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憶起2019年的春節前夕,M站長轄下的三個站點共二十多個快遞員,一起在西上園一家小餐館裡吃了頓年飯。和S公司的那次聚餐相比,這頓飯吃得有點兒寒酸,點的都是很普通的菜,味道也一般。餐館藏在一條衚衕裡,不是在大路邊,生意明顯不好,當時除了我們兩桌,店裡再無別的客人。不過當時我剛加入品駿,對新的工作環境比較滿意,和幾個同事也相處得不錯,所以相對而言,吃到些什麼沒那麼重要。在那頓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一個叫X哥的片區經理趕來出席,他是M站長的上一級領導。在這種場合,領導一般要講些振奮的話,給大家打打氣。X哥確實也講了,語氣很振奮,但內容卻讓人聽了泄氣。他說春節過後,唯品會的訂單不再全部交給品駿配送,部分第三方商家會自行發貨,但是退貨攬收仍然全由我們負責。當時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現在我明白了,這是唯品會決定放棄品駿快遞後,分幾步走的過渡方案:先逐步讓第三方商家自行發貨,測試可能遇見的問題並改進,然後再把自營訂單交給S公司配送。X哥接着又說:“過了年之後,唯品會訂單的派送費會調低0.2元,那麼我們就要更多地去收件,收入自然就提高了,大家說對不對?”領導當面這麼問,大家自然都附和了,何況我們正舉着手在碰杯,誰會這時候說不對呢?不過X哥的邏輯,傻子都知道是錯的。雖說X哥擠出一臉眉飛色舞的表情,彷彿來向大家報告天大的喜訊,但在我們無產階級的心裡,對於資本家的種種行徑,始終保持着萬年不變的冷淡和警惕,從不抱有任何幻想。後來,大概在2019年六七月份的時候,公司又再次把派件費調低了0.2元,這次就沒有任何人來通知我們了。
不過,2019年唯品會的業務倒是蒸蒸日上,公司投入了很大的宣傳力度,包括在一些熱門網劇裡安排植入廣告。這使得起碼在上半年,雖然失去了一些第三方商家,但我們的派件量並沒比前一年下降,相反還提高了一點兒。也是因爲這個緣故,我們都沒有料到,品駿快遞會在年底解散。我們當時還以爲,唯品會既然在快速發展,就不會拋棄嫡系的品駿快遞。
到了10月,S公司開始接手自營訂單的配送後,情況就截然不同了,我們的工作量迅速地減少。不過S公司也不是一下子把業務全接過去,唯品會安排了一個多月的緩衝期,按比例逐步地把訂單從品駿轉移到S公司。這時候情況已經昭然若揭,不過公司還不承認,還給我們發安撫短信,勸我們不要聽信社會上的傳言,等等。總的來說,在這整個過程中,我和同事們都情緒穩定、心中踏實。畢竟在北京,快遞和送餐工作很好找,東家倒了我們就換西家,只要肯幹,不可能餓死,而我也不像2018年初剛來時那麼戰戰兢兢了。
我們自嘲成了“沒媽的孩子”,唯品會的訂單在一點點地被S公司蠶食,像噹噹網那種大客戶也終止合作了。隨着公司一步步地關停業務,我們的工作量也一天比一天減少,經常下午兩三點就能下班,甚至連“雙11”也只忙了四五天。年底的工作不好找,但大家好像並不着急,都說等過了年再說。似乎有一種“終於解脫了”的氛圍籠罩着我們所有人,儘管我們也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當時還沒有人會料到,因爲即將暴發的新冠肺炎疫情,來年的日子將會更加艱難。但相比於去找新工作,我們更關心的話題是公司會補償多少錢,爲此每天都要興致勃勃地討論一番,大家都對未來懷着殷切的好奇與憧憬。
公司最後公佈的補償方案是“N+1”。我的工齡是14個月,因此將得到兩個半月的工資補償。此外還有另一個選項:因爲唯品會和S公司新建立了合作關係,我們這些被遣散的品駿快遞員,可以平移到就近的S公司站點入職,保留原先的工齡並續交五險。但是那樣就拿不到補償金了。我原本是從S公司出來的,很清楚S公司不適合我,此時自然不會回去。我的幾個同事也不想去S公司,他們說:“就算是去S公司,也得拿了補償金再去。”實際上他們都沒考慮過S公司。
我們在崗的最後一天,是2019年的11月25日。我記得那天每人只有一兩個快件,送完之後,我們回到站點拆了貨架,把公司要回收的雜物都打包好,然後在助理的指導下填完了離職表。做完這些以後,助理告訴我們,一會兒有S公司的人過來招募我們。因爲我們是熟手快遞員,對周圍的片區很熟悉,在S公司看來,我們要比從社會上招聘的人靠譜得多。但是我們都對S公司不感興趣。尤其是我,很擔心來的人會是L經理,因爲他是S公司梨園地區的負責人,他的辦公室離我們站點還不到一公里。無論如何,我不想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這種情形下和他見面。所以我和大家一起提前走了,只留下助理一個人在站點裡等候。他無助地問我們:“你們都走了,一會兒S公司的人來了我說些什麼呀?”
