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仍沉沉地閉着眼,可眼皮不時抽搐戰慄,讓老鎖的心隨之一跳一跳,禁不住顫巍巍地問:啊先生,你閉着眼是、是要看到遠處吧?看到遠處有什麼要來吧……
先生的心不禁一跳:好一個老鎖呀,莫不是你也得道成仙了?——老鎖你言中了,我的確是想看到遠處有什麼要來呀……但事與願違,我閉上了眼倒成了反觀內照,沒能看到遠處要來的,看到的卻盡是已來了的過去:
多麼清晰呀,三年前,就在我的眼皮下,日本的兵艦不但毀了北洋水師,還打進威海灣佔了劉公島……
我還看到遠處雖沒親眼見,但確已來了的大事:
去年(1897年),德國的大艦隊打進了膠州灣,逼着咱大清與他簽了租借膠州灣99年的《中德膠澳租借專條》……
德國的兵船打進膠州灣不出一個月,沙俄的兵船便開進了旅順口和大連灣,長駐下了。咱大清只好相繼與人家簽訂了《旅大租地條約》和《續訂旅大租地條約》,並給了人家修築中東鐵路支線至大連等特權……
嗨——老鎖長嘆一聲,不得不阻止先生繼續說下去了。啊先生,你看到的,怎麼盡是這些呀……好像這些已發生了的不好的大事,是因爲先生閉着眼看才發生了。老鎖的語氣變得更驚愕了:先生呀,你閉着眼,想看到遠處要來的,莫不是又是什麼不好的事麼?倏地想到了圓智和尚,老鎖越發悚然。先生呀,莫不是那大和尚他對你說了什麼不吉利的話?他究竟對你還說了些什麼呀……
先生不想說出大和尚對他還說了什麼。嗨——他只能長嘆一聲,老鎖呀,要是睜着眼,不想看到的不好的事就不會來,那我睡覺也會睜着眼。就是死了,我也不會瞑目呀……
似乎一股寒風掃過,老鎖渾身戰慄,再也不敢問什麼了。
大車來到了岔路口:溫泉莊園在西南方向,而衛城在東北方向。雖然駕轅的老馬識得哪條路通往莊園,哪條路通往衛城,但老馬還是停住了腳步,因爲它不能同時踏上兩條不同方向的路,只好回頭望車老闆了。車老闆將鞭子擎在半空蕩悠着,他比老馬更不明白該往哪條路上指引老馬,因爲他更不能讓大車同時去往兩個方向,只好用目光去問管家老鎖。老鎖比車老闆更難抉擇,只好看先生,而先生的眼皮不知何時又閉上了,神態變得越來越陰鬱,越來越不可捉摸了。
先生。老鎖怯怯地叫了一聲。咱是回衛城還是……他試探着問。
先生不語,捱過了片刻,又默默起身下了篷車,徑直走向後面那掛拉貨的雙套大馬車。
老鎖急惶惶地跟了過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在拉貨的大車上坐穩了,看看老鎖,說:你坐着我的篷車回衛城吧,我要回莊園。
之前,先生的意思很明確的,送完了佈施要直接回衛城的,怎麼突然變卦又要回莊園?難道他閉着眼那會兒,真的看到了什麼不想看到的凶事要發生、要來了?
