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浦口時天尚未黑下來,見站臺上有小販兜售糖餅果子,黑蘭便坐不住,攀着雷震下車去買。捱了唐靜一番呵斥後終於跟着嚴老七下了車。衆人坐了一路,都覺得憋悶,紛紛下車去透氣,只有雷震新近負傷,不願多動,和青草兩人留在車上。
見此刻身邊沒人,青草問雷震:“那個小姑娘喜歡你,你不知道?”
雷震尷尬地笑笑,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聊下去,便打着岔問:“你怎麼一個人坐火車,是要去哪?”
青草促狹地擠兌道:“哈,走出這麼遠纔想起來問我呀,你還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聽她說“小沒良心”,雷震想起一早她挽着自己時的樣子,臉又紅成了猴屁股,支支吾吾地說:“不是……只是……呃……”他是蘭山首腦,向來談吐流暢思維敏捷。但不知爲何,在這個柔弱的女孩面前,大腦卻似乎總在短路。原本想表達“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沒來得及問”,可就是說不出來,最後憋出一句:“一個人坐火車,挺危險的……”
青草笑笑說:“不怕,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我是去……徐州,你呢?”
“濟南,我們是去濟南”雷震可算逮到個簡單的問題,光顧着回答,全沒注意到女孩在說到目的地時眼中閃過的猶豫。又問:“你去徐州幹什麼?”
青草一揚下巴:“秘密……”又問:“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吶?”
聽到這問題,雷震心中更加愧疚——她已救過自己好幾次,可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忙說道:“我叫雷震,打雷的雷,地震的震。”
“雷震……”青草喃喃念着,又神秘兮兮地問:“他們好像都很尊敬你?你們是什麼人?”她忽然意識到這問題可能問得太深,又說:“要是不方便說,你就不說。”
對雷震而言,除了黨的機密,沒有什麼是不能讓這位善良的女孩知道的。在一五一十地向她說明了青幫,蘭山,以及自己在幫頭的身份後,等說得差不多了,青草一臉嚮往地說:“真厲害,聽得我都直想入夥。”她調皮地眨眨眼:“要是我真想入夥,你收不收?”
雷震沉吟着說:“這個……”雖說蘭山青幫收徒規矩森嚴,但雷震作爲掌香,收誰入幫只是他一句話的事。可這個青草是唯一知道他那晚真實活動的人,萬一她不慎說走了嘴,把他中槍避難的事講出去,會帶來不少麻煩,嚴重的話,也許會暴露自己地下黨的身份。可是在這兩天中,雷震多次被她救助,對這個善良的女孩除了感激,更多的是眷戀,打心眼裡不捨得和她分開,所以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心裡紛亂起來。
青草哈哈大笑,說:“逗你吶,看把你嚇得……”她看出雷震的遲疑,便把話扯開,說:“對了,那小姑娘很不錯的,你可得珍惜啊,別對不起人家。”
雷震急忙辯解:“你說黑妞?我只拿她當妹妹……”
“行了行了……”青草打斷他,再一次調皮地眨眨眼說:“你不喜歡她這樣的,難道喜歡我這樣的?”雷震在她面前的忸忸怩怩,舉止失常,她閱人無數,還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便自嘲地笑了笑,又說:“我這種破爛貨,不值得喜歡……”
見她笑得淒涼,雷震心裡一疼,正要勸,卻遠遠看見大夥回來,一肚子話只好憋回去。賀振良一行走過來卻不坐下,白珊拿出兩張紅彤彤的車票,邀請道:“三等車條件差了些,請掌香到一等車休息吧。”
其時規定,火車車廂分爲三等,並通過顏色區別,一等車廂爲紅色,二等爲白色,三等爲藍色,車票顏色也與車廂顏色相同。雷震怕離開後黑蘭找青草的麻煩,正要推辭,賀振良俯下身低聲說:“我想請教點事,這裡說話不方便……”雷震只得把嚴老七喊過來叮囑一番,叫他千萬看好黑妞不要胡鬧,這纔跟着賀振良去了一等車廂。白珊和杜立卻仍留在原處,和青幫衆人在一起。
比起擁擠不堪的三等車廂來,一等車廂簡直就是天堂——只有兩張牀位的包房異常寬敞,車內全部的牆面都打了暗金色的軟包襯墊,搭配着實木的腰牆和真絲的窗帷,奢華感撲面而來。雷震一向和弟兄們同甘共苦,這種特殊的待遇讓他有些不安。賀振良卻似乎是這種車廂的常客。落座後他先是按鈴叫來服務生,點了兩杯波旁咖啡,然後舒適地靠坐在藏青色天鵝絨軟椅上,對有些侷促地雷震說:“你臉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雷震當然知道自己爲什麼臉色不好,但這中槍受傷之事他絕不能對任何人講,便只輕描淡寫地說:“不礙事,賀長官有什麼問題就請問吧。”
見對方開門見山,賀振良也不繞彎子,直言道:“我是想問,能不能請你在這裡把金印打開?”
