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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05 威海衛來了首任行政長官(1)

第18章 05 威海衛來了首任行政長官(1)

三個英國人一前兩後在威海衛東海灘徜徉着。

走在前面的人四十多歲,戴着一頂菱角形的帽子,上身穿着緊身黑長衣,密密麻麻十幾顆金黃色的大金屬鈕釦兒一直排列到下巴。袖口鑲着寬寬的虎皮紋金邊,褲子的中逢同樣鑲有二指寬的一道白條紋飾。鋥亮的黑皮鞋每走一步都攪動一圈繽紛的光芒,同時在海灘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扣下一個個鞋底的模子。

走在後面的是兩個年輕的士兵,肩上荷着帶槍刺的長槍。遠看去,似乎這兩個士兵是在押解前面那個人。當他們走近時,看看前面那個人春風得意氣宇軒昂的神態,再看看兩個士兵畢恭畢敬的樣子,便會得出恰恰相反的判斷——兩個士兵是在護衛前面那個人。的確,這個人是大英威海衛租界身份最高的人:大英欽命駐紮威海衛劉公島等處地方辦事大臣、大英威海衛租界的首任文職行政長官——駱克哈特。

駱大臣剛剛從大英香港政府輔政司兼華民政務司的位置上升遷,來威海衛履新職。

五月的海邊是多麼好呀,和煦的風溫情脈脈,氤氳着情竇初開的少女般的韻致,既羞羞答答,又春情繾綣。此時正值退潮,潮水伸縮着如薄冰般的舌頭,輕輕地舔着金黃的沙灘,發出夢囈般的吟唱;晶瑩的沙粒隨波滾動,在陽光下折射出寶石般璀璨繽紛的光芒……

美妙的海灘讓駱克哈特陶醉了,最高行政長官竟然三下兩下脫掉了皮鞋,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衝向潮刃,蹦着跳着,嬉戲着浪花……

兩個護兵被行政長官荒唐的舉動驚呆了,張了張嘴想阻止卻又叫不出聲來。他們的職責只是保護長官的安全,不好干涉長官的興致,何況這位行政長官剛剛到任,他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長官頑童般荒唐地嬉戲了。

發涼的海水絲毫不影響駱大人的興致,倒越發刺激了他的興趣。雙腳在海水裡歡快地蹬踏着,嘴裡發出快樂的叫聲……中國詩情畫意的海灘激發了中國式的情懷,他仰臉衝着兩個護兵用漢語抑揚頓挫地高聲吟詠: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兩個護兵雖聽得懂普通的漢語日常用語,但對長官大人的吟詠卻不知所云。駱大人邊戲着海水,邊回頭對兩個護衛兵說,他吟詠的是中國宋代大詩人蘇東坡爲一個叫惠崇的僧人的一幅畫題的詩,並饒有興致地講解着詩畫描寫的意境。

不想,兩個士兵聽着講解,再看看行政長官的雙腳忍俊不禁了。

順着衛兵的目光,看看自己白皙的、浪波中有點變形的如鴨掌的雙腳,駱大人突然醒悟到他們爲什麼發笑了,他叫一聲:呵——我明白了,你們是笑我把自己變成了詩中的那隻鴨子吧?

兩個士兵咬住嘴脣不敢笑了——這恰恰證明駱大人猜對了。

對!駱大人倒聳着肩笑了,說,你們笑對了,我這行政長官就是要變成最先感知租界水溫冷暖的鴨子……希望你們也要學着變成知水暖的鴨子,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治理好這方租界。

兩個護兵不笑了,多少領會了長官大人話中的意蘊。

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駱克哈特已經像一隻剛剛學着洑水的小鴨子,從西方蘇格蘭的海邊遊進了東方中國的香江。那就溯流而上,看看他的歷程吧……

1858年,駱克哈特出生於蘇格蘭,曾就讀於英國威廉姆王學院和沃森學院,後又畢業於愛丁堡大學。無論在哪個學校,天資聰穎的他一直是佼佼的優等生。1878年,駱克哈特考入英國殖民部,經過女王學院一年的漢語培訓,於1879年作爲見習生被派往香港。踏上神秘的東方中國古老的土地,他又潛心研讀了三年中國儒家經典和中國古典文學。如同一個迷路的人,越是往迷處走得遠,迷得越深,越學,浩如煙海的中國古老文化越讓他癡迷了。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對中國的經史子集也廣泛涉獵,對中國的琴棋書畫、風土人情都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且成爲中國字畫、古錢幣和工藝品的著名收藏家。

