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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掌 香

八. 掌 香

昏暗的路燈下,一羣人正站在百利旅社門口。外圈十幾個人清一色帶着禮帽,穿着對襟短褂,與先前嚴老七四人的打扮一模一樣。當中一人身穿黑綢長衫,白淨臉上生着一副細細的眉眼,年紀卻不大。見萬墨林出來,他走上前拱拱手,甩出了春點:“一爐高香天上升,迎我祖師潘錢翁。”

萬墨林略一拱手,答道:“三老四少坐堂中,弟子舉香把禮行。”

那濃眉大眼的年輕人繼續說道:“明明朗月當空照,兩柱高香朝天燒”

聽他說出這兩句,萬墨林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這是青幫確認輩分的切口,這小子看上去乳臭未乾,誰知竟也是“明”字輩的人?但對春點是青幫幫規,不得不應,只得含糊地說:“天地大義我應覺,八柱高香燒堂前。”

那年輕人待他說完,又一拱手,客客氣氣說道:“萬大哥,在下蘭山幫頭掌香雷震。”

青幫等級分明,初入幫者稱爲“小香”,入幫至少三年後纔可由幫里長輩考覈,晉爲“大香”,統領一地幫衆者稱爲“掌香”。見對方年紀輕輕竟做到幫頭掌香的位置,萬墨林好不尷尬,支支吾吾剛說了句“老祖”,那雷震便跨上一步,拉住他手說:“大哥千萬別這麼稱呼,直呼我名字就好。”

見雷震顧全自己的面子,全不似嚴老七那般“充大輩”混鬧,萬墨林對他的好感立刻多了幾分。展顏問道:“雷掌香來這裡找我,是有什麼事?”

見他揣着明白裝糊塗,雷震一笑,說:“幾個蘭山的弟兄在這裡辦事,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不知道萬大哥看到他們沒有?”

“這個……”萬墨林正猶豫該不該實話實說,卻聽屋裡傳來殺豬般的嚎叫“雷兄弟,雷掌香,救命啊……”原來方纔嚴老七聽到青幫來了人,又努力地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一聽出是雷震,這便扯開喉嚨大呼小叫。萬墨林心中暗罵這老賊好長的耳朵,知道瞞不下去,正要解釋,賀振良他們已帶着嚴老七出了大門。

雷震一把扯住嚴老七上下打量,見他毫髮無損,忙問:“四寶他們呢?”

嚴老七低着頭,悲慼戚地小聲說道:“死了……都死了。”

“屍體呢?”

嚴老七朝樓上一揚脖,帶着哭腔埋怨:“你們怎麼纔來呀?”

雷震重重一拍大腿:“不是叮囑你們不要妄動,好好看住等我們來嗎?怎麼……”他氣得語塞,“唉”地一聲長嘆,緩口氣又責備道:“七哥,那路條不是你放得嗎?要用你們動手還放路條幹嘛?你怎麼就這麼心急?……”說罷又是一聲長嘆。

嚴老七卻被他說穿心事,想起事情鬧成這樣,都因爲自己貪功,才攛掇三個兄弟上去和敵人火拼送了性命,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萬墨林看向賀振良,見他微微點頭,便勸道:“咱青幫弟兄慘遭殺害,這個仇不能不報。墨林也是青幫弟子,定當鼎力相助,咱絕不能讓外人欺負了!”見雷震稱謝,又問:“敵人是什麼來路?你們來這邊辦的,又是什麼事?”

雷震苦笑,說:“我們蘭山小地界,能有什麼大事?只不過是要找回祖師爺傳下來的一件東西罷了,至於是什麼東西,兄弟不方便說,還請多多見諒。”

雍正年間翁巖、錢堅、潘清三人創設青幫,協理朝廷漕運,下設四庵六部。四庵是幫中行政部門,而六部不但與朝廷六部名稱相同,職能也大致一樣。蘭山是青幫工部所在,彙集的多是幫中能工巧匠,但亂世中,拳頭硬纔是硬道理,所以時至今日,以匠人爲主的蘭山幫頭日漸式微,但蘭山幫頭也曾有過極其輝煌的時候。

