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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08 莊士敦遇到大麻煩(1)

第29章 08 莊士敦遇到大麻煩(1)

漫山遍野的莊稼成熟了,又一個秋收的季節到來了。

租界的天變了,地變了,人也隨之變了,但租界內的莊稼沒變,莊稼依然按它們的生長規律春華秋實。

威海衛沒變成租界前,境內的案件均由文登縣衙審理。那時文登縣的管轄範圍是租界的三倍,審理案件的衙門卻只有一個,每月也只開庭6天,且審案效率很低,積壓的案件自然很多,小打小鬧的訴狀,更是難以擺上衙門受理的案頭。百姓要想打官司,不但要忍受猴年馬月的時間煎熬,而且還要繳納十餘項昂貴的費用。更可怕的,還是沒寫進條文裡,方方面面打點的費用,正所謂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別說一般的農家,就是不少殷實的家庭,也有的因曠日持久耗財費時打官司,而落得個傾家蕩產,哪怕官司打贏了。

凡是想打官司的全都認爲理在自己一邊,有時不打官司簡直活不下去,難道含冤受屈忍辱蒙羞的人都不活了麼?且慢,民間****讓你活下去。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生活的村落,已經形成了關於習慣、民俗、倫理、道德等的制度化的規則——民間法。鄉間絕大部分的糾紛、爭執等案件,都是通過族長、村董等有威望的人,依據民間法進行說和、調解,甚至是判處的。

租界頒佈的《一九○一年樞密院威海衛法令》,是具有憲法地位的法令,確立了威海衛租界法律制度的基本原則與框架,行政長官被賦予了立法權。該法令吸收了英國法和香港法,形成了既不同於英國法也不同於中國法的獨特法律體系。該法令第九條規定:行政長官可在當地制定及頒佈法令。在此條款下,所有在香港施行之法律規章,得審度情勢,酌量變通,使之適用於該地。

租界內設置了初級法庭和威海衛高等法院。高等法院審判長由英國國王直接任命,高級法官由殖民部長任命,司法審判權由審判長和行政長官共同或獨自行使。英國很少向威海衛派常駐法官,多由上海英租界皇家最高法官、助理法官甚至是皇家律師兼任。實際上除極少數重大疑案由他們來威審理,絕大多數案件都由地方自行審理。儘管租界先後頒佈了多如牛毛的法令,但能用來解決繁雜的民間糾紛的卻很少,因此,根據樞密院威海衛法令,對民事訴訟,只要不違背英國法原則,往往是按中國法律和風俗習慣形成的民間法來審理。

早先,租界內各類案件的審理僅由一名文職官員巴頓(Purdon)負責,租界政府設立司法部後,轉由政府秘書審理。莊士敦來到威海衛租界政府任秘書後,自然便接管了各類案件的審理。

一天,莊士敦拿着兩個挺大的本子,來到行政長官駱克哈特的辦公室:我們的地方法庭可以每天開門辦案了。

你掌握、熟悉英國法和香港法我不懷疑,不過大清的舊律不是短時間容易掌握的。駱克哈特指着莊士敦手中的兩個大本子,說,怎麼,這些日子在學習中國的舊律?

莊士敦打開了本子,將其呈到了駱克哈特面前。本子上密密麻麻記下的竟全是民間的風俗習慣、倫理道德、家長裡短,甚至還有民間傳說、歇後語俚語、趣聞笑話、諺語兒歌等。

駱克哈特翻看着本子,又擡起頭,將狐疑的目光落在了莊士敦臉上。

莊士敦明白駱克哈特要問什麼,他說:租界的百姓自古以來不是生活在清晰的法律條款裡,或者說他們自古以來就不是按法律的標尺生活的。他們對良善的傳統、習慣、習俗、倫理、道德等的遵循、尊重,大大超過了國家的王法。千百年來,在他們的生活中,已經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法,姑且稱之爲“民間法”吧。而正是由於人人遵從良善的傳統民間法,這裡犯罪的人才極少。

