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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4)

第17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4)

老鎖多次意味深長地提醒先生:衛城東門外變了,英國人將港口開闢爲自由貿易港,免收海關關稅,國外的不少大船都載來貨物又載走貨物做開大生意了;靠海邊的那一帶建起了愛德華商埠區,有不少洋行開張了,本地的商家也跟着在那裡設了商行,做起了進外國貨、出中國貨的生意;衛城內不少的店鋪也已經擺上洋貨了,咱那幾個店鋪的生意越來越淡了……

先生沒有往那些洋行、商行去,而向海邊走去。

海岸似乎被一雙巨手向深海推進了一大步——一個嶄新的碼頭呈現了,僅憑停泊在它懷抱裡衆多的、以前根本不可能停泊的大船舶,便可斷定它是怎樣的大碼頭了;眺望遠方,朗朗秋陽將隔海相望的劉公島拉近了,一些異樣的大房子及莫名其妙的高大建築,如海市蜃樓影影綽綽……

哈——先生張大嘴又哈出了一口氣,目之所及的變化恍若夢中,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回頭望一望灰暗如故的城牆,再向西北看一看連綿屹立的雕山,這些沒有改變的座標堅定地標示着,他的確是站在衛城東門外的東海邊。哈,哈,飛快旋轉的時間把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在飛快的時間裡改變了。

先生感到有點頭暈目眩,心臟撞着胸脯咚咚地跳,卻讓胸口憋得慌。他只好閉上了眼睛,暫時阻擋飛快旋轉的時間帶來的飛快變化映入眼簾。但悶在胸口的氣越來越膨脹,憋得他身子有些搖晃了,他的嘴巴猛然張大,怒目圓睜,仰天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啊哈——

這一聲“啊哈”有着神奇的功效,雖然耳朵被震得嗡嗡響,眼前也有金星飛濺,但憋悶在胸口的那口氣舒通了。

隱在暗處的小六子被那一聲“啊哈”震哆嗦了,媽耶,先生不會是出了啥毛病吧?當他猶豫着該不該衝過去照料先生時,先生總算轉過身子緩步移動,向南面走去了。小六子的心又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跟隨而去。

先生走近了一溜松林帶,一股聞所未聞的怪味撲鼻而來。這是什麼怪味呀?!有點像燒膠皮的味,又有點像煤煙的味,他們把旋轉的時間裡的味也變了麼?

當他橫穿過這條松林帶後——一條黑色的巨龍撲面而來,更觸目驚心的變化呈現了。

順着海岸一直向南,原來的那條小路被幾倍地拓寬了,而且路面竟然變成了黑色!路怎麼會變黑了?這還是路麼?難道變了的天下連路面也要隨之變黑麼?

那刺鼻的怪味正是黑色的路面散發的。

順着這巨龍向遠處看去,幾個頭上戴着白色水瓢般圓帽、手上着白色手套的英國人,正對一些腦後甩着辮子或者將辮子纏在脖子上的當地民工指手畫腳,這些民工忙活着將一種黑糊糊的東西向還沒變黑的路面上鋪撒。

天哪,他們這是有意讓路面變黑呀。看着這似路非路的路面,先生突然有了衝動,身不由己地跳過了前面的一道小坎,向這條黑龍衝過去。

雙腳乍一踏上路面,戰戰兢兢不敢動了,如履薄冰。腳尖試探着向前觸觸,哎?怎麼跟眼裡看的不一樣呀?路面並不黏糊。跺一跺腳,腳板有了一種從未體驗的感覺——天哪,這路面怎麼是堅實的?——不像石板那麼硌硬,但又比土路堅實。禁不住邁開腿向前走幾步,耶?路面怎麼給了腳板一種反彈的力?使每一步都神奇地憑空躍出比走尋常路遠一拃的距離?

——唔呵?!走路怎麼會變成這樣?這黑糊糊的路究竟是用什麼變的呀……

封存在衛城凝滯的時間裡,讓先生看不到時間了;置身租界如鞭子抽打的陀螺的時間裡,卻令他膽戰心驚了。

先生陷入了一種似夢非夢的恍惚裡,當醒覺到自己是站在被英國人變黑了的大路當中,並意識到了遠處的民工正在眺望自己時,不由得一怔,如同一隻受驚的野鹿,倉皇地跳離了路面,竄進了小松樹林……

這一切,都被隱在小松樹林裡的小六子看在了眼裡。

先生穿過小松林後,又往北面走一段。走到比那條路的北端還北的位置,才轉身向西,向衛城的方向走去……

見先生踢踏着硬硬的腳步歸來,老鎖顛顛地跑着迎上前去了。

上下仔細地看看先生,安然無恙,只是氣喘得有點粗。老鎖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也不問什麼,擁着先生就往大門處走。

