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雷震一行人辭別孫九爺一家,由小石頭引着,順利登上了開往濟南的火車。雷震把車窗擡起來,對站臺上依依不捨的小石頭說:“回去吧,別叫九爺等急了。”
“掌香,還得你來說說,俺孬不孬?回去俺好告訴爺爺,省得他老拎着俺耳朵訓俺。”
看着這個在上海長大,可一興奮起來就滿嘴山東話的半大小子,雷震心想這孩子機靈懂事,真不枉九爺的教育。也用山東話說:“不孬,當然不孬,好小子!”
“嘿!好!”小石頭興奮地揉着鼻頭,臉上放着光。
黑蘭從窗戶裡探出來半個身子,衝石頭擠着眼說:“哎,下次你到幫頭來記得找我,我帶你去吃甏肉,南腸,周村燒餅還有扒雞……”
孩子更加高興,睜圓眼睛說:“姐,咱山東有那麼多好吃的啊,就衝這個也得快點回去看看……”
老姚在她身後踮着腳,露出半個腦袋說:“對,使勁吃,吃壞肚子我這有藥,保你見效……”,大慶也湊趣說:“還用吃藥?吃幾片濰坊大蘿蔔順順氣,放幾個屁出去腸胃就舒坦了……”衆人都鬨笑起來,黑妞板着臉責備道:“嘁,沒出息!就知道吃,虧掌香還說你不孬……”於是又引得一陣大笑,見石頭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皮,她耍壞得逞,哈哈大笑起來,像搖動着一串銀鈴。
石頭也跟着傻樂,忽然“哎呀”一聲,拍着腦袋說:“差點忘了。”又從兜裡摸出一個髒兮兮地小紙包,踮起腳遞給黑蘭,說:“姐,這個幫我捎給虎子。”
黑蘭接過紙包,奇怪道:“啥東西?”
“是大船上的糖,可甜啦,虎子這次沒坐成大船,這個,就算是俺這個當哥的一點心意……”
聽他這麼一說,雷震便猜到裡面包着的一定是郵輪上的方糖塊。虎子是蘭山總堂的僕童,和石頭年齡相仿,雖說這小哥倆從沒見過面,卻已從大夥的嘴裡互相“聽”成了熟人。見石頭小小年紀就知道惦記兄弟,雷震對他的喜愛更深了一層——這小子不但伶俐,還有情有義,真是棵好苗!
把禮物交給黑蘭,石頭又囑咐:“姐,你再幫俺捎句話,告訴虎子好好開開竅,到時候咱哥倆一起跟着掌香學手藝。”
黑蘭是副小孩心性,見石頭給虎子“禮物”卻沒給自己,已有幾分不爽,這時聽他又說要和虎子“一起學手藝”,便覺得更不是味,嘴一撇說:“就你倆那笨樣,還惦記跟掌香學手藝?有你們苦頭吃……”
石頭睜大眼睛認真地說:“苦俺可不怕,奶奶說,要是覺得苦,吃塊糖就好了……”黑蘭壞笑着搶白道:“哦……所以你纔給虎子帶了糖,提前作好準備,是不是?”見石頭愣頭愣腦地不知如何作答,又擺出大姐架勢說:“等你們拜了師,我再多備些糖,讓你倆‘兵來將擋,苦來糖填’……”倆人一番對話,讓大家再次爆笑起來……
汽笛長長鳴叫,伴隨着蒸騰的白煙,火車緩緩地出了上海站,向津浦鐵路的方向駛去。和所有的人依依不捨地道別後,小石頭在站臺上一直守到連火車的影子都看不見了,這纔回去。
安置好行李後,大家各自落座。賀振良是客人,自然由雷震陪坐。黑蘭不能和雷震同座,心裡不爽,嘟着嘴和唐靜嚴老七坐在一起,不安分地四下張望。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捅了捅唐靜小聲說:“師孃,那個人也是幹這行的……”嚴老七順着她說得方向看過去,只見車廂門口坐着一人,帽子遮住半邊臉半躺在座位上。他雙手圍抱在胸前,食指和中指幾乎同樣長短。嚴老七當然明白她說得“這行”是哪一行,看這人手指大異常人,便小聲說:“人家功夫比你深,你看他都把手指練得筷子一樣了……”黑蘭“噗嗤”笑出來,憋着嗓子說:“七叔你可別獻醜了,要都像他那樣把手指練成筷子,不叫人一眼就看出誰是賊了?”嚴老七覺得有道理,點點頭,看她手指時,果然與正常人一樣,不禁好奇,問:“那他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
黑蘭得意地說:“他要不是不懂門道,就是練廢了筋,纔會變成這樣。”說着又捅捅唐靜:“是吧,師孃?”
