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太閣的秘寶 > 太閣的秘寶 > 

十三. 避 難

十三. 避 難

雖說日本人在上海的每一處交通要津都設立了哨卡,對出入境者的攜帶物嚴格檢查。但打着76號的幌子,再加上霧隱健太的陸軍手牒,過哨卡幾乎沒費什麼勁。一行人走出港口,只見街市上幾乎沒什麼行人,全無往日大上海的氣象。黑蘭見到這樣蕭條的景象,嘟着嘴說:“還當這上海灘有多了不起,我看也不比濟南城強到哪去……”

雷震感慨道:“還不都因爲日本人?我之前來上海的時候,滿街都是人。黃包車、小汽車一輛接着一輛,商鋪的幌子扎着堆,恨不得挑到天上去……唉,誰叫咱們守不住呢……”他說的是實話,自1937年上海淪陷後,在日寇的鐵蹄下,這座繁華的都市除了租界尚未遭到蹂躪外,但凡中國人聚居的地方都難逃被洗劫的厄運,雖然日本人嘴上說“貿易自由”“增進繁榮”,但實際上卻對士兵的種種暴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讓相當一部分市民離開上海逃往外地避難,街市上,除了寥寥幾戶商鋪尚在營業,大部分生意都關了張,於是便有了現在的蕭條局面。

但雷震和黑蘭他們並不知道,即便大上海破敗如此,可還是有一支人羣把這裡當成天堂。畢竟,這裡雖然凋敝,但至少沒有人會打着宗教的幌子強迫他們勞動,限制他們的自由,更沒有人會以“剔除劣等民族”的血統論對他們的生命造成威脅。到1940年時,已有近四萬人遠渡重洋,來到上海,把這座城市當成自己的第二故鄉,重新開始生活。

他們,是整個20世紀被迫害得最慘重、承受苦難最多的人;他們,也是最具商業頭腦,最有生存韌性的人。他們的名字是猶太人。

看到這般景象,聽到這種言語,身爲軍人的賀振良只覺得如芒在背羞愧難當,咳嗽一聲岔開話題道:“雷掌香,咱們既然有約在先,我也同意你把東西先拿給祖師爺,還是少發些牢騷,儘快動身吧。”

聽他叫自己“少發牢騷”,雷震已知道剛纔那番話說得這位軍官臉上掛不住,忙答應道:“咱們先安頓下來,我這就安排人去訂車票。”說着便對小石頭和大慶交待幾句,等兩人去了,幾個人僱了兩輛馬車,走到近租界處又下車步行,快中午時,來到一處僻靜的院子。

院子的主人是上海一地有名的工匠,姓孫,行九,蘭山幫頭人人尊他一聲“九爺”。兒子兒媳早年間得了瘧疾過世後,他就和老伴領着孫子一起生活。孩子名叫石頭,從小伶俐過人,記人記事幾乎過目不忘,但就是學不精手藝。這次他堅持讓小石頭跟雷震去香港,一來是想讓孩子見見世面,豐富閱歷;二來盼着掌香能在手藝方面加以指點,讓這塊“石頭”稍稍開點竅。見雷震帶着衆人回來,又聽說孩子平安無事,自然高興的不得了。一番相見歡後,聽到76號衆人被害的消息,不禁一通唏噓感慨。在介紹賀振良三人時,雷震只說是朋友,並未透露他們的真實身份。孫九爺知道規矩,也不多問。等大夥都安頓好了,雷震看看天色漸晚,便找個由頭單獨溜了出來,騎上自行車來到租界南面的一處店鋪。

暮色昏沉,街上少有尚在營業的店面,雷震藉着路燈的殘光,辨認出招牌上是寫着“德隆藥鋪”,便把車停在牆角,走上前去敲門。這個聯絡點他從未來過,要不是因爲身上的情報相當緊急,上線絕不會叫他送到這裡。

按照約定,他敲了四下門,前兩下間隔較短,後兩下間隔較長。

“哪位?”門裡傳來一個聲音。

雷震繼續按照約定回答:“錢掌櫃,俺八嬸子病了,就是陸家嘴的姚寡婦,她叫俺找你討兩副藥……”

門開了,一個穿着褐色長衫,四十多歲的男人緊張地打量着他,雷震低聲問了句“錢掌櫃?”男人微微點頭,說:“這藥沒有成貨,得現給你熬,你不急就進來等等?”聽他對上了暗號,雷震鬆了口氣,跟在他身後進了屋。

錢掌櫃關好大門,神情鬆弛下來,招呼他:“阿弟,辛苦啦,快請坐”又端來一杯熱茶。

雷震雖然笑呵呵地坐下,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故作輕鬆地四下裡看着,仔細回憶來到藥鋪後的全部過程——自己說出暗號,這位“錢掌櫃”對的暗號並沒錯,他的情緒、反應也都沒錯,可爲什麼就是覺得不對勁?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

錢掌櫃在他身側坐下,見他坐得有些侷促,便指了指茶杯說:“阿弟,趁熱喝口茶,然後再說事體。”

“阿弟”?這聲熱絡的稱呼聽得雷震後背冰涼——他爲什麼不叫我“同志”?

