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親愛的：從我小時候，阿肥就想把我培養成一位書法家，他給我買過許多中國曆代書法名家的字帖。字無百日功，成爲書法家，寫出像宋代黃庭堅那樣棒的字對我是不可能了。但無論如何，阿肥真是我很棒的老爸。你離開後，在2002到2003過渡的那大半年，我除了到處遊蕩，再就是對阿肥提出了許多無理的要求，說出許多令他傷心的話。
但無論如何，阿肥都是我唯一的老爸，就像我是他唯一的兒子一樣。二個唯一的加起來，還是唯一的。在這個城市中，唯一的很棒的兒子，唯一的，很棒的肥老爸。
那一天看報紙，一則報道說在湛江霞山區有一單親家庭，一家四口，媽媽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只有媽媽一個勞動力。媽媽每天工作l6小時，供兒女上學讀書，非常辛苦。但她三個孩子都非常勤儉用功，女兒小樺今年考上了中山大學新聞系。小樺說，等畢業後找到工作，一定要好好孝順和報答媽媽，媽媽真的好辛苦。但樺媽媽對記者說：“這沒有什麼，只要女兒、兒子健康成長，天天向上，一切都沒什麼。”
親愛的，我覺得我廣州天河的肥老爸，可以和湛江霞山的小樺媽媽相提並論。我在“肥佬餐館”做配料時，阿肥每天總是前來店裡和我一起在廚房呆上二個小時，一起站着剝玉米、切叉燒，一直過了三個月，我轉爲“肥佬餐館”體育西分店正式廚工，工資加了一百三十元趕他走爲止。事後父子聊天，我把拳頭當話簡舉到阿肥面前，採訪問他怎麼可以這麼偉大。阿肥回答說：“這沒有什麼，你是我的寶貝兒子，看你健健康康纔是最重要。”
親愛的，也許我連做夢都不會夢到自己會拿着刀在廚房切菜，成爲一個真正的配料，但是因爲你，我的確成了快刀手，一干就是半年。每天，天沒亮鬧鐘一響，我這個睡蟲就立即起身。在路燈的陪伴下穿過石牌東路，跨過崗頂天橋，有時擡頭仰望，看見滿天都是閃爍繁星，有時天空則一片黑暗，有時則烏雲密佈、狂風暴雨，但是無論天氣如何，我都沒有遲到過，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不能因爲狂風大雨而遲到或者早退。
那時，夢想成爲偉大人物的我變得脆弱，極度不喜歡自己。即使讓我在喬丹頭上灌籃，也不能代替我的悲傷，即使讓我成爲決定成千上萬人生死的古代帝王，也不能。我後悔自己來到這座具有二千二百年曆史的城市。就像我們相愛的太快，你離開的太快，我受了重創，我的心被狠狠刺了一刀。但無論如何，我在肥老爸的關懷幫助下，在肥佬餐飲渡過了六個月。每天不要去用十幾個時來想你，在那些時光中，我逐漸恢復了我的胃口和睡眠。
親愛的，巴爾扎克說的對，愛情是人類第二宗教，我不能不用慈悲的心來感受世界，感受自己。原來我一直都是那樣自私自利，做什麼都只想着自己，你的離開讓我清楚地看見了。
我知道，我所寫的每個字都像我，都在思念你。我盡力地寫，覺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寫了，我想讓你知道我依然幻想你會忽然就出現在我眼中。在這全球氣溫不斷升高的時代，我將帶着對你的回憶和我的幻想再活六十四年。
親愛的，此時刻，我正站在臥室窗口。站在廣州這個城市的l602-B的窗口，我的目光越過了外面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車水馬龍與人潮洶涌、越過了白雲與越秀山、也越過集豐的球場與公園、越過了全球氣溫不斷升高北極冰塊不斷消溶、北極熊不斷死亡、越過了人類不斷遠離自然過度依賴科技、也越過了惡性生產與惡性消費、越過對抗屠殺、核試驗與相互欺騙。越過這些，偉大的阪城就出現了。阪城被綿延不盡的羣山所包圍，有着古老的阪河，阪河的最深處生活着一條大水蟒，它在水中的時間己超過了兩千五百年，不睡覺肚子也不會餓，只是在水中靜靜地把身子圈成圈，睜着雙眼注視着水中游來游去的魚兒。每隔五百年它年都會浮出水面一次，那時整個天空就會暗下去了。
每年端午，阪城父老兄弟都在阪河上鬧龍舟。二岸站滿了人，看着水手坐在舟上划船並不斷向江裡倒米酒撒棕子。邊撒邊大叫“阿大阿大，出來出來，看一看天看一看地。” 然後，岸上的人也跟着叫。我從六歲開始跟他們一起快樂地站在岸邊大叫，不過，憑任我喊破喉嚨，那條叫“阿大”的大水蟒也從不出來，它大驕傲了。
