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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試工和入職

第三章 試工和入職

S公司臨河裡站點原來確實在臨河裡,後來因爲站點的消防檢查不過關,被有關部門查封了,於是才搬到了梨園地鐵站斜對面的一座寫字樓的後院裡。但站點的名稱卻沒有跟着改,仍然叫臨河裡站點。這些都是我聽小高說的。小高是帶我試工的快遞員,也就是我的師父。不過他的年齡比我小很多,是個1995年的東北小夥。

小高的工作區域在梨園中街和玉橋東路的交界處,他負責幸福藝居、源泉苑、玉橋東里三個小區。這三個小區其實緊挨着,只由鐵圍欄隔開。第一次坐上小高的快遞三輪時,他告訴我他有兩輛三輪車,其中一輛出了點兒毛病,擱在家裡了,他又開走了站點裡的另一輛。爲此他很得意地說:“×××在這裡幹了快十年,但還是開着原來那輛老車,而我都有兩輛車了。”我覺得他的想法很奇怪,就好像三輪是他的個人財產一樣。因爲我後來很少和×××打交道,他的名字我已記不起來。我也沒去求證過,他是不是真的幹了十年。不過他的三輪確實和其他人的不一樣,是一種老舊的款式。當時我還不知道,小高因爲額外挪用了一輛三輪,每天都在和站點裡的人扯皮。他還得意地告訴我,每逢休息的時候,他和他的女友就開着快遞三輪去買菜。顯然,他對於公車私用的“福利”很滿意。

在S公司試工是無薪的,要試三天,說是不用幹活兒,只是跟着師父看看學學,實際上肯定要幫忙——誰好意思光看不動手啊?所以我和小高合作,他把車開到樓下停好後,我們就各上一個單元。小高對自己負責的小區已經很熟悉,經常提前告訴我哪家有人,哪家沒有人;沒有人的時候,哪家的快件可以放門廳,哪家的放鞋架,哪家的放電錶井……看來這工作也沒什麼難度,只要記性好,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效率自然就上去了。

試工的第三天下午,我抽空到站點旁邊的中建二局附屬醫院體了個檢。沒想到體檢報告要等三天才能取。早知道這樣,我試工前就該先體檢。於是我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小高打來電話,讓我去幫他的忙,說貨太多了,他送不過來。我想反正也沒事,去熟悉一下小區也好。那天早上的快件送完後,小高把我拉到梨園東里菜市場,我們在“成都主食”吃了頓午飯,是他請的客。我是來無償勞動的,所以沒跟他客氣。

小高的小組有六個人,其餘的人負責濱江帝景、京藝天朗嘉園、美然百度城這一片區域。S公司早上的快件比較多,時間很緊張,下午則相對清閒一些。所以到了下午,大家會聚在濱江帝景門外,邊等貨邊聊天。那天有另一個剛入職的小哥,他是負責濱江帝景南區的,對我說:“你那個體檢報告只要多給50塊錢,隔天就能取到,不用等三天。”我說:“我也問過能不能加快,但護士沒告訴我啊。”小哥說:“他們就是爲了多收錢才故意拖時間,你要主動給,問是沒有用的,她不會說,因爲收這個錢不合規。”他說這是他的親身經歷,所以我不好懷疑他,他騙我確實沒有任何好處。但是我也不想懷疑接待我的那個護士,因爲她看起來也是個認真負責的人。到了那天下班的時候,小高約我第二天再去幫忙,我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我幫小高送完了早上的快件,下午去醫院取了體檢報告,然後帶回站點交給主管。臨河裡站點的主管姓Z,我感覺他不是個友善的人,也不太喜歡說話。我問他的問題他多數不回答,甚至連看都不看我。和他溝通就像小學生和老師說話,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也有種在挨訓的感覺。我先面試了兩天,再試工了三天,等體檢報告又等了三天,這時已經是3月27日了。Z主管讓我坐在旁邊等,他在辦公桌上操作電腦,也不知道是不是處理我的事情。過了好一陣,他終於告訴我,3月份的入職名額已滿,最快要到4月2日才能入職。我當時心想,我都試完工,也體完檢了,你才告訴我沒有名額,這無論合不合理,起碼是不太尊重人。既然沒有名額,你們招什麼聘呢?而且他通知我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抱歉的意思,就是一副你愛幹不幹的表情。

