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在北京送快遞 > 我在北京送快遞 > 

第十一章 賠錢

第十一章 賠錢

只要是長久幹快遞的,都有過賠錢的經歷。私底下我們常常自嘲:多幹多賠,少幹少賠,不幹不賠。我們站點裡一個最年輕的小哥,就三天兩頭地賠錢,後來他辭職走了,聽說轉行了。快遞員賠錢的原因五花八門不一而足,誰也無法完全統計。比如那個小哥,他很有進取心,不過由於年輕,做事可能有點兒毛糙。他想多掙點兒錢,於是攬下了一塊比較大的區域。在淡季的時候,他也確實掙得比別人多。但到了旺季他就忙不過來了,加上年輕氣盛容易浮躁,於是接二連三地出現問題。他是我們中被投訴最多的,因爲按照正常的工作方法,他完不成自己的任務,所以他經常不聯繫收件人,直接把快件投進快遞櫃裡。這種做法在品駿可能會被投訴,畢竟品駿是唯品會的配送公司,不能容許這種客戶體驗較差的做法。開始的時候,站長和助理還替他遮擋一下,找些理由幫他申訴;可是次數多了,漸漸也對他失去耐心。而且他一直覺得掙錢少,不願割讓部分區域,可他又照看不過來。

除了被投訴,他還丟過一隻電瓶。他有次送件的時候,爲了節省時間,沒把車停到安全的地方。據他自述,他只離開了兩分鐘,回來電瓶就不見了。他還經常丟快件。有次,他把一個裝在小袋子裡的快件放到了車頂上——一般車頂我們只放大件和重件,而他可能圖方便,把最先要送的快件放上面了。結果他的三輪開出站點沒多遠,快件就被風颳跑了。後來聽一個環衛工人說,快件被個路過的老奶奶撿走了。那個快件裡是一套女士內衣,雖然重量就幾十克,但價錢要四百多。也可以說,他是有點兒在作死。雖然他能拿到更高的工資,但把賠的錢減去後,真實收入不見得比別人高。而且他還乾得很累,心情也不好。此外,他還在攬收唯品會的退貨時,因爲收回的產品和訂單不符而賠過幾次錢。不過這種情況我們每個人都碰到過。

唯品會的退貨流程和淘寶天貓不同:我們不光要收件,還要負責驗貨。客戶把退貨交給我們後,我們在系統裡點擊“攬收成功”,這時平臺立刻就把退款打給客戶。之後這件退貨寄回到倉庫,假如入庫人員發現內物不符,或者產品有使用過的痕跡,會影響到二次銷售,那麼這個訂單的金額就會扣罰到我們次月的工資上。因此對我們來說,攬退不僅有風險,而且很費時間。因爲一個訂單裡常常會有幾件甚至十幾件衣服,我們要逐件檢查,再裝回袋子裡打包好,貼上物流單,這遠比送一個快件花的時間多。有些衣服款式比較複雜,假如某個不起眼的部位破了洞,或者留下個脣膏印,而我們檢查時沒發現,那麼這件衣服就要我們買單。還有些衣服是白色的,我們幹活兒時雙手都很髒,驗貨時只能小心翼翼,不敢觸碰太多,否則造成了污損還是我們買單。還有一種更常見的情況:客戶交給我們的退貨和訂單不符。這可能是客戶申請退貨時,選錯了要退的商品,也可能是唯品會給客戶發錯了貨,但只要我們沒檢查出來,都是我們買單。

我在品駿的一年多裡,從來沒有因爲投訴被罰過錢。當然這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我還是賠過三次錢。其中兩次就是因爲攬退時沒有核對仔細,收回的產品和訂單裡的不符。一次是一套淺綠色的童裝,因爲那款衣服有多個不同圖案,客戶收到的不是下單時選的圖案,也就是唯品會發錯貨了。可是我攬退時沒有打開來仔細看,我只掃描了包裝袋上的條形碼,而那個條形碼卻是對的。這種情況一般是因爲,這件衣服曾被別的顧客退過貨,在裝袋子時裝反了,導致包裝袋上的條形碼和裡面的產品不符。而倉庫發貨時只掃描包裝袋,並不會打開檢查。接着衣服賣給了第二個客戶,也就是我配送的客戶,在收到後客戶發現圖案不對,於是選擇退貨。而我在攬退時也沒有發現錯誤,直到這件退貨返回倉庫,重新入庫時才被查出。這種情形有點兒像擊鼓傳花,一系列錯誤被終結的那一刻,責任剛好在誰身上,就由誰買單。不過那套童裝只要29塊,我平常補個胎都要30塊,所以並沒放在心上。

另外一次也是唯品會發錯貨,我攬收了一雙波爾諦奇牌的老爹鞋,鞋盒上的條形碼是對的,收回的鞋款也相同,只是鞋身外側的裝飾圖紋略有區別。這個牌子的好幾款老爹鞋外觀都很接近,稍不留神就會混淆。那天我可能比較着急,沒有看出區別來。鞋子的價格是199塊,在我賠了錢之後,倉庫把鞋子發給了我,等於我買下了。我立刻把鞋掛到了閒魚上,幾天就賣出了,賣了120塊。那也就是說,我實際只損失了79塊。

