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跳離最後一階窗臺,優雅地落在地上,在幾名路人的驚呼聲中站起身,向樓上投去最後一瞥,又摸摸頭上的髮髻,長長出了口氣,微微一笑。
雖然要員被殺,回去後想必會被大佐重重處分。可畢竟金印被我拿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功過相抵。剎那把旗袍的前後襟抻了抻整理一下,迅速消失在人羣中——無論如何,還是先收拾行李離開香港吧。
她的住所離告羅士打酒店只隔了一條街。此時此刻,雖然告羅士打已經亂成一鍋粥,但這裡卻依舊祥和安靜,一如往常。
剛進屋,她就被一支冰冷的槍頂住後腦,房門隨即悄悄關上。
“金印在哪?”
聽得出來,霧隱健太的聲音中充滿憤怒——先是被幾個雜碎搞得受了傷,之後又被一個小娘們當猴耍,這次的行動簡直讓他終生難忘。
脫身後忍者發現,提包裡裝的並不是那枚關乎日本國運的金印。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酒瓶——那是剎那放進去的替代品,畢竟盒子裡少了金印會輕太多,一拿到手上就會發現破綻。不過幸運的是,酒瓶的標籤上上印着“百利旅社”四個字,下面還有詳細的地址,這才讓他按圖索驥找到這裡。可他把剎那的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金印,既然如此,就只好守株待兔,等她回來了。
“少佐閣下,久等了。”剎那用日語禮貌地回答,似乎早料到對方會等在這裡。
聽她說出自己的軍銜,霧隱健太並不奇怪——連隨身的提包都被偷走,以她的素質,從煙盒夾層找到自己的軍隊手牒並不難。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趕快把東西交出來吧。”霧隱健太的槍還是頂在她頭上,但語氣已經緩和下來,用日語說道:“看你的身手,應該受過羽黑流的訓練吧?”
見他識破自己的路數,剎那並不奇怪——在房間裡手腳並用,一瞬之間分別踢擊兩名敵人的招式,正是羽黑忍流的忍法“天狗擊”。這一幕對方想必是看在眼裡了。
就在這個瞬間,兩人之間似乎建立起一種微妙的聯繫——他們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個受盡非人折磨終於業藝驚人的自己,看到了那個僅憑蛛絲馬跡就能找到答案的自己,看到了那個爲了勝利不顧一切的自己……
“少佐閣下博學得很啊……”剎那輕聲說着,擡起手來。
霧隱健太見她擡手,卻並未制止,任由她解開發髻。當如雲的秀髮瀑布般流下,一個金燦燦的東西顯現出來,正是那枚“國運之印”。他一把抓過,再三查看後收入懷中,滿意地點點頭,問:“現在來說說你是爲誰工作吧?”
“以閣下的行事風格,我爲誰工作應該並不重要吧?”剎那淡淡地說道。在親眼看到霧隱健太對76號的殺手詢供不成就地槍決後,她覺得這種刨根問底的行爲不符合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個性。
“我勸你還是老實說的好。”忍者獰笑着,用槍頂着她的頭使勁向前一推,剎那便踉踉蹌蹌地進了屋。霧隱健太不再用槍指着她,大剌剌地坐到凳子上說:“你爲誰工作,對我來說不重要,但對你很重要。”
“哦?……”
“我可不是隨便發善心的人,只是不忍心看着一個經歷了忍者修習的人就這麼輕易死掉罷了。”忍者的的表情裡充滿了嘲諷的意味,挺了挺身子說道:“雖然我的任務是絕密,但如果你是軍方的人,我可以直接向參謀本部彙報,中止你目前的任務,讓你直接聽命於我,協助我完成任務,這樣就可以讓你活下來;如果你不是軍方的人……”他故意頓了頓,緩緩說道:“出於對同胞的尊重,我會允許你選擇死法。”
“即便是同胞,也不給留條生路嗎?”
