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赴港的賀振良小組共有四人,人送外號“古靈精怪”。“古”是指賀振良心思縝密,溫文儒雅有古人之風;“靈”是說白珊反應機敏,輕身功夫超羣;“怪”是因爲杜立爲人沉默,射術精湛,在關鍵時刻常有出人意料之舉;至於“精”,說的則是袁偉。他精通多地方言,話術極其高超,而且扮什麼像什麼,不但是人精,更是戲精。
這支小隊中,有着軍統最善籌謀的大腦,最能說會道的嘴,最準的槍和最快的腿,堪稱精英中的精英。
賀振良回到告羅士打酒店時,袁偉對酒店人員的詢問也剛剛結束。爲了不打草驚蛇,賀振良嚴令他們不能暴露身份。因此袁偉只能挨個“套話”,着實耽誤不少功夫。不過虧他有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一番問詢下,還是有不少收穫。
進了酒店包廂,賀振良不待坐下便問:“找到線索沒有?”
“我問遍了酒店今晚的當班人員,確實發現了幾處可疑的地方。”袁偉拿出隨身的硬皮筆記本,按照上面的記錄認真地回答道:“住在酒店的日本淺野財團的代表——淺野重一在拍賣時曾多次對金印出價,金印交易一結束他就離開了會場,顯然是奔着金印來的。”
“唔……”
“另外,出了會場以後,這個淺野重一在大堂打了一個電話。”
“知道電話內容嗎?”賀振良問。
袁偉皺着眉說:“他說的是日語,酒店的人聽不懂。”
“唔……”賀振良想,這應該是給竊賊報信了。之所以不回房間打電話,只怕他是連一秒鐘也不想耽擱。
“再就是,金印賣出去以後,除了淺野重一,還有個文萊的拿督也離開了會場。”袁偉繼續彙報:“而且這個拿督還向侍應生詢問過金印買主的情況,又問過門童買主的車是哪一輛。”
“拿督?”賀振良眉頭皺的更緊了:“說細點。”
“拍賣會的接待員對這位拿督印象深刻。”袁偉答道:“他說這拿督穿着普通,說話和氣,甚至連隨從也不帶一個。他在酒店工作這麼久,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簡樸和善的拿督。”
“普通?他穿什麼衣服?”賀振良問。
“藏藍色的長衫,淺灰色禮帽,黑色布鞋。”袁偉逐一念着本子上的記錄:“他還拿着串相當名貴的檀木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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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振良眯着眼睛,想起剛纔在保險槓上發現的那枚痕跡——那是一塊指甲油乾涸後留下的印記,約有兩指粗細。想必是竊賊藏身於車尾箱時,弄灑了放在裡面的指甲油滲出來形成的。在那塊痕跡上,清晰地拓了一個布鞋印。這個鞋印線痕錯綜,邊緣粗厚,正是現在最常見的千層底布鞋。
“可是這兩人明明都在現場,怎麼淺野重一還出去打電話?”“在現場殺死狼犬的,難道不是個女人嗎?”賀振良一時間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沉吟着默不作聲。
見賀振良陷入沉思,袁偉把自己面前的筆記本掉了個方向,說道:“這是我根據他們的描述畫的拿督肖像。”他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爲了這張畫,被人訛走了‘一張’,老大你可得給我做主啊。”
“一張”,也就是十美元。賀振良嘆着氣看看畫像上那張刀條臉,心想爲了找出點頭緒,花些錢倒也在情理之中。嘴上卻說:“這麼大胃口?當咱們是印鈔票的麼?”
袁偉撇撇嘴:“他們說,這拿督也就問了兩三句話,一出手就打賞了五張,人家還嫌咱們小氣呢。”
“行了行了,就知道抱怨……喏,給你報銷。”賀振良一面掏出鈔票遞過去,心想這小子不錯,很有效率,這麼短時間就把情況摸這麼透,一面哂笑:“你工資也不低,怎麼就跟掉錢眼兒裡似得,錢有那麼重要?”
