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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晚窗前只有一顆星在閃爍

第六章 那晚窗前只有一顆星在閃爍

在鄉下,我們有一遠房親戚叫建叔,六十歲得了皮膚病來廣州就醫。建叔下身多處腐爛,大腿內部紅腫出濃慘不忍睹。住了十來天院,半生積蓄所剩無幾,但病情卻沒有得到很大改善。這令脾氣暴裂的建叔大發雷霆,說出了許多中國人對醫院的心聲。

建叔的兒子叫阿滿,年近三十,在天河北一家物業公司上班。阿滿九歲那一年,建叔和妻子離婚。妻子帶走了阿滿的弟弟,從此建叔終日喝酒,動不動就暴打一頓兒子。即便如此,阿滿還是對建叔充滿了熱愛。當他看見父親下體紅腫潰爛時,不禁嚎淘大哭,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在建叔住院期間,阿滿四處借錢,聯繫了凡是能聯繫到的人。這裡面,阿滿再次體會到了人情冷暖和世事的無常。許多言語深深刺痛了他高傲的自尊和孤獨的靈魂。在醫院,阿滿時常長時間注視着建叔的臉孔,心裡充滿了偉大的痛苦與悲傷。

大概半個月,阿滿找到了阿肥。作爲晚輩阿滿用最真誠的語氣和態度向長輩阿肥說明了來意,希望肥叔叔可以舉手之勞一下。

對此,阿肥表示了深深的同情,答應過二天就把錢送過去。二天後,我跟着阿肥一起去了醫院。在病牀上建叔雙手緊握阿肥,說他的病再過十頭八天就應該沒問題了。這時,我發現旁邊站着的阿滿胳膊超級強大,有棱有角,知道不簡單,要跟他較量扳手勁。但被阿肥阻攔了,從醫院出來,面對來往的人流車輛,阿肥拼命喝王老吉。我問怎麼了,他回答說沒事,我說沒事就好。然後,我轉身折回醫院。在醫院四樓過道,我看見阿滿正扶着建伯伯從病房出來,這一下,沒得比了。建伯伯笑着叫阿滿洗乾淨一個蘋果遞給我,於是,我大口咬着蘋果鬱悶地離開了,只是遠運傳來建伯伯的聲音,說:“十分感謝你爸爸,他是一個好人。”

也許是操勞過度,在建伯伯的皮膚病治好後,高高興興回鄉下不到一個禮拜,好人阿肥就突然病倒了。出來這麼長時間,從沒有見過他有什麼頭痛腳癢,難道肥佬氣數己盡?!平常無病無痛,一旦起病通常是必死無疑,就是不死也不好做種了。

阿肥住院了。進行全身檢查;三院醫生給他抽血、割皮、稱體重、量血壓、該幹什麼幹什麼。我及時趕到。在3O8病房,看到了阿肥從沒有過的蒼老,躺在病牀上,滿臉疲憊。沒有絲毫戰鬥的神采,看見我來也只是微微笑一下。不似往日那樣大喊:“阿仔,來,過來,過阿爸這邊來。”

我在阿肥身旁坐了一會,他就睡着了。看着阿肥睡着的模樣,感覺不對勁。一點堅強的感覺也沒有,我想要是阿肥病死在三院,我一定非常傷心,當衆痛哭是免不了。只是一刻,阿肥輕輕翻了一下身,於是,我就輕輕叫了一聲“爸”。

第二天,我一早趕過來,孝子嘛!見阿肥己經起了,幹是父子就坐着聊開了。主要是阿肥說,阿肥的意思是他昨晚夢見了我死人老媽子,可能離大去不遠矣!頗爲傷感。說他一生沒什麼遺憾,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唯有就是阿蓉死得早,沒有看我結婚生子。接着他長嘆了一聲,說對我放心不下,說這一話時阿肥雙眼凝視着我的臉。他雙眼的凝視充滿父親對兒子的愛,阿肥的長嘆充滿悲悼與無奈。“仔,你是阿爸的心肝喲!”

