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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5 威海衛來了首任行政長官(3)

第20章 05 威海衛來了首任行政長官(3)

駱克哈特笑了:先生,老實說,你們的文字、語言的確是這世界上難以掌握和學會的,而你們的文化更是博大精深燦若星漢。我的確喜歡中國的古文化,但只是一知半解略窺門徑而已,以後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先生沒有料到,本來充滿鋒芒辯機的對話,會進入這樣的境界,也沒在意越來越多的村董悄悄地圍過來,正關注着他們的交談。

客氣了。先生淡淡一笑。單是駱大臣這一番“祓禊”之解,我看你倒可以賜教於我了。

先生是笑我班門弄斧了吧?

不,是你的斧子“弄”得我這“班門”裡的人不得不爲之一震呀。

哪裡。駱克哈特聳肩一笑,是你們中國人老早就跑到我們英國的首都“弄斧”,把我們“班門”裡的人給“震”了呀。

先生又一怔,讓駱克哈特給說蒙了。

駱克哈特十分得意他的話製造了這樣的效果,他接着說出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輕的中國學子穿着長衫馬褂,留着長長的辮子,坐在英國倫敦的電車上,拿着英文《泰晤士報》在看。同車的幾個英國人譏諷、嘲弄這個着長衫、留辮子的中國年輕人。起初這個中國年輕人不理睬他們,後來乾脆把報紙倒過來看。那幾個英國人更來勁了:看,這個中國小子把報紙都拿倒了,還裝模作樣看什麼我們的報紙?這個中國年輕人給惹火啦,他用純正嫺熟的英語把報紙上整段的文章唸了出來,然後說:你們英文才26個字母,太簡單,我要是不倒着看,那就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了!這下,那幾個英國人都傻眼啦,趕緊灰溜溜地躲開了……

先生禁不住自豪地哈哈笑了:駱大臣,你說的這個“弄斧”的中國人,是大名鼎鼎的辜鴻銘吧?

駱克哈特也哈哈笑了,並說他跟辜鴻銘相識,而且是好朋友。

圍在他們身邊的衆村董以及幾個公署裡的官員也笑了,村董會沒開始之前的會面,比正式會議更多了幾分會上一會的意味。看看衆村董的表情吧,已經發生了悄然的變化:既有爲先生敢於與跟英國大官論劍的驕傲,也有對這個新來的英國大官溫和的接受。

一位下屬提醒駱克哈特,村董們已來齊了,可以進入會場開會了。

三百多名村董大多是任村董多年的老村董,但他們幾乎從未像現在這樣會聚在一起,進入同一個大屋,參加從未參加過的以他們的名義召開的會議,何況是英國人召集的會議。進入會場時,他們的腳步不免有些拘謹,頭後精心梳理過的辮子肅穆地垂着,跟他們的心情差不多。

會議上,駱克哈特首先發布了租界政府對鄉村的管理基調:維持界內鄉村組織的傳統制度,租界政府繼續承認各村董在村子的領導地位;要倚重村董,而不是倚重警察維持鄉村秩序,推行教化,進行村務管理,保障政府法規政令通行……

村董們大都是以緊張、不安甚至牴觸的心情與會的。哈,想不到,他們也拿我們當村董呀?駱大臣的幾句話,便讓他們緊張、不安的心慢慢放下了。

駱大臣又強調:租界政府要與村董之間建立起一種新型的良好關係,要在吸收傳統辦法的同時推出新的管理理念及辦法,更好地發揮村董的作用。政府要對村董實行重新登記,頒發委任狀。要讓村董有職有權,不僅負責徵收一村之捐稅,向村人傳達政府文告,而且負責登記一村土地買賣契約和抵押單據,有權處理一村之村務。並且村董可以從一村之稅收以及辦理各種契約等工作中,提取一定數額的佣金……

聽着聽着,衆村董的氣息變得不勻,變得急促了。喲嗨——他們怎麼竟然比我們的衙門更拿我們當村董?比我們的衙門更倚重我們村董呀……

會議的最後一項,是對原有的村董重新登記造冊,並頒發新的蓋有租界公署大印、由大英欽命威海衛辦事大臣駱克哈特簽發的委任狀。村董一個個依次接受了委任狀,先生同樣接受了委任狀。