在香港期間,駱克哈特已博得了洋儒生、中國通的美譽。對漢學的精通,對中國文化的悉達,讓他得到了大英帝國殖民部的極大賞識,其職位隨之一路遷升。1895年便升任輔政司兼華民政務司,成爲港英政府僅次於港督的第二號人物。

1898年6月,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簽訂。洋儒生、中國通駱克哈特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導演新殖民地命運的位置上。駱克哈特以中國水墨畫的基本色調,描繪出了新界未來的藍圖:在英國的統治下,盡力維持舊有的現狀……英國政府接受了駱克哈特建議,並將其方略確定爲新界管理的基調。此後,駱克哈特兼任香港新界首任行政專員。有中國文化的內功支撐,他胸有成竹遊刃有餘潑灑丹青,很快地建立起新界各種統治機構,各項管理法規制度也漸次完善,確立了大英帝國對新界的殖民統治。

就是這個駱克哈特,從香江又游到了威海衛的海灣,此時赤腳站在正退卻的潮刃上,變成了一隻先知水暖的鴨子。

駱克哈特戀戀不捨地走向岸邊,不時地回頭觀望。目光越過湛藍的海水,眺望着不遠處海中綠樹掩映的劉公島,它多麼酷似一顆巨大的綠寶石鑲嵌在汪汪海水之間;目光環轉向北,蜿蜒聳立翠黛雄渾的雕山,則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佑護着整個威海衛……

這是多麼美妙的海灣,多麼優美的自然寶地呀,駱克哈特徹底爲這裡美妙的山水陶醉了。

哈——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朴茨茅斯!

衛兵明白,朴茨茅斯是他們英國本土重要的海軍基地。

哈——他情不自禁又叫了一聲:瑪格琳特!

衛兵明白,瑪格琳特是他們英國本土著名的海濱旅遊勝地。

駱克哈特這兩聲叫,道出了英國政府將威海衛建成軍事基地,而到建成海濱旅遊勝地的大轉變。

英國人尋租威海衛的初衷,就是看上了威海衛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優美的自然風光,要將其建成在遠東的永遠性海軍基地,既可制衡俄國德國在華軍事力量,又可控制京津地區。

1898年,剛剛得到威海衛後,英國駐華海軍司令西摩爾中將與皇家工兵部隊劉易斯上將,便率領海陸防務專家相繼來威進行軍事勘察。隨後他們便向大英帝國政府提交了一份要將劉公島打造成不沉的航空母艦、建成規模龐大的海軍基地的報告。

實施龐大的軍事計劃自然要有龐大的資金支持,而此時英國正在同南非的布爾人進行着兵馬損失慘重、耗資巨大的戰爭,致使大英帝國的兵源不足、國庫耗費殆盡。政府的首腦們清晰地意識到:遠距離作戰,流動的航母比固定的航母有價值得多。他們終於放棄了將威海衛建成海軍基地、將劉公島打造成不沉的航空母艦,耗資巨大的軍事規劃,而確立了將威海衛建成英國海軍訓練基地和療養基地的方針。

既然撤銷了將威海衛建成軍事基地的規劃,英國海軍和陸軍都不想再控制威海衛了,1901年1月1日,英國殖民部才正式接管了威海衛租界。同年7月24日,英國頒佈了確定威海衛租界政制結構及運作方式的憲法性文件——《一九零一年樞密院威海衛法令》,確立了在威海衛行使殖民統治的施政綱領。

英國政府又確定了以最低的成本管理威海衛的基調,威海衛要建設、發展,只能開拓其自身的商業潛力了;另一方面,鎮壓威海衛抗英的硝煙並未消弭,要在威海衛建立起穩固的殖民統治秩序,改善與當地百姓的關係,自然是艱難的——誰可擔此重任?