小六子從後面跑上來,老鎖已擁着先生邁進了大宅的門檻。

小六子咳一聲,老鎖倒是回頭瞥了一眼,卻並不理會,好像並沒看見小六子——小六子如嗑下的瓜子皮,被不屑一顧地拋棄了。

小六子惱了:老鎖你個老渾蛋,我這擔驚受累地跟隨了大半天,你怎麼着也該問我點兒什麼呀,就這麼不聲不響屁也不衝我放一個就算完了?老鎖的影子已遁入大門洞了,小六子只能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也怪,啐了這一口心裡平衡了許多,也舒坦了些,甚至咕嘎一聲笑了。

自進了大宅,先生一言不發,來到書房,身心交瘁地把自己重重地跌進藤椅裡,只是呼呼嘆着粗氣。

過了好一會兒,老鎖抻不住了,慢慢地趨近先生,怯怯地開口:先生——還、還好吧?

先生眉頭一陣痙攣:你是問我眼裡看的,還是問我能不能挺住?

這讓老鎖怎麼回答呀,只能咧咧嘴擠出比哭還難受的笑模樣了。

老鎖呀,你說,人得了病是快點治癒了好呢?還是讓病年復一年地在身上纏磨着好?

先生,你這不是說笑麼?老鎖只能認爲先生是在說笑。是啊,再怎麼愚憨的人,也不至於發這麼愚憨的問呀。老鎖只好嘿嘿一笑,說:人得了病,那自然是越快點治癒越好了。

嗨,要是看不見時間的病還纏在我身上,也許不是什麼壞事呀。時間太慢,能把人慢出病來,可鞭子抽打的飛快的時間,也能把人快出病來呀……

——啊先生!老鎖一驚,慌忙貼近先生,一隻手張開,在先生眼前左右地搖:你、你莫不是又看不見……後面的話急急地剎住了沒說出口。

你是要我數你的手指麼?先生悽然一笑,你這張手五個手指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麼。

剛纔的舉動的確有點唐突了,老鎖解嘲地笑了。

老鎖呀,你是怕我又犯了看不見時間的病吧?可即使我又犯了那病,也不是看不見東西呀,你拿手在我眼前搖能驗得出來麼?

老鎖只能再尷尬地笑笑:我這一着急……

放心吧。先生嘆一口氣說,我就是想再犯那樣的病怕也不行了,即使我想跌進看不見時間的病巢裡,觸目驚心的變也能把我一把給揪回來呀……這倒成了病來如抽絲,病去如山倒了……

嗨——老鎖嘆一口氣,先生呀,這樣就好。有些話,憋在我心裡,都漚得長毛了也沒敢跟你說呀……

——噢?!先生不由得一怔:我的個老鎖呀,你是懼我?憷我?想不到呀,我在你眼裡竟然惡到了這份兒上?

不是呀先生,不是,你誤會了,大大地誤會了。先生呀……這兩年,你不出衛城,可把我難煞了……我是既巴望你走出衛城,又怕你出了衛城受不了呀……今天既然你已親眼看了,也用不着再忌諱了。你去海邊商埠區那些商行看了麼?你有沒有看到……

先生的心咯噔一跳,預料到老鎖要說什麼了:你讓我先抽口煙吧……

老鎖急急地將水煙槍裝了煙,遞到先生手上,併爲他點了火。

先生全身心地深深吸了一口煙,半天不向外吐,似乎要用這口煙彌平滿腹溝壑。又似乎需要以這口煙鋪墊,纔可承受老鎖要說出的東西。當這口煙緩緩吐出後,先生神態果然鬆弛了許多。

先生啊,我老早就自作主張,讓咱衛城裡的店鋪,在新建的商埠區那裡買下了兩個商行的鋪面……也就是說,咱府上在那裡已經有了兩個新商行了呀……

奇怪的是,先生沒什麼反應,似乎沒聽明白老鎖說了些什麼。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既已說開了,老鎖也只能硬着頭皮說下去了:我是怕,怕那時對你說了,你不會應允。更怕你要應允了比不應允心裡會更難受……我是管家,我要爲府上往長處着眼呀……雖說眼下咱那兩個商行還只是做點兒魚乾、花生米外銷、小批量的洋貨批發零售等生意,可已經大見起色了,比衛城裡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往後,那兩個新商行撐起咱叢府的半壁江山也未可知呀……

漚在心裡的話終於吐出了,老鎖如釋重負,但還是緊張地巴望着先生。

先生又大口地抽了口煙,緩緩地吐出,一張臉隱在煙霧裡了:老鎖呀,你是個難得的管家呀。

——天哪,先生莫不是早已瞭然於胸了?老鎖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先生呀,你真是先生呀……