幾個人正竊竊私語間,車廂門“嘩啦”打開了,一個穿長裙的女人拎着提包走進來。火車車廂連接處是露天的,行駛時風很大,她進來後一邊整理頭髮,一邊向車廂深處走。嚴老七隻看到坐在門口的那賊肩膀動了動,就聽身邊的黑蘭低聲說:“她遭了賊偷。”說着站起身來,和那女人擦肩而過,向那賊走去。
那賊一擊得手,暗笑這女人沒防備,也不把提包拉嚴實些。他見黑蘭朝自己走來,也不大在意,把錢夾往懷裡一揣,又抱着胳膊打起盹來。
黑蘭走到他身邊,回頭衝嚴老七笑笑,指了指眼睛,示意他注意看好。嚴老七屏住呼吸,凝神死死盯住,但見她手臂倏地一閃,轉身便往回走,神色極爲得意。
見嚴老七手指着自己半張着嘴,滿臉詢問的表情,黑蘭從懷裡掏出一隻褐色的錢夾衝他晃晃,走到那女人身後,拍拍她說:“小姐,你掉東西了。”那女人回頭見她遞過來的正是自己的錢夾,便連連道謝,黑蘭瀟灑地一擺手坐回座位。嚴老七伸着大拇哥低聲稱讚:“黑妞,這一手太漂亮了。你七叔盯盯地看着,愣是沒看清你都幹了啥……”
黑蘭更加得意,手指打着圈說:“哈,這叫‘青蠅過’,不賴吧?”
嚴老七誇張地用河南話讚道:“噫!真不賴!”心裡卻想這雷師弟就是太謹慎,要是早讓她們娘倆頂上去,就衝這一手功夫,什麼東西偷不出來?何至於折損這麼多兄弟?
雖然偷竊是見不得光的行當,卻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的賊苦練食指中指夾東西的功夫,久而久之,這兩根手指就會變得一般長短。又因功夫都在指頭上,偷竊時就不能隨心所欲,只有時機出現時才能下手。如果剛纔那女人的提包拉得嚴,小賊是萬萬沒機會下手的。
而上等的盜賊指法身法甚至步法都要鍛鍊,旨在“快、準、穩”,只要想偷,哪怕東西被揣進裡懷,也一樣能被大賊偷出來。黑蘭使得這套看家本事流傳已久,一招一式都有名稱。這招“青蠅過”雖然不怎麼好聽,但對招式的描述形象之極,施展起來就像青蠅在眼前掠過,一恍之下便偷出東西來。但這偷盜的手藝畢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功夫,聽黑蘭炫技,唐靜瞪着她說:“安生點!了不起麼?”
黑蘭伸伸舌頭縮進座位,見那賊惡狠狠地瞪着自己,顯然她歸還錢包的行爲已被他看在眼裡。便翻個白眼歪過頭去,再不向他多看一眼。卻聽身後那女人驚呼“是你?”
當時火車上的座位沒有號碼,都是各自找地方坐。那女人是最後一個進來的,車廂中早坐滿了。只有雷震和賀振良,白珊和杜立的座位尚能各坐下一個人。那女人正要坐到白珊身邊,卻先看到了對面坐着的雷震。
雷震上下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女人,心說莫非她是認錯了人?女人見他沒認出自己,微笑着小聲說了句:“十三點”。雷震恍然大悟,指着她驚訝地問:“怎麼是你?!”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眉清目秀,一副小家碧玉模樣的女人,竟是昨晚救過自己的青草。一時間百感交集,竟不知說些什麼纔好。
青草大大方方坐下,問:“沒化濃妝,認不出來吧?”