第三,第四天,父子都在聊;阿肥一直在說,用二小時說他的過去,二小時說現在,再用一個小時展望未來。第四天,我注意到阿肥在五個小時內吃了三碗米飯,半個蘋果一根香蕉,另外還有一大海碗三鮮湯。第五天,在原有的基礎上阿肥不顧醫生的堅決反對,打電話要外買紅燒豬肉。大姑姑每次打電話問起阿肥,總是先問其飯量,如何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大姑姑就會說:“錢賺多賺少事小,能吃能睡就得。”到了第六天,阿肥完全坐立不安,到處串門,交了不少病友暢談天下之事。拉着我到處向人介紹,“這是我的兒,怎麼樣?還可以吧?!”第六天的太陽從三院大樓一角落下後又升起,就是第七天。第七天,阿肥出院。並且和醫院大夫吵了一架“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醫生。”

關於父與子。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面阿肥和我無緣無故都變成了路邊乞丐,衣衫襤褸破爛,蹲在石牌東天橋一聲不發傻傻望着來往行人。過了好久好久,才討到五角錢,阿肥站起來一再感謝那位給我們錢的女士。“只要再多討五角,就夠給你買一個麪包,仔。” 阿肥說。這時我忽然看見了大姑姑正向我們走過來,阿肥見狀立即舉手大聲叫喊姑姑的名字。奇怪的是,不管阿肥怎麼喊,大姑姑還是看都沒看一眼就漸漸走遠了。最慘的是夢中鏡頭一轉,在一間敗損的殘牆一角,我和阿肥一身破爛正蹲着煮拾來的菜葉。阿肥更甚,只穿條褲衩,還下着超大的雨。我餓得要死,邊煮邊吃,阿肥只是看着我吃。雨愈下愈大,撲天蓋地,阿肥連聲說好,“仔,珠江會漲潮的,阿爸去撈點東西回來。”說完他拿了工具就要出發,我吵着要跟着去,正當對着阿肥的老臉吵着不放時,我就醒了。從這個夢裡醒來後我難過極了,半夜給大姑姑打了一個電話。

我剛出來時,曾經去肥佬餐館做了二個月兼職。不過那時我才十六七歲,不滿阿肥大孤寒,叫他加工錢,他不肯,說影響很大。我一怒之下把那頂餐館發的工帽甩了,指着阿肥的鼻孔說:“死肥佬,以後我不會再踏進你的餐館半步。不要惹我,知不知道?我隨時放火燒掉你的餐館。”這話說完,從此我再也沒有光顧過“肥佬餐館”。似乎徹底忘記了體育西路那間餐館的那些人與事。我拒絕承認我曾經是“肥佬餐館”最佳外買的。