“很遺憾,我說過我的任務是絕密,你又知道的足夠多。你要不是軍方的人,就只能殺掉。”霧隱健太嘴上這麼說着,語氣中卻聽不出哪怕一頂點遺憾的味道。
剎那迅速地權衡着——面對這個能把“寸身踢”使得如此精湛的傢伙,即便打起來自己也毫無勝算。要想活下去,只能按他說得做。
她討厭背叛。她深知在忍者的信條裡,只能有一位主君。而她現在的“主君”,是影佐禎昭。
但轉念一想,作爲帝國軍人,這種調換部門的行爲算不上背叛。既然少佐閣下想把自己納入麾下效力,無論如何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更何況現在事情已搞大,想離開香港估計沒那麼簡單,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同伴情況就會好得多。
拿定主意後,剎那平靜地看着對方,說道:“我是參謀本部上海情報課中尉情報員森下良子,代號‘剎那’。”一面從旗袍領口裡摘下一個梅花形狀的純銀胸針。
霧隱健太掃了一眼胸針,又問:“你的任務是?”
“協助淺野重一,獲取金印。”剎那恭敬地回答。
“哦!?想不到‘梅’居然會受僱於淺野家?”忍者不屑地說:“還真是有錢能讓鬼推磨啊。”
“我只是小卒,並不知道內情,作爲帝國軍人,我只能執行上級的命令。”剎那原地立正,挺直身體答道。
“‘梅’派了多少人蔘與這次的行動?”
“只有我”。
“哦?影佐那傢伙很謹慎哪,怎麼會就派你一個人來?”
“這是大佐的安排,我無權解釋。”剎那盯着對方的眼睛反問道:“不過,少佐閣下似乎也是單獨行動的吧?”
說來有趣,這兩個單獨行動的人,單獨行動的理由卻截然不同。
武藤章的本意是安排一支四人小隊來執行任務,但霧隱健太堅持要獨自完成。武藤章拗不過他,只得同意。並不是霧隱健太說的什麼“爲了伊賀忍者最後的榮耀”“金印在真田家流失,理應由真田家臣拿回來”這類虛妄且可笑的理由打動了他,而是他深知參加行動的人越少保密性越高,此人能力超羣,有十足的把握拿回金印,所以才放心地讓他單獨行動。
剎那則是壓根不想單獨行動,只不過是因爲影佐禎昭給她的並非正式任務,大佐只是在用手中的權力還淺野藩的人情罷了,“梅”甚至都沒有她這次行動的記錄。畢竟,這是不能拿到明處說的事,動靜自然是越小越好,派出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不過,經歷過之前的種種,現在兩人都覺得,有一個強有力的幫手是非常必要的。
霧隱健太哈哈大笑:“好!從現在起,我們都不再是單獨行動了。我宣佈,森下良子中尉,你即刻調任陸軍省調查部特別調查員,配合我完成任務,好好執行命令吧。”
“是!”剎那標準地打了一個立正,用力垂下頭去。
“好了,還是把它裝回去吧”忍者一面說,一面從自己的提包裡掏出帶着五三桐紋的木匣,用手輕輕拍着,說道:“這精美的盒子,已經盛放太閣金印三百餘年了,你竟然捨得讓金印和它分開。真是狠心哪……”霧隱健太緩緩站起,把金印重新裝回木匣,又把木匣放進自己的提包。手部動作牽動傷口,疼的他倒吸一口氣。傷口的疼痛讓他想起一事,又問:“既然你是單獨行動,那幾個朝我開槍的雜碎又怎麼解釋?”他微微擡起左臂,冷冷地說:“要不是他們牽制住我,從我這兒偷東西恐怕沒那麼簡單吧?”
剎那想起謙記旅社的那場戰鬥,霧隱健太口中的“雜碎”指的就是那幾個76號的人。想到76號,她的擔心又多了幾分——這個充斥着流氓、無賴和多重間諜的組織,究竟還有多少人潛伏在香港,暗中覬覦着金印,等待機會下手呢?
“之前暗算您的不是‘梅’的人。他們是76號的人。”
“76號?這幫蠢狗!”霧隱健太皺着眉罵道,心中卻想:爲什麼他們也要搶金印?要知道汪精衛能有今天,全靠日本的支持。難道他們知道了金印的秘密,爲了利益竟不惜向自己的主子下手嗎?可金印裡的太閣遺秘,關係的是日本國運呀,就算這幫中國人得到了又有什麼用?他頓了頓,又問道:“他們不是‘梅’扶持的嗎?你們不知道他們也來了香港?”