從加入特科至今,他接觸的每一個接頭人員,不論熟悉還是陌生,無論對外的身份是鉅商富賈還是販夫走卒,互相的稱呼都是“同志”。因爲在這個簡單的稱呼裡,蘊含着他們共同的志向,共同的志願,共同的志氣。

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

但爲什麼“錢掌櫃”沒用“同志”這個稱呼?難道……?

他越想越覺得可疑,用餘光看向裡屋時,竟在門邊看到飄動的衣角,顯然是有人埋伏在裡面,便更加確定這“錢掌櫃”有詐。他把眼一瞪,故作焦急催促道:“俺地個娘哎,你倒是快去熬藥啊,咋還陪俺說起話來了?”“錢掌櫃”尷尬地笑笑,卻並不起身,說:“熬什麼藥啊,咱們快說正事吧。”

雷震急躁地說:“哎呀俺地娘哎,啥正事?給俺八嬸子抓藥不就是正事?你還不慌不忙……”他咧着嘴一拍大腿:“俺這急驚風咋就碰上你這麼個慢郎中?”說着站起身來就往門外走。

“錢掌櫃”緊忙攔住他,問:“哎?幹嘛去?”

“幹啥?你不給俺抓藥,還不興俺去別的藥鋪看看?”

不料那“錢掌櫃”一見他要走,立刻張着手擋在門口,意味深長地盯着他說:“還想去哪?都說出陸家嘴的姚寡婦了,不把正事說完別想走。”

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埋伏在屋裡的人正朝自己走來,雷震暗叫不好,假裝聽話地答應道:“好吧”,佯做轉身進屋狀,趁對方稍有鬆懈,他猛然轉回身來,使出全力把面前的人連着大門一起撞開,跨上自行車奪路而逃。身後槍聲大作,他只覺左肩一熱,緊接着一陣火辣辣的劇痛蔓延開來。

知道自己中了槍,雷震生怕情報被血浸了,忙把那隻信封揣到另一側的懷兜。可能是他蹬得太過用力,拐上大道沒騎出多遠,車鏈條竟“喀”地一聲斷了。

雷震萬沒想到車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掉鏈子”,四下裡一看,陌生的道路兩旁所有的店鋪都緊閉着大門,只在黑黢黢的小弄堂裡有一家門前還亮着燈,他來不及細思考,把車一扔,踉蹌着跑過去砸起門來。

開門的是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見到他狼狽的樣子,女人原本堆着的笑容立刻煙消雲散,黑着臉問:“幹什麼?”

“有人追我,求你讓我躲躲。”見對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雷震緊忙說:“救救我,我不是壞人。”

女人遲疑了一下,隨即便拉開門,說:“來!”

她拽着雷震,來到二樓最裡面的一間小屋。推搡着把他交給屋裡那個同樣畫着濃妝的年輕女孩,又匆匆囑咐:“把他藏好,小心點。”拎起凳子上搭的毛巾,仔細地抹淨滴落在門口的血跡,帶上門,“噔噔噔”走下樓去。

雷震捂着肩膀,四下裡一看,見這屋內陳設相當簡單,除了一張牀,一個梳妝檯和一把椅子外再無其他物品,雖然牆上貼着壁紙,梳妝檯上擺着玫瑰花,牀上還掛着紗帳,但這些雅緻的東西鋪陳在狹小而老舊的房間裡,讓這種被營造出的“高級感”反而顯得很俗氣。他瞟了牀上坐着的女孩——猩紅的嘴脣和厚重的粉底,再加上露着半拉胸脯的裙子……不用問,他也知道這地方是哪裡了……

那女孩指着他被血浸透的衣袖,緊張地問“你……不要緊吧?”