雷震早猜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除了這件事外,這位軍統的長官還能有什麼事會請教他這個江湖草莽?便抱歉地說:“這個卻不好辦,我們身在青幫,要遵守幫中的規矩……”
說話間,服務生端上來兩杯咖啡和兩小杯雪利酒。賀振良熟練地把酒倒進咖啡中,用勺子攪動着。雷震雖然第一次喝這種東西,但他是蘭山掌香,自知不能露怯,便也有樣學樣地把酒和咖啡混到一起攪拌起來。
賀振良呷了口咖啡,真誠地說:“雷掌香……我斗膽叫你聲兄弟……”見雷震謙辭,忙搖着手,說:“兄弟,我們需要的並不是貴幫的聖物,只是裡面的東西,你在這裡把它打開,天知地知你我知,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爲何不可?做大事,不要拘小節。”說着指指杯子:“咱們邊喝邊聊,涼下來味道不好”。
待雷震喝過一口後,賀振良又探過身去,更加推心置腹地說:“兄弟你要知道,這聖物中可是被日本人夾進了東西,要是當着祖師爺的面打開,就好比上供的菜盤子裡掉進顆耗子屎,只怕祖師爺在天之靈不會高興吧?咱們現在打開它,把玷污聖物的東西拿出來,再供奉祖師爺時,豈不是乾乾淨淨?”
和白珊杜立一樣,賀振良也想盡快完成任務,向戴笠覆命。但他不願違背道義,更不願絕了和青幫、和雷震的交情。他知道日本人想要的其實並非金印,只是金印中的遺秘,也知道這些江湖中人最重視前輩遺物的“純潔”,所以才挖空心思想出這麼一套說辭來。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雷震雖覺得很有道理,但疑問也隨之而來——不論是船上的日本人還是眼前的賀振良,都急着打開金印,這又是爲什麼?便笑笑問:“賀長官,究竟是什麼東西,會讓你們這麼急着要?”