“十分抱歉,他們並不會把所有行動都向‘梅’彙報,即便彙報了,以我的職級也無權過問。”
忍者想想也對,她一箇中尉肯定不會知道太多,便繼續問:“在淺野房間裡和你對峙的,也是76號的人嗎?”
“不清楚,我看不像是76號的人。”
“哦?”
“我曾經給被您幹掉的那幾個傢伙當過教官。”剎那解釋道:“能被我培訓的,都是76號裡最優秀的人。但是,房間裡那幾個人的身手,遠勝76號的那些學員。”
“唔……這樣看來,敵人可不少哪。真是麻煩……”霧隱健太咬着牙說道:“咱們必須儘快離開香港。”
“少佐閣下,您……”剎那指了指他的左臂。
霧隱健太大咧咧地把傷口的包紮物揭下來,衝她一伸:“啊……那就有勞森下中尉幫我處置一下吧。”
看着這個子彈尚未取出,仍在流血的傷口,更可怕的是,彈孔邊緣已腫脹起來,活像個隕石坑。
她知道這是發炎的前兆,皺着眉應了聲“是”,利落地挽起頭髮,一面說:“閣下稱呼我‘剎那’就好。”一面卻想:他帶着這麼重的傷,還能攀爬陽臺施展忍術嗎?伊賀忍者當真厲害!
來不及去買藥,剎那隻好先用屋裡陳設的酒簡單地處理一下。當酒倒入傷口時,忍者雖然汗落如雨,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剎那把鋼簪用火烤過,慢慢探入傷口。爲了引開忍者的注意,她沒話找話地問:“少佐閣下,您拿到金印後,在屋裡大聲罵了句‘見鬼’,這是怎麼回事?”
“啊,那是因爲……”忍者知道她只不過想讓自己分心,並不是有意這樣問,但金印中藏有太閣遺秘一事,他不想透漏給她,便說:“我那時只顧着欣賞寶貝,沒能第一時間向我的上級彙報,等回過味來就痛罵自己誤事……”他感覺到鋼簪在傷口裡攪動,說完這句話就死死咬着牙。但剎那的問題讓他想起當時曾用盡各種辦法也無法把金印開啓,心中不禁又苦惱起來:金印已經到手,可到底該怎麼打開呢?
取出子彈後,剎那看着傷口擔心地說:“光用酒消毒怕是沒什麼作用,如果再不治療……”
“別囉嗦!”忍者傷口劇痛,心裡焦躁,不耐煩地吼道:“這點傷不算什麼。”
剎那用手帕擦掉傷口外緣的膿血,直視着他的眼睛說:“這麼熱的天,您要是再固執下去,這點傷會要您的命。”
*****
蕎麥麪和醃蘿蔔,這在平日裡不過是尋常百姓的吃食。但現在正值戰時,經費又無比緊張,身爲日本帝國樞密院的議長也不得不紆尊降貴,拿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當午餐。
“來,請用!”近衛文麿熱情地招呼着自己的客人。兩人在辦公桌兩側相對而坐,每人面前都擺着碗黝黑的蕎麥麪,一小碟醃蘿蔔端正地擺放在辦公桌中間。尾崎秀實誠惶誠恐地入座,臉上滿是興奮——飯食雖寒酸的不能再寒酸,但這份與議長共進午餐的榮耀,可是極爲難得的。
議長把面前攤開的地圖推到一邊,拽過碗來挾起一筷子面,大聲地吸着。用巨大的進食聲表達對廚師和餐食的讚賞,是日本人吃麪的規矩。他吃下一口,邊嚼邊問:“你說有要緊事彙報,邊吃邊說吧?”
尾崎秀實看着他面前的地圖,擔心地建議:“還是疊起來的好,萬一弄髒了……”
“不要緊,反正一會還要看”議長說着,用筷子指指記者面前的大碗,示意他趕快吃麪。
尾崎秀實匆忙地吃下一口面,開始彙報:“上次開會後,我有些疑問。按理說,身爲太閣的秀吉公在死前把事關國運的秘密託付給天皇,陛下理應高興地接受纔是,不是嗎?”
