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野重一躺在寬大的浴缸中,把四肢儘量舒展開來。他把那口略有些冰冷的紅酒嚥下去,心裡滿是得意:雖然在拍賣會上丟了面子,但最終的贏家畢竟還是自己。
直到動身前往香港之前,父親才把最後的底牌亮給他看。這讓他感到相當不舒服——既然都安排了高手去偷金印,又何必勞煩我去拍賣會上出價?
“要優先採用正常的手段,光明正大地買下金印。假如價格被哄擡到無法接受,這時候我們纔有理由採用非正常手段。不然,就違背了道義!”記得他提出這個問題時,父親是這樣說的。
一想到老頭子講這番話時滿臉鄭重的表情他就想笑——都準備了非正常手段,還用正常手段幹什麼?不麻煩嗎?都什麼時代了,還遵循着“道義”,講究什麼“光明正大”?到底是上了歲數的人哪!
雖然對父親的決定充滿不屑,但淺野重一還是得一絲不苟地去執行。畢竟,現在淺野家的大權還在父親的掌控下。假如拂逆這老東西的話,自己的繼承人位置怕是會有危險。
門鈴清脆地響了兩聲,幾聲沉重的腳步聲後,淺野重一就看見小山一樣的綱田出現在客廳裡。這個前相撲手在淺野家效命近八年,相當忠實可靠。
“如果是酒店送的宵夜,就不用收下了。”淺野重一衝着綱田的背影吩咐:“我困了,泡湯之後就睡了。”
“是!”相撲手頭都沒回地答應着。
看着相撲手的背影,淺野重一無奈地搖了搖頭。父親遵循道義的決定僅僅是讓他不屑,但是,讓綱田和他共居一室,二十四小時貼身守護的決定則讓他頭疼不已,是真的頭疼——這個大傢伙雖然睡在總統套房的外間,可他的呼嚕聲實在太響了,簡直像在屋子裡開了臺馬達。
最多再堅持個一兩天,就可以回日本啦!
綱田打開房門,只見一個嬌小的女服務生推着一輛小推車站在門口,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推車上擺着水果和點心,顯然是酒店爲貴賓準備的宵夜。他想起主人的吩咐,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不需要。不料那女服務生見他擺手,卻不離開,臉上依舊掛着笑,忽然狠狠地推着車撞了過來。
綱田雖然胖大,反應卻快,一擡左手止住推車。心想老主人考慮得真周到,要是沒安排自己貼身護衛,這女人必定會傷到少主。他手上較勁,推着車反衝過去,這一下力氣好大,那女服務生來不及避開,被這一推抵在走廊的牆上。
見對方露出驚恐的表情,相撲手獰笑着伸出右手向她脖子抓去。他身高臂長,即便中間隔着推車也能輕鬆夠到。那女服務生無處躲閃,直接被抓住了脖子,她下半身被推車把手牢牢抵住,動彈不得,只好死命捶打着他的胳膊,徒勞地掙扎着。綱田正要用力把她拎起來,忽然手腕一疼,似乎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頓覺天旋地轉,站立不穩,一頭栽倒在地上。
那女服務生心有餘悸地向倒在地上的相撲手看了一眼,憤怒地瞪着從樓梯拐角慢悠悠地轉出來的兩個人,憋着嗓子質問:“怎麼不過來幫我一把!?”
“哎!我是要來幫忙的,老大攔着,沒轍!”袁偉笑嘻嘻地撇清自己,毫不客氣地把過錯推給領導。
賀振良冷靜地說:“他正捏着你的脖子,我們衝上來,換成你會怎麼做?”
