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和也怎麼也沒想到,陸軍省調查部的少佐一大早把他叫過去,是去給一箇中國的小孩治療。這位從醫近三十年的醫官第一眼看到病人,就確定他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但少佐一再要求務必全力治療,原田和也只得讓這孩子躺上了手術檯。打開腹腔,排出積血後他看到,這孩子的脾臟已裂得不成樣子,腫脹的邊緣還在不斷往外滲着血。“他是被牛頂到了嗎?”醫生想,隨即便否認了這一推斷——如果是被牛頂了的話,肚子上不是應該被戳個洞纔對嗎?
可是這麼巨大而致命的衝擊,又會是什麼造成的呢?
如醫官所料,手術並不成功。“這樣的傷,別說是在醫務室這種簡陋的條件下,就是在野戰醫院也救不過來”原田和也一面想着,一面指指散亂的手術檯,對身邊的護士吩咐:“消毒”,見護士茫然地望着自己,他放慢語速,又把“消毒”這個詞清晰地重複了一遍。這次護士終於聽懂了,他無奈地搖搖頭,心想人手不足,找中國護士幫忙已經很離譜了,可難道就不能找些年輕伶俐的來嗎?像這種看上去比自己歲數還大的老太太,別說手腳不利落,就連話都聽不明白,這不是幫倒忙嗎?
等醫官走了,老護士整理好器具後也離開了手術室。她做了半輩子護士,是濟南乃至中國最早接受西醫訓練的護士之一。一把年紀了,她也不想幹這種瑣碎的工作,更何況是要給日本人工作。爲了那點可憐的收入,她不得不委曲求全,頂着身邊人鄙夷的目光給日本人當“狗腿子”。可沒辦法啊,不工作,家裡的生計就成了問題。總不能眼看着一家人吃不上飯吧?
從醫務室走出來,是一道長長的走廊。每當經過一處開關,老護士都小心地扳下按鈕,隨着她的離開,走廊也一點點重新進入黑暗。走出大門時,老護士看到迎面走來的,穿着藍色裙裝的女人,忽然眼前一亮。她走上前怯怯地問:“小姐,你……可是姓袁?”
女人似乎有什麼急事,厭惡地掃了她一眼便匆匆往裡走。老護士追上去,又問:“你和你娘長得真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見女人毫無反應,她繼續提示道:“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隔壁的楊姨呀,當年還是我給你接的生……”
女人忽然站住,掄起胳膊結結實實給了老護士一個耳光。老護士被打得眼冒金星,一陣耳鳴中夾雜着對方嗚哩哇啦的一通日語。接受過簡單日語訓練的她除了“八嘎”這個詞外再聽不懂其他的話,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她認錯人了。
剎那今晚過得格外心煩,先是被霧隱健太斥責,又被這麼個老婦聒噪,不過好在所有人都被帶了回來,接下來,就該研究甄別羅盤的事了。她捋捋頭髮,推開了審訊室的門。
早已等着的霧隱健太見她進來,惴惴地問:“雷先生的反應是怎麼樣?”
“什麼也沒說,看上去很平靜”剎那如實回答,又問:“你怎麼不自己去跟他說?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跟我動起手來,我把他殺了?”
霧隱健太盯着她認真地說:“這事因我而起,我再去告訴他孩子的死訊,他可能會控制不住情緒。你去說的話,雷先生是紳士,不會和女人動手的。”他有些不相信雷震的反應會是如此,不安地問:“他真的很平靜?”
剎那有些不耐煩,說:“他沒什麼表情,也沒什麼反應,更沒跟我說什麼。我不明白,如果沒有他,金印就一定打不開嗎?我們現在的技術這麼發達,連飛機大炮都造得出來,還能搞不懂古人的小把戲?”她對忍者向來溫和,但見他對雷震謙卑恭謹,不禁大爲惱火,挖苦道:“少佐閣下,你對這位雷先生的態度,可真丟盡了皇軍的臉面!”
“你沒見過他的本事,所以才這麼說。”想到雷震開金印的手法,霧隱健太語氣中滿是景仰:“之前我也不覺得他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在親眼看到他完成了我絕對無法辦到的事後,我才發覺自己的淺薄……”
剎那對這種解釋嗤之以鼻,“哼”了一聲道:“一個工匠有什麼了不起?把金印破壞掉,不是一樣拿得出裡面的東西?”
聽她說出這種外行話來,霧隱健太一哂:“破壞掉?你知道太閣的信件在裡面多久了嗎?三百多年!”說出最後一句時他音量陡然升高,把剎那嚇了一跳。他長長吐出口氣,又說:“如果不按照正確方式打開,而是破壞金印的話,裡面的信件只怕很快就損毀了。這麼簡單的辦法你都能想到,武藤大佐會想不到嗎?”
