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八路軍騎兵離開,雷震心裡悵然若失。轉身回到廟裡,見賀振良依然在昏昏沉沉地睡着,他吃了塊乾糧填填肚子,本打算揹着賀振良繼續上路,轉念一想,這樣要不了多久自己那帶着傷的身體就會耗盡體力,萬一遇到敵人或者野獸,結果將不堪設想。於是就拿定主意在破廟裡等待救援,把全部希望寄託在自己沿路撒下的墨線上,盼着來尋找他們的人能循着墨線找到這裡。
雷震四下打量着這座破敗的廟宇,見神案後的半截殘破佛像穿着黃綠相間地龍袍,不禁奇怪,佛菩薩怎麼穿起皇帝衣服來?走過去仔細看看地上被屋頂砸斷的另外半截,又發現這尊佛竟帶着冕旒冠,佛頭下面壓着的神牌上,露出“天齊大”三個燙金端楷大字來。
看到這三個字雷震恍然大悟——神牌上寫的應該是“天齊大生仁聖大帝”,這是泰山之神、掌管酆都城的東嶽大帝的尊號,原來這是座岱廟(供奉泰山神的廟宇)
想到那夥兵匪喪命於此,雷震感慨這保國安民的東嶽大帝果然靈驗,想必他老人家也看不得惡人宿在自己廟裡,就把這夥匪都收去了酆都城。
他心中感激,便從佛頭下抽出神牌,仔細擦拭乾淨了,恭恭敬敬放到神案上,又鞠了幾個躬,感謝神明的庇護。
太陽漸漸升高,廟裡也漸漸變得酷熱難耐。雷震吃了些八路軍留下的乾糧,恢復了點力氣後,把賀振良拖到佛像後背陰的地方,再把指導員留給他的匣槍推上膛放在身邊,靠着半截神像坐下。心裡一安穩,便掏出金印,又琢磨起開啓方法來。他反覆咀嚼着“望闕叩拜面九五”這句話裡每一個字的含義,希望東嶽大帝能借他幾分靈感,助他參透祖師爺歌訣的奧妙,找到讓螭虎打開的機關,但眼見正午將至,那隻螭虎依然沒有被他移動分毫。
門外一陣馬達聲響。雷震急忙把金印揣進懷裡,抄起身邊的匣槍,隱蔽到神像身後,順着神像斷裂出的縫隙向門口望去,只見幾個穿着土黃色軍服的日本兵嘰裡呱啦地說着話向廟裡走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手裡還提溜着兩隻鴿子。
一、
二、
三、
四……
對方有四個人,都揹着長槍。
與這幾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近在咫尺,雷震只感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也涔涔而下,拿着槍的手不停顫抖,另一隻手死死摳着神像,心中反覆念着“救苦救難觀音菩薩”唸了幾句又覺得不大對,忙又改口唸起“保國安民東嶽大帝”來……
這些日本兵似乎不怎麼警惕,進廟後連最基本的室內偵查都不做,一個首領模樣的鬼子指着地上熄滅的火堆,吩咐了幾句,兩個日本兵點頭哈腰地答應着,出門去找來幹樹枝生起火,四個人也真不怕熱,都興沖沖地圍着火堆坐下,把鴿子插在刺刀上烤着。
很快,烤鴿子便散發出陣陣香味,外皮也呈現出誘人的紅褐色。四個日軍興奮地大呼小叫,猴急地扯着鴿子分食起來。那邊日本兵吃得不亦樂乎,這邊雷震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裡竄出來,只盼他們吃完鴿子趕緊走。誰知就在這時,一直昏迷不醒地賀振良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這幾聲咳嗽,讓正在大嚼的四個日本兵像是中了定身法,瞬間僵住。首領最先醒過神,大聲呵斥幾聲後,另外三人紛紛扔下手中沒吃完的鴿子,拿起槍警惕地瞄着神像的方向。首領又是一聲令下,一個日本兵端着槍,向神像後面走來。