駱克哈特拍着兩個大本子說:我明白你爲什麼胸有成竹了。

莊士敦接着說:單單記住法律的條文,對於法官並不是最重要的。風俗習慣和傳統的道德規範、價值觀念,纔是這裡百姓們自覺遵守、維護的法律,也就是實質的倫理法。倘若機械、死板地以法律條文來審案,也許會導致不公正、有悖公德的判決,甚至會給我們製造出大麻煩,我指的主要是民事案件。他指一指那兩個大本子。這些日子我走村串戶做的,是我認爲極其重要的工作。

駱克哈特再次拍一拍兩個大本子,說:我十分讚賞你的工作,我想你找準了我們的司法的基準。

莊士敦顯然受到了鼓舞:我們的法庭不僅要天天開門辦案,並且要免收任何訴訟費。

駱克哈特站了起來:我不能不爲租界有你這樣的司法管理者而感到高興了,但不收任何訴訟費,會不會帶來副作用?要是百姓間的大小爭執都拿到法庭訴訟怎麼辦?

這裡的百姓解決爭端、糾紛,首先考慮的是“情”,是“臉面”,是“禮”,最不願做的就是打官司。絕大多數人雖然沒有文化,但一個村落的人差不多都是世世代代在這個村落居住的,相互間結下了濃郁的鄉里鄉親之情,不是迫不得已,相互之間是不會打官司的。

你對威海衛的民風、民俗,能有如此深入的瞭解,難能可貴。

他們並不像某些對中國、對威海衛知之甚少的人所描繪的那樣難以管理。他們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存在着缺點,但更有很多優秀之處,那些西方批評者們往往並沒深入瞭解,只憑走馬觀花的印象,便對他們的一切產生鄙夷和厭惡。這裡的百姓一概信奉家族權力,而一家之主則秉承着世代相傳的良善美好的願望,不用刻意修飾卻不遺餘力地朝着良善美好的方向管理着自己的家庭、家族。他們沿襲着普遍遵守的公德規矩,持重有序、孝悌忠信;他們節儉、勤勞、安分……他們比那些蔑視或批評他們的人都要優秀,所以我對在這裡推行開新的法制充滿信心……

駱克哈特聳聳肩笑了:你以爲我比你對這裡缺少信心麼?我剛到這裡時,就爲租界公署區區二十幾個人,就能從容地管理界內近13萬之衆的人口,或者說13萬之衆的人口,能服從二十幾個人的管理,而感到滿意和高興,何況這些百姓剛開始是以血肉之軀反對威海衛劃爲租界的。

莊士敦說:我們最值得慶幸的,就是租界有這樣的保持着優秀傳統的百姓。

是的,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又不得不承認,威海衛的百姓大都未受什麼正規的教育,守舊僵化、相互猜疑、膽小懦弱,等等,也是他們性格特徵的一部分。但他們之間相處友善,對我們也越來越友好和客氣了。只要我們深入他們的生活之中,或者說融入他們的生活,便會有越來越親切的發現,正如你說的,其實這裡的百姓的道德水準,差不多和我們蘇格蘭大部分農業地區的人是一樣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設置、推行的新法制,經過一段時間後,會得到界內百姓的讚許,也會給界內的百姓帶來福祉的。

莊士敦說:我這麼做,更是爲了使租界政府儘快變成百姓信賴、依靠的政府。威海衛雖然變成了我們的租界,但這裡的百姓在很大程度上還沒有變成我們的百姓,或者說還沒有從心中完全承認、認可我們。還有什麼比推行公正、親民的司法能更快地得到他們的承認、認可的?