“對不起,我太沖動了……”剎那身體前傾,微微頷首道歉:“健太君,請不要在意……”
霧隱健太伸手撫摸着她的臉頰,柔聲說:“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咱們能儘快回家。等咱們帶回太閣的遺秘,我會在表彰會上向你求婚,讓我的主君爲咱們證婚……”
剎那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門口,生怕有誰冒失地進來會看到這一幕。霧隱健太看出她的心思,說:“之前不是交待過了,這是秘密審訊,誰都不能隨便進來。”說着手便順着她的衣領向下摸去。剎那向後一躲,隨即站起來調皮地說:“好啦,好啦,咱們還有正事要辦哪。”說着大步走出門,對門口的衛兵威嚴地命令:“你,還有你,跟我去帶犯人。”
霧隱健太癡癡地看着她颯爽的身姿,心想“真是個令人着迷的女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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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被帶進了審訊室。等哨兵出去後,霧隱健太輕鬆地說:“這裡很安全,你說的一切都只有我們三人知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之前那個犯人在聽到這句話時的反應是:“這就是你們給叛徒開的條件?似乎沒那麼誘人哪……”可現在這個犯人在沉默了一陣後,忽然說:“我是參謀本部派出的情報員,代號羅盤”
聽到這句話,霧隱健太和剎那神情立刻變得嚴肅,齊刷刷站起來向犯人鞠了一躬,霧隱健太真誠地說:“臥底這麼久,您辛苦了,請允許我代表陸軍省……”他話沒說完就被羅盤打斷:“廢話不說了,你們想怎麼處置我們?”
“是這樣,之所以會和您進行這樣的對話,是因爲想和您溝通一下,接下來咱們要怎麼合作才能不影響您的任務……”剎那說。
羅盤一笑道:“合作?我的任務是潛伏,你們能幫到什麼?”
“不不,您誤會了”霧隱健太解釋道:“我們是要拿到金印裡的東西,事先我們並不知道您也在場,所以……”
羅盤不等他說完就插話道:“所以只好把我抓過來,是嗎?可是你現在把我找出來,有什麼意義?”
剎那陪着小心說:“我們打算等雷先生打開金印後,把你們都放掉,所以……”
羅盤再一次插話:“你以爲他真能幫你們打開金印?”他不屑地笑笑:“你殺他那麼多弟子,他對你們恨到骨子裡,就算要他的命怕是也不會跟你們合作。”
剎那解釋道:“可是他已經在開啓金印了,只是現在還沒有完全打開。”
羅盤搖着頭說:“他那不過是拖延時間而已,這麼簡單的緩兵之計都看不出來?”
霧隱健太和剎那對視了一下,都微微點頭。霧隱健太正色說道:“不愧是羅盤,看來我們的擔心和試探都是多餘的。”
羅盤輕描淡寫地說:“沒關係,你們隨便試探我。反正我早就習慣了時刻接受考驗。”
“您真的了不起”霧隱健太坐直身子,用力地低下頭去行了一禮,清了清嗓子說:“我們的計劃是這樣,先假借移送青島爲名讓你們離開濟南,中途休息時,我們放鬆看守,讓你們逃掉。”
羅盤點點頭,補充道:“我建議不要用保安部隊(僞軍),直接用日軍來押送,最好讓我們殺一個兩個人,這樣更真實一些。”他想了想,又問:“我們逃脫後,接下來,是不是需要我配合你們完成任務了?”
“正是。我們的任務是獲取金印內的東西。”霧隱健太讚賞地看着羅盤,有些抱歉地說:“此事關乎國家,請恕我不能告知您具體是什麼……”
“理解,任務內容需要保密嘛,你接着說。”
“我們會在很遠的地方跟蹤你們,不會被你們發現。”忍者繼續說道:“你在那邊的任務,應該和我們一樣,也是獲取金印裡的東西,對吧?”見羅盤點點頭,剎那問:“抱歉,不過你們到底是屬於哪個部分?中統?軍統還是……”
對這一問題,羅盤的回答卻是:“你們去問其他人吧。我要是告訴了你們,萬一你們誰不小心說漏了嘴,對你們倒沒什麼,我的小命可就沒了。”
霧隱健太又鞠一躬,說:“閣下這份謹慎,值得我們學習。”
“不謹慎我活不到今天”羅盤說:“如果我沒猜錯,你們是想等我們拿到了金印裡的東西,然後讓我發信號給你們吧?”
