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雙11”就到了。我記得在“大促”開始前,準確來說是從11月1日到10日的這段日子裡,我們的快件量逐日地減少,甚至下午三四點就可以下班。原來顧客們遠比我以爲的更在乎平臺的“大促”活動,已經紛紛按捺住購物的慾望,就等着在11日當天盡情地釋放了。這段短暫的閒暇時期是壓抑的,我每天都憂心忡忡,就像眼見暴風雨即將到來,卻又沒法提前做些什麼。我發現同時有兩種心理在我身上發生作用:一種是對促銷活動帶來的高回報的渴望,一種是對犯錯的恐懼——事實證明在“大促”時誰也免不了忙中出錯——而後一種心理對我的影響力要遠遠強於前一種。
爲了不讓我們在促銷期間掉鏈子,M站長每天在微信羣裡督促我們修車,這時候修車可以報銷一半的費用。可是我的三輪找不出什麼毛病:三條外胎都還很新,內胎應該也沒問題。剎車片有正常磨損,制動距離稍有點兒長,但還遠遠夠不上要修理的程度。車前燈當時也還能亮,雖然不久後就壞了,而且直到最後我都沒去修它。
或許因爲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促銷正式開始後,我感覺並沒有原來預料的那麼累。最初的三四天,我們的貨量翻了近三倍,接下來的幾天保持在平常的兩倍左右。當然,當貨量翻倍的時候,我並不需要花費翻倍的時間,畢竟我的工作區域沒有隨之擴大,只不過快件的密度增加了。舉例來說,我在京通羅斯福廣場裡送出10個快件和送出3個快件,所花的時間其實差不多。早上我們把到貨卸下來後,原本就逼仄的站點就像只盛滿水的盒子,快件幾乎漫到我的腰部,並且向門外淌出。我早上六點半吃了早餐開始幹活兒,到晚上九點多才吃第二頓,但並沒有感覺到餓。可能在本應感到餓的時候,由於過度地集中精神在工作上,我沒有留意到身體的狀況,而當時間點過去後,那種感覺就消失了。我的身體會自覺地調整內分泌水平,就像逆來順受的勞工在發現僱主並不打算滿足自己的需求後,默默地放棄了自己的權益。
相比起11月,12月的工作其實更艱苦。一方面,12月的白晝變得很短,早上七點過了天才開始亮,下午五點不到太陽又下山了,這令人感覺時間稍縱即逝,因此容易變得焦慮。另一方面,我們三輪車裡的電瓶到了冬天,充滿電也只能跑夏天時三分之一的路程。這就像一枚定時炸彈,隨時會令我們癱瘓在地。夏天我根本不考慮電量的問題。可是到了冬天,尤其是在小區裡,三輪車在一個個單元門間挪動,每次的剎停和啓動,都在增添我內心的憂慮。
此外,北京的溫度這時候已經降到很低,經常一整天都在0℃以下。我可以長時間承受比較低的溫度,比如我可以在5℃的天氣裡只穿一條牛仔褲——我在南方從小到大都這樣過冬。但我沒有很多應付0℃以下天氣的生活經驗。我前後在五個城市居住過一年以上,其中只有兩個溫度會降到0℃以下:一個是上海,另一個是北京。可在上海我待在室內工作,而且上海最冷也就零下兩三度。而在北京,我每天早上六點多出門,經常要面對零下十幾度的氣溫。現在我要長時間地在戶外工作,因爲要頻繁地使用觸屏手機,我只能戴半指的手套。我給三輪也裝上了防寒車把套,這確實能起點兒作用。不過即便如此,我的手還是經常被凍僵,有時別說操作手機,連讓手指彎一下都做不到。此外爲了方便搬貨和爬樓梯,我們都不會穿得很臃腫,更不會穿很貴的衣服,因爲很容易被弄髒,甚至弄破。不過我也沒有很貴的衣服,我身上最貴的是一雙兩百多的New Balance,穿了一年多後鞋底磨破了。在淡季的時候,我每天大約走一萬到一萬五千步,旺季時平均兩萬多步,“雙11”和“雙12”期間能上三萬步。不過在微信運動裡,因爲加了很多同行,我的步數並不算特別多,甚至很少能排進前三。
在最冷的12月和1月,我上班時一般上身穿棉秋衣打底,套一件羊毛衫和一件棉芯拉鍊馬甲,再加一件中等厚度的外套,下身在棉秋褲外面套一條衝鋒褲。送貨的時候實在冷到受不了的話,我就在樓道里躲一會兒,緩口氣。而作爲艱辛的回報,12月我們站點全員的稅後工資都超過了一萬。