“拼了!”看敵人離自己越來越近,雷震按照指導員傳授的方法,慢慢推開匣槍的保險,雙手牢牢握住槍,只等對方再走近些就射擊。看那日本兵又走了兩步,雷震又想反正也是把命豁在這裡,與其等着他繞過來,倒不如先下手爲強,先崩了這個小鬼子墊背。便把槍管從神像的縫隙伸出去,瞄準敵人的頭部扣動扳機。
與預想中“槍聲一響,敵人腦袋開花”的場面不同,雖然雷震用力扣下扳機,但手中那隻匣槍卻只發出“咔嗒”一聲,既沒有火光從槍口噴出,也沒有帶給他一絲一毫的後坐力——卡殼了。但這輕微的聲響卻足以引起敵人的警覺,那日本兵一擡頭,看到了躲在神像後的雷震,大罵“八嘎”,舉槍就射。
“完了……”雷震萬念俱灰,閉上眼睛,等待着最後時刻的來臨。
槍聲響起,他渾身一哆嗦,腦中一片空白,但卻連一絲絲疼都沒感覺到,睜眼一看,面前的日本兵已經向前撲倒,後半拉腦袋一片血肉模糊,顯然是被這一槍開了瓢。緊接着又是幾聲槍響,另外三個日本兵都被撂倒,隨後便見白珊杜立走進廟來。
雷震大喜過望,想從佛像身後繞出來,無奈身體不聽使喚,任他怎麼使勁也邁不開步。他想大喊:“我們在這裡!”,嘴張得挺大,可就是發不出聲音。他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身體在嚴重刺激下產生了應激反應,全身的肌肉和神經處於一種“假死”狀態,只知道越急就越動彈不得,生怕好不容易盼來的兩個救星發現不了自己,便調動起全部意念集中到手指,把手鬆開,讓匣槍落到地上。
其實他是太着急,沒來得及想——假如白珊杜立沒發現自己,又怎麼會開槍擊斃日本兵?好在鬆開手後,身體也從應激狀態下恢復過來,他急着從佛像後走出去,不料一步邁出去腳像踩到了棉花上,軟綿綿沒有半分力氣,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白杜二人繞到佛像後,見雷震滿臉冷汗面色煞白地坐在地上,白珊上下一打量,問:“你沒事吧?”雷震尷尬地笑着擺擺手,向身後指了指,說:“他一直昏迷,就剛纔咳嗽了幾聲……”
白珊最惦記賀振良,忙蹲下去查看着他的傷情,對杜立說:“看這個大包,也不知道跳車後又撞到什麼,他腦震盪還沒好,又來了這麼一下……”說着又指了指賀振良頭下的一小灘嘔吐物說:“要是不嗆咳,這些東西會憋死他。他現在狀況很不好,咱們必須儘快找醫生給他治療。”
杜立看了眼門外,說:“摩托。”
四個日本兵騎來兩輛挎鬥摩托,騎走時也不多不少是四個人。離開岱廟前,雷震由衷地又唸了幾遍“保國安民東嶽大帝”,再次表達了對神祇的感謝,並暗暗允諾,有機會一定重新爲泰山神重塑金身。四人上了車,沿着小路向泰安城駛去。快到城門口時丟棄摩托下車步行,杜立雷震輪流揹着賀振良,黃昏時已到泰安。
雷震經常往來泰安,和守卡子的僞軍很熟。聽雷震說這個昏迷不醒的病人是他叔伯兄弟,僞軍皮笑肉不笑地問:“雷老闆,你兄弟病成這樣,怎麼也不僱輛車?”
這一下正問到了關鍵處,雷震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卻聽身後白珊說:“長官,我們是開車來的。”說着一指杜立:“這挨千刀的是個新把式,半路上把車開進溝裡,要不我們能變成這樣?”她先指了指自己受傷的右腿,又指了指賀振良的後腦勺,說:“看這大包,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消下去……”
那僞軍走過去看了看,見兩人傷得都重,立刻對白珊的話信了七成,但他是勒索慣了的,見這幾人穿得體面,當然不會輕易放行,摸着下巴問雷震:“這位太太是?”