“不錯,我們的計劃和您的判斷完全一致。”接着,他向羅盤說明了包括如何傳遞信號等全部的計劃。說完了,又叮囑:“還請您在拿到東西后不要擅自解讀……”他深知太閣的密信很可能是一筆鉅額財寶,生怕羅盤見財起意。
羅盤冷笑道:“算了吧,我不看,他們還不會看麼?”他頓了頓,忽然問:“裡面不會是豐臣秀吉的藏寶圖吧?”見霧隱健太臉色尷尬,哈哈笑道:“我早已以身許國,這顆忠忱之心不比你們差。放心,一拿到東西我立刻交給你們,不用緊張成這個樣子。”
是啊,如果不是心懷祖國,羅盤怎麼可能甘心忍受這種每天都提心吊膽的生活,深入敵後這麼多年?霧隱健太心中不禁滿是歉疚,深深俯着身說:“請原諒我的狹隘。任務的事就拜託您啦!”
羅盤點點頭,問:“還有別的事麼?”
霧隱健太客氣地說:“沒有了,您這就可以走了。”
“要是就這麼回去,會很奇怪。”羅盤一仰臉:“打我,越重越好。”
離開審訊室前,疼的直吸氣的羅盤忽然停住腳步,格外嚴肅地叮囑:“你們不知道我是誰,‘羅盤’這身份必須趕緊忘掉。你們只需要記住我是敵人,我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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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仍沉浸在悲痛中的雷震被告知要轉押青島。理由是“陸軍省的長官要觀看他開啓金印”。雖然雷震嚴詞拒絕,但霧隱健太抱歉地說他無法違抗上司的命令,只能委屈雷震走一遭。於是在濛濛細雨中,一行人被押上一輛卡車,剎那則帶着六名士兵上了另一輛。上車前,霧隱健太輕鬆地對剎那說:“我這邊還有些事要處理,這一趟就辛苦你啦,咱們青島見。”
剎那當然知道他說這些話只是故作姿態,這次的任務放走羅盤即告結束,之後她會回到濟南,兩人也絕不可能在青島見面。但還是配合地鞠躬說:“少佐閣下請多保重。”說罷一轉身去拉車門。卻聽身後的霧隱健太又喚了聲:“良子……”回頭一看,只見那張刀條臉上竟滿是不捨。她用一個溫暖地笑容安慰着他,頑皮地說:“要好好等我呦”。
兩輛車一前一後,在晨霧中出了城。從車尾看出去,濟南殘破的城牆漸漸消失在視野中,雷震心中萬念俱灰——看來這份情報再也無望傳遞出去了。
車廂內分外顛簸。杜立見賀振良臉色煞白,擔心地問:“撐得住?”
賀振良點點頭,問:“你們沒覺得奇怪麼?”
白珊想了想說:“你意思是,他們沒在車廂裡安排看守?”
“這倒沒什麼”賀振良晃了晃手中銬在車廂護欄上的鐵鐐鏈子,說:“帶着這玩意咱們還能跳車不成?”
杜立硬撅撅地說:“他們沒折磨你?”
“對,這很奇怪”賀振良說:“你們在審問時都捱了打,只有我毫髮無損。”
白珊卻說:“這沒什麼奇怪的,他們知道你身上有傷,怕失手把你打死了唄。”
賀振良又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對,這纔是奇怪的地方”
白珊恍然大悟道:“對呀,咱們這些小卒,怎麼就都活下來了!?”
青草知道雷震傷心之極,一直和他靠在一起。聽他們議論,插話道:“是我們掌香叫他們不能傷害大家,所以才都平安無事啊。”
賀振良感激地說:“的確是這樣,我們得多謝雷兄弟。”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我說的是在雷兄弟沒要求他們不傷害咱們之前,也就是在小嶺村總堂時,他們大可直接把我們都殺掉。畢竟我們的身手他們是知道的,而且我們仨和雷掌香,和金印都沒多大關係,像我們這種沒有價值卻有威脅的存在,殺掉豈不是會省去不少麻煩?”
聽他一分析,青草覺得大有道理,連連點頭道:“賀長官,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這一說還真挺奇怪的。”
白珊順着他的思路繼續分析道:“咱們這個級別的人,又不會知道什麼機密,爲什麼要留着呢?另外,他們並沒問出什麼太關鍵的問題,爲什麼還是要審問咱們呢?”