親愛的，逆着這阪河而上，大概半日就可以找尋到河流的源頭。距這源頭不遠有座山，這座山叫蜈蚣腳，山中腰有一條水渠。有座墳墓就在水渠上方，碑門朝東，每天日出的第一道光就可以照耀到，石碑上刻着她丈夫和她兒子、還有她的名字。墳地裡面的她曾經有一個頑皮的兒子，十分頑皮，而她對兒子的頑皮無限放縱了。有一次，她無限頑皮的兒子感染了致命的病毒，發起了高燒，躺在牀榻上七天，依然昏迷不醒，所有人都認定這個孩子死定了，不可能再醒過來。然而她不相信，把兒子抱了起來一直到天亮。天亮後，在媽媽懷中兒子睜開了眼睛。那一刻，兒子覺得如果一直被媽媽抱着，也許死也是無所謂的。
讓一個六歲的孩子傻傻坐在窗口仰望天空，思索生與死是非常不好的事情。阿蓉的死，對於我來說是非常巨大的打擊，它發生在我很小的時候，很小，於是我就時常坐在窗口，呆呆仰望天空。整天，整天都不說話，只是用簡單的點頭和搖頭來表示我的心情與需要。姑姑說，每當我這樣呆呆坐着望天，不說話，她就會哭。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那個墳裡面的母親，對這個墳外兒子更加偉大的愛了。宇宙的相對，星辰的運行完全依靠這種愛來推動；不管擁有什麼都好，再也沒有比失去母親更可憐了，我一生都是十分可憐的人。出生六年以來，我一直都在阿蓉的懷裡入眠，她叫我細細，是的，沒有人知道這些了，阿肥也己忘記。但我還記得，我之所以睡得這樣投入，完全是因爲我知道我在阿蓉的懷裡。再也沒有比在母親的懷裡入眠更加幸福的了。幾年前，有一個特別流行的電視劇，裡面有個小女孩。小女孩的父母離婚了，母親離開了小女孩。於是失去媽媽的女孩出現了自閉症，一天到晚都坐在門檻上，見了誰都不說話，雙眼直愣愣注視着遠方。當時我看見這一節時，熱淚盈眶，我打電話給姑姑，哭得泣不成聲，說我很想阿蓉。
二十多年來，我始終想着她。想着她拉着我穿過銀河系越過冥王星，抵達了宇宙中唯一的地球。因爲她，我纔有軀體、才熱烈地愛熱烈地淒涼、熱烈地憎恨、熱烈地大喊大叫。
親愛的，在我很小的時候，阿蓉曾經對我說，在億萬斯年的從前。天上只有二顆星星，一顆叫男孩，一顆叫女孩。它倆相親相愛，無憂無慮在空蕩蕩的大空飄蕩。這樣過了很久很久，有一次，它們發生了矛盾和誤會。女孩就在男孩熟睡的時刻，不辭而別了，於是天空中只剩下了一顆星星。那顆星星睡了好久好久後醒來，感到傷心。這樣的傷心，即使經過了億萬斯年依然無法消失，但它再也沒有碰見那顆叫女孩的星星。就這樣，又過去了億萬斯年，因爲大傷心，叫做男孩的星星發生了大爆炸，它身上的碎片就像眼淚一樣佈滿了所有的空間，於是，纔有了宇宙，有了銀河系，有了太陽系，有了地球。
親愛的，我的又過去了億萬年，就是從現在開始又過去六十四年。從現在開始又過去了六十四年後，那時，我就九十四歲了，已經是老得不能再老了。我的意思是，那時，我將帶着一身病痛躺在病牀上，就要死了，這很平常。我們客家老人常說，八十三、九十四閻王不摧自己也要去。我將離開這個星球，最偉大的死神將慷慨接受我的到來。
那時，立羣和阿炬會到我的病牀邊，經過六十四年的世事滄桑變遷，也許只有這兩個人還會來到我身邊，看我死。阿炬你也認識的，親愛的，你決定離開時，把寫好的信就是交給了他。然後，我才知道你已經離開了。第一個知道真相的就是阿炬了。儘管六十四年後的死，對我來說很遙遠。但它始終還是會到來，親愛的，它始終會來，這就像你永遠也不會回到我身旁一樣。當它降臨時，我希望你和這個世界會感到悲傷和淒涼，就像邁克爾.喬丹宣佈退出時，全球球迷感到悲傷與淒涼一樣。是的，親愛的，在這全球氣溫升高的時刻，我就是這樣想的。並且除此以外，別無所求。
當我那雙能打出四百斤的右手，再也無力舉起；我十步一殺的雙眼不再睜開，當我那顆偉大和不屈的心帶着無盡的遺憾傷感和淒涼，停止跳動後。親愛的，我希望你忽然間再次想起了我！在這全球氣溫升高的時刻，想起我曾經熱烈愛過，也曾經熱烈地憎恨。想起我曾經驕傲地活在這個星球，從出生的開始到死亡的降臨，一直驕傲。如果我曾經做錯過什麼，傷害過什麼人，一切也己都隨風而逝，是的，親愛的。一切都已隨風而逝。
當我的靈魂正在上升，向着滿是繁星的天空。你還會想起我曾經被你愛過，被爸爸和姑姑，還有媽媽。想起我曾經在幻想裡，在衆人的簇擁下勇敢地向拳臺走去，勇敢地面對太陽系裡最強的拳王小羅伊.瓊斯。在這全球氣溫升高的時刻，想起我大聲對世界喊叫，說：“我不知道羅伊是爲了什麼而戰，我是因爲我熱愛而戰。”在天空星辰的閃動中，想起我。然後，親愛的，你蒼白又美麗淒涼的臉流出了眼淚。只有死亡纔是永遠年青。愛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