雷震賠笑着答道:“是我堂嫂。”
僞軍點點頭:“倒是個伶俐的人……”又裝出爲難的樣子說:“雷老闆,你也知道,最近咱泰安這地界亂得很,皇軍對我們管得嚴,沒有良民證那是一律不準……”
雷震不等他說完就把他拽到一邊,低聲下氣地說:“哥哥,我堂哥急着看病,你高擡貴手,先放我們進城,回頭我馬上打發人把茶錢給你送來。”見僞軍陰笑着不搭腔,雷震忙伸出一根手指說:“黃的!”
一根手指加上句“黃的”,就代表了一根金條。那僞軍平日裡雖然常常揩油,但都是些小錢,這時聽雷震許給他一根金條,立刻眉開眼笑,一面假模假式地說:“哎呀雷老闆太客氣了,咱倆誰跟誰……”一面擡手高呼:“放行!”
進了泰安城,雷震可算鬆了口氣。老姚的藥行離城門不算遠,還沒拐下大道,離得老遠就看見站在衚衕口翹首等待的黑蘭。一見到他們,黑蘭風一樣跑過來,先繞着雷震看了一圈,見他沒傷,只說了句:“你沒事,太好了”嘴一撇就哭開了。
青幫衆人紛紛迎出來,嚴老七拉着雷震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不住口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說到最後眼圈也變得通紅。
老姚是晚輩,不敢像嚴老七那樣,對雷震做出太過親暱地動作。看到掌香平安他由衷高興,說:“掌香福大命大,也不枉黑妞在門口苦等了一夜……”
雷震知道這一趟着實兇險,讓大家都擔心到極點。他不願看到哭哭啼啼的場面,忙打岔開起玩笑,問黑蘭:“真的一直等着?連覺都不睡了?我纔不信。”
黑蘭抽抽搭搭地說:“頭半宿我一直……等着,後……半宿困得不行了,青草姐就……替我……”
“看看,被我說中了吧,我就知道這懶丫頭肯定扛不了一宿。”雷震得意地拍拍她的頭,又說:“你擔心就擔心唄,哪有叫別人替你擔心的?”
衆人大笑,簇擁着四人進了屋,安頓好賀振良後老姚去請醫生。老姚在蘭山幫頭輩分雖不高,卻是山東數一數二的大藥商,泰安城的大夫人人都敬他三分,沒費多少功夫,就把城裡最好的外傷大夫“楊一眼”請了過來。
楊一眼之所以被叫做“楊一眼”,是因爲一般外傷他只需看診即可。中醫講究“望、聞、問、切”,看診難度最大,診療準確度也最低,但這楊大夫竟能以看診出名,足見醫術之高。果然,在看了賀振良傷處後,他提筆刷刷寫下兩張藥方,交待老姚說:“口服外敷,兩天內保管醒過來,半個月後恢復如常。”聽他這麼說,白珊杜立懸着的心才放下來。但聽他又囑咐:“切記,養傷期間不要活動太多,不然就耽誤了。”
一般來說,活血化瘀應該讓病人多活動。但這醫生居然告訴賀振良“不要活動”,杜立也懂些醫理,聽到這樣的醫囑,不解地問:“爲什麼?”但他吃虧就吃虧在無論怎麼說話都是板着臉,讓對方感覺很不舒服。楊一眼白了杜立一眼,沒好氣地說:“什麼爲什麼?他頭部反覆受傷,淤血壓迫脈絡,必須以猛藥來攻。活動得越少,氣血運行越少,藥散出去的也越少,他好得就越快。懂嗎?”