咸豐年間,青幫工部出了一個名叫蒯時強的傳奇工匠,當時山東遭逢暴雨,漕船損毀嚴重,這蒯時強藝高膽大,不顧大雨滂沱,帶着十個弟子,一夜間竟修好了四十條漕船,保證了南方四省糧運的通暢。聖上得知後龍心大悅,重賞青幫不說,還對臣下笑贊蒯時強“魯班再世也不及他”。於是依着皇上的金口玉言,人皆稱他爲“賽魯班”,後世也尊他爲蘭山幫頭的祖師爺,與翁、錢、潘三祖共享工部的供奉香火,蘭山工部也因此名聲大噪。

聽雷震說“祖師爺的東西”,萬墨林便猜到這定是“賽魯班”傳下的物件。他也是青幫弟子,深知幫頭的秘密不可輕言,點點頭不再多問。又聽雷震說道:“我也不清楚敵人是什麼來路。只知道是日本人,身手相當了得。”

“可你們又怎麼盯上的他們?”

“蘭山幫頭雖然勢力微小,但在腳行、菜場、碼頭、旅社,多少還有幾根眼線。”說完這句,雷震深鞠一躬:“還請萬大哥給個方便,兄弟要去收拾下他們的屍首。”

萬墨林心說這蘭山幫頭許久沒有動靜,只當它早已名存實亡。哪想到你的眼線都布到了香港來,就這還說什麼“勢力微小”?手一揮,說聲:“請便”。身後的青幫弟子紛紛讓開路,任由他們上樓收殮。嚴老七不願再看到死去兄弟的慘狀,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繼續哭着。不多時,蘭山衆人已裝好屍體下來,雷震說了句“告辭”,帶着衆人揚長而去。

等他們一行人轉出巷口,賀振良傾身吩咐杜立“跟上他們”。

見杜立走遠,白珊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能不能再找回線索,可就全看你了。”

聽她這麼說,萬墨林也再次建議,讓賀振良跟自己回去找杜月笙想辦法。不料賀振良卻笑着說:“杜先生已經幫了這麼大忙,怎麼好再去麻煩他?”

萬墨林見他表情輕鬆下來,知道他已想出妙計,就問:“線索不是已經斷了?兄弟你難道還有別的辦法?我倒要請教請教。”

“嚴老七說過,當時下樓的是四個大人一個孩子,兩男兩女,其中一個女人抱着孩子,是吧?”賀振良說,見萬、白二人都點頭,繼續分析道:“這其中的扮成親屬的一男一女是敵人僞裝的,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是挾持了孩子,逼迫孩子的父母就範,這才得以順利脫身……”

白珊聽得不耐煩,催他道:“老大你直接說重點,這些我們都知道。”

賀振良反問:“可是,他們脫身後,要怎麼處理這一家人?”

萬墨林沒說話,舉手望空中虛砍了一下。

“對,殺掉他們,也可能放掉他們。”賀振良說:“但不論是哪種結果,有些人一定會知道。”

白珊有些不解,問:“什麼人?”

萬墨林卻已經反應過來,說:“警察!”

賀振良點點頭說:“對,警察。如果他們被殺,別人不知道,警察一定知道;如果他們被放掉,警察也一定知道。”

白珊還是沒想明白,又問:“可萬一他們被放掉後不報警,警察怎麼會知道?”

“住旅店的不會是本地人。大晚上的,這一家三口身在異地,又剛遭遇了綁架,除了警局,你覺得還會有哪裡能讓他們更安心?”

萬墨林忙說:“警局的朋友我認識幾個,我這就去聯絡。”

賀振良連連稱謝,又說:“除了萬兄的朋友,還有兩個臨時的朋友,咱們也要充分利用起來纔是。”說着指指屋內,意味深長地一笑。萬墨林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忽然恍然大悟——嚴老七是走了,屋裡可還綁着兩個警察呢。要是和這兩個警察“交上朋友”,一來可以封住他們的口,以免把這裡發生的事說出去多生事端;二來可以就便調查,或許能重新追蹤上敵人的行跡。這一石二鳥的妙計,真虧他想得出!