先生不想讓老鎖再爲難了,緩和了語氣說:老爺子的八十壽辰不是再過幾天就到了麼?我還是回莊園再看看吧。
距老爺子的八十大壽還有十幾天,這會兒子又要回去看什麼?又爲什麼讓我單獨回衛城?老鎖眨巴着眼越想越不安了。
先生只好笑笑,說:你用不着尋思多了,我是要回莊園散散心。你只管回衛城去吧,該採辦的東西你張羅就是了。
說完,先生乘坐的大車已經向莊園的方向行動了。
先生乘坐的大馬車悠悠地向溫泉莊園而來,遠遠地,莊園的景象已隱隱浮現了。
先生平日大都住在衛城的叢府大宅,只是偶爾來莊園小住,他返回莊園也的確不是爲了老爺子做壽的事。走出壽聖寺後,便覺得心裡越來越有點兒堵。一個人心裡堵得慌時,往往要找開闊的地方,去排解些什麼,比起衛城的大宅,莊園當然是開闊的。
還有一點似乎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隱秘——花兒被落在莊園那兒了。
車輪轔轔,馬鈴叮噹,讓春日的田野越發生動了。不知不覺已進入溫泉莊園三千多畝的地盤了,路兩邊一望無際的田野全是莊園的。
離莊園不遠處有個古老的村莊叫溫泉莊,村北有個天然溫泉湯池,哪怕冬天,也汩汩冒着適宜泡澡的溫泉,村莊便因溫泉而得名。先生是溫泉莊人,所以人們也就稱先生的莊園爲溫泉莊園了。
遠眺巍巍的莊園,由一羣錯落有致的建築羣構成,背依漫漫的青鳥山,面向連綿的一片沃土。它的主體是一個四進的大院落,由很多的房間連接,周圍又連着庫房、馬房、油坊、錢莊、酒坊、粉坊……遠看去整個莊園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而每一個房間就是一個蜂房。
沒有圍牆的莊園向着田野開放,波光粼粼的洗心河,如巨幅藍綢帶在莊園前蜿蜒奔向東海,遼闊無邊的田野長驅直入地涌進了莊園的懷抱……不少人多次建議要在莊園的四周修建起高大的圍牆,但都被先生阻止了,只是用籬笆圈起,又以木柵欄造了個象徵性的大門。現在看來,不修圍牆是多麼英明呀。
莊園裡的夥計比衛城裡叢府大宅的下人多得多,老爺子做壽的事自然有人張羅。但先生總要表示自己很上心纔是,他把大少爺叢滋敦叫來叮囑了一番,爺爺的八十大壽一定要做得氣派,所需的開銷全由府上出。
大少爺點頭稱是,他不善言語,對先生的任何決定總是點頭順服的。
先生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少爺叢滋敦經營着莊園,二少爺叢滋勇經管着威海衛的各種生意,三少爺叢志道還小,在私塾讀書。大女兒和二女兒已經出嫁了,只有小女敏兒還待字閨中。雖說大少爺、二少爺各管一方,經營上各立賬目,但整個叢府並未分家,所有的收支總體上還是由衛城內的總賬房掌控,也就是先生說的府上。
一晃,先生在莊園已待了兩天。田野和煦的風、洗心河清潤的波光,讓先生的心情漸漸疏朗起來,不可名狀的憂鬱也隨之一點點消散了。
想不到,到了第三天,衛城巡檢司衙門的巡檢大人、周圍村莊相交較深的幾位鄉紳,竟然提前來送壽禮了。按習俗,一般是老人做壽的當天,受到邀請的人才帶着壽禮來慶壽,現在請柬大都還沒發出,他們竟提前這麼多天來了。其實這些人可並不是弄錯了日子或不懂習俗,他們要的就是提前和不請自來這特別的意思,這樣才顯出他們的與衆不同,才顯出他們與先生的關係特殊。
既然來了慶壽的客人,自然要擺酒,老爺子的壽宴算是提前開了場。
來客先是連連敬老爺子的酒,沒料到,耳聰目明鶴髮童顏八十歲的叢老爺子,竟然來者不拒連喝了一壺酒。最後親自把着酒壺,給客人一遍遍地篩酒了,幾乎讓來客全喝高了。
先生的酒量本就不大,幾個回合便被灌醉了。
大少爺將先生攙到了先生居住的房間,剩下的事就交給花兒了。
花兒幾乎從沒看到先生喝成這般模樣,她心尖顫顫着,又急又怕,又是毛巾敷頭,又是灌醒酒湯,千方百計地照料着先生。
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繩索,拴在花兒與先生身體的某個部位。每當先生做出要嘔吐或是抽搐的痛苦表情時,花兒都禁不住用手去揉自己的心窩,似乎她的心窩感覺到的痛苦比先生還要新鮮、敏銳。
到了日頭偏西,先生總算緩了過來。他摸過案几上的水煙槍,久久凝視着,似乎不認得如影隨形的水煙槍了——砰!水煙槍被重重地頓在了案几上。
花兒剛好提着水進門,禁不住嚇了一跳。
我要馬上回衛城。這話脫口而出時,先生並沒在意花兒正走進來。
中午酒宴上正喝得暈暈乎乎時,衛城巡檢司衙門的巡檢大人,趴在先生的耳邊小聲地說:先生,聽說英國人很快要來租佔咱的威海衛了。
先生一怔,待要再問,卻被酒桌上的酒話給打斷了。再後來,這話便被淹沒在越來越深的酒裡了。
此時,先生的酒差不多消了,淹沒在酒裡的話便水落石出了,他禁不住哆嗦了……
花兒打量着先生,怯怯地問了一句:這會兒就走?