賀振良讚許地看着白珊,心想這丫頭越來越上道了,知道舉一反三。等她說完了,又繼續說道:“咱們一不知道金印裡究竟是什麼,二不執行上海方面的任務,三不知道任何高級情報,對於通訊密碼之類的也僅限於行動所用,我想不出爲什麼要留着咱們。”
杜立硬撅撅地說:“良心發現。”
一句話把一車人都逗得哈哈大笑,連雷震都跟着笑起來。白珊正笑得開心,冷不防車一晃,牽動傷處,疼的她“啊”地一聲捂住了腰。
青草關切地問:“姐,你這是?”
杜立替她解釋:“肋骨斷了。”
青草驚訝地問:“啊?!是昨天打的嗎?”
杜立繼續替她解釋:“香港,一週前”
青草心疼地埋怨:“怎麼不早說,在德州時候多少也上些藥啊,我還以爲你好端端的吶……”
杜立第三次替她解釋:“不用,她皮實。”見白珊疼的一直沒說話,他關切地問:“要緊嗎?我看看?”
聽他說要看自己傷處,白珊想起在香港站換藥時的尷尬,臉一紅啐道:“滾!你個老怪,啥時候變成老不正經了?”
於是衆人又大笑。賀振良看着他們苦中作樂,一個答案忽然在腦中冒了出來。也就是關於“爲什麼日本人會留他們活口?”這一問題的答案。但他不願也不敢往那個方向想,可越不想,這答案就越往外冒。
爲什麼日本人會留下這三個軍統的低級別行動人員?
因爲有他們不能殺的人。
爲什麼不能殺?
因爲這人是日本打入軍統的臥底。
爲什麼不殺其他的人?
因爲要留着他們掩護臥底。
他看看白珊,又看看杜立,無論如何也不願把他們和臥底聯繫到一起。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白珊的情景。這個極有個性的丫頭早在軍統還是“力行社特務科”時就是自己的部下,在加入力行社前,她是女校的學生。在力行社的培訓班畢業後,當她第一次站到自己面前時,他不敢相信像這樣一個瘦弱的女孩,居然百米短跑和射擊搏鬥都是優。當自己問她爲什麼放着好好的女校不念,要來做這種危險職業時,她忽閃着那雙充滿靈氣的眼睛說:“因爲我是中國人,國難當頭我要投筆從戎,報效祖國。”這一幕,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杜立的情景。這個沉默寡言的傢伙和自己同歲,但早在12歲時就當了兵。過早的經歷戰爭,在養成一副古怪的脾氣的同時,也讓他練就了一手好槍法。因爲看不慣軍閥部隊的習氣,這個倔強的人報名參加了力行社的培訓。雖然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但因爲多次頂撞長官,差點被裁掉。是自己極力向戴笠勸諫才留下他。而這個老怪也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好多次危急時刻,都是靠他挺身而出才讓任務得以順利完成。
白珊機靈,杜立呆板;白珊活躍,杜立冷漠……在不瞭解他們的人眼裡,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在他眼裡,他們卻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是爲了國家利益,爲了民族大義可以捨生忘死的人。
這樣的人會是臥底嗎?
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更加奇怪的念頭——假如自己死在兵匪手裡,是不是就不用面對這樣殘酷的結果?是不是就可以帶着對戰友的思念和對他們能繼續完成任務的期待去往另一個世界?
車廂晃動的越來越厲害了,眩暈感也越發強烈。賀振良終於忍不下去,嘔吐起來。
歡樂的氣氛被不愉快地打破了。把散發着酸臭的穢物清出去後,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忙着給賀振良擦拭,白珊彎腰時,身上的東西掉了出來。青草緊忙把這個小本子撿起來,連同裡面的照片一起遞給白珊。白珊接過後說了聲“謝謝”,把照片又夾回本子裡。青草並不是有意偷看,但在照片翻過來的瞬間,還是看到了照片上泛黃的畫面。見是個長髮女孩,便好奇地問:“姐,這是你嗎?”
“不是我”白珊語氣有些凝重,指着照片上那個瘦小的男孩說:“這是我的戰友”,又指着身邊的女孩說:“這是他姐姐”。
青草看着照片上的人,忽然瞪大眼睛“啊”地一聲,活像見了鬼。只見她指着照片驚叫道:“這不是那個女的嗎?”
杜立湊上來看了看,說:“像”
自袁偉犧牲後,白珊就把這唯一的念想隨身攜帶,每當有空時她總會拿出來看看,以慰籍思念。這張照片她不知道已看過多少次,並沒有覺得又什麼問題,這時再看,連她也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困惑地說:“確實很像,這怎麼可能?”
聽他們議論,雷震探過身看了眼白珊手中的照片,不禁大吃一驚——照片上的女孩,眉眼長得竟和剎那有七八分相似。
“老大,這……”白珊把照片遞給賀振良,不知所措地問:“這怎麼可能?”