賀振良坦率地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我只知道日本人對它是窮追不捨呀。”
他說得確實是實話,畢竟,金印中藏着財寶只是他的推測,而推測算不得事實。他不願讓雷震多關注這個問題,又勸道:“不管是什麼,都是日本人放進去的,都是玷污祖師聖物的東西,咱們得趕緊取出來纔是……”
雷震沉吟良久,終於下定決心說:“好吧,那咱們這就去把聖物請來。”
二人起身回到三等車廂,見衆人相安無事,又看到青草和黑蘭坐在一起,指點着自己竊竊私語,想必已熟絡起來,雷震心想女孩子當真古怪,我這才走開沒多一會,怎麼就從敵人變成了朋友?雖然知道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但還是對嚴老七和唐靜叮囑一番,讓他們千萬把黑妞看好。賀振良爲以防萬一,招呼白珊杜立一起過去,方便護衛。嚴老七見他帶了人去,也喊上兩個青幫弟子跟着,悄聲對雷震不無擔心地說:“掌香,他們終究是外人吶,萬一……”
雷震揮揮手說:“他們真想搶,咱們誰是對手?不如泰然處之。”說罷一個人都不帶,拿着刻有五三桐紋的匣子揚長而去。
四人進了包房後就鎖上門,雷震還是坐在先前的位置,白珊簡單收拾下桌上的杯盤後,和杜立分別坐在門兩側,警惕地聆聽着外面的動靜。
賀振良進屋後先去盥洗室端了盆溫水擺在桌上,恭敬地對雷震說:“請掌香沐洗。”他在外摸爬滾打多年,頗知道些江湖規矩,知道聖物法器之類的東西至少要把手洗乾淨才能觸碰。
雷震認真洗乾淨手,打開匣子,把金印拿到檯燈下仔細觀瞧,一面默誦着開啓歌訣。這歌訣蘭山幫頭代代相傳已歷十餘代,直至今日,才真正派上用場。
望闕叩拜面九五,旋首低俯再後顧。
爪分翼軫皆虛勢,身衝牛鬥亦低服。
前四句就是這樣,但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面九五”是不是說,要讓虎頭或虎身微調九度或五度。雷震按照歌訣所說,手上微微用力,想調整下螭虎的角度,但螭虎卻紋絲不動。
“噝……”雷震倒吸一口氣,眉毛擰得更緊——從頭和身體上的縫隙看,明明應該是在裡面裝置了關節,可以活動的呀,怎麼竟扳不動?
見他神情有異,賀振良關切地問:“有問題麼?”
雷震苦笑道:“賀長官,這東西我也是第一次開,容我再琢磨琢磨。”
“好好,你慢慢想,我不打攪了……”
雷震又試了半天,依舊一無所獲,盯着螭虎看太久,閃閃金光刺得他眼睛幹疼,他揉着眼抱歉地說:“我還得再回去一趟……”賀振良忙說:“如果是要叫人或者拿東西,我們去就好。”
“既然這樣,那就麻煩長官幫我叫我七哥拿上墨粉和魯班尺過來”
賀振良衝杜立點點頭,杜立馬上行動。不多時,就帶了嚴老七回來。一進包房嚴老七就抱怨:“我就說把傢伙都帶齊,你們非說什麼‘遠行不捎針’……”說着把一個小袋子扔到桌上,沒好氣地說:“只有墨粉,魯班尺沒帶着。”見雷震拿着金印,不禁疑惑地問:“兄弟,你不會是想把墨粉用在聖……”話沒說完,已見雷震用手指沾上墨粉,抹在螭虎上。
“哎呀!”嚴老七重重一拍自己的大腿,指着雷震如喪考妣地嚎叫:“你咋能把這糟爛貨往那兒抹!早知道你要用在這裡,我給你拿珍珠墨過來呀!”
雷震專心地塗抹着墨粉,頭也不擡地回答:“不行,珍珠墨顆粒太大,也太硬,還是石墨粉好。”
嚴老七知道師弟說得有道理,便點點頭。忽然驚問:“你不會是想在這裡把聖物打開吧?”他雖然技藝精湛,做事卻顛三倒四抓不住重點,所以剛纔光惦記着要把最貴的墨粉用在聖物上,現在纔想明白雷震塗抹墨粉的目的。
雷震知道跟這個師哥解釋再多也沒用,更知道什麼事最能讓嚴老七馬上閉嘴,也不答話,只問:“七哥,你來看看,這裡的關節是不是‘鴛鴦軸’?”