會議終於結束了,村董們一個個捧着委任狀離開了,先生仍坐在那裡發愣,似乎再次陷入了看不見時間的狀態。他的頭腦一片空白,什麼東西也感覺不到了,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置身何處,爲什麼會坐在這裡……

先生幾乎是最後離開會場的。他踉蹌着、懵懂地從長條椅上站起——嘩啦一響,村董委任狀落在了椅子上。他伸手去拿,不想伸開的手指卻不知不覺攥成了堅硬的拳頭——哐,重重地擊打在了委任狀上——拳頭似乎打在了自己的心頭,驚心而動魄……骨肉劇烈的疼痛霎時讓真實的感覺迴歸了——我這是來參加英國人召開的村董會議,會議剛剛結束呀,我這是要拿着人家頒發的委任狀離開會場呀……滿腔氣概要跟人家會上一會,想不到呀,結果竟然成了這樣……他的心中涌蕩起悲楚的波濤,比抗英戰場上的潰敗更洶涌、更悲楚的波濤……

胸中激盪的波濤終於如退卻的海潮漸漸消落了,先生清醒地意識到,一切的一切就這麼在眼前發生了,自己也如一滴海水,身不由己地隨着潮漲潮落了……

那張捱了拳頭的委任狀有點委屈地變了形,但並沒破損。先生長嘆一口氣,終於揣起了委任狀,緩緩地踱出了會場。手背處的疼痛仍持續着,那重重的一拳讓手背的一塊皮脫落了,殷紅的血正淋淋浸出,他已無心顧及了……

剛站到日光之下,先生不敢看周圍的一切,只能仰起頭,極目天穹——天上有兩團面積相同的巨大雲團凝滯不動,兩團雲的中間分別又有一個面積相同的圓圓的大空洞,強烈的陽光從這兩個空洞射下來,恰如兩隻瞪大的巨眼,射出恐怖的、攝人心魄的灼灼目光——仰望的目光與天上兩隻巨眼俯視的目光撞擊了——霎時間,先生渾身一顫,腦袋嗡嗡作響,陡然跌入了幾年前那個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夢境裡了……

還記得幾年前先生那個怪異的夢中夢麼?——不,是幾年前重溫了幾年前舊夢的那個夢:黑夜裡,在荒無人煙的海島上,先生憋了一泡尿,可就是找不到隱秘的尿尿處,似月非月似日非日的一隻大眼總在空中罩着他,讓他上天不得入地不能,差點活人讓尿給憋死……此時,先生竟然又沉入了那個夢中,不同的是夢境變了,黑夜變成了青天白日;天上那一隻巨大的眼變成了兩隻巨大的眼,迸射出的是更強烈的灼灼之光;相同的是先生同樣有尿急感覺,又同樣找不到一個可尿尿的暗處……

先生——有人叫了一聲。駱克哈特獨自在會場外等候着先生。

先生還沉在恍恍惚惚似夢非夢之中,瞪大眼看着這位行政長官,卻有點不敢認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先生的樣子讓駱克哈特不免有點詫異,他衝先生擺了擺手,說:先生,我等在這裡只想跟你談點兒個人的事。

先生總算從似夢非夢中緩過來,不知駱大臣要談什麼?

駱克哈特說:我要說的是,先生應該讓你的小兒子進入學校讀書。

想不到駱克哈特要說的是這個,先生嘆一口氣,說:謝謝,犬子早已入私塾了。

我指的是應該進入新式學校讀書。先生不會不知道,租界內已建立了幾所新式學校吧?

先生的胸口一下子被複雜的情感給壅堵了。嘴張開了,卻只有吐氣沒有進氣,面孔漲得發紅,就是說不出話來……

威海衛變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後,新創辦的新式洋學堂已經不止一所了。首推威海衛學校,不僅校長由英國人擔任,教師也全部自英國聘任,課程的設置與英國學校一致,被英國人稱爲遠東最優秀的歐式學校……

英國中華聖公會傳教士布朗,也創建了安立甘堂學校,又名英中學校。課程設置側重英語、西方自然科學、應用商學等。

法國天主教方濟各會也創辦了海星男校……

先生的身子有些發抖,但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宣泄胸中壅堵的鬱悶的突破口:駱大臣,你們的威海衛學校,不是隻招收你們外國人的子弟,拒收中國人麼?!