近衛文麿琢磨着這句話,發現這裡面的邏輯竟的確如記者所說,即便天皇深深恨着把自己玩弄於股掌的秀吉,但既然是關乎國運的大事,按理說陛下絕沒有道理拒絕,可爲什麼這枚金印他最終卻沒有接受,反而落入大谷吉繼之手呢?想到這裡,他不禁饒有興趣地問:“秀實君,難道說你發現了原因所在?”
“倒也談不上發現。”尾崎秀實推了推眼鏡說:“我只是去調閱了天皇的實錄,發現裡面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他欠身說了句“失禮了”,從包裡拿出兩張大幅照片,呈給首相。
照片上的內容是幾張天皇實錄的書頁。所謂天皇實錄,和中國宮廷的“起居注”類似,是記錄天皇言行和日常生活的史籍。這幾頁上,記錄的是慶長三年時,後陽成天皇對太閣豐臣秀吉託大谷吉繼陛呈遺秘的反應。
從記錄上看,大谷吉繼持金印拜謁天皇時,陛下的態度是“旋即詔見”,這說明他對秀吉呈給自己遺秘這件事並不牴觸。而見面之後,大谷吉繼“恭呈陛下”,陛下對這枚金印“細賞玩,面生喜悅……”從這些詞句中,甚至能看出天皇對這枚金印很是喜愛。但當天皇“欲啓印而不得”,接下來就是一大片的模糊,然後,天皇陛下竟說出了這樣的話——“對唐土心生覬覦,勞師糜餉遭傾覆之敗,此時又戰慄敬畏,欲行屈膝之事耶?”
看到這一句,近衛文麿心裡一沉——文祿慶長之役,豐臣秀吉慘敗於明國,這是他畢生最爲羞恥之事。眼見他行將就木,陛下說出如此誅心之言,竟是連半點面子也不給他留。但這句話前面都好理解,“對唐土心生覬覦”說的是秀吉一直想要征服明國,甚至提前把明國唐土的“關白”封給自己的兒子;“勞師糜餉遭傾覆之敗”指的就是文祿慶長戰役,秀吉舉全國之兵欲掃蕩朝鮮,以此爲跳板進一步征服明國,但最終不幸慘敗。
可“戰慄敬畏,行屈膝之事”這句話,近衛文麿無論如何看不明白。秀吉爲人極其堅忍,他從給主公遞鞋的雜役幹起,最終權傾天下成爲太閣,一生中大風大浪不知經歷了多少,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對敵人“戰慄敬畏”,乃至“行屈膝之事”?雖然文祿慶長之役最後確實是失敗了,但太閣大人可從沒對明國屈膝啊,更遑論“戰慄敬畏”?繼續往下看時,見只有:“少輔(大谷吉繼,時任刑部少輔)再三進言,囑其法爲……”後面的字跡便看不清楚。議長的眉毛打着結,問:“看來陛下對秀吉公向敵人屈膝議和之事相當不滿哪。你怎麼看?”
尾崎秀實卻提出了另一種解讀:“以秀吉公這樣的人格,不大可能向敵人屈膝的。我覺得陛下似乎是覺得秀吉公死前向他屈膝臣服的態度表示出厭惡,所以拒絕了他的遺物。”
聽記者的意思,是把秀吉“戰慄敬畏”“行屈膝之事”理解爲秀吉向天皇臣服。這從文法上解釋倒也說得過去,但假如秀吉真的向天皇服了軟,這種態度,不正應該是大權旁落的天皇樂意看到的嗎?怎麼會厭惡?正琢磨着,只聽記者又說:“不論陛下態度如何,重點是,這幾頁文件表明,太閣的遺秘的確是在金印裡的,但金印上的機關輕易無法開啓。後面本來記錄的應該就是開啓的方法,但現在已經無法辨認了。”
“這沒什麼,我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比如拿到車牀上切開?”首相對此不以爲然,心想以現在的技術,難道還能被三百年前的古人難住?
不料記者卻搖搖頭說:“絕不可以。這件骨董已有三百多年了,裡面的東西一定脆弱不堪,切開的話必然會毀掉。”
是啊,歷經三百年,不論金印裡藏得是信件還是地圖,恐怕用稍微大點的力氣去展開都會碎掉,更遑論用機牀切割。想到這些,首相頓覺心煩意亂,沉吟着問:“那依你的意思是?”