“換成我……”白珊按這思路一想才明白老大的苦心——假如剛纔兩人真衝上來,敵人必定會先捏斷自己的脖子,減少一個對手。而如果他們不現身,敵人已經制住了自己,自然不必急着開殺戒。
見她似乎是想明白了,賀振良淡淡地說了句“收拾一下”,繞開地上的綱田,向屋內走去。
白珊整了整帶在中指上的戒指——那裡面的麻醉劑足夠放翻一頭牛,衝袁偉揮舞着,搖頭晃腦地炫耀着自己的“秘密武器”。
“去去去,這手勢女孩子別亂比劃!”袁偉瞪起眼,衝她狠狠比出中指,扔下句“收拾一下”跟着賀振良也進了屋。
“哎?怎麼幹活的是我,收拾的還是我?”白珊氣鼓鼓地看着兩個大男人的背影,忿忿地朝地上的肉山踢了一腳。
四人小組裡,賀振良過於端莊,杜立沉默寡言,所以袁、白兩個年輕人關係最好。見袁偉大模大樣地訓自己,又偷奸耍滑逃避勞動,白珊只好吃力地把那座肉山拽進屋來,雖然累得呼哧帶喘,還是沒忘了衝着袁偉做了個鬼臉,
淺野重一聽見門口有動靜,喊了兩聲“綱田”卻無人應答,頓時緊張起來,慌里慌張地披上浴袍走出浴室。只見自己的保鏢被扔到牆角已不省人事,客廳裡站着三個陌生人,其中一個年輕男人正端着手槍指向自己。
“你們要幹什麼?”
賀振良一撩長衫坐在沙發上,用日語平靜地說:“淺野先生,別緊張。我們只想跟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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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走出兩個街角後,匆匆鑽進電話亭。按照約定,她要在第一時間向淺野重一報告得手的消息。
“喂喂?”淺野重一的聲音聽上去似乎並不是從睡夢中醒來。
“我把魚送到哪裡?”剎那依照約定的暗語問。
“送到……”對方停頓了一下,電話中傳來一陣翻騰聲,接着便聽淺野重一沒好氣地說:“送到我這裡吧。”
“送到你那裡?……”剎那疑惑地問,正要追問,卻聽電話那頭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隱隱傳來一個甜膩的女聲嬌嗔道:“快一點嘛,急死人了……”
“嗯……”淺野重一不耐煩地說道:“趕快送過來吧。”這句話剛說完,隱約聽見那個女人發出一聲愉悅的聲音,電話就被掛掉了。
“紈絝子弟真是不可靠!這麼要緊的時候,居然在尋歡作樂!”剎那咬牙切齒地想。她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電話裡,不但淺野重一的聲音聽上去很不連貫,身旁的女人居然還嗲嗲地說着讓人面紅耳赤的話。
按理說,交割金印得選一個安全的地方纔是,金印失竊茲事體大,皇家香港警察肯定會馬上開展調查,而淺野重一就住在告羅士打,那裡雖不是失竊現場,但一定也是警察要重點調查的地方。他這不是在玩火嗎?不過既然對方堅持讓她把金印送到他下榻的酒店,剎那做爲執行者只能服從。
服從,不僅是軍人的天職,也是忍者的本份。
剎那是軍人,更是忍者。
剎那走出電話亭,藉着矇矇亮起的曙光,從玻璃上看到自己穿着的旗袍上到處都是褶皺,腰部的扣子還繃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膚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樣子可沒法見人吶,先回去換件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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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羅士打酒店四層的總統套房內,淺野重一戰戰兢兢地放下了聽筒。坐在牀邊的袁偉擠眉弄眼地對一直拿刀抵着日本人脖子的美女說:“哎!演的真不錯嘿,聲音再放蕩一點效果就更理想了。”後者狠狠瞪了他一眼,收起刀,狠狠踹出一腳。袁偉靈巧地一閃,帶着一臉壞笑遠遠跑開。
賀振良坐在沙發裡,靜靜看着兩位部下嬉鬧。就在剛纔,淺野重一還沒等他使出太多手段,就主動配合起來,交待出此行的目的。
更讓他欣慰的是,就在淺野重一招供沒多久,竊賊就打來電話。在日本人通話時,白珊的表現更是格外出色。一句“快一點嘛,急死人了……”把賀振良搞出一身雞皮疙瘩。“這丫頭,真豁得出去啊!”他讚許地想。
既然局面已盡在掌握,時間也滿夠用,賀振良便繼續和淺野重一“攀談”起來,明知故問道:“咱們說到哪兒了?”
淺野重一陪着小心答道:“啊,閣下問我爲什麼想要這個金印,我說這都是家父的意思。”
“噢。”賀振良故作恍然大悟狀點點頭:“那爲什麼你父親這麼想要這金印?”