與恩人相見,雷震當然再高興不過,但卻生怕青草會說出他受傷的事來,想到這一層他便顧不上許多,探身在她耳邊說道:“昨晚的事千萬保密,不要提我受了傷。還……”話沒說完,列車忽然劇烈地顛簸了一下,他坐不穩,結結實實地親到了青草的臉頰上。立刻臉紅到脖子根上,見青草也是臉上一紅,賀振良他們卻都移開目光,故做視而不見,心中大叫“慚愧”。趕快收回身體坐好。
黑蘭早聽見他們的對話,扭着身子盯着他們。見他先是對那女人耳語,然後竟然在衆目睽睽下親吻起來,這讓她如何捺得住?一甩手走到雷震身邊坐下,和青草坐了個面對面。
雷震見她過來,嗔怪道:“你來搗什麼亂?”
“哈?”黑蘭睜圓眼睛,指着青草問:“她來就不是搗亂,我來怎麼就成了搗亂?”
青草見是剛纔還給自己錢夾的少女,感激地說:“小妹妹,謝謝你啦。”又問雷震:“她是你妹子?”
雷震剛要回答,卻聽黑蘭說:“什麼小妹妹,你比我大得多麼?”聽到徒弟撒潑,唐靜過來喝止:“沒規矩,還不走?”說着衝青草抱歉地笑笑。
“我沒規矩?”黑蘭站起來,指着雷震說:“他剛纔,他……”她又急又氣,但“親嘴”這兩個字卻說不出口,嘴一撇就要哭起來。白珊再坐不住,連忙勸道:“剛纔雷掌香是跟她說事情,車晃盪了一下,不是你想得那樣……”
黑蘭不依不饒,繼續逼問:“好,就算不是我想得那樣,那你來說說,你又怎麼會認識她?”青草見她急的不行,便存心逗她說:“他怎麼就不能認識我?”
“你……”黑蘭一時語塞,想想又說:“你是他什麼人?”
青草笑吟吟地反問:“你又是他什麼人?”
“我……”黑蘭再次語塞,她和雷震既非兄妹之親又無師徒名分,自己也只是幫頭的外門記名弟子,連字輩都沒有,這問題倒是不好回答。想想又說:“我是……他妹妹……”
青草見她一雙大大的杏眼睜得滾圓,樣子十分可愛,便笑得更加甜,說:“你一個做妹子的,管你哥的閒事幹嘛?”
黑蘭指着她罵道:“不要臉,他都和你……那樣了,怎麼是閒事?”
青草無所謂地“嗐”了一聲,說:“那樣怎麼了?他衣服我都脫過,又有什麼大不了?”
“什麼!?”黑蘭難以置信地看着雷震,帶着哭腔問:“你……是她說得那樣嗎?”又生怕雷震唬她,跺着腳說:“你不許騙我!”
雷震心亂如麻,但青草脫過他的衣服確是事實。他是坦蕩之人,不願撒謊,只得點點頭,黑蘭見他承認,愣了半晌,“哇”地一聲哭出來。
青幫規矩森嚴,老姚大慶等均是小輩,是以掌香這邊雖然亂成一鍋粥,卻沒有他們說話的份,只得故意裝聽不見。賀振良幾人更不願趟這攤渾水,交換了一下眼神,紛紛起身離開。唐靜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只好拉住黑蘭不停撫慰,正無可奈何時,只聽身後嚴老七驚訝地說:“呀?這不是那個誰麼?”接着便見他熱情地奔向青草,誇張地對雷震說:“掌香,這不是咱們的恩人嗎?竟會在這裡遇見!”
黑蘭抽泣着問:“她……是你的恩人?”見雷震點點頭,嚴老七拍着自己腦殼說:“哎,瞧我這臭記性,咱們恩人叫什麼來着……”
青草從沒見過嚴老七,見他這副眉飛色舞地模樣,當然知道他是在演戲幫雷震解圍,便笑着說:“我叫青草,您老這記性真夠可以。”
“哎呀,青草姑娘,我這都老糊塗啦……”嚴老七更加用力地捶着腦殼,感激涕零地說:“那時候要不是你搭救,哪還有我們哥倆的命在?”又對黑蘭說:“就是那時候,她爲了救掌香,脫了他的衣服……”
黑蘭瞪着雷震問:“她真的是爲救你才脫的衣服?”見他又點點頭,她還是將信將疑,先制止住嚴老七的表演,說:“你別插話”,又對雷震說:“那你說說,她因爲什麼救你?又是怎麼救得你,”
雷震想了想說:“我當時受了傷,多虧青草姑娘搭救。”嚴老七點着頭,神色凝重地附和道:“正是這樣……”
黑蘭繼續刨根問底:“你爲什麼會受傷?”見雷震沉吟不語,嚴老七立刻立起眉眼,擺出前輩姿態說道:“爲什麼受傷,這是幫頭的秘密,我不能說,你一個外門晚輩更不能問!”