雷震侷促地笑笑,搖了搖頭。趴在門上聽着外面的響動。起先只隱約聽到一陣嘈雜。隨即便傳來那女人的聲音“哎唷,亮着燈有麼大不了嘛,那就是還沒完事呀……”她說得很大聲,似乎是在故意說給屋裡的人聽。

那女孩似乎也聽到外面的話,逼着嗓子喊:“過來!”雷震急忙離開門口,貼着牆站好,見女孩搖着頭慌亂地雙手又是招又是搖,他只好走過去坐在牀上,那女孩拽他躺下,一把扯過被子胡亂蓋住,緊接着就坐在牀沿賣力地晃動身體,發出一陣勾人心魄的聲音。

紛亂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似乎有人說了什麼,女人又說:“啊呀,這怎麼好嗎,人家在……”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似乎被打斷了,一陣嘰嘰咕咕後,似乎來人堅持要開門觀看屋內的情況,便聽女人敲着門說:“青草,儂開下門好伐?”

聽到這句話,雷震心裡暗暗叫苦,房間這麼小,一旦開門,自己想不被發現都難。正要起身,卻被那女孩一把按住,見她堅定地朝他比劃了個“噓”的手勢,只好又躺了下去。女孩拉過被子蒙上他的頭,雷震看不見發生了什麼,只聽見在她聲音中夾雜着一陣窸窸窣窣,又聽她罵道:“開門開門,人家在辦事好伐?十三點嘛?”緊接着聽她下了牀,“崩”地一聲,似乎是她在重重拉開房門。外面的女人卻驚呼:“哎唷!儂才十三點嘞,也不能光身子來開門吧?”

不等她說完,那女孩就破口大罵:“阿拉辦事時候儂叫開門,不就是想看嗎?來來來,看這裡看這裡,看夠了哈?看夠了滾!”然後又“砰”地一聲,顯然是房門被她重重關上。走廊裡又傳來一陣嗡嗡話語聲,似乎還有人大聲罵了句什麼,隔着被子聽不清楚。又過了一會,被子被掀開了,只聽那女孩說:“出來吧。”

雷震翻身坐起,真誠地向她道謝。女孩擺擺手說:“不用謝,十三點是壞人,你是好人。”

“十三點?”雷震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想到她剛纔脫光衣服幫助自己脫險時罵的就是“十三點”,不禁臊得面紅耳赤。女孩見他忽然忸怩起來,“嗤”地一笑,說:“十三點就是76號啦,日本人的狗腿子。”

七六十三,原來如此。雷震心想這些人身爲男兒,卻甘心做日本人的奴才,在氣節上連妓女都不如,這幫爲虎作倀的傢伙倒是的確對得起“十三點”這個綽號。想想又覺得奇怪,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是76號的?”

女孩鄙夷地撇着嘴說:“這夥人隔三差五來我們這裡檢查,不曉得訛了多少錢,還能認不得?”見滿牀都是血跡,她又驚道:“你流好多血呀,得趕快包紮一下。”說着伸手就去脫他衣服。

雷震忙說:“不用不用,我這就走。”

女孩指指窗外認真地說:“十三點沒那麼快走,他們肯定還在這附近找你,你現在出去不是送死嗎?”說着走出屋去,不一會拿着紗布和藥水,和先前那女人一起進來,給雷震包紮傷口。

女人仔細地擦拭着雷震的傷口,一邊還不忘埋怨女孩:“你腦子秀抖了?脫光了出去?”

女孩得意地說:“不然他們都往屋裡看,不就壞了?”

雷震心懷感激,但這種救命方式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只好說:“多虧姑娘……捨身搭救……”

女人哼了一聲,翻個白眼說:“你以爲她這招管用?她進屋後那幫十三點還要再敲門,要不是於先生被他們吵起來發了脾氣,你早被抓住了。”

聽她這麼說,雷震回憶着剛纔的情境才知道,自己能虎口脫險,原來多虧有位“於先生”被叨擾了好夢,把追來的敵人罵跑,自己才躲過一劫。想必這位姓於的先生是大有身份的人。但無論如何,要是沒有這兩個女人,現在自己只怕已經被他們抓起來了。便說:“你們都是我的救命恩人……還請把姓名告訴我,方便來日報答……”

那女人對這一番感謝卻似乎很不耐煩,敷衍地說:“我叫大鳳,你叫我鳳姐吧。”又衝女孩一擡下巴:“她叫青草”。她一邊在傷口敷上藥棉,又說:“你運氣真不錯,沒傷到骨頭,子彈也穿過去了,沒留在裡邊……”

青草順着她的話說:“還有就是,你碰上個專業的護士給你處置……”見她笑嘻嘻地說着,雷震忽然覺得,這女孩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單純可愛。聽她倆現在說話的口音和剛纔大不相同,便問:“你們不是本地人?”