在品駿最後的那段日子是輕鬆的,來自工作的壓力似乎全部消失了,幹活兒的時候也不再心急火燎。早上我們裝好車後,甚至還聊會兒天才出發。在這之前的一年多裡,我每天都按固定的路線派件——新城陽光、孫王場、金成府、玉蘭灣、京通羅斯福廣場、金成中心、家樂福、瑞都國際中心、瑞都國際北區、瑞都國際南區、弘祥1979文創園、東郎影視產業園、旗艦凱旋、海通梧桐苑——這對我來說是最合理也最高效的順序。有些時候,甚至我不按這個順序就無法完成當天的工作。
但現在我可以試着反過來走,儘管會多耽擱些時間,甚至先跳過中間的一些地方——我反過來走的話,路過兩個產業園時客戶都還沒上班——然後再折返回去。我的時間突然變得寬裕了,就像一個曾被人看不起的窮光蛋一夜暴富,我可以報復性地享受一下揮霍時間的奢侈。因爲我被所謂的分秒必爭壓迫很久了,一直以來我的時間都是緊繃繃的,就像我的神經一樣,只能左支右絀地應付工作。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我還從沒見過早上八九點鐘的海通梧桐苑和旗艦凱旋小區,而我在這些地方都工作一年多了。如今我到達每個地方的時間都和原來墨守成規的不一樣,看到和感受到的也因此不同。事實上我發現自己正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這份工作——這不僅是習慣的改變,或者時間和空間的對應變化,而是不帶目的性地、從一種我從前因爲焦慮和急躁而從沒嘗試過的角度去觀看事物——我不再把自己看作一個時薪30元的送貨機器,一旦達不到額定產出值就惱羞成怒、氣急敗壞。
有天我在旗艦凱旋里送貨,這是個我喜歡的小區,儘管它有些破落,但裡面地方寬敞,居民不算多,環境很安靜。最重要的是,這裡可以把快遞三輪開進去,因此它是個對快遞員友善的小區。
那天我站在一個單元門前,正在門禁鍵盤上逐個地輸入房號數字。不難想象,鐵門背後的某個屋子裡會突然響起刺耳的鈴聲,同時安裝在門邊的可視對講屏會亮起來,我的頭部或半身像出現在屏幕裡——視我站位的遠近而定——正尷尬地盯着攝像頭看,難掩焦急地等待着屋主的發落。這常常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對於我和屋主來說,彼此都是陌生人。屋主可能正專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對此安靜的環境是不可或缺的。甚至這可能是一個剛上完夜班、正沉浸在睡夢中的人,鈴聲粗暴地打斷了他的生活,於是他皺着眉頭,惱怒地走到屏幕前,想看看到底是誰在興風作浪。這樣就不難理解,爲什麼在我的經驗裡,多數屋主在門禁對講機裡的語氣都是惡狠狠的了。
那天我撳響的是一戶101房的門鈴。那個單元有六層,每層兩戶,從單元門進去幾步遠,左邊就是101房,而右邊隔着樓梯是102房。我清楚地聽到急促的鈴聲同時在對講機裡和101房裡響起,然後有一個男聲問我是誰。雖然我們之間隔了兩層門,但他離我實際上只有幾米遠。在我回答了他之後,他就開始爲我開門了。在他的可視對講機上,有一個開門的按鍵,這個按鍵顯然是機械式的,因爲當他摁下去的時候,我能聽到響亮的“啪嘰”一聲。我每天在這個小區送貨,發現這裡的門禁開關普遍存在接觸不良的情況,經常要反覆摁多次才能把門打開。也有些屋主大概厭倦了和這些按鍵周旋,在問過我是誰後,就親自跑下樓來給我開門。
可是這次我遇到的這位屋主,顯然是個百折不撓的人,一個在原則上決不輕易讓步的人。他很清楚這個按鍵時靈時不靈,因此他沒有奢望事情會一蹴而就。他一上來就疾風驟雨般地連擊按鍵,於是對講機裡傳出一陣連綿而密集的“啪嘰”“啪嘰”聲,好像有一羣小鴨子邊拍打着翅膀邊撲向水裡。由於他在不懈地努力着,我只好盡力地對着鏡頭綻放出包含着鼓勵和期待的微笑。這樣,當這位藏身幕後的爵士鼓手邊打着鼓點邊看向屏幕時,就會感到自己的付出無疑是值得的,有人正被自己的努力所感染,一心一意地準備着迎接那個高潮的到來——也就是門被打開。於是他似乎變得更有幹勁了,一倏忽的停頓是爲了給接下來更猛烈的敲擊作鋪墊,精彩的段落恰到好處地帶出更精彩的段落,而更精彩的段落向觀衆發出挑戰,看看是觀衆被繃緊的神經能撐得更久,還是那因被壓抑而遲遲不來的高潮能推延更久。
作爲這場精彩演出的唯一觀衆,尷尬逐漸爬上了我僵硬的臉龐。時間一秒一秒地淌過,我很難一直保持着從容自如的微笑。可是假如我這時突然不笑了,就要比一開始就不笑還糟糕得多。用一句現成的話來形容我的感受就是,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每一秒都好比一年那麼漫長。半分鐘過去了,接下來是一分鐘——這到底有完沒完?我哪怕入戲再深,也到了該醒醒的時候了。我甚至開始懷疑,這個屋主或許是在故意作弄我,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打算開門,並且爲了懲罰我,他故意策劃了這一出表演,旨在既不和我撕破臉,又能讓我知難而退。這個時候,在我的身體裡面,有一個比我本人更小,但無疑更誠實和無畏的人已經忍不住破口大罵了:你個傻逼就是走出來給我開門都用不了十秒,再看看你摁開關摁了多久!