雷震爲什麼受傷黑蘭其實不太關心,但爲什麼脫衣服卻萬萬馬虎不得。雖然嚴老七的話她從來只信一半。但她知道雷震一向誠實,既然答應不騙自己,說得就是真話。既然他說這位叫青草的姑娘是爲了救他才脫他衣服,那就一定是這樣。想到這裡,便破涕爲笑,拉着青草的手說:“謝謝你,救了他的命。”
賀振良三人走到車廂遠端,白珊見離青幫衆人已遠,小聲問道:“老大,咱們真就跟他們去山東?”
賀振良點點頭:“這次多虧他們幫忙,不然咱們的任務已經失敗了,理應遷就他們一下,再說運河現在又不通暢,坐火車的話,山東也是必經之地。”
白珊皺眉問:“萬一他們變了卦,不讓咱們把裡面的東西帶走怎麼辦?倒不如……”她說到這裡便打住,目光炯炯地盯着組長。
這問題賀振良早已想過——日本人苦苦追索這金印,在船上時那個刀條臉又一再激嚴老七打開它,自然是爲了裡面的東西。而三百年的豐臣秀吉能在裡面留下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稍微想想就明白,最大的可能,無非是裡面藏着筆數額驚人的寶藏!
白珊的擔心他很理解,她是怕萬一打開金印後這些江湖中人見財起意,要如何是好?她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也很好理解,無非是想說“倒不如搶過來”罷了。如果下手強奪金印,憑蘭山青幫這幾個人的身手絕對無法抗衡白珊杜立,勝算的確很大。可要真這麼做了,於情於理卻又都說不過去。畢竟想出妙計的是雷震,下藥的是唐靜,整個獲取金印的行動和自己這邊沒有半點關係,更遑論自己有言在先,允許他們把金印帶回蘭山幫頭。
該怎麼辦纔好?
杜立忽然說:“咱們,官方。”
賀振良苦笑。心想你杜老怪是要說咱們是軍統的人,是在代表政府執行官方的任務嗎?
但那又能怎樣?如果不是青幫,只怕咱們拿到金印也是白搭。須知軍統在上海站的負責人王天木早已叛變,正大肆對軍統和共產黨的特工進行搜捕,要不是青幫衆人的幫助,怎麼可能順利走出上海?現在剛逃離了虎口,難道就要反目爲敵,恩將仇報?
他忽然想到戴笠曾這樣評價過他:“你這個人哪,最大的優點是講道義,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講道義。”
是啊,道義,這是他賀振良一直秉持的信念。他堅信世間的正義和公理,不屑於像諸多同僚那樣貪墨腐敗;他堅信軍人就應該殺敵保國,友愛袍澤兄弟。這是他的小組戰鬥力高,凝聚力強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甘願爲國家奉獻出一切的唯一原因。
因爲道義。
現在動手搶金印的話,道義何在?
賀振良長出一口氣,說:“我相信雷震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不守承諾……”
白珊有些急,說道:“老大,你別忘了,他們可和76號的人混在一起吶,都說蛇鼠一窩,他們……”
賀振良一揮手製止她繼續說下去,說:“我知道了,先別撕破臉,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見組長這樣堅持,白珊看了杜立一眼,點點頭無奈地說:“行,我們都聽你的。”
計議一番後,三人回到座位,雷震抱歉地對賀振良說:“見笑了”。賀振良笑笑,也不說話,只看向窗外。杜立本就寡言少語,坐下後就用帽子擋住臉,靠着車窗迷糊起來。白珊被杜立和青草夾在中間,見氣氛有些微妙,便和青草攀談起來,親熱地問:“這位小姐,你是做什麼的?”