“儂還真以爲阿拉上海人啊?”青草笑笑,講起了她的事來。從她口中雷震得知,這兩人是舅甥關係,大鳳原本和青草的舅舅一起開着家診所,三年前上海淪陷時,丈夫死在日本人槍下。她一個女人家無以爲生,只得幹起皮肉生意。青草本是徐州人,父母過世後因無法過活,不得已纔來上海投奔舅母,靠出賣色相換點銀錢。誰都知道做妓女是低賤的行當,被人瞧不起,但有什麼辦法呢?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總得活着啊……

見雷震聽完後沉默不語。青草說:“你肯定在想,爲什麼舅媽不重操舊業,卻要賣春,是不是?”

雷震慌忙解釋:“沒有,我怎麼會……”

青草不理會他的辯解,看了大鳳一眼,說:“她恨日本人恨到骨子裡,當護士,就得聽日本人的……”

雷震點點頭,知道她說的沒錯。其時日本人向佔領區內的醫療機構派出“診療班”,大肆開展所謂的“宣撫”工作,名義上是“開展學術交流,安穩中國人心”,實際上,則是要把整個醫療體系牢牢掌握在手裡,以便中國的抗日誌士得不到更多治療。

鳳姐剜了她一眼說:“一天天就知道亂嚼舌頭,說這些幹什麼?”

“哎呀舅媽,你都救他的命,還怕他亂講?他可是被‘十三點’追的呀。”

鳳姐拍了她腦門一巴掌:“幹活,哪那麼多話?!”

處置好傷口後,鳳姐安排他就在青草房裡過夜。住她屋子已是無奈之舉,再睡到她牀上,雷震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執意要睡到地上。見他推三阻四,青草一哂:“怎麼,嫌我這牀髒?”

雷震急忙分辯:“我怎麼會嫌這裡髒?只是我一個男人,睡你牀上,這要是說出去,你……”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青草白了他一眼說:“不知道多少男人睡過這牀,還輪得到你不好意思?”

雷震這纔想起她的行當,暗罵自己反應遲鈍,戳到恩人痛處。只好答應。青草服侍他躺好,抱起他的血衣出了屋。逃過一劫,雷震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沒過多久就沉沉睡去。這一覺睡得相當沉,直到覺得有人不斷搖晃自己才醒過來。

一睜開眼,就見青草急火火地說:“走,把你安全送出去,快!”

雷震迷迷糊糊坐起來就要下牀,青草一面脫着他衣服,一面說:“換件衣服,你那件我給你洗了,都是血,穿出去就是找死……”

一想起情報就在衣兜裡,他“激靈”一下徹底醒過來。一把抓住青草的胳膊,問:“我衣服呢?”青草被他嚇得一愣:“我……洗了呀……怎麼?……”

“衣服裡的東西呢?”

聽他這麼問,青草如釋重負,扔下句“趕快換好”就出了屋,不一會拿着幾樣東西回來,見信封好端端地,封口並沒有被打開的跡象,雷震這才鬆了口氣,說句:“謝謝你”卻在心裡盤算着萬一她問起這封信來要怎麼回答。不料青草對此竟一個字都沒問,只是走過來幫他穿衣服。

換好衣服,青草前後打量着他,滿意地說:“別說,我舅舅的衣服你穿上還挺合身……”見雷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上前挽住他胳膊說:“等會出去了你別說話,聽我擺弄就行。”

雷震恍恍惚惚出了門,只覺得出門後她挽得更緊了些,整個身體幾乎都貼了上來,分外溫暖柔軟。不禁臉一紅,微微一掙,卻聽青草在耳邊低聲說:“別動!輕鬆點!”

說話間已走下樓,只見門廳裡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穿戴整齊,正從鳳姐手中接過公文包,身邊也依偎着一個濃妝女人。見他倆下來,鳳姐滿臉諛笑,打招呼說:“哎唷,小哥也要走啊,儂不多歇會啦……”

青草臉貼在他肩膀上,甜膩膩地說:“我也捨不得,可這沒良心的非要走……”說着照他的頭狠狠戳了一下,又衝門廳裡的男人拋了個媚眼。

男人衝她笑笑,說:“啊,這青草是越來越漂亮了啊……”

青草忽然像想起什麼似得,問:“對了,於先生,儂坐轎車走是吧?”見男人點點頭,便笑得更加嫵媚,說:“那能不能麻煩您送一下我家小哥呀?他昨天沒休息好,可別叫他淋了雨。”

見於先生躊躇着沒回答,鳳姐嗔怪道:“於先生那麼忙,哪有功夫管你的閒事?別說下雨,就是下刀跟人家有什麼關係?”