老姚知道這楊一眼的脾氣,見他面帶怒色,知道他能解釋這麼多全是衝自己的“薄面”,若杜立再質疑半句,只怕這醫術通神的大夫就要發飆,忙遞上一個錢袋,感激地道謝。楊一眼脾氣大能耐大,數錢的本事也不差。接過來也不打開看,只用手掂了掂,就知道里面裝得銀錢不菲,一點些許不愉快立刻消散,滿臉堆笑地客套:“姚老闆太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這怎麼好意思……”他把錢袋揣進懷裡,又掏出一塊明晃晃的懷錶看了看,驚道:“壞了壞了,怎麼都這時候了……”一面從隨身提包裡掏出一塊小毯子鋪在地上,辨了辨方向,向西南方跪了下去。
白珊見他行爲古怪,心說難不成這大夫是個巫醫,看過病還要再跳跳大神?她疑惑地望向老姚,正待開口詢問時,老姚已猜出她的心思,解釋道:“楊大夫是虔誠的木思林(該詞彙已被設爲敏感詞,只能以諧音詞代替,請讀者見諒),每天必須按時禱告,咱們不要打斷他。”說着,一把把站在楊一眼面前的黑蘭拽開。
聽老姚這麼一說,屋內衆人立刻肅靜下來。雷震第一次看木思林禱告,只見跪在地上的楊大夫雙手捧在胸前,滿面莊重,口中喃喃唸誦,只第一句時聲音較大,聽上去似乎時說什麼“安拉乎艾克白爾”(真主至大),後面的詞句就都聽不清楚。不一會,他祈禱結束,摺好毯子收進提包站了起來,又囑咐了幾句,這才離去。
送走大夫,青幫衆人按照方子給賀振良煎藥,又把另一劑外方製成膏藥敷在患處。白珊雖說傷的不輕,但只是皮外傷,沒有大礙。老姚親自揀了些上等草藥,搗碎了讓她糊在傷處。雷震就坡下驢,說肩傷是跳車所致。不料一亮出傷口,黑蘭和青草立刻大呼小叫起來,非要揀老姚鋪面上最好的外傷藥給他用。雷震拗不過,只得脫下大褂赤膊坐在凳子上,任她們擺佈。
黑蘭塗着藥,得意地說道:“今天叫我瞧了個新鮮,不年不節的居然會有人衝着我跪下去……”
老姚一哂:“那是人家的信仰,木思林朝拜的時候要向着聖地的方向,人家楊大夫那是衝着聖地拜,纔不是衝你下跪呢……”又責怪:“你也沒個眼力見,看到他要下跪還杵在地上一動不動,要不是我拽你一把,你還真讓這老頭跪你個小丫頭?”
聽老姚說“聖地”,黑蘭瞪大眼睛問:“哎?姚大叔,這聖地跟咱們的聖物是啥關係?”
老姚哭笑不得地解釋道:“那是人家回教的聖地,叫麥加,跟咱們的聖物能有啥關係?”
黑蘭嘟着嘴嘀咕着:“一點關係沒有,怎麼還都叫‘聖’什麼什麼的……”
老姚更加哭笑不得,道:“那天下姓唐得多了去,還能都跟你師孃扯上點關係?”
說曹操曹操到,剛說到唐靜,正巧她端着給賀振良煎好的湯藥進屋。把兩人的對話也聽了個大概齊,一放下湯藥,她便責備黑蘭:“平時叫你多看點書,你就是不聽。這下丟醜了吧。勝地是名勝古蹟的意思,是勝利的勝,聖物是神聖的那個聖,壓根不是一個聖字……”
這話一出大家都愣住了,隨即衆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極其古怪,老姚咳嗽一聲快步出了屋,大慶縮着身子捂着臉不住抖動,已是忍到了極點。白珊端起藥碗又放下,終於沒忍住,大笑起來。就連杜立都嘿嘿地笑出聲來。
唐靜懵懵地問:“我說錯了麼?你們怎麼都……?”