“我再去查查其他的史料,爭取儘快找到打開金印的辦法。”記者說着,繼續大口吃着碗裡的蕎麥麪。
但近衛文麿卻放下了筷子,看着照片想:中間的一片模糊中到底記錄着什麼?大谷吉繼到底有沒有把金印打開?陛下究竟看沒看過裡面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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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臣氏西藥行在香港經營已近百年。兩年前,屈臣氏西藥行在吞併了一些小型西藥店後,與中德、惠民、世和堂等大型藥房一起,成立起“香港藥行商會”。自此,香港的藥品行業基本壟斷在這個協會的手中。
於惠堂是屈臣氏西藥行畢打分店(畢打街是爲紀念香港首位船政司湯馬士.畢打【Lieut. Thomas Pedder, R. N.】而命名。)的司理人(即經理),同時兼任香港藥行商會的書記長。這天他剛要睡個午覺,就接到個朋友的電話,委託他給搞一些盤尼西林和活血化瘀的藥物。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作爲消炎藥的盤尼西林彌足珍貴,一時間供不應求。屈臣氏雖是香港藥業的龍頭,也不見得每家店裡都能買到。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於惠堂大可客氣地回絕對方,畢竟除了自己的這點“存貨”外,店面賬目上的盤尼西林已是“估清”狀態。但這位朋友和他交情非比尋常,這個忙他當然不會不幫。
才睡下沒一會,於惠堂就被夥計招呼起來。原來,在他把事情交代下去後不久,就有人把藥取走了,但不知爲什麼,現在又來了個人打着朋友的旗號說要取藥。他斟酌了一下,跟那位朋友再次通了電話,詢問清楚了,這才披上衣服來到前廳,見一個國字臉的男人,正站在櫃檯前,夥計們已給他擺下椅子,端來茶水,但他卻只站在那兒等。那男人的衣着樣貌,都和朋友描述的一樣。
“怎麼回事?”
主事夥計苦着臉說:“您吩咐下來沒幾分鐘,就來了個人把藥取走了,我們……”
“沒幾分鐘就來人取走了藥?怎麼可能到得這麼快?你腦袋進水了嗎?”於惠堂打斷了夥計的話,斥責起來。
主事夥計畏畏縮縮地解釋:“那人來了就問盤……盤尼西林,我們問她是不是李先生介紹來的,她也沒說不是,所以……”
“行了,不用說了。”於惠堂一擺手制止了他繼續解釋,說道:“趕快去給這位先生再拿一份”見夥計匆忙跑進後面,又囑咐:“把我收藏的苗藥也給他拿上,這個治跌打傷有特效。”
見於惠堂如此上心,杜立一拱手說:“謝謝。”他不擅言辭,此刻雖心懷感激,但說出口的也不過這兩個字而已。
見司理並沒怎麼責備自己,站櫃檯的夥計們都鬆了口氣,一個夥計打趣道:“還不是因爲那個小姐太漂亮,阿肆看她看得丟了魂,才稀裡糊塗把藥給了她。”
“就是就是,確實太漂亮,那旗袍穿在身上,仙女一樣,嘖嘖……”另一個夥計也隨聲附和。
不料這兩人的對話卻引起了客人的興趣,只聽他問道:“穿什麼?長什麼樣?”
前面的對話並沒有什麼,但此刻聽夥計說到“旗袍”二字,立刻讓杜立警惕起來。他清楚的記得,那個帶着金印前往淺野重一房間的女人,正是穿着件相當漂亮的藍色旗袍。
一聽客人也對女人感興趣,夥計立刻興奮起來:“啊呀,那位小姐可是前所未見的漂亮,她本來人就長得白淨,又穿了件裁剪得相當合身的藍色旗袍,那個身材呦……”
杜立急忙從衣袋中掏出袁偉畫的女人肖像問:“是她麼?”
夥計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說:“先生,你們認識的呀?”說着又回頭看看司理,滿臉委屈呼之欲出。
杜立沒回答他的問題,轉臉看看牆上的鐘,時針已近下午一點,又問:“幾點拿走的藥?”