這嚴老七人是渾,但卻是個“技癡”,一聽到工藝技術就什麼都顧不得了。聽師弟這麼一問,立刻住了口湊過去看,不料一看之下卻詫異地“咦”了一聲,又從兜裡掏出個單目放大鏡,呵口氣擦拭一下,扣到左眼上仔細地看起來。
“鴛鴦軸”是“子母軸”的變種,是一種更爲複雜的複式關節結構。與外軸固定的子母軸不同,鴛鴦軸的外軸依然可以開合。雷震所指的位置位於螭虎的腰部,由於被墨粉渲染出顏色,那處比髮絲還要細微的輪廓看上去像極了鴛鴦軸的外軸。
嚴老七仔細地看了半天,終於還是搖搖頭說:“不好說,嵌合得太緊密,縫隙又太小,沒法判斷。”突然驚訝地問:“你難道打不開?”見雷震搖頭苦笑,又問:“師父不是傳了你無偶歌訣?難道……”一想到掌香師弟素來穩重,他便把“你沒記住”這幾個字生生嚥了回去。
賀振良三人第一次聽說開啓金印需要歌訣,互相遞了個眼色後,賀振良說:“當局者迷,不如掌香把歌訣說出來,我們也幫着……”誰知他話還沒說完,便聽嚴老七憤怒地搶白道:“胡說八道!癡心妄想!這歌訣連我都沒資格知道,怎麼可能說給你們?”說着一拽雷震:“跟我回去,這幫人沒安好心!”
白珊連忙攙着他胳膊勸道:“老哥哥別發火,組長也是好意,我們不問就是了……”她這邊不停安撫,賀振良也連連道歉,就連杜立都鞠躬說着“對不起”,這才把嚴老七勸住。
雷震和嚴老七共同揣摩許久,始終無法讓螭虎動彈分毫。工匠最講求一個“穩”字,遇到難題能不急不躁,胸有驚雷但面如平湖,方爲大工匠。嚴老七技術雖精湛,耐心卻不高,漸漸有些沉不住氣,開始抓耳撓腮長吁短嘆。白珊見是機會,輕聲說道:“老哥哥,我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嚴老七瞪着她說:“只要別問我們要歌訣,其他隨你便。”
白珊莞爾一笑,說:“這歌訣是貴幫的秘密,我們當然沒資格聽。但我有個折中的辦法……”
“什麼辦法?”
“既然是歌訣,那肯定不止一句。我的辦法是,掌香不妨說出第一句歌訣來,大家一起參酌,要知道‘千難萬難,開頭最難’,只要咱們幫助掌香參透了第一句,後面的或許就能順利推演出來。而我們光憑這一句歌訣,肯定不能猜出開啓聖物的方法,掌香只說了一句歌訣,也算不上泄漏機密,違背祖師傳下的規矩。你看……”白珊說出自己的建議,期待地看着雷震和嚴老七。
“這……”嚴老七細一琢磨,覺得她說得極有道理。只說出一句歌訣,就好比教功夫只教“起手勢”,三字經只教了“人之初”一樣,不論怎麼看都算不上泄密,但卻極有可能在大家的啓發下,讓知道全部歌訣的雷震成功參悟出其中的奧秘。他是個沒主意的人,一向不擅做主,便看向雷震。雷震思忖再三,也覺得這辦法不錯,說:“好,那我就把第一句說出來,咱們一起琢磨琢磨。這第一句是‘望闕叩拜面九五’……”接着又把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我在想,是不是要把螭虎的姿勢調整九度或者五度……”他指着螭虎腰身上那道比髮絲還細的淺淺黑線說:“這裡確實像有個鴛鴦軸,但就是扳不動。”
白珊喃喃嘀咕着這句話,分析說:“望闕叩拜面九五,字面上看,這說的應該是拜見皇帝,按照禮儀,行這樣的大禮,是不是要把頭和腰都低下去?”
嚴老七眼中放着光:“對呀,這點我怎麼沒想到?”又緊忙衝雷震說:“快試試!”雷震心說咱們手藝匠人怎麼可能知道朝廷禮制?他拿起金印按白珊所說同時扳動虎頭和虎腰,螭虎仍然是紋絲不動。
嚴老七撓着腦袋,失望地說:“孃的,這‘無偶’也是個不懂禮儀的……”話一出口忽然想起這無偶螭虎乃是聖物,豈容他謾罵?又緊忙唸叨:“弟子有口無心,祖師別怪罪、祖師別怪罪”一面啪啪扇着自己耳光。
杜立看了眼半邊臉都被抽紅了的嚴老七,對白珊說:“九五,乘法。”白珊眼睛一亮,立即把老怪的想法翻譯出來:“這‘九五’也可能指得不是皇帝,而是乘法關係,也就是說,要先傾斜四十五度?”