雷震笑道:“靜姐,這倆聖字其實就是一個字,麥加在回教中,是最神聖地地方,可不是什麼名勝古蹟……”
見師孃也出了醜,黑蘭心裡雖然暗爽,嘴上卻替唐靜分辯道:“有啥好笑,誰還沒個說錯話的時候?”
“對對對……”雷震連連點頭,轉移話題對白珊說:“還是快把藥給賀長官喝下去,等會涼了就不好了……”
這楊一眼手段當真了得,用藥後不到兩個小時,賀振良就醒了過來。
賀振良這一醒,所有人都放了心。雷震跟大夥講起下火車之後發生的事,衆人聽得驚心動魄。聽他講到八路軍出手相救殺掉兵匪,又歸還了金印,黑蘭咋呼:“天哪,要不是聽你親口說出來,我還以爲天下當兵的都貪財呢……”
聽她這麼說,白珊臉上掛不住,帶着慍色分辯道:“別這麼說,我們也是不貪財的軍人?”
黑蘭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胡說。雷震忙替她道歉說:“這丫頭口不擇言,白長官別往心裡去,國軍都是好樣的……”
這句話實屬口是心非。一屋子人誰都知道之所以會經此一劫,正是因爲這些“好樣的”國軍。但賀振良白珊杜立偏偏又都是來自軍統,所以除嚴老七和老姚附和了幾句之外,其餘人都選擇以沉默應對,屋裡的氣氛瞬間尷尬起來。
賀振良長嘆一聲說:“我是黃埔出身,當然深知‘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勿入斯門’的道理。但那指導員只是個下層軍官,竟會有這樣高潔的品行,真讓我們慚愧……”他頓了頓,對雷震說:“剛纔聽你講,這幫兵匪是77軍的?”見雷震點頭,又苦笑着說:“這77軍是張自忠將軍的部隊。張將軍剛犧牲不久(張自忠死於1940年5月),屍骨未寒,他的部下居然就幹起了強盜營生,劫掠起老百姓來。張將軍愛民如子,要是泉下有知,只怕連棺材板都要踢爛……”
嚴老七最會察言觀色,見話不投機,連忙找個空插話問:“聖物打開了麼?”見雷震搖頭,又說:“耽擱了這麼久,回去還要琢磨聖物的事,天木先生交待的任務不能按時交差吧?”
雷震微笑道:“不要緊,等回到總堂,我給天木先生寫封信解釋解釋就是了,放心吧。”
嚴老七撓着頭說:“咱們這聖物也夠邪門,用祖師爺傳下的歌訣居然打不開……”
聽他們說這位先生叫“天木”,人又在上海,賀振良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難道他們跟叛變的軍統上海站站長王天木有聯繫?可如果真是這樣,又爲什麼會幫軍統小組離開上海?他和白珊杜立交換了一下眼神,打斷了嚴老七的感慨,問:“你們說的這位天木先生,不會是姓王吧?”
嚴老七點點頭:“對呀,你也認識他?”
杜立不等賀振良回答,冷冷地問:“你們幫他?”說着手已伸向腰間,握住手槍。白珊也站起來擋在賀振良前面,嚴肅地看着青幫衆人。
見說着說着他們仨忽然變得劍拔弩張,雷震忙說:“白長官,賀長官,咱們是不是有些誤會?”
白珊“哼”了一聲,說:“掌香恐怕不知道吧,這位王天木先生,已經投靠了日本人,是我們的敵人!”
雷震和嚴老七對望了一眼,驚訝地問:“投靠日本人?不會吧!?”
白珊以爲他倆故意裝糊塗,憤怒地說:“王天木以前是我們上海站的站長,他投沒投靠日本人,我們還能不知道?……”她話沒說完,身後賀振良問:“王天木讓你們做什麼事,給你們佈置得什麼任務?”