駱克哈特說:是,這是這個學校創辦時就定下的,這一點我這個行政長官暫時也無力改變。可其他的新式學校並不拒收中國人,而且是專門爲中國人辦的呀。先生,租界政府還要創辦並鼓勵各界創辦更多的新式學校,這正是威海衛傳統教育所缺乏的,你應該讓兒子到這樣的學校學習,而且帶動鄉紳將子女送到這樣的學校。租界將來的發展,依靠的正是這些新式學校培養的新式人才。

先生又陷入了無語。

駱克哈特看看先生,又說:先生,莫非因爲新式學校由外國人創辦,所學課程主要爲西學,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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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喉嚨抽動了一下,卻沒說出話來。當聞聽外國人在威海衛創辦了新式學校,先生已經坐立不安備受熬煎了。他自小便泡在經史子集的浩瀚煙海之中,前些年那些中學爲本,西學爲用、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論調讓他不齒,但威海衛無可奈何地變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後,不善師外夷者,外夷制之讓他有了切膚之痛……這些又如何向面前這個駱克哈特傾吐?!

先生沉默無語,駱克哈特也感覺到了什麼,同樣沉默了。

遠處傳來了滾雷般的聲響——那是大海在漲潮……兩個人似乎都感覺到了大地的微微震顫,都陷入了海潮的轟鳴之中。

過了很長時間,駱克哈特看一看先生,又開口了:先生,不管怎麼說,知識畢竟是沒有國別的,想先生是開明之人,不會……

先生那隻受傷的手,猛地又攥成了血淋淋的拳頭戰慄着,似乎這隻血淋淋的拳頭一下子打進了他矛盾傾軋的頭腦,一個痛苦的決定被霎時敲定——先生打斷了駱克哈特的話說:駱大臣放心,我會馬上將兒子送進新式學校的,也會說服更多的鄉紳將子女送到那樣的學校,讓我們的子孫頭腦裝進我們沒有的東西!

這就對了。駱克哈特笑了:先生畢竟是先生呀。

複雜的情感激盪着,他禁不住仰天一聲哀嘯——蒼天哪……

駱克哈特一驚,不由得也學着先生的樣子仰脖看看天空。他懵懂地問:先生,天上白雲悠悠樂哉,你怎麼發出如此哀嘆?

駱大臣!先生轉而一笑。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悠悠白雲之哀?

駱克哈特笑得意味深長,他聽懂了先生是在用典,禁不住有點炫耀賣弄地接上了:先生,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白雲,你不知白雲是樂是哀不是可以肯定的麼?

呵,駱大臣,你能套用這典故已經讓我慚愧了。我不是莊子,你也不是惠子,你是大英欽命威海衛辦事大臣這是肯定的吧?儘管你的腦袋裡裝了很多中國的東西,但你的腦袋還是不能變成中國的腦袋,當然,我的腦袋也不可能變成英國的腦袋……

輪到駱克哈特緘默了,他聳了一下肩,問道:先生,莫不是今天的會上,我有什麼冒犯村董之處?還是我們制定的村董負責的鄉村管理政制有問題?

先生搖搖頭,又長嘆一聲:雖然不願這麼說,但我還是不得不說——要是你們的公署能按你說的去做——你們的公署是比我們的官府更倚重村董的。我們的官府雖然設置了村董,卻在更多的時候又把村董給忘了。

駱克哈特聳聳肩,臉上泛起了自信的笑:爲什麼不按說出的去做呢?既然不想那麼做,又爲什麼那樣說呢?先生,租界公署會按說出的去做的,如果不是這樣,難道租界公署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麼?但有一點我想提醒先生,公署是整個租界的,而不是“你們的公署”,它應該是我們共同的,我想租界的每個人會越來越這麼認爲的——租界政府的作爲會證明的。

嗨——先生嘆一聲,自言自語地感慨,如此一來,你們算是把租界內所有的村董給燴了……

這一個燴字,讓駱克哈特瞪大了莫名其妙的眼,聳了聳莫名其妙的肩。他有點詭譎地笑了:先生,那我們就相互燴吧。我相信,我們會有很好的合作的,你說是這樣麼?

駱克哈特的這句話再次噎得先生氣也喘不勻了,面孔漲得發紅,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只能不置可否急急地扭身便走。

駱克哈特一怔:先生,你——

先生回頭說了一句:中國有句俗語,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還是讓我先找方便處方便一下吧。怪了,瞬間他真的又有了迫不及待惴惴的尿急感覺。

駱克哈特衝先生的背影笑了:好個有意思的先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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