雷震按她說的,試着先把螭虎傾斜下去45度再扳,卻還是扳不動。
賀振良道:“望闕叩拜得跪下去,是不是試試讓這隻虎屈膝?”雷震依言而行,但螭虎還是紋絲不動。
都說“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見同樣的文字在不同人的理解下會產生怎樣的差異。不過任憑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絞盡腦汁從各自的認知中挖掘出各種可能,最後甚至把這句‘望闕叩拜面九五’中的每個字拆開,按筆畫數來嘗試角度,奈何這隻螭虎就是不肯動。
幾個人研究到後半夜,看雷震已沒了精神,賀振良勸道:“好幾日車程,也不急在一時,今天先早點休息吧。”於是嚴老七和白珊便回了三等車,包廂中只留下杜立守衛。雷震生怕脫掉長衫露出傷處,但時值盛夏,一屋子又都是男人,斷然沒有睡覺不脫衣服的道理,便謊稱自己體虛怕風,和衣睡下。一等車廂的牀鋪寬大柔軟,躺下去不久,他便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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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來,見雷震精神恢復了不少,賀振良便點了豐富的早餐。看到桌上的食物精美非常,雷震想起黑蘭最是嘴饞,就去叫她過來。沒想到黑蘭還捎帶上了唐靜和青草,又鬧着讓賀振良補請郵輪上那頓沒吃成的牛扒。賀振良知道她和雷震關係親密,自然樂意送這個人情。在一等車廂吃過豐盛之極的早飯,腸飽肚圓的黑蘭滿足地跟唐靜青草回了三等車廂。見她和青草似乎比昨天更加親熱,雷震徹底放了心,專心研究起金印來。但直到中午時分,卻還是沒有絲毫進展。
草草吃完午飯,火車駛進一個大站。雷震在站牌上看到“徐州”二字,猛然想到青草要在這裡下車,急忙對賀振良交待一聲,拔腿向三等車廂奔去。
遠遠見雷震跑得匆忙,嚴老七隻道他是找出了開啓螭虎的辦法,急忙站起來,萬分期待地問:“打開了?”
雷震搖搖頭,問黑蘭:“她呢?”
黑蘭見他這麼問,興高采烈地睜大眼睛反問道:“她是誰?”
“青草呢?”
黑蘭見他急的跳腳,得意地說:“下車啦”又大大咧咧地問:“你找她有事?”
“我……”雷震腦中一片空白,一時間編不出答案,只能如實說道:“沒什麼事……”
黑蘭故作驚訝地問:“沒事你找她幹嘛?”說着雙手抱在胸前,歪着頭撇着嘴說:“我勸你還是少惦記人家吧,人家可是要出嫁的人了……”
嚴老七卻一心惦記那隻螭虎,尋了個話縫說:“師弟,要不我過去幫你一起琢磨?”
雷震潦草地應了聲:“好”又問黑蘭:“她下車多久了?”
黑蘭手一攤嘴一撇:“我怎麼知道?我這窮丫頭又沒有表!”雷震焦急地向窗外望去,卻在站臺上看見唐靜正在對一個男人指指點點說着什麼。他手一指,問:“跟你師孃說話的是誰?”黑蘭看了“咦”地一聲,說:“這不是那個小賊嗎?”原來這人正是先前偷青草錢夾的竊賊,一想到對方畢竟是男人,她擔心師孃吃虧,忙說:“咱們快下去看看,可別出什麼亂子……”說着便拽着雷震下了車。
站臺上人聲嘈雜,兩人走到近前,才聽清唐靜正教訓他說:“既然現了醜,就別再當着我的面找場子,你這已經是壞了規矩,懂嗎?”那小賊連連點頭,態度十分恭敬。
“靜姐,怎麼回事?”
唐靜指着那小賊說:“他在車下又偷了青草錢包,我教訓他幾句。”又埋怨黑蘭:“非磨着人家要吃點心,你怎麼那麼饞?”