這時候,殖民部再次想到了駱克哈特,鄭重向倫敦方面推薦由駱克哈特出任威海衛首任文職行政長官: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在駱克哈特的領導下,威海衛將成爲英國在亞洲的又一個商業成功範例……

於是,英王簽署任命令:駱克哈特爲大英欽命駐紮威海衛劉公島等處地方辦事大臣,佩戴二等寶星。

而駱克哈特此時因與港督卜力(HenryBlake)關係不睦,也在謀求調職。正所謂吉人自有天相,想不到一紙任命不但職位得到了提升,而且爲他提供了一個施展抱負、描繪新天地的大舞臺,對此任命他欣然接受。

威海衛山水竟然如此秀美,氣候竟然如此宜人,怎不讓駱克哈特躊躇滿志得意揚揚。他禁不住對兩個衛兵說:威海衛比香港的自然條件更好,完全有理由相信將來發展得比香港更好。

駱克哈特乘坐的轎式馬車,順着新修的寬敞的柏油路向南駛去,可惜這條路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便走到了盡頭,只能順着走得通的土路,一直向南面駛去。

轎式馬車來到了一個岔路口,再向南,是通往文登縣城的官道,而幾條岔路則彎曲着通往幾個村落。小路也勉強能通行馬車,但駱克哈特讓轎式馬車停下了。一些野花青草在不遠處已經將路面掩映了,順着小路遙望,可以看到它盡頭朦朧如畫的村落。小路勾連的景緻更加誘人,駱克哈特興致越發高漲了,他下了馬車,隨便沿着一條小路走去。

兩個衛兵只好跳下車跟隨過去,一個衛兵問長官要到哪裡去。

駱克哈特笑笑,說:我也不知要到哪裡去,中國有句成語叫“曲徑通幽”,還有句成語叫“入鄉隨俗”,那我們就往幽處去看看鄉俗吧。兩個莫名其妙的成語讓兩個衛兵有點糊塗了。既然長官要看什麼鄉俗,他們也只有跟隨的份兒了。

沿着曲徑走着走着,果然就到了幽處,一個古樸而幽靜的村莊在前面出現了,他們徑直走進了村莊。

村中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年輕的母親坐在自家門樓前旁的一塊大石上,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正趴在她的懷裡吃奶,一片白嫩的胸脯在陽光的映照下越發鮮亮。見有高大的外國男人走來,餵奶女人的臉面瞬間緋紅,慌忙推開懷中吃奶的孩子,急急地扯起衣襟掩蔽了敞開的胸。

正吃奶的小男孩不明白,媽媽爲什麼突然粗暴地不讓他吃奶了,當他回頭發現了駱克哈特他們時,便明白緣由了。他瞪大了眼,甚至撅起了小嘴,對這幾個干擾了他吃奶的異樣的人表示不滿了。

駱克哈特藍色的眼睛便充滿了對小男孩兒歉意的笑。爲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塊花花綠綠的東西,微笑着招呼那小男孩兒過去。

小男孩雖不知那幾塊花花綠綠的東西是什麼,但還是抵不住好看的東西的誘惑,身不由己地朝駱克哈特蹣跚跑過去,剛剛的不滿也隨之忘卻了。

孩子的母親伸出手張大嘴,做出要喝令孩子回來的樣子,但又覺得這時候硬把孩子喊回來有點不妥,乃至有點失禮。人家畢竟是做出要將手中的東西送給孩子友善的樣子,張開的嘴巴便沒能喊出聲來。

駱克哈特彎下腰攤開手掌,示意小男孩拿走他手中那幾塊花花綠綠的東西。

男孩兒疑惑地擡頭看了看遞給他東西的人,猶豫着不知該不該接受,只好回頭看了看母親。

母親其實比孩子明白的並不多,她也不知該不該讓孩子接受這樣的人送給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無法對孩子發出接受與否的示意,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

駱克哈特將其中一塊的外皮剝開,送到了小男孩嘴邊。小男孩禁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甜——他激動地笑着叫了一聲,伸手便抓過了這塊東西,又伸出另一隻手,搶過了放在駱克哈特另一隻手裡的幾塊甜東西,然後急急地轉過身,向母親這裡跑來,邊跑邊叫,媽媽,甜,媽媽,甜……