袁偉接過票子美滋滋地親了一口:“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它了。”
賀振良苦笑着搖搖頭,問:“他們倆跟站裡聯繫上了沒有?”
袁偉知道老大問的是去聯繫香港交通站的白珊和杜立,立馬收起笑容:“啊,他們已經和李站長聯繫上了,正趕往這裡。”
賀振良微微點頭:“等他們回來,把犯人的畫像傳閱一下,咱們務必要把這張臉牢牢記住!”又問:“這個淺野重一現在在哪?”
“就在房間,沒見他離開。”
*******
霧隱健太拎着提包,快步向門外走去。
就算沒有船,也不能再在這裡耽擱下去!
就在他的手搭謙記旅社大門把手的瞬間,心中忽然涌起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長年與死神打交道,他具備了一種野獸一樣的,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的預知。此刻,這熟悉的感覺再次涌現,讓準備匆忙脫身的忍者慢了下來。
外面也許有埋伏!
果然,門外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金屬碰撞聲。這聲音他無比熟悉——手槍打開保險的聲音。
忍者停住動作,透過旅店大門上的毛玻璃向外望去,卻只看到黑漆漆一片。
我在明,敵在暗!
他迅速地思考着對策——要是關上燈,門外伏擊的人必定會更加警惕。此刻箭已在弦,倒不如將計就計!
霧隱健太到底藝高膽大,他猛地推開門,沉腰送腿,整個身體幾乎是平貼着地面仰着滑出門去。門口潛伏的殺手見門開了,剛要開槍,卻發現站在門後的目標在開門後不知爲何消失不見。只錯愕了不到半秒,心口已重重吃了一腳,被踹的飛了出去,手裡的槍也掉到地上。
霧隱健太右手挾包,左手在地上一撐剛要起身,只聽背後“砰!”地一聲槍響。頓覺左臂一熱,隨即一股劇烈地疼痛向他襲來——原來門外兩側竟都有伏兵。
霧隱健太生怕子彈打中金印,就地一滾,掀起被自己踢倒的那人橫在身前,又趁勢將提包扔到牆角的一叢灌木後,剛伏低身體,就聽槍聲如爆豆般響起來。
“居然讓一幫蝦兵蟹將搞的這麼狼狽。”霧隱健太惱怒地想。按照常理,使用槍械戰鬥時,對向設伏是大忌。畢竟萬一打不到敵人,對面可就是自己的同伴,誤殺誤傷的概率極高。但凡經過正規訓練,沒有人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佈置。此外,面對近在咫尺的目標,這人居然沒能射中要害!這是任何一個稍微熟練點的槍手都不會犯的錯誤,這說明對方可能壓根就不知道怎麼纔打得準!
不會設伏,不懂射擊,這幫傢伙的段位是業餘中的業餘!把他們說成蝦兵蟹將簡直是種褒獎!
而自己,居然被這幫傢伙搞傷了!怎麼可能不惱火?
“砰”、“砰”幾槍之後,對方停止了射擊。忍者默數了一下,算上打中自己的那一槍,對方一共開了八槍——這把“十四年”手槍彈夾應該空了。他看看不遠處落在地上的手槍,一縮身平滾過去,穩穩地抄槍在手,瞄都不瞄,擡手就是一槍,那人正手忙腳亂地換着彈夾,忽然腿上中彈,大叫一聲後倒在地上。
霧隱健太已經在敵人這種毫無章法的排兵佈陣下吃到了苦頭,所以對方倒地後他沒有馬上起身,而是仔細觀察了周圍的情況,在確認敵人沒有後援,形勢安全無虞後,這才走上前去,用槍頂着對方的頭問:“怎麼盯上我的?”