萬墨林挑着大拇哥,哈哈大笑道:“果然高明,這種交朋友的手段,兄弟我再熟悉不過,這事就交給我來辦。”他是杜月笙的得意弟子,對這種事自是格外內行。於是,在他一番軟硬兼施的說辭下,倆印度人指天畫地地發誓絕不會把這裡的一切說出去,並滿口答應幫忙調查那一家三口的行蹤。

衆人走出巷口,經此一事,萬墨林對賀振良已是格外欣賞,見他暈暈的又站不穩,便勸他去告羅士打酒店調養。賀振良卻堅持要回站裡等消息,二人推辭一番,萬墨林拗不過他,只好作罷。走到藥店門口時,賀振良忽然想起一事,又蹲到牆角去仔細觀察着那個嚴老七刻下的青幫標記。

萬墨林見他多此一舉,問:“兄弟,這剛纔不是看過了?”

賀振良掙扎着在白珊的攙扶下站起來,苦笑了一下,說:“墨林兄,你來看看。”

萬墨林不以爲然地走過去,左看右看也沒看出又什麼問題。只聽賀振良道:“這印記是貴幫的‘路條’,必定是在跟蹤敵人的過程中刻下的”。他彎腰指點着,說:“可在匆忙之中,竟能把筆劃刻得橫平豎直,線條刻得間距均勻,這個嚴老七,手藝是真不一般哪。”

看着那枚像印章般整齊地刻在灰色磚面上的“忠”字,萬墨林若有所思……

*******

在鄰近德輔道的一條小巷深處,剎那把一家三口一一擊暈後,直起腰呼了口氣,在臉上一抹,取下一張薄薄軟軟的東西。

一旁的霧隱健太早在她處置那一家三口的時候已把敷在臉上的面具取下,端在手裡仔細看着,

稱讚道:“了不起,這‘般若面’果然名不虛傳,敵人近在咫尺都沒識破。”

相比於甲賀、伊賀兩大忍者流派,羽黑流派的名氣要小得多。雖說在格鬥技藝上羽黑遠遜於甲賀、伊賀,但要論陷阱和變裝,羽黑卻獨佔鰲頭。他們這次能輕而易舉地逃出生天,全靠羽黑的陷阱機關和這用魚膠製成的“般若面”。這面具輕薄之極,佩戴起來完全沒有不適感,還能根據佩戴之人臉部肌肉的變化生出自然的褶皺,所以看上去和真正的人臉並無二致。須知“般若”在梵語中有“真實”之意,能把一張假面以“般若”爲名,足見其是何等逼真。

聽到伊賀忍者誇自家的忍具,剎那似乎並不怎麼興奮,只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又問:“怎麼不殺了他們?”

“叫他們把咱們的樣子說出去不是更好?等敵人都以爲我是個麻子臉,你臉上有顆痣的時候,咱們早就換了模樣。”霧隱健太漫不經心地回答,仍在反覆端詳着面具。

雖說這種混淆敵人視線的作法無可厚非,但剎那還是擔心地提醒:“我只帶了四張‘般若面’,還夠咱們用一次。”

“一次還不夠嗎?馬上咱們就離開這裡了。”忍者對剎那的擔心不以爲然,又抱怨:“這麼好的忍具,怎麼只帶了四張?”

剎那心說這面具製作極其複雜,四張面具要耗費足足一年才做得出來。再說我帶着這“般若面”是給自己用的,四張已經足夠,我事先又怎麼知道會和你一起行動?但一來她不願多耗時間分辯,二來作爲帝國軍人,長官是萬萬不能頂撞的。只淡淡道歉說:“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霧隱健太對她低眉順眼的態度相當滿意,說句“好啦,不要自責”便帶着剎那向畢打街口走去。

“少佐閣下,接下來要幹什麼?”剎那邊走邊低聲問。

霧隱健太朝前面一指:“發電報。”

望着他指的方向上矗立的香港郵政總局大樓,剎那不解地問:“誒?發電報的話,難道不去‘菊’的聯絡站?”