男孩兒來到母親身邊,將手中那塊甜東西塞到媽媽的嘴邊:媽媽吃,甜,甜……

媽媽有點不好意思了,笑着躲避兒子的孝敬:媽媽不要,媽媽不吃,寶兒吃,寶兒吃吧。

被喚做寶兒的小男孩兒執拗地,將手中的甜東西三番五次地往媽媽的嘴裡塞:不,媽媽吃,媽媽吃麼……

媽媽拗不過,只好在那甜東西上蜻蜓點水地舔了一下:糖,寶兒,這是糖,是甜糖,寶兒吃吧。她有些難爲情地衝駱克哈特頷首笑笑,算是對他的饋贈表示了謝意。而後,她用手指點一點兒子拿糖的手,朝不遠處蹲在牆根曬太陽的幾個老人那邊指了指。

寶兒對媽媽的示意心領神會,舉着手中的糖,顛顛地衝着那幾個老人跑了過去。他跑到一個老人跟前,將手中的糖舉到老人的嘴邊,連連叫着,爺爺,糖,甜糖,爺爺吃,爺爺吃糖……

被溫暖的陽光曬得眼皮耷拉、筋鬆骨軟、昏昏欲睡的爺爺睜開眼睛,一時被小孫子弄得不知所措:喲,是我的寶兒呀。不吃,爺爺不吃,寶兒吃,寶兒吃。

寶兒像對待媽媽那樣,執拗地幾番將糖塞到爺爺的嘴邊:不,爺爺要吃,就要爺爺吃麼……

爺爺衝身邊的幾個老夥伴們炫耀地說:你們看看,看看我這孫子,我這小孫子人小脾氣不小哩,犟得很呢。我不吃他還不依不饒哩。

幾個同樣昏昏欲睡的老夥計打起了精神。他們自動地分成了兩邊,一邊配合男孩兒的爺爺,說你就不吃,看看這小孫子能把你怎麼着;一邊配合小男孩兒,說你爺爺不吃不行,看看誰能犟得過誰。

寶兒的爺爺當然要盡力拉長這逗笑的表演,他的心在這過程中無比幸福地滋潤甜蜜着。

最後,爺爺做出實在拗不過服輸的樣子,連連說,我的個寶貝孫子,爺爺拗不過你,拗不過你,爺爺吃還不行麼?爺爺吃還不行麼?

駱克哈特回頭用母語問兩個衛兵:你們看到了什麼?

一個衛兵答:看到長官送給了那小男孩兒幾塊糖。

另一個衛兵答:還看到那小男孩將糖塊送給他媽媽品嚐,又送給他爺爺品嚐。

駱克哈特不笑了,說,你們還應該看出來,這就是中國人的天倫之樂。你們能說得出中國人過着怎樣的一種生活麼?

一個衛兵答:他們大都過着種田的生活。

另一個衛兵答:他們過着勤儉的生活。

對,駱克哈特說,你們說對了,這裡的中國人是過着你們看到的這種生活。跟我同在我們的愛丁堡大學畢業的一箇中國人,一箇中國的大學問家說得好呀,他說,中國人幾乎完全地過着一種心靈的生活,中國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種情感的生活。你們已看到了,那男孩兒與母親、兒媳與公公、男孩兒與爺爺之間,這一家三代人不正是過着一種心靈的生活麼?享受着一種天倫之樂的情感生活麼?

兩個衛兵點點頭,類似的鄉間場景他們以前也經歷過,卻並沒有什麼感觸,經過長官的一番指點、解說,他們感受到這的確是美好情感生活的畫面。

駱克哈特完全被自己的解說給感動了,他接着說,你們的眼還要往深處看,我們要管理好這一方土地,我們的心靈就必須像扎進土地的樹根那樣,時時感應到這方土地上生存的他們的心靈生活……

兩個衛兵多少領會到了長官話中的意思了。他們笑笑,說中國人的確是過着那樣生活的人。

駱克哈特轉身要往回走了,兩個衛兵卻有點意猶未盡,有點依依不捨。駱克哈特笑笑,說:看來你們是在一定程度上體驗到了曲徑通幽、入鄉隨俗的滋味了。我們順着曲徑不是已經到達了幽處麼?不是已經看到了這裡的鄉俗民風麼?

兩個衛兵再次笑了,至此,他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領會到了長官話語的意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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