說得好。我不能不再次說,你會很快成爲他們喜愛的“父母官”的。

莊士敦緊鑼密鼓地推行他的新法制了。過了不長的時間,他便很高興地看到,前來租界法庭打官司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果然,這裡天天開門審案;果然,在這裡打官司不花分文;果然,在這裡打官司用不着打點哪個;果然,在這裡打官司判決得快又公正。很快,打官司便成了一種時興的活動,不少有官司要打的人,都在爲打官司忙活和準備了。

租界內的人,畢竟大都是以種地爲生的莊稼人,畢竟打官司要耗費時間。秋收的季節來到了,撂下地裡要收的莊稼,趕時興去打官司,還是划不來的。這幾天,想打官司的人們,不得不暫時放下了去打官司的念頭,大都忙着去田地裡秋收了。

敏兒,叢府的三小姐敏兒兩天前就來到了法庭。

敏兒一大早就來了,只是在法庭外徘徊着。每看到一個來打官司的人,她都要躲避,生怕別人認出。就這樣,一上午熬過去了,不吃不喝,又接着熬下午。一次次,當一個打官司的人從法庭走出後,她都鼓足勇氣要走進法庭,但身後總會有人急急地拱到前面,她又只好一次次地退避了。就這樣,她連續在法庭外熬過了兩天。第三天,她照樣來了,照樣在法庭外躲躲閃閃地煎熬着。法庭外的一草一木、法庭的一磚一瓦,都印進了她的心中。直熬到天落黑了,最後一個打官司的人從法庭走出,她終於跌跌撞撞走進了法庭。如同一個歷盡艱險長途跋涉的人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也如同一個溺水者拼盡最後的氣力終於爬到了岸邊,她有些站立不住了,只好用一隻手撐住了牆壁,大口地喘氣。一個書記員和莊士敦正在整理案卷,準備離開了,沒在意有人悄無聲息地走進來。

敏兒努力地調整着情緒,但幾年來積壓在心頭的屈辱、遭受的殘酷折磨、三天來難熬的等待,讓她發出了一聲大叫:我、我要離開我那男人!

書記員和莊士敦被這聲突兀的大叫驚呆了。

當書記員弄明白這個女人是要起訴她的丈夫後,便說你等明天來吧,現在已經閉庭了。

敏兒說她一時也不能等了,她已經在法庭外面等了三天了。

又問她有訴狀麼?

她說沒有。

那你還是先找人寫個訴狀吧。

不,我的屈辱太……深,我遭受的摧殘,太……說不出口……怎麼好說與別人,怎麼好讓別人寫出來呀……

那你會寫字麼?

我會。

那你就自己將事實和訴求寫下,明天呈到法庭來吧。

不,我自己也難以用字,把那樣的凌辱……那樣的……寫在紙上呀……說着,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莊士敦看出了,寫在這個女人臉上的屈辱,的確是難以寫在紙上的。他說:那好吧,既然這樣,那你可以口述你的屈辱、遭受的凌辱和訴求。

敏兒看一看莊士敦,再看一看那個書記員,說:我、我還是不能當着你們的面說出口……

莊士敦說:請相信,你要真有屈辱和冤情,法庭會主持公道,會爲你做主的。

敏兒越發泣不成聲了:不,不是……是我……那男人禽獸不如,我遭受的是那樣的凌辱,那樣的殘酷折磨呀……我、我難以當着你們男人的面說出口呀……

莊士敦看出,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村婦。儘管心中淤積了太厚重的急於傾吐的屈辱,還是掩不住她大家閨秀的端莊本色,她還在竭力維持着在男人面前的體面。

莊士敦的心跳了一下:把這樣的女人變成了這樣,難以想象她是遭受了怎樣的凌辱,怎樣的殘酷折磨呀。

莊士敦低聲對書記員說了句什麼,書記員便離開了。

不一會兒,一個女官員便趕來了,她將敏兒帶到了另一間屋子裡,敏兒單獨向她傾訴了一切……

當莊士敦聽完女官員轉述的敏兒遭受的凌辱、折磨後,用地道的威海衛方言罵了一句:這個畜生男人,這個該天打五雷轟挨千刀的畜生!