2002年春節後半個月,也就是我失戀滿廣州亂走亂串搭了無數輛公交車後的第四月。我請求阿肥讓我再去肥佬餐館,阿肥拒絕,於是我用雙眼直望肥佬三十秒,肥佬於是答應。

那晚我在臥室寫好了遺書後掉頭外望星空,我記得那晚窗前只有一顆星在閃爍。我堅信那是我老媽的眼淚,於是作出了偉大的決定。

第二天我在阿肥的引領下去重回了體育西路的那間餐館進行面試,餐館經理在我面前簡單的自我介紹,說她姓霞,名叫秀清,要我叫她霞姐就行了。霞經理看上去四十出頭,短頭髮雙眼犀利。簡短介紹完畢她嚴肅問我是否真的需要這份工作,我嚴肅認真回答,說千真萬確。“廚房很辛苦,一站就是八九個鍾你吃得了苦嗎?”“吃得了吃得了。”阿肥代我回答了。然後霞經理起身帶我穿過餐廳進後隔廚房,她在一片團團轉各有各忙中,面帶微笑介紹負責廚房的主管、炒鍋和配料等各個員工。最後在一片讓我感到陌生的身影和環境裡,霞經理和我握手,再次微笑,祝我在這裡工作開心順利和大家好好相處。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肥佬餐館”的時光。每天凌晨4點起牀用l5分鐘刷牙洗面穿戴後,乘電梯到一樓大堂叫正在監控室瞌睡的保安大哥開大門。正值冬天,天氣異常寒冷。風在路燈和安靜的街角打轉,擡頭看到了孤月高掛。從沒有過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感覺到了和白天完全不同的廣州,它好像和我一樣;打了一天球后迎來了黑暗和自己的睡眠。但我不知道它做什麼夢,它或許會夢見二千多年前這裡的莽莽叢林和金戈鐵馬。想這些的時候,我已頂着凌晨最後的夜色穿過了崗頂天橋,只要再走十分鐘就到天河路口。

在“肥佬餐館”的廚房,每天我的工作時間安排如下:凌晨4點30分至6點先把十幾公斤茄子剝皮後切成條,拿去給負責早班的炒鍋師傅油炸。這是做一種魚香茄子的菜,我很喜歡吃。剝了皮的茄子要切得方方正正,不能大粗和過細,這樣纔剛好油炸。在廚房做事時間就是緊,一分一秒都不能拖,要算着來用,分不了心。五點半左右,抓鍋炒菜的師傅就打着哈欠來出工了,六點多餐廳就開門,已有客人坐着吃早點。這時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腸粉切完,用三分鐘蒸好開蓋淋上一點麻油端出去;然後把幾包麪條和米粉拆開滾水燙一遍,再用涼水過一下給準備炒的師傅。一切完畢後,七點到了,師傅會叫我先去吃早飯,那時我已經很餓,吃完早餐我就會在廚房門口石階上坐幾分鐘,呆呆望着對面的什麼。

7點半至11點,我的動作速度也慢不下來。還有另外十幾種青菜蔬果要切塊剝皮,比如把七八斤西芹和豆乾切成條,把十幾斤洋蔥剝開切菱形等等,還要斬十幾斤排骨切十幾斤叉燒。當你一個人面對時,你就不可能再想其它了。不到8點阿肥就會出現在我身邊了,我做什麼,他做什麼,一直陪了我三個月。不過我都是隻做不出聲,聽阿肥在哪裡誇我這幹得好那切得棒。大概9點左右阿肥用慈愛的手拍一下我的頭,就去其它店察看了。上午1l點到下午1點,這二個鐘是餐館一日中最忙的營業時間。全餐館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有如沸騰的開水。餐廳裡面人聲嘈雜客人排着隊打飯吃完就走,而廚房裡面油煙滾滾儘管抽風已開到最大,但仍感覺像在打仗,而我正在最前線要忙着補切不夠的料,又要把各種料搭配放在一塊給正在熱火朝天拋鍋炒菜的師傅,還要負責把新鮮的蔬菜用猛火湯熟,要快、迅速、並且到位。我是用了大概半個月來適應的。下午1點一到餐廳大堂就冷清了,我的工作已近尾聲和大家一起把廚房裡面的圓板碗碟櫥筷抹一遍,還有地面要衝洗乾淨,離下午2點差十幾分,我已在餐館吃了午飯。從凌晨開始到結束我已經在“肥佬餐館”忙足了9個小時,吃完飯我去更衣室,然後背起包走路回石牌。前三個月我每天如此,後三個月我保持了工作的節奏,並且主動和廚房裡外的同事交流。

半年來在那個環境,和那些人一起我過得很充實。我很感謝“肥佬餐館”中的那些兄弟和姐妹,人生之流曾經把我們聚在一起。

我在“肥佬餐館”第五個月的時候,阿肥見我在廚房能裡能外,做事有條不紊,十分開心。他不斷把有關飲食的書刊,雜誌給我送來叫我好好看。但第六個月還是來臨了,剛好180天,我在廚房忽然放下了菜刀,二天後我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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