那人竭力想表現出一副有骨氣的樣子,但槍傷帶來的劇痛,讓他這副咬牙瞪眼的“大無畏”嘴臉看起來有些滑稽。忍者懶得廢話,重重向他的傷口踩過去。
一陣殺豬般的慘叫……
“腳行……腳行裡……有我們的人……”這人全不像他的同夥那般堅強,耐不住劇痛,只好實話實說。
腳行,就是拉人力車出賣腳力的行當。霧隱健太萬沒想到,竟是自己的交通泄露了行蹤。太平山道上的那輛人力車,是對手故意派來的也說不定。
對方的目的,難道也是金印?
“爲什麼找上我?”雖然霧隱健太壓低嗓音,但聲音中充滿憤怒。
“我……我們……”那人不僅是聲音發抖,身體也篩糠般抖起來。隨即霧隱健太便聞到一股騷味——也不知道是疼得還是嚇得,這傢伙竟尿了。他用槍狠狠地戳了一下那人的頭,吼道:“快說!”
“我……我……”那人話到嘴邊,終究沒能說出口,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霧隱健太只想趕快脫身,便一槍結果了對方的性命,收槍入懷去拿提包。但轉過身後,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張大了嘴愣在當場——一分鐘前還好端端在那裡的提包,現在竟不見了!
雖然驚怒至極,但他還是迅速地冷靜下來——壓制自己的情緒,是一名優秀的忍者必須具備的素質。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人變得無法思考。現在他應該做的,是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些線索,然後儘快離開。發生了槍戰,警察很快就會來了。
藉着旅館門窗透出的微弱燈光,他扯斷衣襟包紮好傷口,仔細在牆根附近搜索着,試圖找到能提供線索的東西。夏季的香港悶熱潮溼,灌木叢後的雜草稀疏草的土地上,清晰地留着提包的壓痕,以及一對淺淺的、窄小的足印。他正準備進一步勘察時,忽聽衚衕口傳來一陣尖銳的警笛聲。
媽的,這麼快?!
忍者迅速直起身來,右手一扳窗棱,已緊緊貼附在牆壁上。他手腳並用,壁虎般爬上了屋頂。作爲一個經驗豐富的刺殺者,他知道,剛纔的槍聲引來的警察絕不會少,無論從衚衕哪個出口離開都不安全,最安全的逃脫位置,就是屋頂。
也許是剛纔攀爬時不小心,左臂的包紮有些鬆了。忍者屈腿蹲着,把布條扎的更緊些。不經意間,卻在腳下的灰瓦上發現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屋頂的東西——一個漂亮的盤扣。他把盤扣捻在手中看着,這枚黑色的盤扣造型婉約,一看就是女人衣服上纔會用的。
霧隱健太迅速將這枚盤扣與剛纔在牆根看到的腳印聯繫在一起——難道偷走金印的,會是個女人嗎?
******
“如果發現抱有同樣目的的其他日方人員,你要儘量避免衝突,只把東西拿到手就好。”
剎那記得大佐當時是這麼說的,這命令的意思是,在同胞面前,爲了拿到金印不能傷害他們的性命,只能用偷的。於是擊暈老人後,她無聲地爬上屋頂。打算從窗戶潛入戶內,把金印偷出來。
剛剛爬上屋頂蹲下,她就看到一夥人匆匆出現在旅社前的衚衕口。這幾個面孔她有印象,一年前,她曾以教官的身份,對他們進行過反跟蹤培訓。這幾個人來自一個名爲“76號”的組織,是替汪精衛的“國民政府”做事的人。雖說他們是76號精選出的佼佼者,但水平卻實在不怎麼樣。畢竟,他們只是些身手不錯的流氓地痞罷了。
他們不在上海,來這裡幹什麼?
想到這裡,剎那中止了自己偷印的計劃,悄無聲息地伏在屋脊上,觀察着事態的變化。
那夥人人走到旅社門口站住,只聽一個長着絡腮鬍的漢子壓低嗓音道:“最後問一次,那匣子的樣子記住了麼?”