賀振良正伸手接過照片,忽聽車外槍聲大作,緊接着車身劇烈地轉向,他大叫“小心”,一面用手死死抓住欄板,卡車重重地顛簸幾下後“砰”地撞到了什麼,之後便停住不動。
賀振良強忍着眩暈,喊了聲“都趴下”,就又暈了過去。杜立見雷震還坐在原地,不停安慰着已經嚇丟了魂的青草,忙一把扯住他胳膊用力一拽。雷震剛被拽倒,他靠坐的車廂板上就被一發流彈打出個窟窿,這彈洞離青草也不過八九公分遠,嚇得她抱着頭尖叫起來,白珊想匍匐過去把她拽倒,卻被手上的鐵鐐限制。急的她大喊“快趴下,快趴下!”,杜立想拽她胳膊,奈何被鐵鐐束縛,夠不到她,情急之下只好攥住她腳脖,奮力一拉。青草倒地後,白珊看見他們這一側的車廂圍欄在劇烈地衝撞下斷了幾根,心中一喜,找了個斷縫把鐵鐐上的鏈子用手緊緊絞住,雙腳蹬住欄板,發力一拽,伴隨着刺耳的金屬刮擦聲,鏈子從斷縫中掙了出來。
聽到第一聲槍響時,剎那有些錯亂——這是村田44式步騎槍的聲音。難道爲了讓羅盤的逃跑更真實,霧隱健太瞞着自己加了這一幕驚險刺激的戲碼?但很快她便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測,這麼密集的攻擊,只可能來自敵人。
可自己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總會有預感,這一次,爲什麼什麼感覺都沒有?
她蜷着身體命令司機:“開下道。”
司機剛答應了一聲“是”,便被射爆了頭,趴到了方向盤上。剎那猛地拉起手剎,卡車幾乎是原地打了個轉,停了下來。
剎那一面伏低身體下車,一面喊:“下車,注意掩護!”
雖經突變,但日軍戰鬥經驗豐富,陣仗卻不亂。片刻功夫,護衛分隊已按剎那的命令布好陣勢憑車而守,不斷尋找機會還擊。
道路兩側草叢中的槍響如爆豆一般。日軍不知道目標的具體位置,只能根據聲音發出的方向做出大致推測,這樣一來就沒了效率,剎那見狀大喊“手榴彈”,手下士兵依令而行,紛紛把身上的手榴彈向對方槍聲最密集處投擲出去。不料在一輪擲彈後,對方槍聲依舊,火力絲毫不見減弱。剎那更加慌亂,卻忽然從敵人的槍聲中聽到了古怪,她有些難以置信,凝神又一聽,這才恍然大悟——草叢裡那噼啪爆響的,並不是槍聲!就在她辨別槍聲的霎那,身旁的一個一等兵頭部中彈,子彈自他顱腔內穿出,又把肩胛打的粉碎。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體不斷抽搐着,剎那終於明白了。
敵人要是在草叢裡,子彈怎麼會從上邊來?
“往上看,敵人在樹上!”她大喊着下令。但只聽到兩聲應答。
“見鬼”剎那心中恨恨咒罵着,後悔自己沒多帶些人來。見不遠處的樹上露出槍管,她擡手開了一槍,敵人應聲栽下來。“人快打光了,得想想辦法才行。”她環視四周,發現載着雷震他們的卡車衝出路基,撞到一棵樹上,便飛快地衝了過去。
拿他們當人質,或許能脫身。
羽黑忍術的“蛇行術”以迅捷的速度與飄忽的走位著稱,此刻由剎那施展出來,更是讓敵人捉摸不定。她以一個滾翻結束了整套動作,先探頭向車內掃了一眼,見衆人都趴在地上,便一縱身躍進車廂,蹲蜷着以車尾擋板作掩護,繼續向外射擊。
白珊突然飛快地彈起來,甩出鐵鐐。剎那猝不及防,被結結實實砸中了後腦。白珊一擊得手,猛撲上去,用鐵鐐的鏈子死死勒住她的脖子。重傷之下,剎那仍下意識地屈肘後擊,再次被擊中肋部的白珊疼的大叫,但手上卻更加用力。剎那見對方死不撒開,忙撤回手來,把手指插進鐵鏈向外扳,把自己從窒息的邊緣解脫出來,一面大口呼吸,一面用腳試探着踩向車尾擋板。
白珊知道,這女人下個動作必定是發力一蹬,讓兩人一起倒地。一旦她得逞,那形勢將完全被逆轉,急的大喊:“幫幫我!”
杜立想幫忙,奈何夠不到那麼遠,見離剎那最近的就是青草,便衝她喊:“踢她膝蓋!”