當時,日本設在中國的三大特務機關,除了土肥原賢二直接領導的、對外號稱“對華特別委員會”的“竹”,及負責華南地區情報的“梅”外,還有一個,就是剎那所說的“菊”了。“菊”負責福建、兩廣及香港的情報工作,在港島也設有聯絡站。“菊”在香港的活動相當猖獗,甚至連《南華早報》這樣的刊物,暗中也被“菊”所控制,爲其間諜活動提供幫助。她的問題不無道理。這麼重要的行動,發電報不去自家的聯絡站反而來郵政總局,這不是主動暴露自己嗎?

霧隱健太不耐煩地罵了句“愚蠢!”,又解釋說:“咱們被盯得這樣緊,不能去聯絡站。”

聽他這麼解釋,剎那更糊塗了:“被敵人盯住才更應該去聯絡站呀,到了那裡我們不就安全了?再說,郵政局又沒有保密電臺,萬一……”

霧隱健太忽然盯着她,一字字地說:“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這不是《萬川集海》(藤林保武所著的日本忍術典籍)裡的九字真言嗎?少佐忽然說起這個是什麼用意?剎那正想着,只聽霧隱健太問:“你知道這九個字的意義吧?可你知不知道爲什麼要念這真言?”

要知道《萬川集海》只是基礎的忍術書籍,作爲羽黑的忍者,剎那怎麼會不知道這九個字的意義?她甚至知道每一個字對應的“手印”該怎麼結。但要說爲什麼念這真言,她並沒有太深刻的理解,只能把《萬川集海》對真言的闡述作爲回答:“因爲忍者是與死亡爲伍的人,唸誦真言可以讓忍者不再恐懼。”

“爲什麼會與死亡爲伍?”

“因爲忍者執行的都是非常危險,甚至是一去不回的任務,所以……”剎那說到這裡,似乎明白了些。

霧隱健太點點頭:“敵人一直死死咬着我們,連腳行裡都是他們的人,現在去找‘菊’,就等於把火引過去。我們已經暴露了,怎麼能把聯絡站再搭進去?作爲忍者,咱們是解決麻煩的人,而不是把麻煩帶給別人,懂嗎?”

剎那知道少佐是想保護“菊”。可“菊”作爲情報機構,尤其是在香港頗具勢力的情報機構,這個時候不正應該是他們爲處在危險中的特工人員提供保護纔對嗎?她擔心地掃了眼他手裡的提包:“在這之後還不一定有多少敵人在等着咱們吶,要是有個閃失……”

忍者扽了扽提包:“當年我的祖先孤身一人,從冬之陣中把它帶出來,交到了竹林院手裡。現在我有你協助,怎麼可能有閃失?”接着,他又換了副挑釁地語氣問:“羽黑的忍者,這麼膽小嗎?”

剎那心說我這是謹慎,可不是膽小!嘴上卻恭敬地說:“一切聽您吩咐,我會盡力協助好您。”又委婉地勸諫:“不過,聯絡站有保密電臺,發電報的話會更安全些……”

“沒關係,我的電文沒那麼容易被破譯。”

見無論怎麼說少佐閣下依舊一意孤行,剎那隻好用力低下頭去,應了聲:“是”。

霧隱健太對她的態度相當滿意:“很好,接下來,就是我們忍者獨當一面的時候了。”

說到“獨當一面”,他腦海中忽然泛出一個畫面——冰天雪地裡,一羣灰狼在圍攻一隻受傷的西伯利亞虎。

是的,對手和自己相比,就像狼之於虎,單獨比較起來完全不是一個級別。但對手的優勢,也是他們唯一的優勢就是——人多!正是這一點,讓他吃盡了苦頭,倍感力不從心。狼羣戰術,這種以數量取勝的戰術,從古至今都是最讓人頭疼的。更讓他恐懼的是,從謙記旅社到告羅士打,再到剛剛的那家名叫“百利”的小旅社,對手似乎看清了自己所有的行動,掌握着自己每一處位置。似乎身邊無時無刻都有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而他,甚至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那又怎樣?我可是伊賀的忍者,我的祖先可是從千軍萬馬中成功把太閣金印帶出來的霧隱才藏啊!霧隱健太這樣想着,胸中陡然升起豪壯之氣,把最後的一絲猶疑驅散的無影無蹤:“森下君,念好九字真言,一起面對危險吧。”