她見青草穿着樣貌是副淑女模樣才這樣問,卻不知正觸了黴頭。其實當時女人並非都有工作,青草只需隨便回答句“沒做什麼”也就應付過去,但她一時間卻沒想到這些,不知該怎麼說,只好求助地看着雷震,這一眼看過去,她卻像忽然察覺到什麼,衝雷震扔下句:“快跟我來”,起身就往車廂盡頭走去。
雷震見她忽然神情大變,忙跟了上去。黑蘭看在眼裡,氣呼呼地也要過去,被唐靜和嚴老七一人拽住一隻胳膊,死死按住。
跟着青草一出車廂,雷震就問:“怎麼了?”見青草皺着臉指向自己肩膀,他低頭一看才知道,原來傷口的血已經隱隱滲了出來。所幸長衫的顏色比較深,看上去並不明顯,但要是再耽擱一會,等血滲出來得更多些,只怕就會被發現。
“來,我幫你處理一下。”青草一面說,一面推開了下一節車廂的門,拉着雷震進了廁所。
雷震一行乘坐的是靠近車頭的三等座車廂,不光擁擠,廁所更是逼仄狹小。所幸他們的車廂是三等座最末一節,緊挨着的就是二等座車廂,廁所裡空間也寬敞許多。雖說寬敞,但廁所終究是供一人“方便”用的,兩個人站進來還是擠得不行。雖然雷震儘量和她保持距離,但無奈空間不夠,火車又晃動,不時就會觸碰到青草的身體,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
青草見他窘得不知所措,低聲催道:“愣着幹嘛?快脫衣服啊。”一面又吩咐:“有手絹毛巾之類的先遞給我。”
雷震脫下半邊衣服露出肩膀,訥訥地說:“沒有手絹……”
“算了算了,有也沒什麼用,敷上去還是滲血……”青草煩躁地說着,拆解着他肩膀上的繃帶,忽然間想到了什麼,咬咬牙說:“你轉過去……”
雷震一愣,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但還是順從地轉過身去。只聽背後青草窸窸窣窣地動作着,不一會,她如釋重負地說:“好啦……”他正要轉過身去,卻被她按住,說:“別動……”
伴隨着一股溫熱的香味,一個東西敷到了肩膀上,雷震歪頭一看,見是一個碗狀的東西,貼在肩膀上倒合適得很。不禁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這是尼龍的,沒那麼容易滲出來。”青草答非所問,一面用之前的繃帶把這東西緊緊縛住,一面半開玩笑地說:“這可是美國貨,不少錢呢。”
他頭一回聽說“尼龍”這個詞,完全不知所謂,但聽她說是昂貴的美國貨,心中更覺得不好意思,忙說:“總不能叫你破費,回頭我……”
“哎呀,都是別人送的,又沒花我的錢……”青草大咧咧地打斷他的話,她手上動作相當麻利,說話間已是包紮好了。她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說:“行了,咱們回去吧。”
懵懵地回到自己的車廂,雷震並不知道,他肩膀上的東西是美國最新型面料製成的超級摩登物品。這個“仕女造型胸罩公司”出品的,由尼龍做成的小小胸罩,在紐約的梅西百貨商店裡,要足足花上三十美元纔買得下來。不過確實如青草所說,這東西不容易讓血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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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隱健太和剎那來到孫九爺住處時天色漸晚。推開虛掩着的門,兩人悄無聲息地溜進院子。只見院裡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房屋部件模型,不但屋頂、雨檐、樑柱、基座一應俱全,就連柱檁上的彩繪和拱角下的紋飾都刻畫得有模有樣。這些模型的準確名稱叫做“燙樣”,是用紙張、秸稈和軟木料製成的等比例微縮模型。因爲在製作過程中需要熨燙,故此得名。製作燙樣本是“樣式雷”的看家手藝,自雷震來到蘭山,這門技藝也便逐漸流傳開來,爲更多的青幫工匠所掌握。
霧隱健太卻不知道這些燙樣的作用,剛去鬼門關走了一遭,他已成驚弓之鳥,生怕裡面掛着詭雷(二戰時廣泛使用的一種觸發式爆炸物),見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坐在門口,正專心致志地用銼刀修整着一道屋脊。他不敢貿然上前,貼着院牆,警惕地向屋內看去,又只看到一個忙碌的女人身影,見對方似乎沒什麼戒備,忍者這才小心地避開燙樣,朝着老頭走過去,問:“孫老九?”
老頭茫然地點着頭,堆着笑臉問:“二位想打傢俱還是修房子?大晚上過來,是不是很着急?”