花兒的未婚夫死了,叢府比花兒小几歲的小姐敏兒卻要出嫁了。

敏兒的婚期逼近了,與敏兒情同親姐妹的花兒卻越來越明顯地躲着敏兒,這些天差不多總是將自己關在屋內。

花兒與敏兒的閨房同在上院的二層木樓上,且是隔壁。這天下半夜,被噩夢嚇醒的敏兒聽到隔壁花兒的屋內有窸窸窣窣的聲響,窗口影影綽綽能感覺到隔壁的窗口還亮着燈。敏兒爬了起來,躡手躡腳地來到了花兒的窗前,燈光將花兒飛針走線的剪影描摹在窗口。敏兒抑制不了這些天來心中的鬱悶,一下子撞進了花兒的屋內,劈頭便問:花兒姐,這些天你爲什麼總躲着我?花兒呆滯着並不回答。敏兒發現花兒正在刺繡的是一個並蒂蓮圖案的被面,而牀上還擺着些已繡好的枕頭、窗簾、鞋子、手巾……

敏兒被這些精美的繡品驚呆了,禁不住撲向了這些精美的繡品。

別碰這些!花兒失聲一叫。

敏兒一下子塑在那裡了,呆愣愣地看着花兒。

淚水撲簌簌滾出了花兒的眼窩,壓抑在心中的情感不可遏制地爆發了:一個成了寡婦的女人,一個被扣上了妨男人惡名的女人,能不躲着要出嫁的你麼?能讓你沾了晦氣麼?花兒哽咽了。敏兒呀,你可是我比親姊妹還親的妹妹呀。我多麼想你的嫁妝每樣都是我親手一針一線做的呀,這些東西是爲你繡的,可一件也不能送給你,你就是碰一下也是不吉利的呀,別沾了晦氣……可我還是要躲着你一針一線地繡,我是在慰自己的心呀……

敏兒的眼淚奪眶而出,不顧一切地擁住了花兒,兩人的淚水流到了一起。

敏兒擦了擦淚水,突兀地冒出了一句:我不想嫁人了。

花兒愣了:再過十一天你就要嫁了,怎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敏兒又抱住花兒:我不想嫁那個男人!

天哪,花兒再次被嚇着了:怎麼說這樣的話?你婆家跟咱府上不是世交麼?不也是大戶人家麼?那男人不是一表人才麼?

他身上透着讓人怕的邪性……那個男人來府上時,敏兒曾躲在暗處偷偷地看了那人幾眼。他的眼神裡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瘮人的邪惡,讓敏兒悚懼厭惡得不行,而且聽說這人還喜歡賭錢醉酒。花兒姐,婚期越近我越怕……這些天噩夢總纏着我……我怕是要嫁給噩夢裡夢到的怕了……

花兒似乎也跌進噩夢裡了:敏兒呀,你該早把這些說與大娘和先生呀——

這些話我說得出口麼?說了又怎樣?咱的叢府跟那家不是世交麼?這可是先生爲我選定的婆家呀……先生可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的人呀……

要不,要不我去對大娘說?你總不能眼睜睜往噩夢裡跳呀。

花兒姐呀,你該再找男人的,管他別人怎麼看怎麼說,你活你自己的。你不知道你長得有多好呀,會找到好男人的。我要是男人拼死拼活也要娶你。

這也許就是我的命呀……別說是再找男人,我連活下去都害怕了。我多少次問自己,還該不該再在人前活下去……

敏兒冷冷一笑:可我不認命!你要真能豁上,我就真跟你一起出家當尼姑!

可不敢這麼想呀,是叢府收留了我呀,拿我當女兒待,我已經這樣了,要是再攛掇你出家,我對先生有罪,對大娘有罪,對叢府有罪,對天對地都有罪了呀。

花兒姐,你是自己把自己往苦海里推,自己往自己的脖子上套索呀……你骨子裡跟先生是一樣的。總是把自己的心弄得重重的,好像非要弄塊大石頭壓在心頭,纔算一本正經地活。反正我不會像你,把悲苦全壓在自己的心頭,跟織繭的蠶一樣,自己吐出的絲織成了把自己緊鎖的繭。而後,又被人抽完繭殼的絲,把你連皮帶肉給烹煮着吃了……

花兒禁不住渾身戰慄了,似乎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隻將自己鎖起來的蠶繭,正被人抽剝着身上的絲……

不管願意不願意,十幾天過後,在絲管鑼鼓一片歡天喜地的熱鬧中,敏兒被來迎娶的花轎擡走了。

唯有花轎中的敏兒,最不想成爲來迎娶她的男人的新娘,紅蓋頭下的她越來越狠地咬着嘴脣,淋淋的血洇出了嘴角同時也滲入了齒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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