隔天一早,小高又打來求援電話,說站點要收回他挪用的那輛三輪,而他自己的三輪一直沒推去修,所以想讓我幫他去修車。見了面之後,我發現他有些氣急敗壞,大概剛和站點裡的人吵過架。這時我隱隱察覺,他可能屬於站點裡比較自由散漫、不太服從管理、麻煩事有點兒多的那類人。我們用好的那輛三輪拖着壞的那輛三輪,開到了臨河裡路的小街之春嘉園,那裡有家店門只有一米寬的迷你修車店。然後小高自己去派件,讓我留下來等着。我還記得自己坐在修車店裡百無聊賴、東張西望的情景。我看到店裡的水泥地面已經被砸得坑坑窪窪,因爲覆着一層油污而烏黑髮亮。各種零配件沿着四邊牆雜亂地(但在老闆眼裡可能是有序地)堆放着。我還記得來過兩個顧客,其中一個大姐來取訂購的電瓶,老闆收了她600塊或700塊,比我猜想的便宜。另外一箇中年男人也來問電瓶,但最後沒買。奇怪的是,我記得這些瑣碎的事情,卻獨獨忘了當時爲什麼讓我留下來等。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把三輪交給老闆後,留一個人等完全是多餘的。不過,三輪並沒有在那家店裡修好,老闆調試了半天,最後好像說缺少工具還是配件。於是到了中午,我們又把車子拉到了梨園東里菜市場,那裡有家更大的修車店。大店生意很好,所以要排隊,我們吃了個午飯,又等了一會兒,老闆纔開始看我們的車。結果大店也修不了,好像是說S公司用的宗申電三輪,某個配件不是通用型號,必須從原廠訂。磨到下午四五點,修車已經徹底沒戲了,這時小高還在派件,抽不出空來,我向他轉述了情況後,他讓我把三輪從梨園東里菜市場推回站點,這一路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

接下來我又去白乾了兩天活兒。小高好像很依賴我,每天都喊我去幫忙。大概我比他年長,他覺得我可以信賴。也可能他和組裡的同事處不好,寧願尋求外人的支援。爲了提高效率,我們改爲分頭行動:我把要送的快件裝在纖維袋裡,扛在背上,騎一輛共享單車進小區,他則去送別的地方,送完之後我倆再會合。小高每天讓我去幫忙,當時我以爲,等我辦好入職後,自然就留在他的組裡了。那麼我提前熟悉一下片區,和組裡的同事認識認識,對以後的工作也有幫助。實際上卻不是這樣,試工其實是隨機的,後來我並沒分配到他的小組。

他們組裡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在聽說我的情況後,吩咐我:“那你就先義務幹着吧。”這個人在組裡還是個組長。這裡說明一下,所謂的組長,並不是正式的職稱,也沒有職位補貼,一般由組裡入職時間最長的人兼任,負責協調組內的工作以及和站點的管理人員對接。組長之所以願意無償地付出,是因爲他們入職時間最長,肯定已經拿到了小組裡最好的小區。所以他要不就是組內收入最高的,要不就是工作最輕鬆的,或者在這兩者之間取得了自己想要的平衡。這個叫我義務幹活兒的組長還告訴我,他剛來的時候也白乾了十幾天,因爲當時沒有人提醒他辦入職,他也沒有主動找主管,他甚至不知道不入職就沒有工錢。隔天他又對我說,他特別崇拜S公司的老總W,每年春節的時候,S公司會在全國40萬名一線員工裡,挑出最優秀的100人包機送到總部參加年會,他渴望自己能被選上。他說這些的時候神情那麼誠懇和嚮往,以至於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聊天。組裡的其他人好像也不太喜歡他,我只好也儘量不理他。