可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令人寬慰地還存在着一些超越諸如優劣利弊、得失盈虧等向來被我們篤信的功利法則的價值信條;有些人因爲各自莫名其妙的原因遵從着旁人無法理解的原則處世爲人,並且也能獲得一個安穩的立足之地,這讓人願意相信世界確實有可能變得更好。基於一種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博愛精神,我還是等到了開門的那一刻。我拉開門走進去,屋主已經守在家門口了。他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順帶一提,四肢健全。我把他的快件遞了過去,他接過並謝謝我。我禮貌地對他說:“您客氣了。”
日子開始過得輕鬆和愜意後,我試着和客戶們相處得更好——儘管開始得有點兒晚,因爲我即將要和他們告別了。對一些客戶我是懷有感情的,雖然還算不上是朋友,因爲我們對彼此所知不多。但也不僅僅是業務關係,我覺得我參與和見證了他們的部分生活:他們居住的環境、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寵物、他們各不相同的性格和待人接物方式以及在唯品會上的消費內容,等等。我嘗試帶着玩耍的心情,當然是善意地,用謙卑得過分的口吻和他們說話。當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問他們幾點回來,假如我等不了,我就說:“沒有關係,我下班後給您順路帶過來吧。”實際上我並不順路,我下班回家不經過所有我工作的小區。我專程多跑一趟,僅僅因爲我心情好、時間充裕,還有些好奇:假如我不計成本地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會受寵若驚嗎?
事實證明只要我不在乎自己的工作效率,也就是說不計較付出回報比的話,那麼幾乎所有客戶都很好相處,都懂得對我綻放真心的笑容。這證明了假如沒有利害得失,這個世界確實可以變得和諧融洽。然而即使如此,我也沒有用完我的所有時間。於是在下了班之後,我又重新拿起了書來讀。我讀了羅伯特·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這花了我近一個月時間。我讀得很慢,有時讀着讀着分神了,我又回過頭重讀。然後我又讀了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兩部書都是我從前讀過但沒讀下來的。我已經有幾年沒讀書了——不是完全沒讀,是讀不了費力的——因爲工作的緣故,我讀不進去,而且也不想讀。
在工作的最後幾周,我經常在送完所有快件後,坐到京通羅斯福廣場裡,打量逛街的人流和店鋪裡的售貨員,看不同的送餐員跑過來跑過去。我打量他們的舉止,揣摩他們的心情,我猜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在被我觀察時都是麻木的,腦子裡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感受到,只是機械地動着,就和我之前一樣。我還發現當我獲知我很快就要脫離這份工作後,我的大多數感受都是正面的、美好的,我變成了一個比原來的我更好的人——最起碼比在之前工作中的那個我更好——更溫和,更平實,對人也更有耐心。這說明我其實討厭這份工作,甚至討厭所有我做過的工作。當我被迫去工作的時候,我很容易煩躁、怨恨、滿腹牢騷,而且總是不公正地把我每天伺候的客戶看得比真實的他們更自私自利、蠻不講理和貪得無厭。
當然我不總是個糟糕的快遞員。相反,我除了不喜歡也不善於和客戶溝通以外,其他方面我可能都是站點裡做得最好、最認真負責的。我並非能力出衆,主要是我從不多攬活兒——有的人爲了多掙錢會吞下自己照管不過來的地盤,然後頻繁地被投訴——也就是說,我的收入並非最高,甚至都不屬於站點裡收入高的那幾個人之一。但是我覺得客戶在評價一個快遞員好不好的時候,很少會考慮到他收入高不高這個方面。
在結束工作之前,我發了一條朋友圈,僅客戶可見,告知了品駿快遞的解散,還有我將不會再負責唯品會訂單的配送。很多顧客在微信上給我留言,稱讚了我的服務態度,並且感謝我此前長久的付出。這令我對自己的工作評價也隨之提高了一點兒——此前我一直感覺自己做得實在糟糕。其中一個顧客說道:“你是我見過的快遞員裡最認真負責的。”——我對她的印象其實不是十分深,所以從沒想過她對我的評價會如此之高。不過我相信她是真心誠意的,因爲她和我已經沒有業務往來,很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打交道,她沒有必要違心地奉承我。所以我想可以用這句話來總結我這段快遞工作經歷,它並沒有誇大其詞:
我曾經做得比一些客戶見過的所有快遞員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