我的第三次賠錢,是我快遞工作中最慘痛的經歷。之前的兩次退貨出錯,都只賠了幾十塊,像這種小數目,說實話我都麻木了。但是第三次賠錢,卻一次賠出了1000塊,令我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那天我在玉蘭灣送完快件出來,發現放在車頂上的一箱噹噹網快件不見了。我的快遞車停在人行道上,和別的快遞車停成一排。我每天都停那個位置,可以說,那就是我的專屬車位——雖說這隻有其他快遞員承認。當時我在玉蘭灣已經送了一年的貨,大多數日子裡,只要不下雨,我的車頂上都放有快件。我還算放得比較少的,京東和天貓的車頂上經常都堆出一座小山。不過我還從沒聽說過有人偷車頂上的快件。因爲我們放在車頂上的快件,一般都是車廂裡塞不進的大貨,比如一大包狗糧、成箱的啤酒之類的。偷這種快件既費力,又引人注目,容易被抓住。再加上大多數快件其實價值並不高,或是隻對收件人有價值。比如我被偷的那箱書,我相信偷書的人絕不會拿來讀。三十多斤書當廢紙賣,也就值個十幾塊錢。

當然,小偷很可能沒聽說過當當網,所以不知道箱子裡裝的是書。但無論他以爲那是一箱油,或一箱米,或一箱蘋果,或一箱洗衣粉,偷它所付出的體力和冒的風險對比回報都是不值得的——我就不說這對他的人格的損害了。我甚至懷疑偷這個快件的人,並不是出於貪心,而僅僅是想傷害我,就像有些人毫無理由地破壞公物或虐待動物一樣。

我立刻去找小區裡的其他快遞員、保安和環衛工人打聽,但沒有人看到事情的發生。有的人甚至不相信我丟了快件,他們認爲是我把快件落在了站點裡,根本沒有帶出來。當我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確定快件真的被偷了之後,我幾乎喪失了把活兒幹完的動力。我像被一列火車迎頭撞翻在地,精神上再也爬不起來。事後我完全不記得,那天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都做了些什麼。我好像一直怔在原地,但實際上我麻木地去了下一個小區,再下一個小區……直到送完所有快件。

回到站點後,助理幫我查到那個快件的價值是一千零幾十。他安慰我說:“我剛來的時候也被偷了一個電瓶,賠了一千多。”但這並不能夠真正安慰我。在他的建議下,我去了九棵樹派出所報案。雖說對於尋回失物,我並不抱有希望。

接待我的是一個年輕的胖民警,操一口地道的北京腔,態度非常好,但有點兒貧嘴。做完筆錄後,我問他:“你覺得能抓到小偷嗎?”他說:“這個誰也不敢保證,我肯定不能和你說一定能破案,但也不能說一定破不了,否則要我們幹啥用呢?”我又問:“能讓我看一下你們的監控視頻嗎?”他說:“那個不能給你看,我們是有規定的,我看了之後會聯繫你。”不過,我在S公司的時候,曾經有同事報過案,當時是可以和民警一起看監控的。於是我向他提到了這點。但這時正好是2019年的9月下旬,北京正緊鑼密鼓地籌備着新中國成立七十週年慶典。民警向我解釋道:“現在恰好是非常時期,上面抓得很嚴,我們不敢違規操作。”在我走後沒多久,他打來了電話,大概是邊在看監控邊和我通話的。他問我當時停車的具體位置,我詳細地告訴了他。然後他說:“這個攝像頭離你停車的位置有點兒遠啊,中間還隔了好多樹……我再想想辦法吧。”實際上他想不出任何辦法,因爲從此之後,他就再沒聯繫過我了。

我丟的那箱書是玉蘭灣旁邊的童夢童享幼兒園訂的,在確認快件找不回了之後,我上門去和收件人商量賠償的問題。收件人是一箇中年女老師,開始時她說幼兒園是連鎖的,這個圖書由總部統一訂購,她也不清楚裡面是些什麼書和值多少錢。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來說,好像收到過一份總部發來的書目。然後我加了她的微信,她給我發了一個Excel文檔,裡面就是訂單裡的書目。我問她想我怎麼賠,她說:“我不能收你的錢,要不你幫我把那些書買回來吧。”

回到家之後,我立刻裝上當當網的App,把那些書一本本搜了出來。那都是些幼兒圖書,價格卻不便宜。不過我發現有些書在淘寶上折扣更低,於是我兩邊同時下單,最後只花了九百多就把書買全了,比他們下單時少花了接近100塊,也算是對我的一個小小安慰。

這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品駿快遞將於2019年12月結束業務,我們在全國的四萬多名快遞員將全部被遣散。公司一直把消息捂到最後幾天,大概怕影響我們的工作情緒。但是在國慶過後,我們陸續從S公司快遞員口裡聽到,唯品會已經開始和S公司測試對接,部分的訂單已經分撥給S公司,我們每天的快件量也隨之減少了。如今回過頭看,種種跡象表明,最遲在2019年上半年,最早可能在2018年底,也就是我剛入職不久的時候,唯品會就已經決定要放棄自營的品駿快遞了。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