2019年的春節我沒有回家,作爲值班人員,我的假期只有五天。原本唯品會的宣傳口徑是“春節不打烊”,我也這麼告訴客戶,但是最後沒有實現。早上送貨到站點的貨車司機告訴我們,春節幾天車隊沒人加班,你們站點照常營業也沒用,快件到不了站。不過春節期間訂單其實不多,大概是各個品牌該清倉的都清完了,新款又還沒上市,或者上市了但不打折,所以客戶哪怕想購物,也沒有什麼值得買的。我記得節後復工的第一天,我們處理了積壓幾天的快件,總量也沒有平常一天的多。
春節假期過後,我發現有些老客戶消失了,要不就是他們不再在唯品會下單,但這個可能性很小,要不就是他們離開了北京。不過也有一些人只是搬了個家而已,這樣的人還不少。在節後的一個多月裡,我遇到起碼十幾個留錯地址的快件,全部是收件人搬家後忘記修改收貨地址的。而且這些搬來搬去的人很多還住在合租房裡,一旦留錯了地址,快件就會被原來的室友代收。遇到這種情況,我只能自己掏錢幫他們轉寄,因爲發現的時候快件都已經簽收了。但我還是要盡力挽回一下,以減少自己的損失。
比如有一次,在瑞都國際南區,我敲門沒有人,於是電話聯繫了收件人,她讓我把快件放在門邊的電錶井裡。晚上她回我電話,說沒找到快件。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她下單時留錯了地址,實際上她已經搬到昌平去了。白天我和她通電話的時候,她以爲我是昌平的快遞員。我對她說:“明天我可以幫你把快件取回來,再轉寄到昌平去,但你得付一下運費。”她覺得自己給我添了麻煩,心裡有歉意,很爽快地同意了。不過這樣的人是少數,大多數人不願給錢,是要和我扯皮的。比如另外一次,我在電話裡對客戶說:“轉寄的話你要付一下運費哦。”他問:“爲什麼呢?我買的是包郵的呀。”我說:“你留錯地址了,快件已經簽收啦。”他說:“爲什麼會簽收呢,我又沒收到。”我說:“我送到你留的地址了,屋裡有人收下了啊。”他說:“但那不是我啊。”我說:“我又不認識你,我只管送到你寫的地址。”他說:“那你不覈對一下嗎?”我說:“我派件的時候報了你的名字啊,屋裡的人收下了,我還能怎麼覈對?”因爲住合租戶的人大多不知道室友的名字,只要地址是對的,都會幫忙把快件收下,然後放在公共區域。他當然也清楚這種情況,只是不想爲自己的過失掏8塊錢運費,所以他對我說:“那我跟你們客服溝通一下吧。”談判到這裡就破裂了,因爲我不能讓他打客服,所以只好自己掏錢幫他轉寄。雖然每次就10塊8塊錢,但我恨這種人恨得牙癢癢。假如他當時站在我面前,我很可能會動手揍他。
還有一次情形也差不多。我送一個弘祥1979文創園的快件,實際上收件人的公司已經搬走了,我去到他留的地址,辦公室裡幾個人正站着說話,可能在討論工作上的問題。然後我報出了收件人的名字,其中一個女的走過來,把快件接進去了。結果,第二天收件人打電話給我,問我快件送到哪兒了。其實他已經發現自己留錯了地址,只是在裝模作樣而已。我和他把情況說清楚之後,他開始耍賴了,“義正詞嚴”地責問我:“你們派件都這麼不負責嗎,難道不覈對一下嗎?”我說:“我派每一個快件,都會報出收件人的名字,有人幫你簽收了。”他說:“我都不認識那個人,她怎麼能幫我簽收呢?”我反問:“你不認識她,那下單的時候爲什麼寫她的地址呢?”他說:“地址可能寫錯了,但那個收件人不是我,你難道不覈對嗎?”說實話,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覈對,我無權讓人出示身份證。那個女的爲什麼收下一個陌生名字的快件我也不清楚,可能她剛到那裡上班,還不認識所有同事。就算我能覈對身份證,但多花的時間也會大幅地降低我的收入。我的收入本就不多,要再減少的話,就相當於端掉我的飯碗了。我可以爲他白跑一趟,把快件取回來,再給他寄到正確的地址,可是他甚至不願意爲自己的失誤支付8塊錢運費。我沒有和這個人爭下去,他的溝通態度很不友善,不但沒有絲毫愧疚,還滿嘴理直氣壯的語氣,說什麼他也是打工的,很理解打工人的難處,但對待工作不能那麼馬虎,等等——儼然是要教我做人了。我要是跟他爭論下去,他就會投訴我。而面對客服的時候,天知道他會怎麼歪曲事實、顛倒黑白。後來我把快件取了回來,然後自己掏了8塊錢,給他寄到新地址去了。但我在手機備忘錄裡記下了他的姓名、電話和地址。我當時非常憤怒,事實上我氣炸了;可是爲了這份工作,我只能暫時忍氣吞聲。我想等我離職不幹後,一定要上門找他算賬。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事實上我當然沒去找他,不久後我的氣就消了。我的“報復備忘錄”裡總共只記過兩個名字,後來都刪掉了,一個都沒報復。