“哎哎哎……”於先生被說得臉上掛不住,趕緊擡手止住她,大方地說:“青草的要求,我怎麼能不答應呢?是吧?”隨後便問雷震:“不知這位小兄弟要去哪裡?我送你。”

雷震說了個離孫九爺住處不遠的地址,便跟着於先生上了車。一路西行,見附近的路口都設了卡子,有穿着短衫的人在盤查行人及過往車輛,想必是76號還在繼續追捕自己,不禁對鳳姐和青草更加感激。心說昨天如果冒失地走出來,肯定會落入敵手。

他們所乘的,是一輛掛着黑牌的轎車。在當時的上海,能坐進黑牌車的都是大人物,76號這幫小碎催自然不敢攔下檢查。於是在20分鐘後,車子暢通無阻地開到了目的地。看看附近已沒有卡子,雷震向於先生道過謝便要下車。那於先生也懂事,一路上對雷震沒太多詢問。只在這時擺出長輩的姿態勸道:“老弟,我們也算同好,但年輕人可別在這上面太耽擱,要知道愛惜身體呀……”

雷震含糊地答應着下了車,目送車子走遠後剛轉過身,就看見了嚴老七和黑蘭,黑蘭怒衝衝地叉着腰瞪着他問:“你幹什麼去了?我們找了你整整一宿!”

“我……”他找不到合適的藉口,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只聽黑蘭又嚷:“這是誰的衣服?哪來的?”嚴老七忙打着圓場說:“哎呀,回來了就好,沒事就好,你個女孩家管那麼多閒事幹嘛?”說着攬過雷震就走,還衝他擠了擠眼。原來他見雷震臉色不好,眼圈烏黑,甚至連衣服都換了,又隱約聽到車裡人對他說什麼“愛惜身體”,便猜這年輕的掌香想必是耐不住寂寞,偷偷去尋花問柳,以至於把衣服搞髒到穿不出去。這也算是情理之中,但卻不方便對黑妞明說,只能說幾句含糊話矇混過去。

見嚴老七跟自己擠眉弄眼又笑得十分猥瑣,雷震當然清楚這老哥心裡想的是什麼。他是潔身自好的人,此時雖然一萬個不情願也沒法辯解,總不能告訴他自己是去送情報吧?只好一言不發,任由他摟着自己走回住處。衆人見他回來,自然也紛紛發問。面對他們的問題,雷震只能繼續保持沉默,少不得又是嚴老七站出來應付一番。在場的多是男子,見掌香神態萎靡一言不發,嚴老七遮遮掩掩語焉不詳,便都稀裡糊塗地明白了。這邊老姚爲他開脫:“年少風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邊大慶引經據典:“子曰食色性也……”其他弟子也互相遞着眼神,心照不宣。就連德高望重的孫九爺都說:“大上海鶯歌燕舞,這個這個……掌香去領略一下也沒什麼不好……”賀振良是外人,不便多嘴,但看這場面也猜出八九分,和杜立相視一笑,彼此都點了點頭,白珊鄙夷地白了雷震一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只有小石頭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看到掌香平安回來後,大家都變得格外活躍,也跟着傻呵呵笑起來。

黑蘭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懵頭懵腦地小聲對唐靜嘀咕:“師孃,他們說的什麼鷹唱歌燕子跳舞,我也想看……”

唐靜狠狠掐了她一把,失望地看看雷震,搖了搖頭。

***********

就在雷震被幫頭衆人“安慰”得煩到不行的時候,李士羣也煩到不行。在極司菲爾路76號東樓二層的辦公室裡,一大早就來了三個他不得不接待的來訪者。

影佐禎昭厭惡地喝着杯子裡有些發涼的茶水,不耐煩地問:“難道說集合你們的警衛和特工人員就這麼難嗎?你這個主任究竟還想不想幹?”

正說話間,一個人推門進來,李士羣見了,忙起身打招呼:“丁主任也來啦”。

來人是丁默邨,正是剛送走雷震的那位“於先生”。他爲人狡黠,又好色成性。所以在風月場所不報真名,只在“丁”字裡加上一橫,就變成了“於先生”。見一次來了三個日本軍官,除影佐禎昭和剎那外是熟人另一個卻很眼生,便熱絡地招呼道:“機關長,森下中尉,你們來啦”,又問:“這位長官是?”