“這件事,家父事先並未明示。”日本人小心地回答道:“他只說金印關係重大,要求我務必買下。”
“哦?”賀振良用嘲弄地眼神看着他問:“這麼重要的東西,你也只不過出價二十萬美金,不是嗎?”
“這個……”日本人吞吞吐吐地回答:“敝社財力有限……敝人也是按家父的授意辦事……家父是遵從道義的……那個那個……”
“道義?”賀振良哈哈大笑:“你們日本人還知道講道義?真講道義的話怎麼不大大方方買下來?卻要找人去偷?”看淺野重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又問:“你們找的人身手應該很好吧?你對她瞭解多少?”
“我只知道她很可靠……”淺野重一頓了頓,又解釋道:“她是‘梅’機關的人,她的上司影佐禎昭大佐的祖上,是敝藩的武士,與敝藩有很深的淵源……”
有一種症狀叫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指的是被劫持的人質因爲性命操控在劫持者手裡,人質覺得是劫持者讓他們活下來,便對他們不勝感激。並對劫持者產生心理依賴的症狀。淺野重一就是這種可悲的綜合症的“患者”,因此對賀振良的問訊簡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憐淺野家世代豪族,雄踞廣島、赤穗等藩鎮多年,沒想到竟出了如此懦弱的不肖子孫。
這人的身手賀振良早已領教過。畢竟,能一擊殺死狼犬的人絕非泛泛之輩。沒想到竟會是來自“梅”的特務。知曉了對方底細後,他更加不敢怠慢,一扭頭吩咐袁偉:“把特務的樣子拍下來,快!”
在這支“古靈精怪”的小組裡,要說射擊格鬥,袁偉是當仁不讓的倒數第一,但他卻是小組裡受到嘉獎次數最多的成員。因爲他不但精通各地方言,擅長跟人溝通,更是畫得一手好素描,能通過大致的描述精準地勾畫出肖像來。這一手本事讓他總能在任務進行到山窮水盡時從最細微處找到突破口,屢屢建立奇功。此外,由於他的畫逼真到幾乎和黑白相片所差無幾,所以賀振良從不說“畫下來”,而是叫他“拍下來”。這種說法,也是對部下畫藝的肯定和褒獎。
袁偉攤開記錄本,按照淺野重一的描述認真地畫着。白珊在旁又不老實,揶揄道:“唉……人家畫畫都是賺錢,你倒好,還得往外搭錢。畫一張賠10美元……”
要擱在平日裡,袁偉必定會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沒看小爺正忙着”或者大模大樣地來一句“就你話多,趕緊給小爺倒杯水去”之類的,但今天他對白珊的打趣卻充耳不聞,只專心地畫着,兩道眉毛也越擰越緊。
不一會,袁偉就完成了畫像。賀振良見他臉色有些難看,問:“不舒服麼?”
袁偉茫然地看着畫中人,搖了搖頭。
賀振良從沒見他在出任務時這樣失神過,不禁納悶,這小子一向大大咧咧,什麼心事都沒有,他這是怎麼了?擡頭看看掛鐘,見距離剛纔那通電話已過了十多分鐘。他來不及多問,一把撕下這頁畫像交給杜立,吩咐:“你去大堂,她一露面就打電話。”又大聲提醒另外兩位部下:“都打起精神來,客人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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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旅社脫身後,霧隱健太苦苦思索找回金印的方法。但目前的情況是,除了知道偷走金印的可能是個女人外,完全沒有別的線索。該怎麼辦纔好?天慢慢亮起來,路邊開始零零星星出現行人。微弱的曙光下,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張貼在士多店牆上的海報吸引了——那是一張日本仁丹的廣告。海報上,帶着船型帽、留着八字鬍的男人威風凜凜地注視着前方。
“仁丹胡!那個傢伙!”霧隱健太驀地想起,在拍賣金印的時候,這個留着仁丹胡的傢伙一直在舉牌叫價,直到最後那個香港商人開出天價他才作罷。自己離開會場時,看到這傢伙也從會場出來,火急火燎的穿過大堂打電話。從他這些並不反常的行爲中,霧隱健太梳理出一點線索——一直舉牌叫價,說明對方想拍下金印;之後匆匆去打電話也許就是去通知同夥,可以行動了。
在謙記旅社那三個對自己下手的“蝦兵蟹將”,目的也許只是吸引他的注意,好讓那個女人趁機偷走金印!