“是!”剎那再一次堅定地回答。兩人一前一後,向馬路對面的郵政總局走去。夕陽將盡,夜幕正緩緩落下,維多利亞教堂式樣的香港郵政總局大樓裡,只有二層的電報收發業務部還亮着燈,宛若珠寶盒上嵌着的一道金邊……

事情比預想的順利得多。沒花多一會功夫,兩人就完成了發報任務。出門後霧隱健太環視四周,見只有稀稀拉拉幾個行人,稍微放了點心,說:“看來這次敵人沒跟上來,咱們找個地方將就一夜,明天一早買船票回日本。”

剎那猶豫着說:“我這邊有訂好的船,如果您不嫌麻煩的話……”

“啊,是那個叫淺野的傢伙訂的吧?”

“是的。”

忍者高興地說:“那可省了不少事吶!怎麼會嫌麻煩?”

“因爲這條船不是直達日本的,中間有幾個經停的港口。不過這船很安全。”

“安全?什麼意思?”

“這是條美國船……”

一聽是美國船,忍者精神一振——敵人再怎麼大膽,也不敢在美國船上胡來。忙問:“什麼時間離港?”

“明天一早。”

霧隱健太沉吟了一下,敵人咬得這樣緊,當然是越早撤離越好。再說電報已經發出,一兩天後香港會變成什麼樣都不好說。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香港港督的住所都不見得比這條美國船更安全。他拿定主意,說:“咱們這就上船。走!”

******

蘸有椿油(一種專門擦拭刀具的植物油)的棉布在太刀上擦拭着。在油的滋養下,刀身散發出奪目的寒光。

雖然昭和九年(1934年)出臺了《陸軍將校用新軍刀制定》的敕令,爲部隊各級指揮官配備日本刀式樣的指揮刀,但武藤章卻只對傳統的太刀情有獨鍾。

身爲“白水劍豪”,怎麼可能看得上那些批量生產的軍刀?

武藤章滿意地放下棉布,把太刀挈在手中反覆欣賞着。這把本造(本造:日本刀的打造形式)太刀在吉岡一文字派(日本鑄刀流派)的作品中可是不多見的佳品。當他的目光順着刀身完美的弧線看向刀鍔處時,忽然發現一處污漬,忙呵一口氣,用棉布把刀銘上附着的細小斑點擦掉。

煩亂時,擦擦太刀總能讓他變得平靜。但這次,他無論如何都平靜不下來。距離拍賣會結束已過了一天,但直至現在,都沒有霧隱健太的消息。

“那個傢伙,現在應該在回程路上了吧?”他看着刀銘上的“信國”兩個字想。

“儘量不要和我們在香港的機構聯繫,尤其是在你行跡暴露之後。”十天前,就是在這裡,武藤章對霧隱健太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此舉的真正意義是,讓“盜取金印”這一行動和官方徹底剝離,畢竟是要從買家手裡偷東西,總不能讓人知道這下三濫的行徑是日本政府所爲。

忍者俯下身子回答:“是!”

見他如此乾脆,武藤章倒有些不忍:“健太呀,這樣危險的任務,你真要自己去完成嗎?我還是派幾個幫手給你吧……”

“主君,請你相信我,人多了反而麻煩。”

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場合,霧隱健太對武藤章的稱呼不是“部長”而是“主君”。這完美地詮釋了兩人間非同尋常的親厚關係。正像近衛文麿羨慕的那樣,在這個時代,能擁有一個絕對服從,絕對忠誠,甘願赴湯蹈火的死士是相當不易的。

“也許正因爲我們都是遵循傳統的人,太閣的在天之靈纔會選擇我們去取回他的金印吧?”

武藤章這樣想着,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瘦小男人。霧隱健太的本事他是知道的,這多少讓他放心了些,但這次的香港之行,這個忍者究竟要面對怎樣的危險,現在還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任務關係到國家的氣運,決不允許有任何閃失,便沉吟着說:“假如真到了你應付不來的地步,你可以亮明身份,和任何機構取得聯繫,讓他們協助你。”

“是!”忍者的身體伏得更低:“我一定儘量隱蔽地完成任務,不去和任何人聯繫。”

“記住,不論怎樣,都要把金印安全地帶回來。”

“是!”

