地飄逸着,像一個孤魂在海邊遊蕩着,他終於跌跌撞撞,回到了衛城裡的叢府大宅。

進了大宅,先生對任何人都不說什麼,只是身子一直哆哆嗦嗦,這可把府上的人嚇着了。大娘以爲先生是中了風,急急地要差人去找郎中來。

老鎖看出了端倪,把大娘扯到了一旁,悄聲說:你用不着擔心,用不着急惶的。我看先生不是身子中風了,怕是心裡撞進了什麼難以平息鬧心的事。這說法沒錯,要是一定往中風上扯,那隻能說先生是心裡中了風。

大娘唉聲嘆氣:嗨,鬧心的事怎麼總是往先生的心裡撞,總是鬧先生的心呀。

大英欽命駐紮威海衛大臣駱克哈特大人去曲阜拜謁了孔府,而且從第76代衍聖公孔令貽那裡請來了孔聖人的畫像,這消息迅速在整個租界傳開,整個威海衛爲之動容了。不但是威海衛租界,山東的巡撫衙門及山東各界上層也爲之震動了,駱克哈特此舉被認爲是知禮而友好的表示,博得了上上下下一片讚譽和極大的好感。

雖然又捱過了好長的日子,但感覺時間好像從他們請來孔聖人的畫像,一下子又跳到了他們往孔府送肖像的日子——給孔府送去他們的愛德華七世肖像的日子——經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的恩准,他的肖像已由租界政府新到任的秘書專程送往了曲阜的孔府。得到消息後,先生仰天哀嘆一聲:哈——從孔府請來咱的聖人像,又往孔府送去了他們國王的像,這可是比堅船利炮更厲害的招數呀……

老鎖在一旁安慰說:先生,不就是一張他們國王的畫像麼,你也用不着太那個了。

先生的腳重重地跺一跺地:這可是太那個的事呀——他們這是要把我們的心都變成他們的租界呀,還有比這個更那個的麼?!

順着先生的話往深處一想,老鎖也禁不住打一個寒戰,心也哆嗦了,不再說什麼了。

又一個身材修長、30歲左右,英俊的、重要的人物來威海衛租界任職了。

這是個懷揣着熱情、夢想,也是爲了釋放熱情、實現夢想而來的英國人。這是個比駱克哈特更迷戀中國傳統文化的人,他早已起了箇中國名字:莊士敦。

踏上威海衛的土地,莊士敦恍若進入了夢寐以求的美妙夢境。很早以前,他就沉浸在這樣的夢境——神秘東方古國的傳統文化、風土人情等諸元素編織的夢境。威海衛的一切是多麼美妙呀……映入眼簾的一切都令他激動不已。幾天裡,他都如一條被魚釣甩上了岸的魚,能做的只有張大嘴巴,啊哈啊哈地喘息;又像是一條在岸上險些乾涸而又僥倖跳入水中的魚,能做的還是張大嘴巴,啊哈啊哈地喘息……

威海灣的海浪嫵媚而含蓄地拍打着金粒般的沙灘,發出少女夢囈般的絮語;北面巍峨挺立的雕山,伸展開巨翅,將海灣懷抱;隔海相望的劉公島鬱鬱蔥蔥如夢如幻,真的是海中仙島……這是多麼美妙的夢境呀,但他要尋的夢境並不是這些,這些場景只是扯開了夢境的幕幔。他對行政長官駱克哈特說:這幾天,請允許我去鄉間轉一轉吧,我要在夢寐以求的美妙夢境好好暢遊一番。

當然。駱克哈特笑了,我請你來威海衛就職,爲的就是讓你實現夢想,但願你儘可能快地融入你的夢境。

駱克哈特來威主政後,需要一個得力的輔佐他的秘書,便對在香港政府任職的莊士敦發出了邀請:你不是一直傾心迷戀中國的傳統文化麼?夢寐以求實現中國儒家美妙的理想麼?那快來吧,威海衛便是中國傳統的縮影。

R.F.Johnston纔是莊士敦的本名,他1874年生於蘇格蘭,1894年畢業於愛丁堡大學。之後,天資過人的他又考入牛津大學瑪格德琳學院,主修現代歷史、英國文學和法理學,並獲得學士學位。大凡有出衆才華的青年都會有出衆的抱負,什麼職業、什麼部門,是一個才氣過人又具有遠大抱負的莊士敦應該選擇的?爲大英帝國在全球擴張殖民地、攫取巨大財富,而贏得了顯赫聲名的殖民部,無疑是最具吸引力、最具挑戰性的部門。英國的青年精英都視能進入殖民部爲極大的榮耀,考入殖民部本身就極具挑戰性——莊士敦選擇了投考殖民部。1898年,經過激烈的角逐,24歲的莊士敦如願以償,考入了殖民部,同年,便作爲一名見習生被派往香港。

在香港,莊士敦脫穎而出,職位得到了迅速的升遷,先後任輔政司助理、港督卜力的秘書。使其脫穎而出的不僅是他本土文化的好學問,而更重要的是功力深厚的東方之學。自上大學時,莊士敦便被古老又璀璨的東方之學迷住了。也許他與東方之學有着某種天然的相通,幾年的時間,便對古老中國的文化、政治、歷史乃至風土人情極爲稔熟,而且對中國的儒、道、墨和唐詩宋詞投入了比本土文化多得多的精力潛心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儒家思想的瑰麗神秘讓他崇尚不已,癡迷不已。他常對人感嘆:這世上怎麼還有這麼美妙的文化,這麼好的宗教呀。他一直將儒家視爲一種宗教,無與倫比美好的宗教。恰恰是這些又讓他脫穎而出了,當接到駱克哈特的邀請時,他喜不自禁。