先生篤定地說:馬上就走。
花兒又怯怯地說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呀。
先生不再說什麼,猛然轉身走了出去。他沒理會,又將花兒撇下了。
啊,啊……是怎樣急的事,把先生扯走了呀……花兒沒說什麼,看着先生走出了大門,她的身子越來越緊地貼在了門框上,凝成了門框的一部分……
衛城巡檢司屬文登縣衙設在衛城的辦事機構,負責衛城內外事務的管理。這裡雖不開堂審案,卻負責維持城內治安、收繳捐稅等事務,在百姓眼裡,也算得上森嚴的衙門了。這時候天色已暗,還好,巡檢司衙門還沒上大門。
小衙役見是先生造訪,不敢怠慢,也不避諱什麼,衝後院撅撅嘴示意先生,先生徑直走向小後院。
巡檢大人臥在後宅的榻上,還沒醒過酒來。
先生有點粗魯地推醒了還沉在酒鄉的巡檢大人,急切地問:大人,英國人是真的要來租佔咱的威海衛?!
巡檢醉眼惺忪愣愣地看着先生,繼而又連連拍了拍腦袋,瞪大眼睛,問:先生,這話是我說的?我,我說過這話麼?這話真是從我口裡說出的?
先生更愣了:我的耳朵會撒謊還是我的心敢說這樣的謊?我是無中生有的人麼?
酒,嗨,酒呀……巡檢又拍一拍腦袋,變得緊張了。嗨,不該妄議朝廷大事呀,虧得是說與先生你呀。
巡檢大人要起身吩咐人上茶,被先生按住了:收起這些吧,快說說究竟。
先生,就算我酒後說過這話,可你就爲這個特意從莊園趕來?先生,你用得着爲不該操心的事火燒火燎地操心麼?
天哪,我的巡檢大人呀,這是“不該操心的事”麼?這,這事還不值得“火燒火燎地操心”麼?!這還不算天大的事麼?!
看看,看看,先生你還真急了?巡檢大人甚至大度地笑了。我是覺得這八成是空穴來風。即使真有其事,那也該是朝廷操心的事呀。天大的事自然該由“天”來管來操心呀。
巡檢大人說他也是道聽途說,英國人與朝廷的總理衙門已交涉了多次,要租借威海衛,像租借香港那樣租借。又說這消息怕是不確切,反正現在還不見朝廷的正式官文,此事不便多議。再說,劉公島不還被日本人佔着麼?英國人不會說來就來的,即使咱的總理衙門答應了,那日本人怕也不會答應的。
先生忽地又想到了大和尚的讖語,不由得自言自語地感嘆:嗨,說不定汪汪洋洋的海面,真的要涌涌蕩蕩地龜裂出溝壑了呀……
巡檢大人自然領會不了先生話裡的意蘊,反倒有點譏諷先生的迂腐了:我的個先生呀,海水怎麼會龜裂?還“龜裂出溝壑”哩。呵,不愧是飽讀詩書的先生呀,你這番感慨讓本官不知所云了。他又呵呵地笑笑。喲,先生莫不是在作什麼詩賦麼?
先生直直地看着巡檢大人,不僅領會了他的笑意,更聽出了他話裡譏諷的意蘊。這倒是個不知所云的巡檢大人,不值得譏諷的朝廷命官呀。再問下去,只會惹出他更多自以爲是顢頇愚頑的譏諷來,跟這樣的官再說其他的,還有什麼意義?
