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十多年前，集豐是我來廣州這座城市前所停留的最後一站。在這生活着十幾萬人的城鎮，我渡過了一年半的高中歲月，又唱又跳過了我16歲的生日。幾個月後，在集豐火車站，姑姑和姑父就把我送走了。
記得那時，當要載我去廣州的火車出現時，姑姑哭得很傷心，拉着我的手不放。不管姑父怎樣安慰都沒有用。一年半的歲月不算長，也不算短，然而我對集豐充滿了感情與懷念。放在我臥室牀頭，金光閃閃的獎盃也是在哪裡獲得，我生平最好的朋友立羣也在哪裡。
回憶集豐，首先出現的就是處在東上邊的集豐水庫了。水庫巨大，十幾萬人的生活用水和一些工廠用電完全靠它。站在水庫岸邊遙望，可以感覺到它的波濤洶涌。第一次看見這個大水庫時，我被它偉大的氣勢所吸引，對身邊的立羣說：“如果有一天我改變了世界，成爲最最偉大的人物，就會回到這裡，建造一個小屋，安度晚年，每天於釣魚、讀古書度日，等待死亡的到來。”說完這話，我就開始脫衣服要游泳，不管立羣如何阻攔也沒用。
那時，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樓，穿過大操場和戲院圖書館人羣，還有三百多個石階，到集豐公園的山頂。山頂高聳着一座抗日英雄紀念碑。每到黃昏，總會有特別肥胖的那裡圍繞紀念碑打圈跑步減肥。其中有個五十來歲的肥大叔，動起來時，和阿肥有點像。每當見到他大汗淋淋吃力邁動雙腿打圈時，我都會跟在他後面助跑，邊跑邊大叫：“加油呀！伯伯，整個世界都在注視着你。啊啊！ComeOn ComeOn！”。好幾次，他都生氣了，要轟我走。但我就是不走，還跳了起來向他隔空打組合拳。
我還擁有一輛鳳凰牌單車，S型的，我熱愛它，給它取名叫“阿鐵”。每當我被青春莫名的煩惱控制時，就踩着“阿鐵”在集豐的大街小巷亂竄。不過，每天早上無論我有多麼煩，多麼不願起身想睡死在牀上。“阿鐵”都要載着我在晨曦與微風之中穿過菜市場，拐彎上環城路，迎着一輛輛汽車向“集豐中學”而去。偶爾，還可以看見遠處鐵路上的火車轟隆隆載滿旅客與貨物向更遙遠的遠方奔去。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而我一天的開始則在“集豐中學”。
“集豐中學”是華僑集資伴山而建。學校種滿了木棉樹，木棉像我一樣又高又壯，一直長到四樓頂，葉子寬大。下課後，伏在走廊攔杆隨手可摘來。季節一到，滿校的木棉花就開的燦爛了，好像每棵都在頂着無數火把在跳舞，令人的心情無由地好起來。在學生宿舍後面，還有一個大門長年鎖着的植物園。宿舍斜對面是鋼琴房，琴房裡時不時貝多芬、莫扎特曲子傳出。記得一次，我從宿舍樓下來路過琴房，耳朵響起了一陣與往日不同的優美琴聲，忽然間，我被感動，停止了前行的腳步。多年以後，我還清晰記得當時被那琴聲感動的瞬間及眼前的情景，兩個學生坐在遠處一棵樹底的花壇欄邊，而他們頭頂是無限蔚藍的晴天，還有那遙遠的山尖，而我呢，才l6歲了！
鋼琴房正面就是學校禮堂和廣場，廣場中間有一小花園，在花草中高聳的雕像是站立的孔聖人及他二個弟子。孔子雙手擡起合握成拳，眼睛正注視前方。而他的弟子則一背劍一背弓，不管風吹雨曬堅決和他站在一起。學校各個教室也貼滿了中華民族的驕傲；他們有獻身科技，發明改變世界；有的面對國家興亡憂心焦急，投江自盡一死了之；有的則因爲無聊而寫出了偉大的詩詞，令後世子孫無地自容。
校門外是條長長的，用水泥鋪展的走廊。學生每天上下學都要經這條路，路的右邊栽着萬年青，幾間小食店和小買部，還有學校的單車棚，圖書館則在左邊。小食店無論炒燙，包你吃了還想吃，不吃是遺憾。天氣熱的時候，每天中午入校之前，我卻要去小買部先喝上一瓶汽水。小買部的主人叫阿香，每次我進店就叫“小二，來支汽水，天熱也，要汽水解渴也。”這時，阿香就會笑眯眯從雪櫃裡拿水給我。店裡面總是坐滿了學生在看電視，抽菸或者相互竊竊。單車棚的管理員是譚阿姨，因爲我天天踩着“阿鐵”上學，背後都揹着籃球，譚阿姨就叫我“球仔”。她一見我推車進棚，就叫“球仔，你把車放好點、放好點，不要亂了。”今天也不知道譚阿姨退休了沒？有次放學後，在車棚到處都找不到“阿鐵”，我氣急敗壞砸東西，譚阿姨說她感到十分抱歉。
