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裡站點當時有六十多個快遞員,分成了十多個組。開始的時候,我沒有自己的三輪,因爲我的入職手續被一拖再拖,站點裡的三輪已經被瓜分完了。實際上和我同天入職的還有一個人,但他是老鄉介紹來的,他的老鄉提前幫他留了車。而我什麼人都不認識。於是整個站點裡,就剩下三個人沒車,我是其中之一。另外兩人入職比我早幾天,已經分配到小組裡了;我甚至連接收的小組都沒有,這時所有小組都滿員了。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月,我每天早上去到站點,都要先找Z主管,由他來協調,看哪個小組有人請假或休息,就把我臨時安插到哪個組。假如所有小組都不缺人,他就隨便把我硬塞給一個小組。這種處境令我的工作進行得非常痛苦和低效。假如我有自己的三輪還好,可是我沒有,那就無論到哪個小組都像個累贅。假如他們把我扔到小區裡,讓我步行去派件,我就沒法和他們一樣快。有些快件體積比較大,我沒法全扛在身上走,所以他們還得去送大件。而且我每天去送不同的小區,效率就沒法提高起來。有些小區在高德地圖裡沒有標出樓號,在這些小區裡,我只能不斷問人,有時候人家告訴我的方向是錯的。而在另外一些小區,雖然高德地圖裡標出了樓號,我也還是會繞遠路,因爲有些捷徑和小門,地圖上是不標的,而帶我的同事又不能把這些都一一教給我,畢竟我可能只是來幫一天忙,明天就到別的小組去了,教給我也是浪費時間。出於這個緣故,他們有時會載着我一棟棟樓跑。但這樣我就不是在獨立工作了,對他們的幫助就很有限。而且我不是來試工的,換言之我不是免費的勞動力,他們帶着我送出去的快件,派件費是屬於我的。基於以上種種原因,加上有時我是被Z主管硬塞給他們的,這就不難想象他們對我的態度了。
不過,偶爾也有相反的情形。比如說,有一個小組很奇怪,組裡總共只有兩個人。因爲他們的片區很小,假如安排三個人的話,每個人掙到的錢就太少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和他們鄰接的其他小組沒有分一些區域給他們,讓他們可以增加人手。於是這兩個人就幾乎不休息,日以繼日地連軸轉。因爲他們之中只要有一個人休息,另外一個人就無法兼顧翻倍的工作量。可是這種情況有時難以避免,我記得他們中的一個人當時突然患了甲溝炎,幾天都沒法上班。於是我去幫忙的時候,另外的那個人對我就很友好。
在我到處流浪的那段時期,我幾乎把站點裡十多個小組的地盤都跑遍了:最東到喬莊的七零九零小區,最西到九棵樹中石化加油站旁的25號院,最南到土橋的欣橋家園小區,最北到運河西大街全段南側。後來有一個叫飛哥的小哥接收了我,和別人不同,他不介意我瓜分了他的派件費,於是我們成了臨時搭檔,我每天坐着他的三輪車,和他一起派件。
飛哥說他很小就出來打工了,在山裡挖過隧道,當過修路工人。後來他養過各種牲口,我記得他提到養過驢,我就順口問他養馬難不難,要多少錢。他不屑地說養馬賺不到錢。不過轉頭他又告訴我,他養驢也沒賺到錢。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小區裡看見一戶人家在陽臺上養鴿子,他說他也養過,還告訴我賽鴿要幾千塊一隻,血統好的甚至要幾萬。後來我發現,他對養殖業懷有很大的興趣,要不就是始終對之前的投資失敗耿耿於懷,期待着有天可以捲土重來。
和飛哥結伴幹活兒的日子很輕鬆,但賺不到什麼錢。因爲他在站點裡屬於混日子、不求上進的那類人。4月份北京的香椿開始冒芽了,他就帶着我到處摘香椿。奇怪的是,在梨園很多小區裡都栽了香椿樹,但香椿芽在菜場裡仍然賣十幾塊一斤。飛哥很擅長和人打交道,有次我們看到一對老夫妻用綁了長杆的鐮刀鉤香椿芽,他就走上去和人家攀談,老夫妻很熱情,聊了幾句之後,飛哥就厚着臉皮跟人討要,人家很高興地給他了。不過像這樣要,遠遠滿足不了他的胃口,所以當遇到他認爲合適的樹時,他也會親自爬上去摘。
飛哥雖然已在S公司幹了半年,但和我一樣,還是個小時工,所以他可以不收件只派件。他的小組裡另外四人都是正式工,其中兩人甚至比他入職更晚。但是飛哥好像不想轉正,他說幹小時工更自由,而且剛過去的那個春節,因爲願意留在北京加班的快遞員不足,公司就把小時工的派件費提高到3元一件,以此吸引小時工留下。在那個春節裡,飛哥掙到的錢比正式工還多,他好像很滿意,更堅定了不轉正的念頭。後來有一天,他甚至帶我翹班去逛了一個在喬莊的花鳥魚蟲市場。那天剛下了一陣雨,天氣有點兒涼,我們的目的地像一片泥灘,地面全是泥漿和積水,不遠處矗立着幾座高壓電線塔。所謂的花鳥魚蟲市場,其實就是幾排分散的平房商鋪,還有一邊露天的攤位。可能因爲不是休息日,那裡顯得冷冷清清。
飛哥對那裡很熟悉,先帶我逛了一些賣盆栽的攤位。他似乎想買些花苗,但和老闆砍價沒有成功。然後他又帶我去看賣貓狗的攤子,因爲他覺得我會喜歡看貓狗,而不是看植物,他不好意思帶着我光辦自己的事。之後他找到一家賣寵物龜的店,又跟老闆砍起了價來。老闆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把裝着龜的紙箱子擺在店門外,對我們不是很熱情。飛哥家裡其實已經有一隻成年的鱷龜,他這次來,是想給它找個伴兒。這是他事後告訴我的,當時我並不知情。他突然伸出手,揪住箱裡一隻起碼八九斤重的大龜的尾巴,把它倒提了起來,然後教我看龜的肛門來辨別公母。那隻龜看樣子很兇,皮膚和外殼佈滿了扎手的棱角,嘴巴像鷹喙一樣尖銳而無情,但其實它很溫馴,完全沒有反抗。老闆站在旁邊看着我們,也沒做出任何干預——既沒有趁機向我們推銷,也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大喊一聲:“不買別碰!”