青草又驚又慌,她雖然性格潑辣,但卻從未和人打過架,所以這一腳遲遲踢不下去。
雷震目測自己也夠不到剎那的膝蓋,電光石火間他想到了另一個辦法,伸腳夠向車尾擋板。
剎那已穩穩蹬住了車尾擋板,她曲着腿一發力,不料這一下卻蹬了空,整個身體就勢滑出了車廂。這一下力道太猛,只聽“咔嚓”一聲,她的脖子已被鐵鏈勒斷,身體軟軟地垂下去,晃晃蕩蕩地半懸在車尾處,像只掛在獵槍上的野兔。
原來雷震見距離不夠,便用腳推開了車尾擋板的插銷。白珊喘息着鬆開手上鐵鏈,一面衝他豎起拇指,讚道:“真有你的!”
車外依舊噼啪作響,杜立側過頭聽聽,說:“不是槍聲”。坐起來正想解開鐵鏈,卻聽車外有人大喊:“都不許動!”擡眼看時,只見一個穿着灰布衣服的年輕士兵,端着支步槍指着車內。
這帶着山東口音的喊聲和土氣的灰布衣衫,讓雷震的心瞬間放了下來。這身裝扮他相當熟悉——八路軍!
士兵見一車人都銬着鐵鐐,扭頭大喊:“指導員,這裡有車犯人。”一個方臉膛的魁梧軍官走過來,他一見到雷震便驚訝地說:“怎麼是你?”
見來的正是當初在破廟中把自己從兵匪手裡解救下來的指導員,雷震更加放心,笑道:“兩次都是被你救了,看來這馬……”他本想說“這馬克思確實在天有靈”,卻瞬間想到要是這麼說,賀振良他們立時便會知道自己是共產黨,改口道:“這‘馬不離鞍,鞍不離馬’說得就是咱倆……”
這邊幾個戰士幫大家鬆綁下車,那邊大部隊已打掃完戰場。一個十四五歲年紀的戰士舉着一條香菸跑過來,興奮地叫:“指導員指導員,這個可真不賴!”說着打開封口,從裡面掏出兩盒揣進兜裡,把剩下的大半條煙遞給指導員。
指導員笑罵:“他孃的,小小年紀不學好,現在就抽香菸,再長大點還不得抽大煙?”一面作勢去搶小戰士手裡的煙,小戰士賴皮賴臉地笑着跑開,嚷道:“那邊一整箱呢,我就拿兩盒還不行?……”
這種舉動讓賀振良很不舒服。國軍最講究等級,別說士兵,就連下級軍官在上級面前也不敢如此放肆。他微微皺眉,心想八路軍怎麼軍紀如此鬆弛?簡直不成體統。正想着,只聽指導員喊一聲:“整隊。”緊接着便見戰士們立刻停住說笑,迅速地跑向長官,不到半分鐘時間,兩列整齊的隊伍已集結完畢。
“一班收尾,一定把繳獲清點好;二班繼續擔任哨探,三班負責處理傷員,去吧!”隨着長官一聲令下,八路軍按部就班地行動起來。見他們從道邊草叢裡拖出大大小小的,被火藥炸得黢黑的鐵皮桶,杜立恍然大悟——自己沒聽錯,剛纔那些噼啪作響的確實不是槍聲,原來這些八路軍是把炮仗放在桶裡混淆敵人判斷,爬到樹上去打埋伏。他是行伍出身,打慣了仗的人,卻從沒見過如此新奇的戰術。看着地上橫七豎八的日軍屍體,再看看八路軍這邊只有一個傷號,心想這種野路子雖說上不得檯面,倒也管用得很。
那指導員給部隊佈置好任務,正了正腰裡的手槍,走過來風趣地對雷震道:“老鄉,事不過三,我救了你兩次啦,再有第三次,我可就不一定能及時出現嘍,你可多加小心。咱們就此別過……”
聽他這話,雷震心裡說不出的糾結——他想跟着八路軍走,和這些人在一起,會讓他格外覺得心安,那份重要的情報也就安全了。但自己的身份是老百姓,八路軍是沒道理護送一個尋常百姓的,就像上次在破廟裡一樣。而且從解救出自己到現在,這指導員壓根不問他們爲什麼會成了日本人的囚犯,顯然對他們的身份並不感興趣,救出他們只不過是捎帶手的事罷了,可他們這一走,自己就又重新陷入絕境了,在這危機重重的日寇佔領區內,隨時隨地都有生命危險。對於性命,雷震倒沒那麼在意,他最擔心的是,要怎麼才能把身上情報安全地遞送出去呢?