聽她一說雷震才知道,原來一路上黑蘭聽青草講起徐州的美食,表示出極大的興趣。青草見她愛吃,答應到了站就去給她買上一些。不料下車後又遭了賊偷,幸好被在站臺上透氣的唐靜看見,當即把這賊抓了現行。又使手段在他眼前把錢包偷了出來還給青草,青草堅持要去買東西,她攔都攔不住。
見黑蘭吐着舌頭不吱聲,唐靜又問:“你怎麼不跟着她一起去?就讓她一個女孩子家自己去了,多危險啊?”
黑蘭小聲答道:“我們打賭來着,所以我……”她自知犯錯,聲音越來越小。雷震卻急問:“靜姐,你怎麼不跟住她?”
唐靜一跺腳,指着那賊說:“看我亮了手藝,這人死纏着非求我指點,就差沒跪地上了。我叫大慶陪她,可沒等大慶過來她就鑽人羣裡找不着了……”雷震見站臺上到處都是旅客,更加惦記青草安危,焦灼地四下張望起來。
那小賊仍賊心不死地央求唐靜指點,唐靜又罵了幾句,最後說:“你要真想學,就去宿州找‘半邊靠’吧,就說唐寡婦讓你拜他。”
等那小賊千恩萬謝地去了,黑蘭問:“師孃,他能練出來麼?”唐靜白了她一眼說:“手筋都廢了,練個屁!”說罷又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左等右等,還是不見青草的影子。眼看火車要開了,雷震纔回到車廂,他心亂如麻,顧不得去研究那隻螭虎,只坐在青草的位置上悵然若失,心想她不是要去徐州,怎麼還答應給黑妞買吃的?到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是走出去太遠,回來時沒趕上車?正胡思亂想時,只見車廂門一開,青草拎着七七八八的油紙包走了進來。
見她平安回來,雷震心裡簡直高興到開花,蹦起來走上前去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嗔怪道:“你怎麼自己去買東西,外面這麼亂……”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訕訕地問:“對了,你不是到徐州去?爲什麼又回來?”
青草擡胳膊拂開臉上的頭髮,置辯道:“我現在要去濟南玩,怎麼,不行啊?”黑蘭歡呼着“我贏了我贏了”,從雷震手中搶過東西,一一在座位上打開。她一片“吃”心,見美食當前便把什麼事都拋到腦後,只興奮地問:“青草姐,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呀?”
青草一一指點着報出名字:“蜜汁三刀,桂花酥糖,寸金麻片,棗泥酥,雲片糕,這個是蜜餞捶藕……”見黑蘭左右開弓,不停往嘴裡塞着各色美味,大快朵頤已至忘我之境,她悄悄對雷震使個眼色,低聲說:“來……”
再次跟着她來到二等車廂的廁所,雷震有些不知所以。青草柔聲說:“天氣熱,要經常換藥,不然會感染的。”說着把提包放在兩人中間,把身體靠上去夾住。
聽她這麼說,雷震不禁好奇:“你還隨身帶着藥?”
“剛纔下去買的,站臺下去不遠就有得買。”青草一面解着他肩膀上的紗布,一面說:“你放心,沒人知道我買了藥,他們都以爲我是給黑妞買吃的去了。”
雷震何等聰明,聽她這麼說,立刻猜到她下車的真正目的是去買藥,但買藥的事需要保密,所以她纔不惜大費周章,去給黑蘭買了堆吃的來打掩護,心裡不禁一熱,說:“青草,你真好……”
“去去去,留着甜言蜜語哄你的黑妞去”青草一面嗔怪,一面用棉布擦拭着傷口周圍。
聽她說到黑妞,雷震想起剛剛的對話,便問:“對了,聽黑妞說你要出嫁?”
青草“噗嗤”笑出來:“出嫁?我那是爲了糊弄她,省得她老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這種人還能嫁出去?虧你還當真……”她仔細擦完傷口,又重新敷上藥棉,說:“不錯,能堅持到濟南啦。”
雷震臉一紅,心想怪不得你倆忽然近乎起來,不禁大讚青草聰明。聽到“濟南”這兩個字,不禁又問:“你怎麼又不回徐州要去濟南?”