在“集豐中學”每星期的開始，不論萬里無雲碧空如洗，還是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在偉大先賢聖哲及民族驕傲的注視下，校領導都要號召全體師生進行升旗儀式。大家一起站在禮堂及操場上，在雄壯的國歌中雙眼凝視嫋嫋而升的五星紅旗。國歌奏完國旗升畢，照例是校長、校主任對全體站立師生的演講。演講由校長大人的一聲輕咳後開始，此校長大人年歲已高，即將退休，愈覺得有必要在離任之前多教育後輩學子，所以，大概六到七秒間，就能把我們帶向極端痛苦的感覺之中。演講速度極慢，內容伴隨輕咳不斷重複。無非是要我們努力學習，不可浪費黃金時光，爭取早日成爲國之有用之材云云。每當這時，我就會發現自己背後忽然長出了翅膀，在衆目睽睽中高高飛了起來，就像天空中的鷹一樣，帶着孤獨與驕傲穿過雲層，飛過了熱帶、亞熱帶、寒帶到達了北極圈和最後一隻北極熊打滾，看見了在不斷斷裂消溶的冰川，看見了有人站在永恆之河一一恆河前痛哭流涕說“我們可用最快的速度引爆核彈，用最快的速度建築地鐵、發射衛星，可爲什麼面對污穢不堪的恆河卻無能爲力，爲什麼啊！”。我還看見幾萬人光着身體站在格凌蘭的中央，手拉手唱道：究竟地球溫度要上升幾度，我們纔會認錯！究竟要引爆多少核彈，世界纔會安靜！究竟要擴張多少城市，製造多少富翁，我們纔會滿足！要擁有多少轎車私人飛機、污染多少河流、屠殺多少動物、砍伐多少森林，我們纔會感覺足夠！何時！哦！何時！我們才能在原有的土地上擁抱母親，看見孩子露燦爛、燦爛的微笑！要走過多少的路，整個世界才能再次緊緊擁抱！難道只要把雙眼閉上，祖先點燃的聖火就會熄滅！科技是否真的令我們快樂！或許只是不斷滿足了我們的慾望！我們是否已經放棄，讓一切隨風而去！哦！朋友，讓答案在風中尋找！！！
打住，給我打住，走題了。阿金，你走題了！但我還是看見，我正在衆人的擁簇下向拳臺走去。我要在整個世界面前擊倒小羅伊.瓊斯，證明自己。我要對整個世界說：“我不知道小羅伊爲了什麼而戰，但我是在爲我所熱愛的偉大祖先和子孫後世而戰，爲了我的兄弟北極熊而戰！”
我再也不要站在哪裡發傻！
知道嗎！
我要高高飛起來，高高地飛起
你是否能聽見我的呼喊
很大聲的那一種
我己向你打開我的心，
不要無動於衷，好嗎！
你要相信我！要不然
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但老張從不同意這一點。每當我揹着籃球出現在他跟前，打算把自己的腦袋割下，當球狠狠灌入籃框時。他總是歇斯底里狂叫，要剋制，年青人，要剋制。
儘管老張和我的觀點不同，但我們依然深深愛着對方。我失戀時，坐在廣州某路邊一幢高達三百米高樓下，雙眼茫然四顧，望着來往行人和車水馬龍。忽然間，我想到了老張，於是走到馬路對面的電話亭，電話通後，一聽到他剋制的聲音，我就大大聲地哭了起來。我大聲地對他說，我要自殺，我一定要自殺。
老張大名張家吉，是“集豐中學”的籃球隊教練，五十來歲，一臉額皺，不論坐站都煙不離手。老張老愛幻想自己培養了一位國家隊隊員，並且這隊員隨隊在奧運會打敗了美國的夢之隊，把金牌親手掛在他那粗大的脖子上。
每次看我高高躍起，一聲怪叫後單手把球灌進籃框，在半空中搖晃不止。老張就會張大嘴巴，然後大吼一聲：“年輕人，要剋制。”
儘管老張一臉額皺，但他也有快樂與開心的時候，甚至興奮起來扭屁股，完全失去理智的時刻。當我們“集豐中學”籃球隊在落後十幾分，完全無望之中進行絕地反擊打敗“湯昌中學”後，老張就是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扭了起來，與我們一個個擁抱。
有時懷念起那段時光，看見自己揹着籃球從學校而出，然後跑了起來，用30秒穿過走廊，跳過五米寬的馬路，頭頂着藍天白雲倒跑過橋，穿過凱旋門式的拱門，“集豐中學”偌大的露天運動場就出現了。
運動場周圍種滿了莊稼與果樹，風吹過時發出此起彼伏的呼呼聲。現在回憶起來就像做夢一樣，我時常幻想自己像過去那樣手持籃球忽然跳到老張面前，然後大聲喊：“老張，你老了，老了，知道嗎？！現在該看我的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