告訴他自己的身份,告訴他我也是共產黨,我身上帶有機密情報!?
不行,不能這樣。情報只能交給上線,情報人員的身份是保密的,絕不能暴露。
賀振良倒沒有雷震這樣的顧慮,他也想跟八路軍一起走。他走到指導員面前,大大方方地說:“我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行動處少校組長賀振良,我們需要貴部保護。”
那指導員不卑不亢地敬了個軍禮,也亮明身份說:“我是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山東縱隊偵察連指導員呂墨唐,長官好!”又說:“我也是執行戰鬥任務,只怕不能給你提供太多幫助。”
賀振良見亮出了身份對方也不想幫忙,進一步說道:“我們的任務是戴局長直接委派的,非常重要,倒不用多麻煩你,只要帶我們離開濟南地界就好。”看呂墨唐沉吟不語,便上綱上線地說:“抗戰時期,還盼你們能放下黨派成見,以國事爲重。”又說:“我們回到重慶後,必定把貴部的事蹟報告戴局長……”他一想這低級軍官未必知道戴局長是何許人也,便換了個排面更大的人物說:“把貴部的事蹟報告蔣委員長,給你們嘉獎!”
這一通官腔,說得呂墨唐不耐煩起來,擺擺手道:“你少說空話,嘉獎嘉獎,蔣委員長的天恩,我們能沾到?嘿嘿,可咱也不稀罕,不過你們說要離開濟南地界,這倒也不難。我們要往臨邑的方向走,把你們一起帶過去吧……”
賀振良點點頭說:“那就多謝了。”又指着剎那屍體吩咐白珊:“你去檢查一下,把她的武器帶上。”他是君子脾性,雖然剎那是敵人,也儘量不讓男性去搜查她的屍體。呂墨唐只當雷震也是軍統的人,心想我兩次救你命,你竟連自己身份都要隱瞞,笑着揶揄道:“這位長官怎麼稱呼?是校官還是將官?”
雷震被問得一愣,說:“我跟他們不是一起的……”
呂墨唐衝賀振良揚了揚下巴:“我沒記錯的話,上次在廟裡的,就是你倆吧?你們才真正是鞍不離馬馬不離鞍。”
雷震急於分辯,可他們是如何走到一起這件事,要說起來,話可就真不是一般的長。正搜腸刮肚地措着辭想盡量說得言簡意賅些,只聽賀振良道:“這位雷先生只是因爲和我們的任務有關,我們纔會在一起,他並不是軍方的人。”
呂墨唐最看不上那些動輒把“主義”“家國”掛在嘴上的人,剛纔聽賀振良一番言之煌煌,已對他先有三分厭惡,只是礙於同爲國軍序列,對方職級又高,又恰好和自己順道,才同意帶他們離開濟南,此刻見是他來打圓場,便故意挑着刺問:“什麼任務?說來聽聽。”
杜立冷冷地說:“我們執行的是秘密任務,恕難從命。”
呂墨唐打個哈哈道:“要是長官這麼說,我也有任務在身,無法帶上各位,咱們就此別過吧。”說着假模假式地伸胳膊看了眼表,故作驚訝道:“得抓緊點,別讓連長等急了。”又喊:“馬怎麼還沒備好?”
賀振良急忙說:“雷先生有件東西,是日本人急於得到的,我們的任務也是它。”他正說着,身邊的雷震已掏出金印來,捧在手裡給呂墨唐看,說:“就是這個……”又說:“它裡面有一件至關重要的秘密,詳情等安頓下來,我再細細給你講。”
見他竟隨身帶着金印,賀振良心裡更加疑惑——就算日本人要把他們送到青島去,無論如何也不該讓雷震把金印帶在身上。按照常理,應該把人和物分開押運纔對。日本人一貫嚴謹,怎麼竟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見他臉現不豫,呂墨唐打趣道:“我逗着玩的,還能真把你們扔下不管?”說着命戰士牽來馬匹。見他同意帶大夥走,羅盤心裡一緊,要是就這麼走了,霧隱健太追跡起來可就難了。不過好在他已有了準備。趁大夥上馬的功夫,羅盤不經意地把一件東西丟下——有了它,霧隱健太應該就能追上來了!他用餘光瞄了瞄四周,見沒人注意到他的動作,不禁一陣輕鬆。和其他人一樣騎上戰馬,跟着八路軍,向西北方向奔馳而去。
一盞茶功夫,馬隊已來到一里地外。青草不會騎馬,只得和白珊同騎,馬負重過大,無法快跑;賀振良暈得厲害,也不敢讓馬跑得太快。這樣一來,整個隊伍的速度就被這兩匹馬拖得慢下來。呂墨唐看了看錶,皺着眉對身旁吩咐:“這樣走太慢了。小郭你跟他們一起走,一定照顧好他們”說完大聲吆喝:“偵察連,目標臨邑,跑起來!”一抖繮繩,身下那匹馬便帶頭跑起來。其他馬匹見頭馬開始加速,紛紛歡叫着揚起四蹄加入了行列。看着馬隊揚起塵土,浩浩蕩蕩漸漸跑遠,青草好奇地問:“這官老爺騎的馬可真怪,跑起來都不擡掌的?”