“難道是他?”忍者苦笑了一下,自己都覺得這種推測簡直荒唐。但思來想去卻發現,這荒唐的推測,竟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再去酒店看看!”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霧隱健太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隨即又想到另一個問題——要出入豪華的告羅士打酒店,自己這副邋遢樣子恐怕不行。
6月末的香港正值梅雨季節,氣候溼熱無比,居民們大多都會在窗外挑一根長竹竿來晾曬衣物。這爲霧隱健太換裝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條件。沒費什麼周折,忍者就“順”到一件挺合身的長衫。小心翼翼地包紮好自己的左臂,穿上長衫後,一想到腳行裡有敵人的眼線,便不敢再乘坐人力車,步行向酒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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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一直在回想自己和淺野重一的對話。在開始行動前,他們已經約定,假如淺野重一遇到危險,接到來電後就會以沉默應答,直到剎那先開口。但剛纔是他先開得口,也就是說,他很安全。不過這位淺野財團的董事真夠可以的,這時候還有心思找女人,真不知該怎麼說他纔好。
可這從心底涌上來的不安又怎麼解釋?
簡單擦洗一下,剎那換上一件藍色的旗袍。作爲女性,在開展行動時,她找不到比旗袍更好的選擇。穿西裝太扎眼(當時除了少數較爲激進女性外,少有女人穿西裝);學生裝出入很多場合又不方便;寬大的和服或裙裝在行動時極其不便,會很容易被刮到或絆到。只有旗袍,貼合身體曲線,把前後襟一撩即可解放雙腿,作爲戰鬥服可說是最佳選擇。她所有的旗袍均出自一位上海製衣名家之手,除了顏色不同外,樣式、面料、花紋、甚至裝飾都一模一樣。
換好衣服後,一想到淺野重一這時候可能還沒結束他的醜事,剎那便打開提包,逐一查看起裡面的物件來。
雖然金印在得手後第一時間她就驗看過,但剎那還是把印着五三桐紋的盒子掏出來打開,再一次仔細驗看後才放在一邊,繼續翻看起提包中的其他物件。提包裡的東西並不多,除了金印外,只有一本名爲“鈴木洋平”的護照,厚厚一疊美元和一個精巧的香菸盒。
護照就是普通的護照而已,美元也是真正的美元,不過在煙盒的夾層中,剎那發現了重要的物品——一份日本軍隊手牒(軍人證)。和普通手牒的亞麻布面不同,這本手牒的外皮是用軟塑製成,更加輕薄小巧。看到內容後,她的表情變得不自然起來——這人居然是陸軍省調查部長的助理!
“要不要發電報向影佐禎昭彙報這一情況?”這念頭只在剎那腦中閃了一下就被否定了——顯然,連陸軍省調查部都爲獲取金印派了人手,足見軍方對此事的重視。但最終順利取回金印完成任務的是自己,這個大功,沒有理由不記在“梅”機關和影佐大佐頭上。怎麼能讓給別人?
如果向大佐彙報,那就是給他出難題呀!
拿定主意後,剎那將除金印外的其他物品重新放回提包中。卻把裝着金印的木盒裝入自己那並不大的女性皮包中。
女人總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剎那也不例外。看着鏡子裡自己拎着皮包的樣子,她皺了皺眉,把披在肩上的頭髮梳成一個高高的髮髻,仔細插好簪子後又端詳了半天,才翩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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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點左右,告羅士打酒店的前臺值班人員在交接班沒多久便接待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這位客人神態瀟灑,自稱是遠洋輪船公司的調查員,一上來就詢問酒店套房的外賓入住情況。這讓值班人員很困惑——哪裡有天不亮就來跑業務的?這傢伙瘋了嗎?不過,在收取了對方爲數不菲的“諮詢費”後,值班人員還是把外賓入住表亮給他看,但再三叮囑,千萬不要去叨擾入住的外賓。
就這樣,霧隱健太順利地知道了淺野重一所住的房間。
直接從大廳的樓梯上去的話,這幫傢伙會起疑吧?忍者想。他神色自若地走出酒店正門,準備從側門溜上去。就在他走出酒店大門時,一個拎着提包,身材高挑的美女正推門進入酒店。美女穿着件藍色的高開衩旗袍,愈發映襯的膚白勝雪,讓他禁不住多看了幾眼。但這幾眼掃下去,霧隱健太隱隱覺出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忍者,總是可以發現常人難以注意的東西。
釦子!