雷震聽賀振良語氣冷硬,知道這裡面一定有誤會,忙解釋道:“這事說來話長。天木先生是上海的歷史學家,我在工匠界又有些微名,他就讓我協助他做一些古代器物的恢復工作……”他忽然想到一事,問:“你們說的那位什麼站長,名字是不是就叫‘天木’?”見白珊杜立都點頭,他拍着大腿說:“哎呀!我說的這位先生,名字是叫振鐸,天木是他的表字!”
原來,這位王振鐸先生是就職於上海國立研究院的,致力於古代技術復原工作的學者。隨着朝代的更迭,一次又一次的戰爭,導致很多古代的工具、器物都失傳於世,只剩下空洞的文字記載。王振鐸要做的,就是從這些記載中找到技術的關鍵,讓這些消失的東西重新回到世間。而要說製作器物,還有誰比身兼雷、蒯兩家之長的雷震更合適?
三年前,求賢若渴地王振鐸專程來濟南拜訪雷震,在他說明來意後,兩人一拍即合,開始聯袂完成古代器物復原工作。先由王振鐸把古籍中的記錄整理出來寄給雷震,再由雷震根據描述製作出模型。在他們的努力下,“記裡鼓車”和“指南車”都被完美地重現,王振鐸翔實地考據加上雷震的巧手,讓這些復現於世的古代器物被製作得既符合當時的工藝特點,又具備實用效果。
而這次,他給雷震佈置的任務,是復原東漢時張衡的一項發明——地動儀。
雷震一心惦記着早點回濟南去遞送情報,可礙於賀振良的傷勢,不便提出“早點動身”的要求,偏這時嚴老七提出王振鐸的事來,正好給了他一個合理的藉口。向賀振良三人解釋清楚自己是如何協助天木先生工作之後,他便以退爲進地說:“這些瑣事都不值一提,賀長官你好好養傷,耽誤個十天半月也沒什麼大不了……”
本以爲賀振良能客氣地說句“我不要緊,休息兩天就可以上路”之類的話迴應,沒想到他卻說:“不行,咱們必須儘快出發,最好今晚就走。”見大家臉上都寫滿困惑,又說:“打死了四個鬼子,又把摩托車扔在城外,日本人很快就會發現,到時候他們一定會把城封了,得趕緊走!”
見賀振良比自己還急着走,雷震心中不禁大喜,但這時已近半夜,要僱車確實不容易。便猶豫地問老姚:“現在還能找到車麼?”老姚點頭應道:“能,我這就去。”
沒一會功夫,就見老姚回來。雷震迎上去問:“怎麼樣?”
“找到輛車,就在外面。但咱們人太多,恐怕……”
嚴老七聽他說有車,高興地捶了他一拳,問:“真有你的,這黑燈瞎火的還能找到去濟南的車!”
老姚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輛貨車,車老闆要連夜回濟南交差,順路捎上咱們還能掙點錢,不比空跑強?”
雷震沒理會兩人的說話,問:“能走多少人?”
“四個。”老姚想想又說:“最多五個,不能再多了。”
只能走五個人。可賀、白、杜三人加上雷震自己,已經佔了四個位置,剩下的一個位置該給誰呢?
“這樣,我跟你回去。”嚴老七自告奮勇地說:“要是鬼子真把泰安城封了,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了濟南,總不能叫你一個人琢磨咋打開聖物吧,我好歹……”
“青草跟我回去”雷震說。見大家都詫異地看着自己,便解釋道:“她臉生,又沒有本地的良民證,萬一鬼子挨家搜查起來,那可就麻煩了,還是叫她跟我們先回去。”
黑蘭一聽他叫青草跟着,立馬咋呼道:“你要帶青草姐,就得帶上我!”