當得知敏兒是大叢府的三小姐、是先生的女兒後,莊士敦驚悚不已。想不到,如此顯赫門庭的小姐,竟然會遭受如此凌辱——片刻,另一種驚悚又蓋過了前一種驚悚——在堪稱中國傳統縮影的威海衛,越是顯赫的門庭,他們越將維護門庭的榮耀,看得比什麼都重,不僅不會因女兒遭受這樣的凌辱而出面解救,甚至斷然不會讓女兒將遭受的這樣說不出口的凌辱訴諸法庭的,哪怕女兒在殘酷的凌辱中死去——幾年來,敏兒都沒對家人透露丁點兒自己遭受的凌辱,更沒透露自己來法庭起訴離婚,不就證明了這些麼?敏兒能走進法庭,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膽量呀。

敏兒成爲威海衛的歷史上第一個走進法庭控告丈夫,起訴與丈夫離婚的女人。

幾天過後,法庭對敏兒的案子進行了審理,並當庭做出了宣判:判決敏兒與丈夫離婚。

這是威海衛有史以來第一樁由妻子到法庭起訴、由法庭判決離婚的案子,由於離婚的是大叢府的小姐,它如同滾雷,轟隆隆炸開了……

叢府大宅上上下下,最先得到敏兒在法院打離婚官司消息的是小六子,準確說是小六子目睹了敏兒在法庭打離婚官司。

衛城內外,無論哪裡發生什麼事,小六子差不多總是在現場,不在現場也能最快地趕到現場,起碼能最快地得到消息。他的耳朵長腿快,又好打聽、喜歡湊熱鬧,所以哪樣事也瞞不過他。他那時正好在外面辦事,聞聽三小姐正在法庭鬧離婚,便一溜風般刮到了法庭。

沒等法庭判決,小六子便急急地跑回了叢府大宅。他在大宅裡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地轉了幾轉,嘴巴哈哈地吐着氣,心中揣着的消息太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卻又不知該將這沉重的消息說與哪個。說與管家老鎖麼?不妥。說與大娘麼?不妥。說與先生麼?更不妥……倏地,他的心一跳,便急急地朝着花兒居住的二層木樓上跑去了——他幾乎從未登上這小姐們和花兒住的木樓,此時他顧不得這些了。

一向伶牙俐齒的小六子變得笨嘴拙舌了,如同水嗆着了,費了好大的勁,纔將心中沉重的消息說出來。

花兒的心轟地一顫,似乎早已吊在心絃上的一塊重物落了下來。她不說什麼,起身便往樓下跑。小六子只好在後面緊緊地跟隨着。

花兒跑到法庭時,打老遠就看到敏兒從法庭走了出來。

法庭當庭判決敏兒跟男人離了婚。

法庭外面站了不少百姓,敏兒走出法庭時,他們瞠目結舌,但還是發出了噝噝啦啦的喘息、驚歎,這麼多人同時喘息、驚歎,如同一股風颳過玉米地發出的聲響。

敏兒如同遭繭子禁錮時間太長的蛹,雖好不容易纔破繭化蝶而出,但別說是飛翔,連走動都步履維艱踉踉蹌蹌。

花兒則如同一個正在作繭自縛的蠶,自己吐出的絲正一縷縷地將自己包纏住了,幾乎挪不動腳步了。

兩個情同手足的女人終於抱到了一起。

花兒淚如雨下,嗚咽着說不出一句話。

敏兒淚花盈盈的臉泛起了笑,說:你該爲我高興纔是呀。

花兒終於擦乾了淚,開口說話了:走,咱回家。

敏兒隨之走了幾步,又停下搖了搖頭,說:回家?哪裡是我的家?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府上不論哪個人怕也不願看到我這個樣子再回去了呀……

花兒這才恐懼地意識到這樣的風俗:無論是什麼原因,被公公、婆婆趕出婆家或被男人休了的女人,身上帶有晦氣,孃家是忌諱其再回到孃家居住的。像敏兒這樣破天荒到法庭起訴跟男人離婚的女人,叢府不是更受不了麼?不是更忌諱麼?何況是爲了那樣的事離了婚。先生那樣的人,能接受女兒再回到叢府大宅麼?即便是大娘,又怎麼面對離了婚的女兒呀……此時敏兒最不願面對的,不同樣是孃家人,特別是先生麼?……

哪裡纔是敏兒的棲身之處呀,花兒左右爲難束手無策了,這可如何是好呀……

站在花兒身後的小六子扯一扯花兒的衣襟,悄聲說:用不着難爲的,莊園那裡不是僻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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