“我要是真在徐州下了車,誰給你換藥?”青草戲謔道:“現在倒想起來問了,就知道你是個‘小沒良心’的。”
原來她是惦記自己的傷才轉道濟南,雷震心裡的溫暖簡直要溢出來。列車晃動,他只覺得後背被夾在兩人中間的小提包硌得一疼,卻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她去徐州也好,濟南也罷,怎麼就帶了這麼小一隻提包?要知道這提包雖說時髦得很,但卻裝不下太多東西。也就是說,她這趟出門並沒帶衣服。可是像她這麼愛乾淨的女孩,出這麼遠的門,怎麼可能連件換洗衣服都不帶?他忽然想起在浦口車站,自己問她去向時她眼中閃過的猶豫,便嚴肅地問:“青草,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你爲什麼離開上海?”
在問出這句話後,他明顯感到青草的手顫抖了幾下,接着便聽她故作平靜地說:“沒事,別問了。”
這時候任誰聽到這種話都不會相信,更何況是雷震。他側過頭說:“你如實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見青草不說話,他焦急地喊:“快說!”
“別動……”青草從包裡掏出新紗布包紮着傷口,吸着鼻子假裝輕鬆地說:“舅媽被抓了,她叫我出來躲躲……”
雷震大驚,忙問:“怎麼會被抓了?不是有個於先生……”
“你走後那個八婆看於先生誇我漂亮,吃我的醋,我倆吵了起來,她又發現了我洗的血衣,就偷偷報了警。事太大,說是牽扯到地下的什麼黨,於先生根本不露面,舅媽就把事都扛下來,跟他們走了,叫我出來躲躲……”
雷震知道,她口中的“那個八婆”自然是於先生的相好,但沒想到這女人居然能豁得出去報警,難道她就不怕自己也被牽連進去?不禁驚問:“她怎麼能這樣?”
青草冷笑一聲,說:“戲子無情表子無義,她不這樣纔不正常……”
想到如果不是因爲自己,這甥舅二人現在還好端端地在上海生活。又想到鳳姐進了76號必然凶多吉少,或許從此青草就再無親人。雷震只覺得既愧疚又心疼,一股酸熱之氣哽在腔子裡,讓他說不出地難受。想起之前青草說要加入青幫時自己的反應,他暗暗罵着自己“雷震呀雷震,人家爲了救你,連身家性命都搭了進去,你倒畏首畏尾地,真他娘混賬!”一念及此,他再不顧忌那麼多,一心只想把這個可憐的孤女好好保護起來,緩緩問道:“你如果不嫌棄,做青幫弟子如何?”
“好啦”青草輕輕拍了他肩膀一下,示意已處置完了,又說:“我一個賣身的,別污了青幫的名聲。”
聽她說自己是“賣身的”,雷震心裡更疼——青幫中做了日本走狗的大有人在,趁亂世發國難財的大有人在,販毒走私的更是大有人在,聲名早已不堪,難道還差她一個風塵女子?他越想越激動,一轉身抓住青草雙肩說:“怕什麼?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做過什麼?”想想又說:“就算知道了又怎樣,紅拂女梁紅玉都出身青樓,一樣的萬古流芳!”
青草和他幾乎臉貼着臉,雖說她閱人無數,可和心愛之人如此相對卻是第一次,結結巴巴地打岔道:“你……把包弄掉了……”
看到她羞怯的模樣,嗅着她溫熱的體香,雷震幾乎情不自禁。他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慾念,心想她是我救命恩人,千萬不能褻瀆冒犯,堅決地說:“來蘭山,進青幫,這個仇我來報!”
青草被他的變化嚇到,搖着頭掙扎:“不用,你放開我……”
“爲什麼不用?!”雷震猙獰地說:“鳳姐是我恩人,她的仇我要是不報,我還是人嗎!?”
青草停住掙扎,睜大眼睛瑟縮地看着他,像只受驚地小鹿。雷震盯着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發誓,一定給鳳姐報仇,一定保護你周全,哪怕豁了我的命去,來蘭山,和我一起,好不好……”
見青草不答話,閉上眼把臉扭到一邊,他更加用力地搖晃着她:“好不好?!好不好?!”