“這個這個……”
“什麼這個那個,快說!”於惠堂也急於搞清楚他們究竟是不是一夥的,見夥計吞吞吐吐,緊忙催問。
夥計撓撓頭,苦着臉說:“我也記不得具體時間,大概有一小時了吧。”想想又補充道:“她還拿了一罐子酒精。”
於惠堂期待地看着杜立,盼望這是一場誤會,好替自己省下點“私貨”。但杜立卻只是點點頭,再不說話。
司理見他不做解釋,便問:“先生,你和這位小姐認識嗎?”
杜立點點頭。
“那她會不會也是李先生吩咐過來拿藥的?”
“不會。”
他平素寡言少語,說話簡約之極,因此和誰都談不來,客套話更是一句都不會說,所以落了個“杜老怪”的諢號。可於惠堂不知道杜立的脾氣,見他問一句答一句,多一點話也不願說,還以爲他故意揣着明白裝糊塗,和那女人合夥演戲多拐帶自己一份藥。但這一層又不便和朋友掰扯,只能自己吃個啞巴虧,不禁有些惱火。又見夥計們擠眉弄眼地仍在議論那個女人,便吼道:“不長腦子的蠢材,鋪面都髒成什麼樣了,還有閒心嚼舌頭,都滾出去給我把窗戶和招牌擦亮點!”
兩個夥計灰溜溜地去了,不多時,主事夥計拿出藥來,杜立接過,又道了聲謝告辭。走到門口時,見一個夥計擦着玻璃,一面嘟嘟囔囔地咒罵:“不帶眼的瞎凃亂畫你看不見,就知道拿老子撒氣……”瞟見杜立推門出來便住了口。另一個蹲在牆角的夥計大聲說:“擦不掉的,這是刻上去的。”
杜立聞聲看去,只見畢打藥店牆角處刻着一個標記——W形的波紋線上面,是一個船型的圖案,船帆大張着,遠看之下極像一個“忠”字,似乎在哪裡見過。他使勁想了半天,終於想了起來。
這是青幫的標誌。
青幫源於漕運,故而標誌畫爲航行在水面的船型;青幫秉承“忠義千秋”令旨,所以整體看起來像一個“忠”字。“忠”字被八道放射狀的短線包圍着,其中一根畫成一個小小的箭頭。他們知道,在青幫的黑話切口裡,這樣式的標誌叫做路條,用來給同伴指示方向。
杜立走過去仔細查看,發現這標誌似乎剛刻上去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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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港島西北的譚公廟香火旺盛。廟內供奉着一座鯨魚骨骼製成的龍舟,據說摸過的人會行大運,心想事成。
離譚公廟不遠,有一座灰黃色的二層洋樓。門口是白底黑字的漆木招牌——旺發海產行。這裡,是軍統局香港交通站下轄的一處安全屋。香港站說是交通站,規模其實比北平、上海的交通站小的多,稱之爲“交通處”或者“交通組”也不爲過。此時的香港,雖在英國人的統治下,憑藉港口的優勢,經濟頗爲繁榮,但中美日蘇等國諸多勢力的諜報人員魚龍混雜,活動頻繁,香港也因此成爲了名副其實的“間諜之都”。常言道“事以密成”,爲了保證香港站不暴露,軍統局除重大緊急事件外,極少通過電報聯繫該站。這次的截獲金印任務,雖然之前戴笠言之煌煌,稱其爲“等同於打贏一場淞滬會戰”,但在實際行動中,他並沒有允許賀振良的小組事先用電報通知香港站。所以,賀振良一行也只能在抵達香港後跟站裡取得聯繫。
雨已經停了。旺發海產行二樓的一間側屋裡,雙目緊閉的賀振良頭上纏着紗布,躺在一張小牀上。神色萎靡的白珊坐在牀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小本子——這是從袁偉身上收拾出的遺物。她正在看的,是本子扉頁中夾着的一張合影。一個瘦小的女孩,身邊緊靠着一個更瘦小的男孩。這是袁偉和他失散多年的姐姐唯一的一張照片,是他最大的念想。
無論是誰都想不到,這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居然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從小就失去父母的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然後用自己的積蓄給她開一家小店,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這一天,他再也等不到了。
照片上的袁偉雖然瘦弱,笑的卻格外開懷。白珊怔怔地看着照片,眼淚一滴一滴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腳步聲響,一個穿着中式對襟砍袖短褂的胖老頭走上樓來。白珊急忙擦乾眼淚,迎上前問:“李站長,怎麼樣?”