忍者一把打掉他手裡的東西,問:“李四寶和徐靈山,是什麼來路?”
正做着飯的孫九婆是個炮仗脾氣,聽到外面吵鬧,掀開門簾走出來問:“誰說話這麼衝啊?”
剎那一把扼住她喉嚨,抵着她靠住牆,說:“識相點,別叫。”她手指較勁,孫九婆被卡得喘不上氣,臉憋得通紅,發出“格格”的聲音。
見老伴受苦,孫九爺從椅子上彈起來,大喊:“鬆開她!”卻被霧隱健太一把按住,又坐了回去。他是手藝人,年紀雖大但腰身強健,這一下全力站起,對方竟一隻手就按了下來,足見臂力驚人,不禁驚駭地問:“你們想幹什麼?”
“李四寶和徐靈山,是什麼來路?”
聽他這麼問,孫九爺知道這兩人不是日本人就是76號的人,否則又有誰會來逼問他這些死在香港的兄弟?一想到整個事件牽涉到聖物,他便打定主意不開口,說:“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們。”
霧隱健太示意剎那稍稍鬆開些,扭過臉去問孫九婆:“他說不認識李四寶和徐靈山,真的嗎?”
孫九婆怕極了,連忙回答:“不認識,我們不認識他們……”又央求道:“我們就是小手藝人,求你們高擡貴手,饒了我們吧……”說着就哭了起來。
霧隱健太拿起地上的屋脊燙樣,翻來覆去看着,在裡側發現一個刻有“蘭山孫九”字樣的小小名章。在作品上留下點自己的記號是手藝人的通病,原本無可厚非,但這一次,這個彰顯工匠美名的標誌給他帶來的卻不是榮譽,而是災難。
因爲名章上“蘭山”二字讓忍者回憶起,在船上時那幫人說過要“把聖物帶回蘭山”這樣的話,從而斷定這老頭肯定和拿走金印的人有關聯!他扔下屋脊撿起銼刀,直插進老人的大腿。笑着問:“他們什麼來路,真不知道嗎?”
“啊!”孫九爺大聲慘叫,但仍然堅定地說:“不知道,我真不認識他們……”
看老伴這樣受苦,孫九婆哭得更兇,抽咽着說:“老頭子,不如……”話沒說完就聽孫九爺破口大罵:“閉嘴!你想欺師滅祖嗎?”
見他反應如此劇烈,霧隱健太笑着說:“啊,原來你是不想說。沒關係,我來幫你……”說着把銼刀插得深了些,又左右擰動着,說:“想說了就大聲告訴我”。孫九爺慘叫的喉嚨都嘶啞了,但始終一字不說。
孫九婆又怕又急,抽噎着說:“你這是何苦……”剎那見她哭得渾身酥軟,手一鬆,孫九婆便靠着牆癱坐在地,兀自捂着臉痛哭不止。
孫九爺大叫:“老婆子,死就死個乾淨,也有臉見祖師爺!”
孫九婆性子也剛烈,見他決心赴死,忽然收住哭聲說:“好,我去前面等你!”說罷也不站起,一貓腰猛地磕向身邊凸起的牆角。
這一下太出乎意料,剎那動作再快也攔不下,見她滿臉是血,忙蹲下去一摸她口鼻,見還有氣在,便急忙按壓人中,幫助她恢復清醒。
看到老伴的慘狀,孫九爺目眥盡裂,伸手抓向敵人,大喊:“我跟你們拼了!”霧隱健太剛擡手格開,那孫九爺已站起來向他撲去。忍者生怕自己出手太重把這老頭打暈,忙向後一躥,站到五步開外,暗自懊悔:剛纔怎麼不把這老東西捆住?就在這一閃念功夫,孫九爺已經拔出腿上的銼刀,強撐着站住,喃喃說着“跟你們拼了,拼了……”
霧隱健太看着他因劇痛不斷顫抖着的左腿,心想我攻擊下盤把他放倒,這樣就不會讓他受什麼大傷,只是這回可千萬要記得把他捆起來再問。正準備動手,卻聽見身後門響,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十多歲的半大孩子站在門口,驚愕地望向裡面。忍者不知道門外有多少人,生怕腹背受敵,便側過身站着,一面觀察着老頭,一面等着外面的敵人現身。
“石頭,啥也別說,記住了?”孫九爺高聲叫喊。
雖然石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到爺爺渾身是血,奶奶倒在門口,已猜到來得是敵人。立即答應道:“記住了。”
“好孩子……”孫九爺欣慰地笑笑,忽然大喊:“跑啊!”