有天我和同事在站點裡閒聊,一個同事說到他認識的一個快遞員,有天在路上把一輛奧迪給砸了。因爲奧迪的司機在他後面拼命摁喇叭,把他給惹毛了,於是他摸出一根鐵棍,把人家車前蓋和擋風玻璃完全砸爛了。我也有過近似的衝動,而且不止一次,或許不如他的強烈,但已足夠傷害人。那衝動就像一根鋼纜繃斷後瘋狂地反彈,不顧一切地反噬身後的壓力,發泄對世界的不滿。那個快遞員據說後來蹲牢房去了,因爲他賠不起,可能也不想賠。也許,這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儘管小心翼翼地避免,但是有一次,我還是被一個留錯地址的客戶投訴了。那個收件人實際上搬到了通景園小區,但收件地址寫了瑞都國際北區。這兩個小區實際上相隔不到兩公里,我在派她的快件時,並沒有察覺到異常。我記得是一個男青年開的門,我報出收件人的名字,他接過快件時什麼也沒說,既沒說他不是那個人,也沒說謝謝。不過這其實也正常,有的人就是不愛說話,這樣的人我每天都遇到不少。再說我又不是偵探,我不會動不動就對人起疑心。而且我很忙,爲了節省等電梯的時間,我有時會用雜物卡住電梯門,所以出於良知,我派件時得速戰速決,不能和收件人磨嘰,否則就會耽誤其他樓層等電梯的人。
然而過了兩天,投訴來了。助理在微信裡通知我,說這個訂單的收件人反饋快件沒收到,但是顯示已簽收。這就是所謂的“虛假簽收”,一次要扣罰50塊錢(但我可以申訴)。我馬上給收件人打去電話,當時我剛從金成府小區出來,天上正飄着毛毛小雨,我坐在三輪的駕駛座上。平常我會邊開車邊打電話以節省時間,但生氣的時候不會。我在電話裡問收件人:“這是你犯的錯,你竟然還投訴我?”她委屈地說:“我沒有收到快件啊,你怎麼能說我簽收了呢?”我說:“你寫的地址有人收件啊,難道我能檢查他的身份證嗎?”她說:“對不起啊,我在App裡找不到你的電話號碼,沒法聯繫上你,我只能打客服電話,但我沒說過要投訴你,都是客服幫我處理的。”我並不完全相信她的話。客服確實會引導客戶,在淡季的時候引向投訴,用這種方法督促我們提高服務質量;而在旺季則儘量幫我們開脫,以免影響促銷期間的配送穩定性和效率。這些,站長和助理都提醒過我們。可是我懷疑她並沒有如實地告訴客服,她在下單時留錯了地址,所以客服才幫她進行了投訴處理。因爲她擔心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客服就不幫她追討快件了。此外,訂單的物流信息裡可以看到我的手機號碼,她說找不到,可能只是怕直接聯繫我,我會拒絕幫她的忙。而通過客服來協調,我就無法拒絕了。
當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測,我當然不會質問她。畢竟她在電話裡向我道了歉,在我看來,她並不傲慢無禮,只是有點兒過度緊張而已。於是,我又去到瑞都國際北區,幫她把快件取了回來。那個快件還擱在客廳裡,另一個房客把它還給了我。然後我把它帶到了通景園小區。通景園小區並不是我的地盤,但和我負責的旗艦凱旋小區只隔一條馬路,我每天都會路過。見了面之後,我發現她好像難過得快哭出來了,說要賠償我50塊。因爲我在電話裡告訴過她,她的投訴會害我被罰50塊。但這個投訴我可以申訴掉,只要客服回訪的時候,她說明情況就行了,所以我沒要她的錢。我的實際損失:我把快件送到她錯寫的地址,又上門取了回來,再送到正確的地址,這相當於爲她這個快件跑了三趟。我生氣不是因爲錢,而是因爲被冤枉,以及平白增添的麻煩。或許還有對所有我不認同但不得不接受的不公平、不友好、非人性的規則和條件的不滿。但我不能把氣撒到她身上,否則我對她也是不公平、不友好、非人性的。