這女人旗袍上的盤扣,和自己在屋頂撿到的那枚似乎差不多。他扭身又轉回去,壓低帽檐擋住臉,假裝不經意地從女人身邊走過,再一次觀察她旗袍上的盤扣。
錯不了,除了顏色不一樣,連花紋和款式都完全一樣。
難不成,她提包裡裝的那個鼓囊囊的東西就是盛放金印的盒子?
要是這樣,她到這裡來的目的就只有一個——交付金印。
而她交付金印的對象,應該就是那個留着仁丹胡的,名叫淺野重一的傢伙。
如果這些推論是真的,即便是同胞,我也得把金印搶過來。
霧隱健太打定主意,加快腳步向側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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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酒店大門的瞬間,剎那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完成忍術修業後,師父對她進行的最後一項測試。
那是一個午夜,在空曠的淺草公園裡,師父指着面前的十個人偶告訴她:“這裡面只有一個人偶身上帶着炸彈,當我按下開關後,炸彈會在十秒鐘後爆炸。”
“十秒鐘?我該怎麼做?”剎那忍住內心的驚訝,儘量平靜地問。
“你不需要拆掉炸彈,只需要準確地找出炸彈在哪個人偶身上,只要把它拔下來,就不會爆炸。”
剎那望着面前豎立的十個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人偶,這些人偶身上都穿着一模一樣的白色袍子,臉上都帶着能劇的“若女”面具。人偶之間的間隔接近一米,在這樣有限的時間內,絕無可能逐一查看,只能憑運氣去找。可師父又沒說炸彈究竟放在人偶的哪個部位,鬼才知道這該死的炸彈究竟是藏在面具後還是袍子下面!
十秒的時間,只夠檢查一個人偶。也就是說,這場測試她只有一次機會,失敗了,就會粉身碎骨。
黯淡的光線下,“若女”柔弱可愛的笑容竟說不出的詭異。她有些膽怯地望着師父,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要是逃開,我就殺了你。”師父倒是讀懂了她的心思。說完這句話,他就揚起攥着計時器的手,厲聲說道:“現在開始倒數,三……二……一!”
他的拇指按了下去,測試開始,通往死亡的倒計時開始。
十秒、九秒……
剎那走上二樓,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嘈雜。她裝作繫鞋帶,蹲下去從樓梯的縫隙向下觀望着,見沒有人跟着自己,便深吸一口氣,淡定地繼續向樓上走去。
沒等師父倒數完,剎那已經轉過頭去,迅速地打量着每一隻人偶。這些人偶看上去一模一樣,完全找不出不同的地方。
天吶!我怎麼選!?絕望如同黑洞般,瞬間將她吞噬。
八秒、七秒……
走上四樓的走廊,剎那在總統套房門口停下來,觀察着牆上的一個淺淺的痕跡——這裡明明才發生過打鬥。
她只覺得自己呼吸困難,視線也模糊起來,眼前的人偶似乎都活了過來,圍着她邪惡地笑着。
六秒、五秒……
難道淺野重一被敵人控制住了?可在電話裡他怎麼沒有按照約定的來?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當她努力大睜着眼,終於看清楚面前的人偶時,卻發現有一隻人偶和別的都不大一樣,這隻人偶似乎正在向她冷笑,在她看着它時,心裡會有一種異樣的不安。
四秒、三秒、兩秒……
她衝向那個人偶,掀起它的面具。
她向總統套房的那扇棕色的雕花木門伸出手去,仿若伸向當時那個帶着“若女”面具的人偶。