小石頭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轉身就跑。霧隱健太來不及考慮更多,一縱身追出去。剎那站起來逼視着孫九爺,卻見他看着手中的銼刀,連連說着“好,好……”
“他要自殺!”剎那心裡一驚,旋即衝了上去。她反應雖快,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就在她要觸到老人手臂的瞬間,那把老舊的銼刀已經插進了孫九爺鎖骨間的空隙,直沒至柄。
忍者把石頭像拎小雞一樣提溜回來,見孫九爺已死,抱怨地問:“你怎麼讓他死了?”
剎那恨恨地說:“我離得太遠,想阻止時已經……”
不等她說完,霧隱健太便暴躁地罵:“蠢女人!現在怎麼辦?”剎那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話,走到小石頭面前蹲下去,露出一個親切地微笑,問:“小弟弟,你知不知道李四寶和徐靈山是誰?”
小石頭“哼”了一聲別過臉,說:“不知道。”
剎那摩挲着他瘦小的肩膀,耐心地開導:“小孩子不能撒謊,你跟姐姐說實話,會給你獎勵呦……”不料小石頭一聳肩抖開她的手,照着她臉啐了一口說:“你們害了爺爺奶奶,還想誑老子?”
“挺聰明”霧隱健太讚許地看着小石頭,對剎那說:“他是不會吃你那套的。對付這種小鬼,得用我這種手段。”說着便把小石頭推搡到門口按到椅子上坐下,這次他吸取先頭的教訓,吩咐剎那找來繩子先捆住孩子雙手雙腳,又繞着小石頭走了幾圈,這纔開始問話。
“李四寶和徐靈山,你認識他們吧?”
小石頭滿臉倔強:“不知道!”
霧隱健太拍着手上沾的灰塵,點了點頭,忽然拎起小石頭的手,向手指根部發力一掰。在小石頭慘叫聲中他又問:“李四寶和徐靈山,你認識他們嗎?”
不料小石頭歲數不大,卻生就一副硬骨頭,他頂着劇痛大罵道:“操你孃的,你就是把老子手指腳趾都撅斷了,老子也是不知道!”
忍者微笑着,又折斷了他另一根手指。石頭終究是個孩子,痛覺較大人更爲明顯,更何況十指連心,這一下只疼的他渾身顫抖大哭起來,尿了一褲子。
看着他身下淅淅瀝瀝滴下的液體,忍者皺着眉問:“現在你總該認識他們了吧?”
小石頭疼得涕淚交加,話都說不完整,卻頑強地回答:“不認識……老子就是不認識……”
霧隱健太皺着眉,心想那個拿督只不過踢了幾腳就什麼都招了,這小鬼怎麼這樣難搞?
孩子的哭喊聲終於把孫九婆喚醒,她一睜眼就看兩個敵人正在對孫子痛加折磨,不禁心如刀割,顧不得抹一把臉上的血污,號哭着奔小石頭撲了過去。
剎那正要去攔,霧隱健太卻阻止住她,搖了搖頭。
孫九婆抱住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在地上給兩個敵人重重磕着頭說:“求求你們,饒了孩子……”
小石頭斷斷續續地勸阻:“奶奶……別……”孫九婆撲上去摟住他,撕心裂肺地哭號着:“我的孫子,我的心肝啊……”
見她悲痛欲絕,剎那冷冷地說:“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就饒了這孩子。”
孫九婆兒子早逝,小石頭就是她的心尖,更何況這孩子從小就乖巧懂事,出息得很。在老伴遭受折磨時她尚能撐得住,甚至有膽量主動尋死,但見到孫子被折磨成這樣,什麼勇氣、骨氣都一股腦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現在只盼敵人能放過孩子,別再讓自己唯一的孫兒遭受折磨。便不住口地答應:“我說,我說,你們饒了孩子……”
霧隱健太認真地看着她說:“我們是講道理的人,你實話實說,我一定饒了孩子,如果你撒謊的話……”他手一伸,又折斷了小石頭的第三根手指,在祖孫二人的哭叫聲中,傳來魔鬼的聲音:“我保證你們誰都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