在威海衛的鄉間,一下子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穿着風衣的英國人——當地人說他穿着古怪的前開襟袍子——不分晝夜地出沒在村落間了,夢遊般進入了威海衛的鄉間生活——這纔算是真的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夢境……

村落裡,海草或別的什麼草苫頂的一個個屋脊,無一例外地挺立着二尺多高大腿粗的黑陶煙囪。早晨或傍晚,煙囪裡飄出的裊裊炊煙,幻化出童話般的景緻。可以想象,居住其裡的人家,過的是怎樣的安貧樂道祥和的日子;雞鳴狗吠鳥語蟲唱委婉如歌,似乎讓村落更加安靜祥和了。

街頭巷尾,隨便就能聽到老者口語化地吟詠着子曰、詩云、古語說,等等。哪怕是日子貧寒的家庭,也要儘可能讓男孩子進私塾讀書。不時會聽到玩耍的孩子哼唱着人之初性本善……上致君下****……以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樣的歌謠。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溫良淳樸,甚至有點呆滯;上了年紀的人,在父母面前也會像小孩子一樣畏首畏尾唯命是從。見了比自己歲數小得多但輩分高的人,也會畢恭畢敬,該稱爺稱爺,該喊叔喊叔。村人走到一起,總是搶先跟對方打招呼致以問候,哪怕對素不相識的人,也會恭謹地點頭笑笑致意。

外出的姑娘和年輕媳婦,儘可能地將自己往莊淑裡打扮,優雅地踮着如蓮小腳款款婷婷地走路。見了男人,則會老早埋下緋紅的臉,自然而然蹁向路邊……

哈,這不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夢境裡的情景麼?莊士敦簡直是如飢似渴地欣賞着這些田園生活畫面。哪怕是沒什麼看頭的小山小河,也足以讓他流連忘返;哪怕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人生活場景、男男女女的說笑打鬧,他也會饒有興致地看上半天。

回到公署,莊士敦仍難抑心中澎湃的激動、感動,他對駱克哈特說:我看到了這裡鄉間最動人、最迷人的場景……

這的確是可遇不可求的動人又迷人的場景。駱克哈特笑了:威海衛這方水土生長的百姓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信奉遵循的儒家經典裡不是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麼?他們就是自然而然生活在這樣的“道”之中,哪怕是村夫村姑也須臾不離呀。

長官說得極是,他們的確是生活在“道”之中的。

但你也必須清楚,封閉、僵化的生活,也養成了他們稟性中愚頑的盲從、莽悍的東西。他們組織團練,瘋狂地抗擊我們勘界就是證明。

莊士敦變得嚴肅了:我雖沒有親身經歷他們抗擊我們的過程,無論如何,那些不是軍人的種地的人,不是被我們的軍人槍殺了麼?我倒覺得他們“瘋狂地抗擊我們勘界”所展示的,正是他們可貴的血性。這正是他們葆養的浩然之氣,正是有了這樣的血性,這樣的浩然之氣,他們的古老文明纔會生生不息延續至今。

駱克哈特瞪大了眼看着莊士敦。

莊士敦沒在乎長官表情的變化,繼續說:是的,中國的朝廷和各級官府衙門中,這種浩然之氣越來越淡了,要是威海衛民間不能葆有這樣的浩然之氣,也許我們就不是租借威海衛,而是要將威海衛劃入我們的版圖了,雖然你我要做的是爲這片土地和人民創造福祉。

駱克哈特不想就這樣的問題與莊士敦再深入下去了,他笑笑說:其實我跟你一樣,十分推崇威海衛紳民身上那些美好的儒家傳統,但我們在依靠、保留這些的基礎上,必須努力建立起租界文明的新秩序。

當然。莊士敦有些激動地說,十分感謝你能讓我到威海衛來,威海衛的確是我實現政治、社會理念的理想之地,我要在這裡爲儒家思想的生命作最後一搏。

駱克哈特只能再笑笑了:聽聽,你比中國的儒家先生更像一個儒家先生了,我想你必然會得到租界紳民的擁戴,也必然會在威海衛的文明新秩序的建立中,施展你的中國傳統文化功夫的,用中國的話說,就叫英雄有用武之地了。我不得不說,邀你來威海衛任職,是英明之舉。

很多天來,先生都在衛城大宅的書房打轉,連連長吁短嘆,好像胸中積淤了大團厚重的氣憋悶得不行。他來到庭院,大院雖敞闊,但還是覺得侷促,轉了幾圈,越發鬱悶難耐了。那天,他對老鎖說,他要出去走走看看。

老鎖問要不要讓人跟隨。先生搖一搖頭,徑直走出了大門。

老鎖曉得這些天先生心中苦悶,怕是要往遠處走,便急急地喊來車老闆,讓他趕上車在後面跟隨着先生。

先生踽踽出了城東門。看着東門外繁華的愛德華商埠區,看看遠處停泊了好多大船的德勝碼頭,他的目光悵惘,搖一搖頭。顯然,這些景物不但消解不了胸中的鬱悶,反倒讓他更加鬱悶了。

哪裡纔是可以消解胸中鬱悶的去處呢?只能漫無邊際地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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