“這一回考的不是能力,而是本能。”師父安慰着拔出炸彈後跪地痛哭的剎那:“能活下來,說明你具備感知危險的本能,有資格成爲羽黑忍者。你要牢牢記住這種感覺……”
細長的手指在即將觸碰到門的時候彎了過來,在門上敲了兩下。不安的感覺也到達了頂點。
門一打開,就有兩支手槍指住她。她卻相當鎮定,似乎對這一切早有預料。在對方示意下從容走進房間。在套房開闊的外間,她看到一個長相頗爲儒雅的男人坐在沙發上,裡間的門敞開着,淺野重一被牀單擰成的繩子五花大綁,結結實實地捆在牀上,嘴裡還被一條毛巾緊緊塞住,而他那個肥壯的相撲手保鏢癱在牆角,一動不動。
拿槍的一男一女原本分列左右兩側,但在她進屋後,站在右側的男人在帶上門後卻轉到她身後,用槍口頂住她的腰眼。見這兩人一個在後,一個在側,以掎角之勢牢牢控制住自己。剎那不禁暗暗讚許對手訓練有素。
“金印帶來了?”賀振良坐在沙發上,側過頭打量着剎那問。
剎那打開提包,把盒蓋上的五三桐紋亮給對方看。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賀振良點了點頭,輕蔑地說,手一伸,期待地看着她。她緩緩地把手中的提包放在身前的地上。
“踢過來,別耍花招。”賀振良的語氣輕鬆的就像在發出郊遊的邀請。
剎那沒有動,直直地站在原地。
“踢——過——來。”賀振良一字一頓地說道。看剎那依然一動不動,賀振良無奈地搖搖頭,向白珊拋去一個眼神。
“機會來了!”剎那暗想。她算準坐在沙發上的首領必定託大,不會親自過來拿提包。只要身邊拿槍指着自己的兩人中有一個移開位置,自己就可以趁機動手。
不料白珊手一擡,掄起槍柄向她的脖子砸去——作爲軍統的精英特工,她深知只有躺下的敵人才是安全的。
但即便是這樣一個沒有破綻的動作,剎那還是找到了破綻。就在白珊移開槍口的一霎,她左腳猛地踢向自己的右腳,屈肘沉肩,整個身體瞬間向白珊倒去。
這一下動作太快,袁偉根本來不及開槍。他剛反應過來,就覺得膝蓋劇痛,一個趔趄站穩後再看時,只見倒在地上的剎那正用一把亮晃晃的簪子逼住白珊的咽喉,白珊表情痛苦之極,嘴一張竟咳出口血來,想必肋骨已斷。
雖然賀振良知道這個殺死狼犬的女人非同小可,但看到整個過程的他,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這女人在倒地的瞬間左肘擊打白珊肋下,右腿踢中袁偉的膝蓋,右手的動作更是快到看不清,只見白光一閃,那把簪子就到了她手上。這哪是人類能完成的動作?分明就是鬼魅!
“放下槍。”剎那冷冷地說。
袁偉看着賀振良,後者緊緊抿着嘴脣,一言不發。
剎那手一用力,一絲殷紅便從白珊的脖子上流出來。袁偉驚呼:“等等!”手一鬆,把槍扔到地上。
“孬種!”白珊瞪着袁偉恨恨罵道。剎那從地上蹲起身來,嘲笑白珊道:“蠢貨,他捨不得你死。”說着瞟了眼袁偉,卻見他正看着自己,眼神極其複雜。
兩人對視的空當,白珊的右手已在地上摸索着握住了手槍。剎那察覺到她的動作,正待將簪子刺入,不料袁偉大叫一聲飛撲過來。她萬沒想到這小子竟會如此,手臂疾揚如白蛇吐信般直刺過去。
血涌如泉。精鋼製成的簪子幾乎盡根沒入了脖頸,卻仍無法阻止血液噴出。袁偉用雙手死死抓住剎那的右臂,嘴脣不斷翕動,卻已發不出聲音,只能定定看着白珊。眼神中滿是期待和不捨。
白珊悲痛欲絕,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一翻身將剎那騎在身下,瘋魔似的掄圓了手臂用槍柄死命砸着、刨着。剎那右手一時間無法掙脫,用左手抵擋了兩三下後,冷不防用左肘猛擊白珊受傷的右肋,巨痛之下,白珊大叫着栽倒下去。剎那趁勢用手揪住白珊的頭髮,用力向地上撞去。
“住手!”裡屋傳來一聲暴喝——賀振良正用槍頂着淺野重一的頭。見剎那停下了動作,進一步命令道:“放開她!”