青草依舊閉着眼不說話,一滴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見她落淚,雷震只覺得心裡有把刀在剜着,心想人家一個女孩子,你怎麼非逼她入幫?真是蠢得可以。難道她不是青幫弟子你就棄她不顧?他擡手去擦她的淚,手伸出一半卻又停住,紅着臉不知所措地說:“別哭別哭,我不逼你加入青幫就是了……”又認真地說:“不管你是不是青幫弟子,我都一樣會保護你,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青草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神中滿是哀怨,卻忽然緊緊摟住他,把臉埋進他胸口大哭起來。她身世悽苦,柔軟的女兒心早被粗糲地生活磨鍊出一層堅殼,雖然不乏恩客對她一擲千金,但她知道那只是用金錢來換取美色的交易罷了,從沒有男人用真心待過她。但雷震的真誠和仗義,和他那份木訥的關愛就像一把利刃,刺破了她心上的那層堅殼,讓她再難逃避真實的情感。這許多被壓抑太久的恐懼、焦慮、不甘從堅殼下噴薄而出,她無法控制自己,只好死死抱住雷震,彷彿要把他拉進自己的身體……雷震也摟住她,輕聲勸慰着,直到她重新平靜下來。
哭聲漸止,青草揉着紅腫的眼睛,不好意思起來:“啊呀,丟死人了……”她掙脫出雷震的懷抱,埋怨道:“都怪你,惹人家哭出來……”又說:“我跟你去蘭山,以後就賴上你了,你想不要都不行……”
雷震大喜:“好,回去我馬上開香堂,收你入幫。”
青草拿腔作調地說:“遵命,掌香。”又指指地下說:“還望您老人家高擡貴腳纔好。”
雷震低頭一看,見那隻提包正被自己踩在腳下,已經變了形狀,忙撿起來用袖子擦拭,青草一把扯過包來,邊推他出門邊說:“好啦好啦,我自己收拾,耽誤這麼久,趕緊回去吧……”
出了廁所,青草對着車窗上鋥亮地玻璃看了看,說:“我眼腫了,你別跟我回去,不然太奇怪……”雷震一想也是,她這副模樣,要是再一起回去,被黑蘭見了,指不定又鬧成什麼樣子,想到黑蘭,他又問:“對了,你怎麼跟她打起賭了?”
青草嘆道:“不然怎麼辦,我總得想個法子讓她別跟着我呀,要被她看見我去買藥,那不就?……”
雷震腦袋有些別不過彎:“她那個鬼精靈,要賭什麼才能讓她不跟着你?”
“笨,這還不簡單?”青草看着他的呆樣笑起來,說:“我跟她賭的是,車到徐州車站時,你一定不會過來找我,讓她留在車廂裡作見證。”
雷震啞然失笑:“那你不是輸定了,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青草無奈地說:“可只有這樣她纔不會跟着我呀。”又嗔道:“其實輸贏也不好說,誰知道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會不會來?”
“那賭注是?”
“你難道猜不到她能跟我賭什麼?”青草伸手在車廂牆板上寫下三橫一豎,又在右下點了點。
見她寫了個“玉”字,又想起黑蘭最大的嗜好,雷震一怔:“玉記扒雞?”
青草連連點頭:“對呀,她說這是濟南的老店,鮮香嫩滑比德州的扒雞還有風味,輸的就要請贏的吃個夠。”
聽她說“吃個夠”,又想起黑妞在車廂中饕餮點心的模樣,雷震不禁苦笑:“這個饞丫頭,將來嫁了人,還不把夫家吃個底掉?”
青草被這句話逗得大笑起來。看她腫成桃一般的眼睛笑出條縫,雷震只覺得整個車廂,甚至整個世界都被這笑容照耀得亮了起來……
兩人分頭回到車廂,雷震心情大好,與先到一步的嚴老七一起,繼續琢磨起那隻螭虎來。不過,任兩位大工匠想出各種辦法,這隻螭虎依舊是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