當先生離開時,巡檢倒是上心了,一遍遍地叮囑先生,千萬別對外透露這不確切的消息。他個人的事小,如因此而引發社會動盪不安,那可就上有負朝廷,下對不住黎民百姓了。
先生懶得再跟這巡檢大人囉唆了,匆匆轉身走出了巡檢衙門。
這時天已黑了,街面上冷冷清清,只有幾家木樓挑着的串串紅燈發亮了,那是賣笑買笑的窯子。乍暖還寒,冷風颼颼,先生禁不住一陣哆嗦:哈,不該來的怕是真要來了呀……
回到府上,老鎖和幾個下人圍了過來,先生又連連地感嘆着:不該來的怕是真要來了,怕是真要來了呀……
先生這麼晚趕回來本就讓人意外,這莫名其妙的感嘆,越發讓人不安了。
大娘聞訊也惶惶地趕過來了。
看看一圈人緊張兮兮的表情,先生這才醒悟到,是自己突兀的感慨惹了禍,他有點歉意地笑笑,恢復了常態。
看來先生只是開了個讓人莫名其妙的玩笑,先生之所以被稱爲先生,不就因爲肚子裡有很多學問麼?一個有學問的人開點兒別人莫名其妙的玩笑,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大家也就釋然放了心。
大娘埋怨先生說,應該把花兒帶回來,不該把她撇在莊園。這幾天花兒不在身邊,好像府裡上上下下少了一大片人。
先生這才意識到,又把花兒撇在莊園了。他喃喃着:是,是該把花兒帶回來了,怪我走得太匆忙沒顧得上。
老鎖在一旁要爲先生解圍便插嘴打圓場說,大娘呀,老老爺的八十壽誕不是快到了麼,花兒在莊園那邊,也好搭個幫手麼。
不知是什麼緣故,本該稱先生的老婆爲夫人、太太的,但叢府自管家到下人,卻只尊稱其爲大娘。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本該被稱爲老爺的先生,不是也被稱爲先生麼?
老鎖本來是爲了討好先生和大娘,想不到弄巧成拙,倒討來了大娘的冷嘲熱諷:喲,老鎖呀,你是要花兒在那兒幹粗活麼?她甚至憤憤地瞪了老鎖一眼,接着說,哼,花兒這還沒進你老鎖的家門哪,你這就急着拿她當小媳婦使麼?莊園那幹活的人手不夠麼?不夠你就多派人手麼,那纔是你該操心的。
多虧是夜裡,大娘瞪的這一眼別人沒怎麼在意,但還是足以將老鎖瞪得哆嗦,馬上不再言語了。
先看看管家老鎖屋內的小拐炕吧。這是膠東沿海一帶特有的一種竈炕結構:燒火的竈與睡覺的炕直接連接在一起,中間並無壁牆,只有一溜拐肘高的肘壁,而炕的面積只佔房間的一小半,炕前留有大塊的空地,進出極方便,當地稱爲小拐炕。
小拐炕的肘壁上,油燈的燈苗不時鬼火般一跳一跳,讓老鎖鬱郁不安的心越發鬱郁不安了。大娘瞪的那一眼,已經在他的心頭留下了傷口……
自從大娘和先生做主,將花兒許配給自己的小兒子戚務忠後,說不清爲什麼,老鎖這個未來的公爹倒時常心裡虛虛地發毛。更讓他受不了的是,兒子在花兒面前的猥瑣樣。看看吧,五尺多高的兒子每每站在花兒面前,總是氣短臉紅,身子也佝僂了,說話也變得哆哆嗦嗦戰戰兢兢。這讓老鎖心裡很不舒服,甚至羞惱,他幾次責罵兒子:啊,沒出息的東西,怎麼一站在花兒面前,就變成了鹽殺的幹刀魚?等到過了門,花兒不就是伺候你的媳婦了麼?你用得着在她面前裝那熊孫子樣?
兒子喃喃:不是,不是裝那樣的。
再問:那是怎麼了?在花兒跟前,你爲什麼總是哆哆嗦嗦戰戰兢兢?你說說,你這副熊孫子態是啥由頭?!
答:見了花兒,我、我心裡總是發怯……
老鎖更惱了:你怯哪樣?她再怎麼着能算府上的主子麼?你爹不還是府上的管家麼?你不也是漁行最年輕的船老大麼?你沒看見你的三個哥,在你三個嫂子跟前是個什麼樣麼?
這些我都知道,也都看見了。可、可花兒跟我三個嫂子不一樣……
嗯?哪不一樣?她在府上是不幹下人的活兒,府上的人是也不拿她當下人待,可她算府上的主子麼?說到底她不還是一個下人麼?她過了門,不跟你的嫂子一樣,就是伺候你的媳婦麼?
兒子嘆了一口氣,埋下頭,終於掙扎着一語中的:花兒、花兒她長得太、太俊了……吐出這樣的話,他整個人如烈日下被砍斷了根的瓜秧,如釋重負。
嗚呼——這一語,這不也正是老鎖自己心中時常虛虛發毛的癥結所在麼?嗨——老鎖禁不住也哀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