剎那無計可施,只得遵從吩咐,鬆開白珊。
賀振良更加用力地用槍頂了頂淺野的頭,招呼着戰友:“忍着點,拿着包過來。”
白珊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卻一動不動,驚恐地看着組長。賀振良正詫異間,只聽身後有人說道:“對,趕緊把包拿過來。”
他不禁大驚失色——這人什麼時候來的?怎麼自己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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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剎那進到套房內不久,霧隱健太也到了四樓。他從房間裡傳出的對話判斷,金印應該就在屋內。於是打開走廊高處的氣窗,攀緣着酒店外牆,從套房的陽臺爬了進來。幸運的是,在他翻進來的時候,屋裡正進行着殊死的搏鬥,沒有誰注意到他。這才讓他得以如同黃雀一般,制住了賀振良這隻捕蟬的螳螂。
“快!”忍者用槍指着賀振良的頭髮着號令——這把槍是他上一場戰鬥的戰利品。
白珊撿起地上的提包,緩緩走向裡間。
剎那用力將右手從袁偉屍體上抽出來。正待站起,卻聽霧隱健太吼:“別動,不然這頭豬就沒命了。”她心知自己速度再快,也絕不可能衝上去反制住對方,只好坐回地上,靜觀事態的變化。
就在忍者的注意力被剎那吸引的時候,賀振良迅速地與白珊完成了交流——他衝白珊眨了兩下右眼。
白珊心領神會。這個信號表示,當組長再眨一次眼後,她將迅速向右邊閃躲。這個動作是反劫持訓練的必修科目,他倆早已配合得爛熟,當一人從背後受制並和隊友的位置處在一條直線上時,兩人會通過暗號溝通,同時向不同的方向閃躲以便避開敵人的射擊並伺機反擊。她微微點頭,示意“明白”。
不料霧隱健太雖然看不到賀振良眨眼,但白珊點頭的動作卻被他看在眼裡。他冷笑着用槍托猛砸賀振良的後腦,後者悶哼一聲軟倒在地。這倒不是他不忍殺人,只不過是投鼠忌器,怕開槍會傷到金印罷了。緊接着,他用槍直指白珊,眼裡滿是嘲笑,似乎在說“你們這點小伎倆還差得遠”。見對方下手如此狠辣,白珊知道,這時候如果不遵從他,只會白白送命,不得已,只好走過去,把提包扔到牀上。
霧隱健太一把抓過提包,打開一看不禁喜出望外——那隻盛着金印的木盒果然在裡面!一擡眼,見白珊正盯着自己看。他獰笑着舉起槍,要將他們盡數擊殺,轉念一想,這淺野重一不但是自己的同胞,還是大財團的繼承人,殺了他倒是會給自己惹麻煩,還不如就這麼一走了之,讓他們繼續鬥也好。便挎着提包,端着槍退回陽臺。只見他右手一撐,整個身體借勁騰空而起,轉瞬間已消失在陽臺的邊角。
見敵人離開,剎那觸電般從地上彈起來,撲向白珊。不料白珊動作也異常迅速,她靈活地一躍,翻到牀的另一側,順勢撿起賀振良掉在地上的手槍,坐在地上指住牀上的淺野重一。
眼見自己保護的要員受制於人,剎那不敢再妄動,換上一副笑臉說:“冷靜點,我答應你,只要你放了……”
“我不想跟你做交易。”
白珊咬着牙擠出這句話打斷了她的“好意”,用力扣動扳機。她知道敵人動作快得可怕,威脅淺野重一不過是用來制止剎那的動作,好讓自己有時間調整一下罷了。袁偉的仇怎可能不報?一聲清脆的爆響後,淺野重一胖大的頭顱如同被石塊擊中的西瓜,瞬間綻裂、漿水四濺。她開完這一槍,又把槍口朝向剎那,繼續射擊。