什麼樣的地步纔算應付不來?武藤章沒說,霧隱健太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這次的任務主君希望從頭到尾都由自己來完成,儘量不要牽涉其他部門。

“當年信繁大人交給才藏公的,也是這樣隱秘而重要的任務吧?”他仍舊伏在地上暗暗想着:“這就是我們的際遇,也是兩代伊賀忍者的榮耀!”

刀身上的反光刺得眼有些疼,武藤章移開目光,把太刀重新收回鞘中,端正地擺回刀架上。他看了眼時間——9:00整,這個時間,電報通告就快要送過來了。

作爲陸軍省的調查部長,最大的便利之一就是有權限查看所有的電報。

五分鐘後,他不安了一早的心終於安定下來。因爲他看到了那個忍者發來的消息。

“終於拿到了,接下來,就是把一切都徹底掩蓋掉。”武藤章按捺着心中的狂喜,拿起電話:“喂,給我接議長……”

********

賀振良回到站裡不久就接到了萬墨林打來的電話。一是告知他港口已經停運,還有就是那被敵人挾持的一家三口已被找到,連同百利旅社的老闆娘,都候在德輔道警署,可以隨時接受問詢。

真誠地道過謝後,賀振良掛斷了電話。在感激杜月笙師徒二人盡力襄助的同時,更讓他驚歎的,是這位青幫大亨解決問題的水平。

無緣無故讓港口停運這種事,即便是港督羅富國爵士也很難辦到,但杜月笙卻做到了。

具體來說,就是集結青幫人員及地痞流氓擁堵在港口滋事,切斷船隻補給。而因爲已提前打好招呼,負責港務的船政廳和負責治安的警署便會對這種行爲不予理睬。這樣一來,停靠在香港的船隻無法添加燃料給養,即便乘客上了船,船也出不了港。等賀振良完成了任務,再由船政和警察出面,把作亂者“繩之以法”,平息掉這場騷亂。

這種方法極其無賴,卻很有效。

於是隨着杜老闆一聲令下,香港航運立刻處於停擺狀態。不論商船貨船客船漁船,通通被迫停在港內,只有一條船例外,那就是隸屬於美國郵船公司的“公主號”郵輪。

這條船之所以可以正常出航,是因爲港督身體抱恙,衛生署委派了專員乘坐此船去美國給他採辦藥品。有這條理由在,杜月笙本事再大,也無力阻止這條肩負重任的船出航。不過,雖然不能阻止“公主號”出航,杜月笙還是做了相應的措施,儘量把登船人員壓縮至最少。即:乘客只能憑票登船,無票人員嚴禁上船。

這一部署的妙處在於,公主號一大早就會啓航,那時候船政售票部門還沒上班,敵人想臨時買票上船肯定來不及,除非他們已提前訂好船票。

姜,到底是老的辣。

放下電話,賀振良半蜷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墨一樣黑的天,焦急地等待着——白珊已帶上兩個香港站的同志去德輔道警署問話,杜立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道他那邊情況如何。

如果袁偉在的話,去警署問話的一定是他。如果他還活着,現在早就和萬墨林的手下混的爛熟了。如果他還活着,保證能從嚴老七那裡套出更多話來。如果……

可惜沒有如果,那個愛說愛笑能說會道,又畫得一手好素描的年輕人,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想起犧牲的袁偉,賀振良忽然格外惦記白珊和杜立的安危。袁偉犧牲的慘狀忽然在眼前浮現,和白珊杜立的形象重疊到一起,被那具奇怪的陷阱切割得四分五裂,掙扎着,扭曲着,旋轉着,跌入到無邊的黑暗裡……

他用力敲着自己的腦殼——振作起來,現在可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你是組長,怎麼能這樣胡思亂想?這個節骨眼上,應該盼望他們能帶回來好消息,重新追跡到敵人,進而順利完成任務纔對!

賀振良一面定着神,一面回憶着今晚發生的一切,敵人的兇殘,蘭山的青幫和那個叫雷震的年輕人……

等等,記得那個雷震說過,他們要找的東西是祖師爺留下的。可是那個受僱於淺野的日本女人和自己行動的目標,不是豐臣秀吉留下的金印嗎?這老日本鬼什麼時候又變成了蘭山青幫的祖師爺?或者說,他們要找的,並不是這枚金印?