影佐禎昭簡單地介紹了霧隱健太的身份後,丁默邨也加入了會議的行列,他不是主要負責人,只心不在焉地聽着,一面用餘光不斷瞄向穿着制服的剎那。

李士羣和丁默邨是典型的“牆頭草”。這兩個人最早都是共產黨,後來又反叛成爲軍統的特務,最終又都看風使舵地投靠了日本人。在“76號特工總部”創立之初,影佐禎昭曾一再建議由日本人清水董三擔任主任,以便牢牢控制住局面,但最終出於多方面考慮,還是把主任的位置給了中國人,並撥下數十萬日元的啓動資金和上千支槍,五萬發子彈。拿出這麼大誠意,日本人本指望這個特務機關能搞得風生水起,沒想到丁李二人倒先起了內訌,先是李士羣搞倒了丁默邨,坐上了主任位置後,他還不知足,又打着“人手不足”的旗號,利用自己青幫“悟”字輩的身份大肆招攬青幫弟子和地痞流氓,美其名曰“擴充武備”,實則是樹立自己在幫派和機構中的威信。蘭山幫頭的弟子就是在這個時候混進來的,本來蘭山衆人只是衝着這裡收入豐厚才入了夥,但見他們幹得都是狗腿子的勾當,漸漸也和他們疏遠起來。看蘭山的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其他人也都有樣學樣,幹得吊兒郎當,甚至連開會都不到場。人是李士羣招的,所以對這種“常態”他也沒有辦法,只能聽之任之。畢竟一旦整頓起來,會流失大量人員,到那時變成“光桿司令”不說,只怕日本方面也會消減各項開支,讓他再沒油水可撈。這時一聽影佐禎昭說要集合全部外勤人員,他怎能不煩?

李士羣思考再三,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說:“不然這樣,我在三天內查出全部人員的動向,向您彙報,您看?……”

丁默邨也附和道:“對呀,現在他們都在工作,分散在各個地方,短時間內集結不上,畢竟我們也沒有那麼多車派給他們,只怕……”他話沒說完,見李士羣狠狠瞪着自己,便住了口。

李士羣知道這位“副主任”打得是什麼歪主意——添置車輛,就要增加開支,按照慣例,新增開支必定要由日本人對經費進行審覈,他李士羣花賬那麼多,這豈不是在找麻煩?但這些話又沒法明說,只好用眼神讓他閉嘴。

影佐禎昭卻沒心思琢磨那麼多,只說:“不行,我現在就要求你集合全部警衛和特工,你馬上去做!”又威脅道:“如果連你都不能約束他們,這樣的特工總部我看也沒什麼用,還不如裁撤掉!”

面對機關長如此強硬的態度,李士羣只好咬牙答應下來。主任號令一下,“76號特工總部”的警衛總隊和特工總隊立刻集結起來。只是這些人素來懶散,直到下午一點,兩個不成體統的方陣纔出現在寬大的操場上。

雖然早已過了午餐時間,但幾個人誰都沒心思吃飯。李士羣心亂如麻,呆坐在椅子上如同木偶,丁默邨只盼能看場好戲,找到自己翻身上位的好機會,一面色迷迷地繼續偷瞄着剎那。影佐禎昭一言不發,壓着火坐得筆直,保持着機關長的尊嚴。剎那也繃着臉坐在他身側,霧隱健太卻已等得極不耐煩,站起來在屋內來回踱着步。看着窗外這羣烏合之衆,心說當初怎麼就讓這樣的傢伙打傷了自己?一轉身拿起李士羣桌上刻有“風林火山”字樣的擺件欣賞着,譏諷道:“閣下的部隊,集結起來確實其徐如林,行動的時候,只怕你喊破了嗓子,他們也是不動如山吧?”

聽着這樣的評價,李士羣擠出來的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正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卻見秘書推開門,探着頭報告說:“主任,集合好了,請您檢閱……”要擱在平時,他必然會說幾句“沒有規矩”“不知道敲門”之類的話來責備一番,但此刻卻多虧他冒失地進來才解了圍,連忙站起來,手一伸說:“特工總部隊伍集合完畢,請官長們檢閱!”丁默邨早走到門口,推開門用手扶住,說:“請!”

三人被丁李二人引着下了樓。見領導站上講評臺,操場上的說話聲小了下來,但隊伍依然站得歪七扭八,與臺上站得標杆般筆挺的三位日本軍官形成鮮明的對比。

丁默邨看着洋相百出的兩個方陣,打定了看笑話的態度,在最靠邊的位置站定。李士羣卻被這羣手下搞得頭大,只盼儘快覈對完人數好送走這三尊“瘟神”,先上前一步大聲說:“都有了,接下來請森下中尉點名,你們都給我精神點兒,誰要是敢冒名頂替,就地槍斃!”說完把花名冊遞給剎那。剎那踢着正步向前邁出,雙手接過後一個標準地原地向左轉,再邁兩步後向右轉過身來,立正站好,開始點名。

“劉長富”

“到!”