出於無產階級的自覺,第二天一早小高又讓我去幫忙時,我給他回了信息,說我有事不會再去幫忙了。我在住處待了兩天,買菜做飯搞衛生。第三天就是4月2日,早上我先到臨河裡站點找到Z主管,跟他要到了簽好他名字的入職表。下午一點,我又去雲景裡站點找L經理。可是L經理的辦公室沒有人,門上貼着一張告示:“入職手續在下午兩點後辦理。”我看見辦公室旁有一個開着門的會議室,於是坐到了裡面等。過了一會兒,陸陸續續又進來幾個人,全都是來辦入職手續的。大家好奇地互相打量一眼,然後各自埋頭玩手機,並沒有人說話。直到快三點,也可能過了三點,L經理和兩個文職人員才慢悠悠地聊着天回來,原來他們剛去吃午飯了。其中一個女文職既是財務,同時也負責辦理我們的入職手續。這個女財務和同事有說有笑,但一看見我們就板起臉,絲毫不想掩飾對我們的嫌惡。

輪到我的時候,我把材料遞給她,她在電腦裡查,但找不到我的名字。這時我才發現,Z主管只給了我入職表,卻沒在人事系統裡填報我的入職申請。女財務吩咐我回去找Z主管,然後順手看了看我給她的材料,結果發現我的血檢報告裡,有一項“中性粒細胞比率”稍高於正常值。她指着報告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你的體檢不過關啊,不能辦理入職。”

從辦公室出來後,我馬上趕回醫院。這個醫院的體檢部是一個獨立的房子,在門診樓的後面。我拿着報告走進去,問一個值班醫生:“爲什麼我的這項血檢數值異常,你們卻在總結欄裡寫一切正常?”他接過我的體檢報告看了一眼,然後有點兒驚訝地反問:“S公司就爲了這個不讓你入職?”我說是的。他說:“這個數值沒有影響的啊,正常人身上隨便哪裡發炎了,這個數值就會波動,過幾天就恢復了。爲了這個不讓你入職,實在太荒唐。”他搖着頭,反覆說了幾遍“太荒唐”,也不知道是真的很荒唐,還是爲了安撫我,因爲我看起來很生氣。於是我說:“既然這是正常的,那你幫我改回來吧。”他馬上回答:“哎呀這個不行,這是有規定的。”我問:“那現在該怎麼辦?”他說:“你可以重新驗一次血。”因爲重新驗血又要掏錢,所以我問他:“那要是我再驗一次血,結果還是一樣呢?”他連忙說這個你放心,保證不會的。當時我覺得很奇怪,這個他怎麼敢保證,萬一我身上還在發炎呢?不過最後我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第二天一早又去驗了個血,因爲除此以外我也無計可施。然後我回了一趟臨河裡站點,Z主管正好不在,我讓站點裡唯一的一個女文職把我的入職名額上報一下。

複檢的結果當天下午就拿到了,果然一切正常。這也證明之前的體檢報告根本不用等三天。因爲在體檢的所有項目裡,除了血檢以外其餘都是立刻出結果。哪怕我體檢時是下午抽的血,第二天結果也肯定能出來。現在多抽了一次血,我終究還是再掏了五十多塊錢。或許那個提醒我的快遞小哥說得對,這個小醫院確實有點兒問題。

4月4日早上,我第三次去到L經理的辦公室。結果這天那個壞臉色的女財務請假了,沒法爲我辦理入職,L經理讓我改天再來。當時我剛到北京,還沒正式開始工作,每天有不少閒暇時間,所以晚上會寫一下簡單的日記。但我只記下了每天的行程,卻沒有記下自己的想法。如今翻看這天的日記,我也回憶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因爲一般來說,我很少會拂人意願。但是那天我沒有聽從L經理的建議,而是轉頭去了臨河裡站點找Z主管。大概那時候我已經不信任L經理了。