雷震求助地看着老姚,見他搖頭示意肯定坐不下。便訓斥道:“別搗亂,你跟你七叔、師孃一起回去,”
黑蘭委屈地嚷:“你帶青草姐不帶我,你……”身邊唐靜狠狠掐了她一把,小丫頭這才住了口。
衆人把賀振良擡到車上,儘量選個舒服的姿勢讓他躺好,白杜二人一左一右坐在賀振良兩側,雷震和青草也分列左右,坐在車尾。在衆人的道別聲中,馬車緩緩出了泰安城,駛向夜色深處……
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雖然天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但聞到空氣中嗆鼻的黃土味,雷震心裡便覺得安穩——這是黃河的味道,是山東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青草卻對這樣的氣候並不適應,不停咳嗽起來。雷震問了句“覺得嗆得慌麼?”聽她“嗯”了聲,便窸窸窣窣地在兜裡翻找着,想找塊手帕給她。坐在她身邊的白珊見狀,就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說:“捂住鼻子,能好一些。”
青草道了謝接過,打開手帕時忽然想起楊一眼的毯子,又想起黑蘭和唐靜的對話,不禁又笑起來。雷震不知道她笑什麼,正要問,卻聽她說:“掌香,那個楊大夫,是什麼宗教來着?”便答道:“回教,很大的一個宗教。怎麼想起問這個?”
“那……和猶太教哪個大?”
這可把雷震問住了,他雖然工匠技藝精湛,但對宗教歷史卻並沒有太深瞭解。正不知怎麼回答時,只聽白珊說:“猶太教是天主教的一支,回教是伊斯蘭教的一支,都是大宗教中的分支,規模應該差不多。”
“哦,是這樣啊……”青草說:“上海有好多外國人都是信猶太教的……”她嘆了口氣,接着說道:“他們高鼻子白皮膚,一看就跟咱們不一樣,可是對中國人都很友好。可日本人看起來和咱們一樣,都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爲什麼就跟畜生一樣?”
她這一番話問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是啊,日本人明明和我們長得一樣,和中國也是隻隔着一衣帶水的鄰邦,爲什麼他們會如此殘忍?
見大家都不說話,青草有些侷促地問:“我是說錯什麼話了嗎?”
“沒有,你沒說錯。”雷震道:“日本人就是這樣,沒有禮義廉恥,專門恩將仇報。”緊接着,他給青草講述了堀田重光心懷叵測,偷師學藝,騙取蒯知矩信任後盜走聖物“無偶”的故事。
聽他講完,青草恨恨地說:“日本人就不是人,我舅舅死在他們手裡,我和舅媽這才……”她話到嘴邊,覺得“做皮肉生意”不好聽,便把這後半句嚥了下去,道:“我要是會開槍,見一個日本人殺一個!”
賀振良一直聽着他們的對話,等青草說完,他長長出了口氣,說:“日本人留給我們一個個家庭的恨,最終會凝聚成一個國家的仇。所謂國仇家恨,就是這樣。只要我們不屈服,就一定會有打敗日本人的一天!”他說得激動,掙扎着坐起來,對白珊說:“等到了地方,你教教青草姑娘射擊……”
白珊有些爲難地說:“老大,這教射擊……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有時間”杜立說:“不容易打開。”
幾天相處下來,雷震對這位寡言少語的“老怪”的語言特點也有了一定的掌握。聽他這麼說,已聽懂了他是要說打開聖物沒那麼簡單,有足夠的時間讓青草學習射擊,不禁一笑,打趣道:“你好好跟白長官學,等你槍法練成了,我讓你做咱們蘭山的大護法。”
“真的?”雖然黑暗中看不見青草的表情,但光聽她的聲音就知道她興奮得不得了。雷震哈哈大笑,說:“逗你玩呢,咱們蘭山幫頭都是手藝人,又不打打殺殺,哪來的什麼護法。”
“誒?!我不管,掌香親口許我的職位,不能不算話。”青草得理不饒人,說:“沒有護法那是以前,從我開始,咱們蘭山就有護法了,我就是第一任護法……”
幾個人又說了一陣話,便各自休息。車廂裡安靜下來,只有拉車的那匹老馬時不時打着鼻響,藉着掛在車轅上的兩盞煤油燈發出的微光,吃力地拉着車,沿着大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着濟南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