小郭笑着說:“大姐,這你就不懂了,咱指導員騎得是匹走馬。別的馬跑,它快點走就能跟上。”說着從懷裡掏出剛從指導員那兒“搶”來的香菸,點上一根美美地吸起來。
賀振良稱讚道:“這是真正的好馬,它要是撒開勁跑起來,能把別的馬甩開一大截。”見小郭得意地笑,又問:“你們這些馬,是自己採辦的還是戰區發下來的?”
“戰區是啥?”
“就是你們的上級。”
“咱啥啥都靠自己,還能朝上級要馬?”小郭自豪地說:“好幾個團首長的馬,還都是我們給的哩。”
“難不成這些馬都是你們自己買的?那可不少錢哪。”
小郭瞪圓眼睛說:“馬還用買?咱都是從日本人那兒繳獲的。”
賀振良難以置信地問:“這麼多馬,都是繳獲?”
小郭驕傲地說:“那當然,不然哪來的馬。”說着拍拍身後的馬槍,說:“馬,槍,彈藥,香菸……咱啥不是小鬼子送的?”
“那團裡面就不給你們配發武器裝備麼?”
小郭眼睛瞪得更大,說:“伸手管團裡要東西,不讓人笑話?指導員說了,缺啥少啥咱靠自己,有本事就從鬼子那兒繳獲,沒本事就餓肚子。”
賀振良還是第一次知道軍隊竟然有這種生存方式。心說原來他們一應軍需都是來自於繳獲,完全沒有“養兵”的概念,怪不得八路軍能發展得如此迅速。他想起《孫子兵法》上說的“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忌杆一石,當吾二十石。”的話,又想起國軍各級部隊缺槍少糧無不是向上級索要,兩相對比之下,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杜立硬硬地說:“拿鞭炮裝槍使,仗打的鬼,膽子夠大。”
一句話把大家說得一頭霧水,但小郭卻聽懂了,笑道:“咱的看家本事叫你看出來啦,沒辦法,人少槍少,要打勝仗只能靠戰術。”
聽這鬍子都沒長出來的小孩說“戰術”,白珊不禁想笑,問:“呦,你還懂戰術哪?”
“那當然!”小郭一挺胸脯說:“咱打鬼子,靠得就是厲害的戰術!”
“那你說說,都有什麼戰術?”
“像這次,用的就是‘爬樹戰術’。”小郭一本正經地說:“咱把桶子埋在道邊,塞炮仗進去,人都爬到樹上,鬼子來了先點炮仗,讓他們以爲咱是在道邊打槍,咱卻躲在樹上朝他們開槍,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他想了想又補充說:“還有,咱得爬陽面的樹,好叫鬼子看不清咱。”
白珊本來被他那副小大人的模樣和那個壓根沒聽說過的“爬樹戰術”逗得發笑,但隨着他的解說,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樹木距離道路不過十來米,有充分的射擊距離。而慌亂中鬼子就算知道敵人在樹上打埋伏,陽光也會晃得他們難以看清目標,把己方的傷亡降低到最少。這是多麼高明的戰術啊!
以正合,以奇勝,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這夥土八路真的不能小覷!
正想着,只聽小郭又說:“連長去臨邑端僞軍,要用‘蒙狗皮戰術’。”
聽到這個和“爬樹戰術”一樣莫名其妙且土的掉渣的名字,白珊再不敢輕視,迫切地問:“快說說,具體是怎麼打?”
小郭見她來了興致,卻賣起關子來,笑嘻嘻地說:“大姐,你猜猜?”見幾人都皺着眉思考,炫耀地從馬背上的褡褳裡拽出半截衣服,提示道:“看看這個。”
看到他手中攥着的半截黃色的衣袖,白珊恍然大悟,說:“難道是換上這身軍裝,假扮成日軍混進去,控制住僞軍的頭目,讓他們繳械投降?”
見她猜中,小郭大爲得意,興奮地說:“對,就是這麼打!咱們蒙上鬼子的狗皮,騙那幫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