兩個站點離得不遠,步行半小時就能到。見到Z主管之後,他告訴我,假如我很着急,也可以去公司總部辦理入職。S公司北京總部在順義區的空港物流園裡,距離我們梨園有三十多公里。我立刻出發,去到已經是下午。我發現公司人力資源組的職員都很年輕,教養也很好,接待我時很熱心。當然,他們的學歷也更高,和站點裡的人完全不同。在這裡,我才覺得S公司像一家現代公司。他們問我,爲什麼大老遠跑來這裡辦入職。我說梨園的那個女財務今天沒上班。他們中有人小聲地嘀咕了句“又是她”。看來這個女財務並不是偶爾請假。接着他們又發現,臨河裡站點的那位女文職,並沒有提交我的身份證複印件,這導致我的手續還是辦不了。

我立刻聯繫了那位女文職,她在電話裡說:“沒道理會這樣呀,昨天明明發過去了。”於是大家又研究了一會兒,發現她把郵件發到了某個職員的郵箱,而不是按照理應的那樣發到工作組裡。於是我把身份證掏出來,當即讓他們複印了。可是他們又說,身份證是要提交到公安局審覈的,當天無法返回結果。然而次日是清明節,和週六、週日調休連成了三天假期,也就是說我又要再等三天。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我遭遇的這些不順,究竟是因爲我特別倒黴,還是有人——比如說L經理——故意設置的。因爲當時心情不太愉快,所以我傾向於認爲這是L經理在故意給我使絆子。不過,從我3月20日去亦莊初試算起,到這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裡,我一直誠誠懇懇地準備加入S公司,沒有同時找別的工作。我掏了錢去體檢,還白乾了七八天活兒,起碼也得把付出的這些掙回來。

這時候小高還聯繫過我,他聽說我的入職一直沒辦好,就勸我索性別辦入職,因爲他有事想回趟老家,說不準多久能回來,但他請事假不能超過三天,所以想讓我先用他的工號上班,錢他私下算給我。等他回來以後,我可以繼續幫他幹活兒,他可以多攬下兩個小區,交給我去送,我倆合用他的工號。這種不靠譜的提議,當然被我拒絕了。雖然站點裡是有這種情況,但人家自己有三輪車,而我沒有,小高多佔的那輛車已經保不住了,這些問題他都沒爲我考慮過。

清明節假期過完後,4月8日下午,我又去到雲景裡站點二樓的辦公室,L經理和兩名文職照例吃飯吃到三點回來,這天來辦手續的就只有我一個人。女財務又告訴我,有個什麼名額沒有了,我入職得換一種名額。這意思也就是說,我又得再等一天。看到她板起臉不耐煩的樣子,我也不敢問她說的那些名額是什麼含義。後來我知道,她是說正式工的名額滿了,我只能先入職爲小時工,等以後有空缺了再轉正。小時工沒有底薪和各種補貼,公司也不給買五險,一般情況下只負責派件,不負責攬件,派件費是每件2.2元,而正式工的派件費是每件1.6元。此外,超過一公斤的快件,每公斤我們會有0.2元的續重費。一些特殊件,比如要代收貨款的電視購物件,還有額外的提成。

因爲原來的入職表作廢了,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臨河裡站點找Z主管。不料他不在,別人說他這天早上要去雲景裡站點辦事,中午十二點纔回來。我不想幹等,所以馬上趕去了雲景裡站點。但二樓L經理的辦公室鎖着門,一個人也見不到。樓下雲景裡站點的倉管員告訴我,L經理一般沒這麼早來。無可奈何之下,我回家坐了一會兒,到了十一點我又趕過去,這次碰到了Z主管。可是他對我說:“你來這裡幹什麼,回臨河裡站點去等我。”我心想,要不是你們耍了我大半個月,我至於這麼步步緊逼嗎?

下午我終於從Z主管手裡拿到了小時工的入職表。這一天女財務又沒來上班,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其實我也不想看見她。我又坐了兩個多小時車到總部,終於把入職手續辦好了。辦手續的時候,有個胖子排在我前面,估計有兩百斤,他是離職後再回來的。負責人看了他的體檢報告,馬上指出他的血脂異常,然後皺着眉問他:“你辭職回家吃胖了吧?”周圍的人聽到都笑了。他紅着臉,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時旁邊有人給建議:“你找個朋友,體檢的時候頂替一下就行了。”負責人在旁邊聽着,但什麼都沒說,沒有嚴厲地指出“不可以弄虛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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