另外兩人連連點頭,其中一個興奮地說:“都記住了,您老放心吧。匣子上不是還刻了個葡萄葉子?”另一人狠狠挒了他一把,伸着食指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
聽着他們的對話,剎那知道這幫人也是衝金印來的!但讓她憤懣的是,天皇特恩頒賜給豐臣秀吉的“五三桐”家紋,到這傢伙嘴裡居然成了“葡萄葉子”,真是瞎了他的狗眼!那可是皇室的紋樣!
一番計議後,三人開始了行動。爲首的絡腮鬍匆匆進了謙記旅社,另外兩人持槍在手,緊張兮兮地埋伏在大門兩側。看到他們做出如此佈置,剎那不禁一哂——這幫沒用的傢伙,同時在腦中畫了個大大的問號——作爲日本扶持的特務機關,76號要對金印有所行動,影佐禎昭爲什麼不事先說明?但緊接着她就意識到,如果當真被76號的人拿到了金印,那她就可以輕鬆地幹掉他們,把金印搶過來。畢竟大佐只告訴自己不要和同胞發生衝突,而這些傢伙是中國人。另外,就算他們拿不到金印,也可以拖住那位日本高手,給自己製造偷印的機會。
現在的局面,不論怎樣,最有利的一方都是自己!
看到霧隱健太從門內滑出,踢翻第一個人時,剎那心中一凜——這絕非普通的近身格鬥招式,而是忍術!
忍術的格鬥術,和武術是截然不同的。武術是防身術,講究的是“制敵”,而忍術則是殺人術,只求“斃敵”,所以招式上也大相徑庭。武術的招式大多有後招,用來彌補上一招的缺失。但忍術卻沒有,倘若一招不中,只有死路一條。正因爲如此,在武者間可以互相切磋,點到爲止;但忍者間卻極少切磋,因爲一旦交手就非死即傷,代價太大。
這也是忍術不易傳承的一大原因。
這個怪異的動作,師父曾演示過,是伊賀忍術中的“寸身踢”。其精要在於“滑得快”和“踢得準”。這兩條說起來簡單,用起來卻極難。使這一招時,由於在製造出高速運動狀態時需要瞬間仰倒,但凡存有絲毫怯意,仰下去的角度太大或滑出去的速度太慢,這一招就使不完整,達不到“寸身”的效果,無法做到出其不意。而在高速的滑動中踢中敵人的要害,更是需要極其準確的預判出敵人的運動方向,並精確把握自己的踢腿速度。眼見這人的“寸身踢”使得行雲流水,顯然已是盡得伊賀真傳無疑。
“時至今日,伊賀還有如此了得的傳人嗎?!”看到他的招式,剎那驚歎着。她自幼在師父指導下學習羽黑流忍術,對日本忍者流派的歷史瞭如指掌。戰國時代,伊賀忍者的格鬥術冠絕天下,但自天正之亂後(天正七年(即1579年)開始的,織田家對伊賀忍者的清剿戰爭),這個強大的流派日漸式微,到了維新時代(明治維新時期,即19世紀60—90年代),很多自稱伊賀傳人的人,甚至都沒有掌握最基本的技術。不料今天竟見到伊賀格鬥術復現於世,真是大開眼界!
“還好那時候沒衝上去,不然的話……”剎那回想起在對方下山時,自己曾有過強奪金印的念頭,不禁爲自己能及時中止行動而慶幸。畢竟和伊賀相比,羽黑流的格鬥術還是略遜一籌。
當忍者輕鬆地解決了戰鬥,拎着手槍走向慘叫的伏擊者時,剎那知道,最佳時機來臨了。
就是現在!
她輕輕從房頂一躍而下,在降落過程中,她的目光始終注視着那個會用伊賀忍術的男人,生怕自己被他注意到,她用背在身後的手不斷輕輕攀着凸起的磚頭和窗沿減慢下落速度,無聲地落在地上。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看上去竟像是從牆上慢慢滑下來一般。落地後,她飛快地抄起地上的提包,緊貼着牆根伏低身形,利用灌木掩護着自己,消失在衚衕的另一端。
“得手了!”剎那興奮地想:“看來我纔是笑到最後的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