“入土爲安,都安置妥了,回頭我告訴你具體的位置。”
聽他這麼說,白珊眼圈又變得通紅——袁偉慘死他鄉,竟連屍骨都埋在了香港,不過這傢伙能說會道,又精通各地方言,應該能和埋在周圍的“鄰居”搞好關係,想必也不會太寂寞的……
胖老頭早看出她臉上的淚痕,此刻見她又要哭起來,便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寬慰道:“小白呀,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參加革命必定會有犧牲,你千萬不要過度悲傷。”他叫李惟棉,是香港交通站的站長,對外的身份是旺發海產的老闆,也是於惠堂相當要好的朋友。
寬慰了白珊幾句,他指着賀振良問:“血止住了吧?”見白珊點頭,老人嘆了口氣說:“都說振良處變不驚,有大將風範,這次怎麼就這麼莽撞?”他之前聽白珊講述了行動的全部過程,對賀振良的指揮頗有微詞。
“時間太緊了,敵人已經偷了金印,組長也是怕金印被轉移,來不及做更多調查,所以……”
“你們就沒想過,萬一那個日本商人不是賊,你們搞成這樣要怎麼收場?”李惟棉埋怨道:“目標沒明確就開始行動,在香港最好的酒店大鬧一場,任務沒完成,還犧牲了一個,你們哪……”
白珊知道李惟棉說得對,但還是不服氣地嘟噥:“就算撞大運我們也撞對了,只是最後沒拿到東西……”
李惟棉從衣袋裡掏出一張折的嚴嚴實實地紙,摔到桌上:“你看看,這是我們調查的結果,那個文萊拿督才更可疑,他在拍賣會前就對舉辦方多次詢問過金印,可是在拍賣時他卻一次出價都沒有。”
白珊想起袁偉畫的那張“倒貼錢”的拿督畫像,心想老大的判斷並沒錯,李站長只是進一步驗證了這個判斷而已。她沒有打開那張“調查結果”,反倒看看躺在牀上的賀振良,擔心地問:“他要不要緊?”
“只要不感染,外傷倒沒什麼,但他捱了這一下,腦震盪很嚴重……”李惟棉又嘆了口氣,抱歉地說道:“我們香港站人手不夠,也沒有適合幹外場活的人,行動上我們幫不上什麼忙。但設備、車輛、槍彈、藥物或是錢,只要需要你儘管說。但凡我們有的,保證供應。不過,你們下一步千萬要謹慎些纔好……”
白珊感激地點着頭,正要出言相謝,卻聽有人“噔噔噔”跑上樓來——杜立回來了。
給賀振良注射過盤尼西林後,李惟棉扔下句“好好休息”便出了屋。杜立想起於惠堂給的苗藥對跌打傷有奇效,掏出來遞給白珊,站在一旁關切地看着。
白珊臉一紅:“你還在這幹嘛?”
杜立認真地問:“會上麼?”
“我……”白珊急了:“你在這我怎麼上?”
“啊……”杜立這才意識到她傷在肋部,自己留在屋內她不方便,但還是猶豫地說了句“我擔心”這才一轉身出了屋。
“這個不害臊的老怪!”白珊忿忿地想,忽然意識到共事這麼久,杜立從未如此關心過自己。不對,應該說,他從來沒有關心過組裡任何人。
這個槍法超羣卻又冷又倔的傢伙,從來都只是一塊百步穿楊的鋼鐵。
可爲什麼他突然就變成這樣?爲什麼從他嘴裡竟會說出“擔心”來?
隨即,她找到了答案——是袁偉。
袁偉犧牲了,雖然杜立並沒有流一滴淚,也看不出他多悲傷,但他開始變得擔心戰友了,這種牽掛,讓沉默的老怪開始改變,變得甚至有些婆婆媽媽起來。
白珊心裡一暖,險些又掉下淚來。她飛快地上好藥,招呼杜立進來。也許是喊得聲音有些大,把昏迷中的賀振良吵醒了,只聽他哼了一聲,虛弱地問:“這是哪裡?”