可既然不是金印,又能是什麼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李惟棉夾着記錄本,端着一杯咖啡過來,說:“來,提提神”。待賀振良接過杯子後,李惟棉又拍着他的肩膀說:“知道你心焦,可我還是得嘮叨兩句。振良啊,不要繃得太緊,這樣容易把自己搞垮。”

“多謝。”賀振良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只覺得齒頰間香得濃郁,那清爽的苦味把滿身的疲倦一掃而空,原本皺在一起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咂咂嘴問:“有消息麼?”

李惟棉搖搖頭:“沒動靜,敵人始終沒和‘菊’聯繫。會不會他們不是軍方的人?”

因爲知道對金印有興趣的是日本人,所以一到香港,賀振良就讓李惟棉安排下眼線,密切監視“菊”的一舉一動。如果霧隱健太知道他這樣部署,只怕做夢都會笑醒。

忍者的鋌而走險,讓香港站的監視徹底做了無用功。

見賀振良皺着眉不說話,李惟棉把記錄本在他面前攤開,說:“不過我們發現了一封有意思的電報。”

賀振良看着本子上的記錄,見收報單位一欄寫着“大日本遠港船務公司”,發報人一欄寫着“鈴木洋平”,發報時間是今晚17:25分。

“這是整理今天電報監視記錄時發現的,從香港郵政總局發出去的,用的是明碼。”李惟棉指着電報的內容:“這種電文我還是頭一回見。”賀振良順着他指的地方看去,見只有兩個字——豬突。

“豬突”這個詞,用漢語解釋不出含義。但在日語中,“豬突猛進”則是一往無前,全力衝鋒的意思。賀振良皺着眉頭,完全無法理會電文的含義。多年的特務經驗告訴他,這封奇怪的電報極有可能是敵人發出的,也許是在向上級報告自己得手的消息。可讓他無法理解的是,爲什麼敵人要去公共場所發報,甚至都不給電文加密呢?

難道敵人真不是來自日本軍方?

正琢磨着,只聽樓梯板“噔噔噔”急響——是白珊完成詢問回來了。她走得飛快,進門後就把一摞記錄紙扔在桌上,喘着氣說:“老大,老闆娘說,在百利的,就是他們倆。我給她看了袁偉畫的畫像,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賀振良知道,她口中的他們倆,當然指得是爲淺野重一效命的女人和那個假拿督,可他們怎麼會是同夥?那個假拿督不是真拿督派出去的人嗎?

“對了,我看到了警署的通告,最近一週香港頻頻出現命案,有個叫樑仕遠的文萊拿督也是被害者。”

“什麼?”賀振良吃了一驚,追問:“樑仕遠?你沒看錯?”

白珊篤定地說:“沒看錯,就是這名字。”

白珊之所以被稱爲“靈”,不僅僅只是因爲身手好,她還有一手過目不忘的“強記”本領。聽她這麼一說,賀振良的眉毛幾乎要擰掉——這個名字,和李惟棉的那份調查報告上的名字完全一致。也就是說,這個曾在拍賣會前對金印表示出濃厚興趣的拿督,已經死了。

見組長不說話,白珊小聲說道:“多虧袁偉,不然真不知道怎麼能讓這些目擊者確認……”

一想到袁偉雖然犧牲,卻還是爲確認敵人身份提供了巨大幫助,賀振良心裡既酸又熱——這大概是這位年輕的中尉爲黨國做出的最後一絲貢獻了……他抿着嘴對白珊點點頭,又問:“那一家三口怎麼說?”