“楚春有”

“到……”

“張民成”

“到,到……”

每念過一個名字,剎那先擡眼看看應答之人,然後在名冊上做下記號。就這樣,一直點了百來號人,沒出什麼岔子。

“徐靈山”

“到!”

剎那擡頭看着這個人,握着筆的右手遲遲沒有動作。她眯着眼看了幾秒,回憶着他的樣貌,又低頭看看名冊,喊道:“楚春友”。

這次無人應答,臺下騷動起來,周圍幾人紛紛對這個頂替徐靈山應答,其實叫楚春友的人指指點點。剎那冷笑一聲,走下講評臺,依舊是邁着標準的正步,來到這人面前站定,面無表情地問:“剛纔的命令,你聽見了?”

楚春友一臉懵地問:“啊?……什麼命令?”

剎那死死盯着他,依舊面無表情地問:“點名前你們主任下的命令,你沒聽見?”

楚春友被她看得有些慌亂,但仍痞裡痞氣地答道:“聽見了聽見了,嗐,主任的命令我能聽不見麼……”

“很好。”剎那點點頭轉過身,見她沒怎麼爲難自己,楚春友剛鬆了口氣,冷不防她忽然從腰裡抽出槍來,揹着身把手一揚,就聽“叭”地一聲脆響,楚春友的腦袋立刻變成了血葫蘆,整個人像失去倚靠的面袋子般栽倒在地上。見這女軍官如此辣手,殺起人來眼都不眨一下,滿場的人都嚇得破了膽,誰也不敢再亂說一句話,整個操場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剎那把槍插回腰間的槍套,利落地扣上,又踢着整齊的步子回到講評臺站好,掃視着臺下的衆人說道:“我再重複一遍,點名時冒名頂替的,就地槍斃!”她略一停頓,大聲問道:“聽懂了嗎?”

“聽懂了……聽懂了……”臺下傳來稀稀拉拉地回答聲,顯然都被嚇得不輕,驚魂未定。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剎那厲聲呵斥後又大聲問:“聽懂了嗎?”

“聽懂了!”衆人高聲回答,端的是整齊劃一,氣壯山河。

十五分鐘後,剎那點完了全部名字,除徐靈山外,尚有七人沒有到場。回到辦公室,影佐禎昭下令立即抓捕這八人,又吩咐李士羣把他們的資料拿來。李士羣不敢怠慢,親自去資料室取來了這八人的資料。

霧隱健太端詳着資料中徐靈山的照片,這張棱角分明的臉讓他想起埋伏在謙記旅社衣櫃中襲擊自己的人,還記得自己用匕首戳進他的腋下又擰了幾圈,這傢伙連吭都不吭一聲。

“硬漢子”忍者想。接着在籍貫一欄看到“山東聊城”,便皺着眉問李士羣:“你的部下,並不都是本地人嗎?”

聽他這麼問,丁默邨忙答道:“我們工作量大得很,本地人不夠用,李主任就擴招了不少青幫中的骨幹來幫忙……”其實打着招人的旗號領冒支他也有份,但這麼一說,就把全部責任都推了出去。見李士羣看他的眼神幾乎要噴出火來,這才訕訕地住了口。

剎那翻看着一份名爲“李四寶”的檔案,對霧隱健太說:“這傢伙也是山東人。”霧隱健太湊過去一看,見照片上的人一臉痞相,兩隻小眼卻精光外露,正是在百利旅社裡羞辱剎那又在死前高聲叫罵的那人。一看籍貫,也是山東聊城,“難道這些傢伙都是來自山東?”他想到了關聯,忙翻看起其他檔案,最終在這八份檔案中,找出六份山東籍貫的檔案。

霧隱健太默默計算着人數——謙記旅社裡伏擊自己的是徐靈山,旅社門前被自己幹掉了兩個,百利旅社中用斷首苠殺死一個,伏壁爪殺了一個,還有一個是侮辱剎那的李四寶。

六個人,就是他們!

想到這些人打傷自己,一路陰魂不散地緊緊尾隨,他們的同夥害得自己差點命喪大海,他頭髮根都立了起來,把六份檔案摞成一疊往李士羣面前一摔,厲聲問:“這都是你招的嗎?”