“老大!”哭了小半天的白珊總算有了點笑模樣:“這是咱們的地界,你放心躺着。”又趕緊招呼杜立:“老大醒了,快來!”
白杜二人關切地圍上來,確認賀振良基本正常後,白珊簡要地講述了他昏倒後發生的事情以及李惟棉的調查結果。聽到袁偉犧牲,金印又被奪走,賀振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白珊講完了,失落地說:“老大,日本人那邊線索斷了,咱們要不先查查那個拿督?”
“未必。”杜立打斷她的話,說起剛纔遇到的事:“中午,她去藥店拿了盤尼西林和酒精。”他從兜裡掏出剎那的畫像指了指。
白珊瞪了他一眼:“多說幾個字能累死你?”
賀振良雖然頭疼欲裂,但老怪的話他聽懂了,再加上白珊剛纔的描述,整個事態明朗了許多,卻更加讓人絕望。
白珊是那天唯一見過那位打暈自己、拿走金印的竊賊正面形象的人。據她所說,那人和先前袁偉畫的拿督肖像一模一樣,只是不知道這人是什麼來路。要是按李惟棉的調查來分析,這個假扮拿督的人,極可能是真拿督派來偷金印的。不然怎麼可能在拍賣前一再打探,拍賣時卻連一次出價都沒有?不過從他離開酒店到現在已有六、七個小時,又怎麼可能追的上?難不成追到文萊去?
那個被淺野僱傭的女人是日本人,但不知爲何她會需要盤尼西林和酒精,難道她受了傷?可是白珊明明說她沒受傷的呀?不管怎麼說,她午間去藥店取過藥,這是目前所能追跡到的唯一線索,既然有線索,就應該繼續查下去。可是,她又不是搶到金印的人,查下去有什麼意義?
難道就這麼完了?
他想得鬱悶,把目光投向窗外。雖然剛下了雨,但香港的天氣依舊悶熱無比。在窗外那棵枝葉繁茂的法國梧桐上,幾隻雀鳥正“咕嘰咕嘰”煩躁地叫着,似乎在抱怨着這潮溼悶熱的天氣。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想起戴笠說過,真正想要金印的是日本人。也就是說,這女人會不遺餘力地得到金印,她只怕比自己還要着急,說不定她現在已有了“假拿督”的線索。如果盯上她,順着這條藤,一定能摸到瓜!剛纔杜立的那句“未必”,應該也是這麼想。
一念及此,賀振良心裡那幾乎熄滅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燒起來。
正思忖間,又聽杜老怪說:“藥店牆上有青幫路條,新刻的。”
聽他說到“青幫”,賀振良心裡一驚——難道青幫也和金印有什麼關係?他盯着杜立等他說下去,誰知杜立話已說完,再沒了下文,只是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組長。
“你真……”白珊被他的“言簡意賅”氣得哽住,抱怨道:“是不是多說幾個字真能累死你啊?”
賀振良迅速地把取藥的女人和牆上的標記關聯到一起——難不成這女人竟然是青幫的?怎麼可能?她不是日本人嗎?
如果這一條被排除掉,那除去巧合,就只剩下一種可能——青幫在追蹤這個女人。
要這麼看,除了偷走金印的“假拿督”和淺野這兩夥人外,還有另外一夥人也在追逐金印——青幫。
假拿督、日本人,現在又多了個青幫……
一想到整個事件變得越來越複雜,如同理不清的亂麻,賀振良便一陣頭疼,忍不住哼了一聲。
“看你把老大氣的……”白珊埋怨着老怪,手足無措地問:“老大,疼得厲害嗎?”
“振良醒了?還撐得住麼?”李惟棉聽他們在說話,便推開門進來。賀振良掙扎着坐起,笑着答道:“我沒事,正要去麻煩你老……”
見他這一動,白杜二人忙連攙帶扶伺候他坐穩,李惟棉手一擺說:“跟我客氣什麼,有要求只管提!”
“我要見杜老闆,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