當時我還不知道飛哥會買下它,而且我對鱷龜一無所知,不知道有真鱷龜和擬鱷龜之分。如今回憶飛哥提着龜尾巴的情景,可以肯定那是隻尾巴更粗壯的擬鱷龜。飛哥擺出並不太想買,只是隨口問問的姿態,連我都被他騙了。那隻龜大概不容易賣出,老闆最後面有難色地讓步了。買好龜之後,飛哥提着紙箱子,我跟着他,又折回到剛纔賣盆栽的攤子。雖然我們已經離開了一回,但老闆還是堅持原來的價格,於是飛哥沒買就走了。
在我把飛哥的地盤都摸熟了以後,他好像變得比原來更懶了,每天到中午就說要回家,讓我下午開他的車去派件。其實我倆坐一輛三輪幹活兒,效率比一個人高不了多少,所以他索性少掙錢多休息,反正他原本也不勤奮。現在回想起來,他爲人其實不錯,雖然老愛咋咋呼呼,令人覺得不真誠,但其實沒有壞心眼。事實上他從沒讓我吃過虧,也沒提出過什麼佔我便宜的要求。他喜歡養動植物,不完全是出於投資,而是真的喜歡。有次我們在一個老宿舍院子裡派件,他突然指着圍牆上一個看着像雞塒的洞對我說:“這裡住了一窩流浪貓。”然後他停下三輪,下車學起了貓叫,想把貓引出來。可惜後來我換了小組,和他碰面的機會少了。再後來我換了公司,慢慢地在微信上也不再說話。但他的朋友圈還在三天兩頭地轉發着S公司的業務廣告,說明他至今還在S公司混着日子。
又過了將近半個月,我終於領到了自己的快遞三輪,車是我從順義開回來的,這一路跑了三十多公里。爲了領車,我去到一個叫作天龍汽配城的地方,那是在六環邊上,馬路上車很多,卻看不到行人。汽配城其實已經倒閉了,不過公交站還叫這名字。S公司在那裡租了一片露天的空地,用來存放廢舊的快遞車輛。我放眼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一排排車,起碼有好幾百輛。其中既有三輪的,也有兩輪的,大多已爛得不成樣子。
三個年輕人接待了我,他們是修車師傅,其中兩個像是未成年人,另外一個也很年輕,三人都穿着背心短褲,身上還有點兒髒。其中一個人指着旁邊的幾輛車對我說:“這些都是修好的,你去挑一輛吧。”我失望地看到,他們讓我挑的那些車,情況都很糟糕,各有各的毛病:車門大多關不嚴,從車廂裡往上看,車頂有小洞射進光來,下雨時肯定要漏水。所有車都很髒,感覺像是從沒被清潔過,車身上的破損殘缺更是觸目驚心。其中有一輛車,甚至兩隻後輪的輪徑都不一樣,導致車身是傾斜的。這些車能動起來,本身就已經是奇蹟,我不由得對三位小師傅刮目相看。飛哥入職的時候領到的是新車,雖說已被他開了半年,那仍然比眼前這些車好太多。我開慣了飛哥的車,如今要我開這些破爛,心裡自然感到失望。不過話說回來,我也支持物盡其用,只怪之前自己預期太高,此時難免有心理落差。
我勉強挑了一輛,感覺就像在一包掉到地上的餅乾裡挑出一片沒弄髒的。然後小師傅幫我裝好電瓶,再安好車鎖,把鑰匙交給了我。這時我才發現,我的三輪配的不是鋰電瓶,而是鉛酸電瓶。鉛酸電瓶笨重,兩塊鉛酸電瓶超過六十斤,我住在六樓,並且沒有電梯,從此我每晚要把電瓶提上樓充電,早上再提下來。
下午我把車開回站點,立即被派到土橋支援。在欣橋家園小區裡,我一次正常倒車後,三輪突然不動了。於是我把車推到華遠好天地對面的一家路邊修車店,因爲車廂裡裝滿了快件,路上還有個斜坡,我推出了一身汗。修車店是一個侏儒開的,他既是老闆,也是個自信的技師。他不容置疑地告訴我:“控制器壞了,要更換一個。”於是這輛車還沒幫我掙到一分錢,我就先爲它掏了150塊。回頭碰到了同事,他們都對我說:“你被騙了,可能就是線路接觸不良。”事實上侏儒告訴我控制器壞了的時候,我也是這麼想的:假如他發現只是接觸不良,他會幫我接好線路,然後收我10塊,還是告訴我控制器壞了,然後收我150塊呢?但是既然我已經換了控制器,我決定還是相信他,畢竟他也可能是誠實的。那天晚上,當我初次把三輪停到住處樓下時,我終於有了安心的感覺:這份工作穩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