李士羣莫名其妙地點點頭,說:“是呀……”丁默邨再次拆他的臺,補充道:“外地的都是青幫中人,都是李主任招進來的……”

忍者獰笑着問:“那他們現在在哪?”

李士羣見他的神情簡直像要撲上來吃了自己,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說:“他們……”沒等他說完,丁默邨看準時機接話道:“他們都在按李主任的命令執行任務……”

見他在這個時候把責任都推給自己,李士羣又驚又怒,指着丁默邨問:“老丁,你這話什麼意思?他們在哪我怎麼知道?”

影佐禎昭看出苗頭不對,忙擺手示意他別動氣,板着臉對李士羣說:“都冷靜點,我們之所以來調查76號,是因爲你們的特工干擾了我們的行動,李主任,我想知道這幾個人在香港的活動是不是執行你的命令。”

在場的人中,最希望儘快了事的不只是李士羣,還有影佐禎昭。這次的行動讓他失去了得力的手下,得罪了恩情深厚的淺野財團,找金印的事也被武藤章抽走,非但告訴他“不得插手”,還叫他“全力配合”。這一筆筆賬算下來,竟是滿盤皆輸的局面。最讓他頭疼的是,找金印的任務是由調查部長親自佈置的,關乎國運的頭等大事。如果76號的行動真的是出自李士羣的指使,不但這個“特工總部”保不住,就連他影佐禎昭自己的官帽都不見得能保住。此時此刻,他比打着小算盤的李士羣要煩亂萬倍,只盼着李士羣一口咬定這些妨礙霧隱健太的人不是由他指派就萬事大吉,哪怕他說的是謊話,只要先把這個難纏的部長助理答對走,再把證據消滅乾淨,謊話也就成了事實,自己的位子也就穩了。

李士羣完全懵了,愣了半天才問:“香港?他們去香港了?”想了想又開始給自己的手下找補:“是不是香港有敵特在活動,所以……”

越描越黑,越解釋越像掩飾,影佐禎昭再也按捺不住,扳住李士羣肩膀,下死力晃着他吼道:“你就說他們是不是你指派的,別再說廢話了!”

李士羣從沒見過機關長髮這麼大火,連忙回答:“不是,不是,當然不是,我不可能派他們去香港……”

影佐禎昭鬆開手,不斷做着深呼吸,待情緒平復些後,說:“那就好,你把跟他們有關聯的人找出來,現在就去。”

李士羣這才反應過來——這幫人肯定是惹了大禍,否則怎麼可能讓大佐機關長帶着一個參謀部的少佐來檢查76號?既然日本人不是針對他,當然要知無不言,把麻煩甩得越遠越好。他簡單看了看這幾份材料,說:“他們都是孫老九引薦來的。”見影佐禎昭沒什麼反應,緊忙又解釋:“當初我看他們身手不錯才留下的,沒想到這幾個混蛋懶散的很,平時……”

聽他說這人叫“孫老九”,霧隱健太驀地想起在香港時,那個拿督曾說過,是一個叫什麼“孫九爺”的手藝人拜託他買下金印。心裡立刻豁亮——兜兜轉轉這麼大一圈,原來根源竟在這裡!他不待李士羣說完便粗暴地問:“別廢話,這個孫老九是幹什麼的?”

“他就是個做工的手藝人,不是什麼有頭面……”

霧隱健太再次打斷他,喝問:“他在哪?”

李士羣眼珠一轉又盤算起來——這孫九爺雖說只是工匠,但高低算是蘭山青幫的大人物,在上海人緣又甚好。如果把他出賣了,只怕自己會遭受青幫唾棄。可到這個份上,不把他交出去只怕又不妥。思來想去,想到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助理閣下,我馬上派人把這個孫老九抓來,這種力氣活就交給我們吧……”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他想借機放跑孫老九,這樣既執行了命令,又賣了人情給青幫,至於人沒抓到,那可怪不得他,只能說是運氣不好罷了,誰能保證每一次任務都順利完成呢?

不料霧隱健太指着窗外冷笑道:“派人?就這幫人?我可信不過”又指點着李士羣說:“我也信不過你,把地址告訴我,其他的不用你管。”記下地址後,他掃視着李士羣和丁默邨說:“這件事只有我們幾個知道,如果走漏消息,你們倆誰也別想活着!”說罷三人便起身離開,李士羣如意算盤沒打成,愁眉緊鎖地呆在當場,丁默邨憋着笑看主任吃癟,一面目送剎那窈窕的身影離去,一面惦記着要怎麼才能把這個前凸後翹地日本娘們搞到手……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