前面提到,我的“報復備忘錄”裡總共記過兩個名字,接着說說另一個人的故事。那應該是在2019年的六七月份的時候,有次我在新城陽光小區送一箱冷溫水果,早上八點多我就到了客戶門外,可是敲門沒有人應。冷溫快件和普通快件不同,尤其是在夏天,不盡快送出的話,裡面的食物很容易變質。我在門外打了三遍電話,但收件人始終不接。按照正常流程,這種家裡沒人、電話不接的情況,我應該把快件帶走,等下午折返回來時再派送。可是當時天氣已經很炎熱,我的三輪車在太陽底下跑,車廂裡就像個烤箱,我想等我下午再來的時候,水果恐怕已經壞了。或許收件人只是出去吃早餐或買菜,沒準一會兒就回來,假如是那樣的話,我把快件留下來,收件人才有可能更早拿到。於是我把快件放到了小區的快遞櫃裡。那組快遞櫃在31號樓和32號樓之間,因爲兩邊都有樓房遮擋,從早到晚都曬不到太陽,而收件人家在34號樓,離快遞櫃就一百米。因爲收件人不接電話,除了快遞櫃自動發出的取件碼以外,我還另外給她發了條短信,告訴她這是一個冷溫快件,讓她儘快去取。
我想快件保存在陰涼的地方,起碼比被我帶到車裡好。萬一她一直不回來也不回電話,那我下午來的時候再把快件取出帶走。我們站點裡沒有冰櫃,送不出去的冷溫件當天晚上就要退走。我大約九點多離開小區,然後在送完孫王場和玉蘭灣時,還分別給她打過兩次電話,主要是怕她沒看到短信,想提醒她儘快取件,可是她都沒有接聽。到了中午十二點多,她突然給我回電話了,當時我剛到旗艦凱旋小區,離新城陽光有三四公里遠。我滿心以爲她要感謝我,畢竟我採取的做法,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快件變質的可能。不料她卻對我說:“我買的是榴蓮,你怎麼能放到快遞櫃裡啊?”她買的應該是去殼的榴蓮果肉,因爲那隻保溫箱不大,放不下整隻的榴蓮。我提醒她:“可是早上你家沒有人啊。”她說:“那你也不能放快遞櫃啊,你現在就給我送上來。”聽到她這麼說,我就不高興了,因爲她的語氣好像在興師問罪。我跟她解釋了爲什麼要把快件放在快遞櫃,然後說:“我現在不在新城陽光,你方便的話就自己下樓取一下,要是等我過去的話,大概還要兩個小時。”她說:“我等不了,我馬上就要出門了,你現在就過來給我送。”我當時正忙着,頭班貨還有兩個小區沒送出,天氣又熱,我口乾舌燥,不想和她磨嘰,所以我說:“我現在過不去,你要是能等,我兩小時後到了新城陽光給你送,要是你不能等,就自己取一下吧。”聽到我這樣說,她馬上要挾我:“那我現在投訴你,你問都不問就把我的快件放進快遞櫃。”既然她都這樣說了,我也不想浪費脣舌,直接就掛斷了她的電話。不料她馬上又打了回來,我想了想,還是接了。
“你到底給不給我送?”她問。當然,不是以禮貌的語氣。我告訴她當時我身處的位置,但我能感覺到她根本不在乎我離她有多遠。“反正現在我過不去,”我說,“等會兒到你小區會給你送的,如果你能等就等吧。”“你爲什麼把我的快件放快遞櫃裡,我同意了嗎?”她繼續糾纏道。“你的榴蓮如果沒有放到快遞櫃,現在就得跟着我曬太陽,一直曬到下午兩點半。你不願意取沒關係,下午我去到新城陽光,我給你送上去。但是現在我過不去,我不是光送你一個小區。”“你早上根本就沒上過我家!”她說。這下她真的惹火我了,我問:“那我在你家門外給你打了三個電話,你爲什麼不接?”她不回答,只是不斷重複:“反正你不能把我的榴蓮放到快遞櫃裡。”我說:“行,那你別去取,你等着吧。”說完我就掛斷了,這次她再打來我可不會接了。不過她沒有打。當時我氣得手抖,心想真是好心遭雷劈。不過我車裡的快件還沒送完,不想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結果,她自己去拿了快件,然後打電話投訴了我。不過這被申訴掉了,因爲我有早上的撥號記錄和短信記錄,短信裡明確提到她家沒人的情況。大約過了半個月,又來了一箱她的冷溫水果,和上次的一樣,裝在一隻白色泡沫箱裡,只是不知道還是不是榴蓮。早上我去到她家,果然又沒有人,這正合我的意。上次我用公司配的天津電信號打給她,這次我換自己的雲南聯通號打,我希望她不接這個陌生的外地電話,那麼我就可以把快件帶走,放在車頂上曬一天太陽,到下午再給她送來。可是這次的電話她馬上就接了。我不知道她認出我沒有,我問她:“這快件是下午給你送嗎?”我希望她讓我下午送。但她猶豫了一下,說:“你幫我放到快遞櫃吧。”在那次之後,我就再沒送過她的快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