剎那萬沒想到,這柔弱的姑娘下手竟如此果決。見她舉槍,急忙向右側躺倒,趁白珊站起身來的空當,就地團身一滾,隱蔽在沙發後面。白珊邊開槍邊向沙發快步走去,卻被沙發後迅速瀰漫起的一團藍白色濃煙瞬間遮住了視線。她立刻停住動作,她見識過剎那的本事,怕發出聲音暴露自己的位置反遭偷襲,便靜靜立在原地,一邊用手掩住口鼻,一邊用槍瞄向先前剎那的位置所在,警惕地注意着敵人的動靜。
剎那拉開煙幕彈時已看到白珊的手槍就在離她不遠的地上。趁煙霧的掩護,她緩緩伸出腳去勾那把槍,儘量不發出一絲聲響。
“阿嚏!”牆角傳來一聲巨響。把兩個全神貫注的女人嚇得一愣——綱田醒過來了。可能是身體太過龐大,麻醉藥的劑量只夠讓他昏迷不長時間,也可能是濃重的煙霧刺激到了他,總之,這個山一樣的男人打了個巨大的噴嚏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條曲線玲瓏的長腿。濃煙滾滾,相撲手看不清對方究竟是誰,只知道那是條女人的腿,而一想到是個女人把自己搞成這樣他就一肚皮火,伸手抓住那條腿,狠狠發力,打着橫把剎那扔了出去。
剎那被結結實實甩到牆上,只覺得眼冒金星,渾身疼得像散了架,一句“蠢貨!”脫口而出。
這句“八嘎”立刻讓相撲手分清了敵我,他惶恐地說句“對不住”,掙扎着想站起來。白珊聽聲辨位連連扣動扳機,幾聲槍響後,綱田重重撲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蠢貨!”眼睜睜看着那座肉山緩緩倒下,把自己差點就勾到的手槍完全埋沒,剎那絕望地咒罵,不過這次她沒有罵出聲來。正準備去屍體下面摸槍,只聽“砰”地一聲,套房的大門被踢開了。
按照計劃,杜立在通報剎那上樓的消息後,就在停在側門的,軍統香港站提供給他們的車裡等候,接應行動結束的小組迅速撤離。不料那女人都上去半天了也不見賀振良他們出來,他等得焦躁,下車張望時,竟看見陽臺有煙飄出來。心中大叫“糟糕”!飛奔着跑上樓來支援。聽到屋裡幾聲細微的槍響。這種掛了消聲器的“馬牌擼子”(勃朗寧M1903手槍)發出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因爲這款槍正是他們小組的配槍。便果斷地一腳踢開門後閃在一旁,向屋內大聲問道:“什麼情況”?
白珊怕暴露位置沒有回答,只機警地端着槍,等待空氣對流吹得濃煙散開些,好殺了那女人給袁偉報仇。
濃煙迅速變得稀薄,白珊看清了屋內的狀況——客廳裡只有袁偉和綱田的屍體,卻不見了剎那。她不知道自己的槍被相撲手壓住,看地上只有袁偉的槍,便以爲槍已被剎那拿到,又看到那個方向上浴室的門開着,更加不敢大意,平舉着槍緩慢邁步走向浴室,一面小聲喊杜立進來。
杜立舉着槍小心地進來,見賀振良和袁偉都倒在地上,忙問:“什麼情況?”
白珊瞄着浴室的門,咬着牙說:“敵人厲害,小心點。”
杜立也不答話,只向右跨出一步,兩人立即組成了一左一後的攻擊隊形,小心翼翼地進了浴室。只見浴室裡窗戶大開,卻空無一人。杜立走近窗口向下看去,正看到那個藍色的身影飄然落到地上,像只降落在晨曦中的椋鳥。白珊卻只是報仇心切,一見對方逃了,轉身就要追下樓去。杜立一把拽住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問:“幹嘛去”?
“放開我!我去給袁偉報仇!”白珊倔強地瞪着他,一面用力想甩開他的手。
杜立沒鬆手,只是冷靜地看着自己失控的戰友說:“帶上人。趕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