白珊翻找着那摞記錄,連珠炮似地說:“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那一家三口說的長相和他們完全對不上,他們應該是化着妝。這倆人劫持了孩子,換上了孩子父母的衣服,就這麼大搖大擺混過去了,真狡猾。哦對了,還有這個……”說着彎腰指着其中的一段話,她全部心思都在彙報工作上,完全忘了自己肋部有傷,這一下用力太猛,疼得“噝”地倒吸一口氣。

賀振良順着她指的地方看去,見記錄的是小女孩說的一段話。在被擊暈前,她看到男綁匪的鞋幫上有一大片亮晶晶的東西,她認爲那個男人不講衛生,都這麼大了還邋邋遢遢,鞋子蹭上了鼻涕。

賀振良眉頭皺的更緊了——這位假拿督,嚴老七指認過,百利旅社的老闆娘也指認過,但他始終不太相信這個結果。畢竟,從淺野的住所搶走金印的,怎麼可能和受僱與淺野的女人是同夥?

但現在看,是自己想錯了,這個假扮拿督、搶走金印的男人,和這女人竟真是一夥的。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他鞋幫上那閃亮的東西不是鼻涕,而是汽車尾箱裡灑落的指甲油。

目擊者或許會記錯相貌,但這個沾染了指甲油的鞋子,卻是假拿督身份的鐵證。作爲經驗豐富的特工,賀振良深知“換衣服容易,換鞋子難”的道理。在行動中爲了僞裝,偷件衣服換上是尋常的手段,即便衣服不合身也能將就着穿。但卻很少有人會去偷鞋,畢竟,在行動時穿着雙不合腳的鞋子,後果簡直無法設想。

賀振良把所有的線索仔細地捋了一遍,整個事件就像一幅只差一塊就完成的拼圖,近乎完美地呈現在他腦中。但這最後的一塊,卻無論如何也拼不進去。

如果說這女人和假拿督是同夥,和淺野重一隻是虛與委蛇,那她爲什麼又把金印帶到酒店去,再由假拿督出面搶走,在告羅士打演這麼一出黑吃黑的戲碼?

一系列的線索在他的腦中高速地閃過,他卻始終無法找到答案。

他盯着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不知怎地,思緒竟飄回了來香港那天的晚上,就在告羅士打酒店的包間裡,桌子上似乎也像這樣擺着一杯咖啡,對面坐着的袁偉正撣了撣手裡的美金,帶着幾分玩世不恭說:“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它了……”

最重要的……

電光石火間,賀振良想通了——整個事件的過程不重要,這兩個人是不是同夥也不重要,誰是假拿督真正的幕後主使同樣不重要,這些細枝末節不過是遮眼的浮雲,甚至完全沒必要思考,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是,只要找到他們,就找到了金印!

他們小組的任務並不是尋找真相,而是拿回金印。

拿到了金印,就完成了任務。

可是,要上哪裡去找他們?

賀振良站起來,傾着身子去看牆上的香港地圖。發現德輔道和畢打街交匯處,正是香港郵政總局。

那份電報?

他拿起詢問記錄和電報記錄,比較了一下時間,發現從他們離開百利旅社到電報發出,中間只間隔了不到半小時。

難道說,敵人逃脫後,在德輔道處置了這一家三口,然後就去發了這封莫名其妙的電報?

可這又是爲什麼?他們幹掉了尾隨的青幫,不是應該快點跑掉纔對嗎?怎麼又要發電報?

不重要,這不重要。賀振良暗暗提醒自己,現在唯一重要的是要對他們的去向做出正確的判斷。這兩個人從百利離開已經將近九個小時了,九個小時,足夠他們找個安全的地方,銷聲匿跡……

難道真的像白珊說的:“徹底完了”?

受了重擊又沒有好好休息,再加上過度的思考,賀振良忽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白珊和李惟棉連忙扶住,勸他趕快休息,可他死活不依。

正爭執時,桌上的電話響起來。李惟棉接起來聽了一下馬上遞給賀振良:“杜立”。

杜立這兩個字對現在的賀振良來說,完全等同於“救命稻草”。他記得那個年輕的掌香說過,在腳行、菜場、碼頭、旅社都有他們的眼線。杜立來電話,難道他們已經重新找上了敵人?

賀振良一把拽過電話,聽筒中傳來杜老怪的聲音:“他們要上船。”

“什麼?上船?”賀振良有些懵,港口都已經停擺了,上船又能幹什麼?他忽然想起萬墨林說過,還有一條船能正常出港,忙問:“知不知道上的哪條船?”

“公主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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